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6-瑜伽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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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蔚文

    中午十二点。不管外头气温如何,一进入位于城市中心的这幢商厦,就像进到另一个空间,恒温的。时装专柜、首饰柜台,光洁的陈列弥漫享乐主义的物质性。在橱窗布着巨幅海报的“BOSS”店对面的电梯站住,摁亮“6”层,出电梯,出示会员卡,更衣,进到光线通透的瑜伽房。

    人很少,少时三四人,多时不过十几人,两层楼的健身会所十分安静。透过斜对面的玻璃门,可见一些未修剪的植物,沿台阶而上,右侧有个露天泳池。除了最热的那两个月,泳池很少有人来,它的作用好像主要是为了反射天空。

    正午的光线,随天气或明或暗。周一至周五有不同教练,风格各异,有技术好得吓人的资深男教练,也有青涩的美女小教练,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在此时此刻出现了隔断。

    脱离了“社会生活”,只有身体的属性,胖或瘦,高或矮,僵硬或柔软。

    你感到放松。你和你的身体待在一块儿,除此无他。

    也许用“放松”形容不适合,瑜伽是体力活儿,无论是平衡、拉伸或力量型动作,都要调动韧带、肌肉、心念,它要打破“身”平日的懒散,使之进入另个状态,有时甚至需要咬牙切齿地完成。

    许多事物恰是反向的。比如“动”中藏着的松弛,“不动”中潜伏的紧张——办公桌前的不动,电话一端的不动,失眠中的不动……有时僵滞的“不动”比“动”更啃噬人。

    “动”使你意识到心跳,呼吸。世界缩小至一方深紫的瑜伽垫。缩小到只有你和你的身体。

    盘坐,手搭双膝,自然垂落,进入短暂冥想,深长呼吸。

    “当我们呼吸正常时,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多么重要,而急促的呼吸降临身上,才想到呼吸是我们的命根,是所有正常生活的决定因素,将一种曾经认为是恒定的力量因而被永远忽略的东西忽然推到眼前,这就是所谓的存在。”

    最基本的呼吸,像水、空气,“存在”就藏身其中。

    “瑜伽”强调呼吸的重要性,有“腹式呼吸”“胸式呼吸”等,通常较普及的是“腹式呼吸”,即“深呼吸”。吸气,腹部胀起;吐气,腹部瘪下,收缩。有好一阵,我总做反,被呼吸弄得头昏脑涨——这几十年来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的事,突然生疏了。

    想象自己是一副全力呼吸的肺。“通过呼吸,使意识集中于灵性之基础,即意识的出发点”,在重新调整呼吸中,身心慢下来,与冥想一样,它对我的意义是使一切慢下来,并不能摒弃杂念。

    心念芜杂,像锁坏掉的门,总有风打着旋儿刮过,风卷起的多是琐屑,无意义,但它们顽固地进出,旋转,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的真实。愈想无所用心,愈发“用心”。愈想纯净——如教练引导词说的,“在一呼一吸之间,感觉心跳的平缓,身体的安宁,让一切烦恼远离我们。感觉有一滴露珠滴落在眉心,流过面颊,注入心田……”,这滴露珠在抵达心田之前,往往已跑偏或蒸发。

    也曾为这些杂念懊恼,后来也就平静地接受了。法国作家乔治·巴塔耶说:“我那么爱纯净,也因此爱上了不纯净,没有不纯净,纯净就会是花招而已。”杂念是修习的一部分,是证明“存在”的一种方式。这些杂念,漫漶的虚无,多年来构筑了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呼一吸间“让一切烦恼远离”,像火箭助推器的分离掉落。

    在左右一滴露珠的去向前,先停在“身”的这步,它赋予生活与身体以一小时的节律性。

    扭转拉伸,感到关节、韧带与骨缝中藏着的锈。斑驳的,日益扩张的锈,岁月的沉积物,此刻,要对抗这些锈,一点一点,企图揩拭它们,也许不可逆,像节令的转换,像蛇蜕去皮,蚕咬破茧子成为蝶,一切努力也许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徒劳的。修旧如旧。

    为何还要进行?它的朝向是肉体,更是精神,对抗松懈的意志,“一座在抵达的过程中被想象修造起来的建筑,会成为行走的最大满足,一种从累垮了的身躯里升起的成就感”。

    “能瘦身吗?”常听到迫切的发问,一项运动若没有显性功效,则被视为无效。但瑜伽,以我的经历与所见,并不提供瘦身功效。在这间教室,我目睹过若干位柔软的胖子,有一位大妈,打卡般准时,一天上两节瑜伽课,中午,傍晚。几年过去,她唯一瘦的一次是从美国回来,她儿子在纽约上班,她为此在老年大学努力学习英文,去美国玩了半个月,她瘦了一圈,因为美国的食物。

    理论上,瑜伽课前后一小时最好不进食,我从未严格执行。课后因为体力消耗,进食更多——况且回家路上还路过家现烘焙的糕点店。

    “不能瘦身,练了有什么用?”有人问。

    “身体更柔韧吧。”

    “要那么柔韧干吗,又不练体操?”

    不知如何作答,照惯常标准,一个柔软的胖子不如生硬的瘦子。苗条是可见的,柔韧是不可见的。为了不可见,去折腾自己是愚蠢的。

    也只能答:不为什么,愿意而已。我愿意感知筋骨的抻展,身体的打开,愿意这正午的一小时与外界的屏蔽。身体处在动中,动又藏身于静中。

    时光被延迟。

    想起多年前,问过一位女友类似性质的问题:“不结婚?那干吗在一起?”

    他从开头没有女友时,乃至离婚后,都没选择她作为结婚对象。那干吗还往来?她说:“我也没有要与他结婚的打算,我们太相像了。”她的意思是,婚姻非数学,同类项不一定要合并。她甚至觉得,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所谓婚书,只是象征符号,真实生活远比那张纸要阔大得多。

    他们一起去东南亚旅行,聊各种乱七八糟,在上海她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房间读布罗茨基的《小于一》中的段落。后来我到上海,她从书架找出书,指给我看画线的部分:“她依然忠实于自己的措辞,忠实于私人音色,忠实于通过个人心灵的棱镜来折射生活而不是反映生活。”当时她念哭了,他接过书,接着朗读。

    2016年的元宵节后,她去欧洲留学。走前,她参加北京的图书展销会时又见了他一面,在他家中,她在他书橱前站立良久,“我吃惊地发现他的书和我的如此相像,那一刹,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我们的交往依据”。那与道德、名分无关的交往,像保罗·萨特和波伏娃,他们没有一纸契约,却是彼此作品的第一阅读人。波伏娃曾写道:“我们不发誓永远忠诚,但我们的确同意延迟任何分手的可能性,直到我们相识三四十年的永远的年代。”

    当用唯一的目的去解剖体验,有些感受便被剥夺了。回头想,多年前问她,“不结婚?那干吗在一起?”和被人问,“不瘦身?那干吗练?”是差不多的。

    总会存在某种选择——任凭自己。

    一些难以完成的体式,显示身体的差异性。比如“双莲花”盘姿,女教练轻松地盘坐于垫上,她的骨节像装有活动榫头,而我们,冒着掰弯骨头的危险也完成不了。

    分布于身体的盲区,从未调动过,涉足过,激发过。在触及前,身体的可能性喑哑着,你不知道它的潜能,不知道它的弧度可以像一根攀爬力很强的藤。

    练习中,人一点点拓展自己,塑造自己,虽然结果看上去与此前一样。从瑜伽教室走出的人,与外面满大街走着的人,没有不同。这种调动,不能净化灵魂,也不能更新智力,甚至常在力所不逮中提醒着人的衰退。

    如同有些人热爱麻将,有些人热衷马拉松一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需要寻找一种具有可持续性的凭寄。瑜伽就是一种,虽然我一直停留在体式的层面。按瑜伽的本旨,它不仅仅是一种流行的健身运动这么简单。由梵语而来的“瑜伽”,其含意为“一致”“结合”或“和谐”。古代的瑜伽信徒发展了瑜伽体系,他们深信通过运动身体与调控呼吸,可以控制心智和情感,改善心性。

    心性,这抽象之物,在机械的体式练习中不能保证获得提升,除非将动作放置在一个与心念等同的高度。自观,过滤,带着主动性的觉知,练习才能促进心性的开启。否则,它只是体式。无论蛇式,扭转式,肩倒立式……也只是拗造型。瑜伽不是杂技,不以练成木桶钻人为追求宗旨。

    一直记得有个教练海燕,瘦小的赣西北女孩,她来带过几个月的课。与其他教练不同,每次上课前她会和大家闲聊一会儿,问大家这周过得怎么样,情绪如何等,有一次她和几个女会员讨论会否因为一些烦恼而迁怒孩子的问题。她说起自己的童年,父母关系相当糟糕,他们动辄把怒气撒到她身上——她是家中第三个女儿,乡村父母渴盼来个儿子的耐心已达底线……

    她和几个会员妈妈说,无论怎样,都别迁怒孩子,有些伤害造成容易,消除很难。

    比起“抛开一切杂念,让烦恼远离我们,感觉有一滴露珠滴落在眉心,流过面颊,注入心田”的引导,海燕的闲聊更令人获得平静,自省。

    有会员说起成长中的一些问题,说起对自己的诸种不接受。

    “你对自己说,我接受我对自己的不接受。”海燕微笑着望着她。课中,她说“量力而行,别勉强身体去做达不到的动作,别与其他会员比较”时,也这么微笑着。

    “你能想象的所有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有一次她说。此话背后定有大隐痛,虽则她神色平淡像诉他人之事。她说很长一段时间,不知如何与他人相处,几次恋爱都闹僵分手。练习瑜伽后,她逐渐改变,借着这改变,她去寻求更多改变,她现在有了新男友,处得挺好。

    结果是意愿之上的被孵化,借助于某种介质——可能是瑜伽,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前提是足够的意愿,或曰“发心”,改变才可能发生,甚至,重新诞生一次。

    而意愿,有时与排斥等量。从“自我”里重塑一个自我,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尤其是灵魂层面的重塑。修习远非打坐冥想或练习体式这般简单,从“觉知”到“践行”,如同从黑暗中炼出光焰。

    休息术。一节课的尾声。

    碟中传来蕙兰温缓如催眠的声音。那个因普通话不标准而有种奇特效果的女声,最早把“瑜伽”这个词带入大陆的声音,似乎正用这不标准把人带向一个新的时空。

    “轻闭双眼,自然呼吸,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放松全身各个部位,放松你的脚尖,大脚趾、其余脚趾、脚脖子、腿肚子、膝盖、大腿、腰部,接下来,依次放松手掌、每根指头、手腕、肘部、肩部……腹部、胸部、颈部、脸部、头部……”

    这声音以解剖学的细致方式引导身体全面放松,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小部位。膝盖窝,脚后跟,腮帮,牙齿,它们被一一念及。当被念出,才意识到它们积蓄的紧张、僵滞。在这声音的接引中,念到的部位逐一落回它们原本位置——它们平时竟是不可思议地悬置着。

    躺平在垫子上的身体,仿佛被这些细小部件重新拼凑了一次。

    如是秋冬,把瑜伽垫移近靠窗位置,经玻璃窗折射的热度薄薄地覆盖身体。热力迂缓得甚至感觉不到热力。阳光,这古老而纯正的物质,万灵之源,慢慢渗透进体内。附近大卖场传来促销喇叭声,既近,也远。躺平的身体置身某种浮力,疲累后的轻松几近死。彻底地摆脱引力,与物质世界不再有任何质点联结。

    珍贵的睡意像昙花迎来开放的刹那。

    把身体交给空,交给温柔的女声,交给地板,交给这一刻的游离……

    “回到地面”,朦胧中,滑过这句,疲惫后的交付。脊背贴紧地垫,远处促销喇叭在放“我要飞得更高,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不,“飞起来”的冲动和欲望已远,或许很年轻时,年轻时的春天里,一切,未展开时,有过。此刻只想向下,无限地向下,触到一切的底部。

    也不尽然,假若舞蹈是一种“飞起来”的方式。肢体被音乐牵引,撞击体内火石。当初就是为上舞蹈课办的健身卡,舞蹈老师来来去去,留下的老师青涩,不具备引领人在舞蹈中飞扬起来的能力。怀念那些时刻,好的老师带领人在音乐中朝向无限。连续有几年的岁末,我都在健身房的舞蹈课中度过。对他人,或许只是次寻常健身,在我却是最好的迎新方式。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现代舞女神皮娜·鲍什说的。不仅是因为悲伤,而且是物质的身体要去发现、邀请精神的身体与之全息地对话,带来一次真正“灵肉”意义的飞翔。

    瑜伽是下沉,向内伸展,从调匀第一口呼吸起,砥砺意志,匠人打磨器具般打磨身体,以保持部件的灵活。诚实地说,我更爱舞蹈——庸常生活里被允许的抒情风暴,假设的飞翔,“一个不能被比拟和替换的绝对之名”。

    瑜伽也会一直练下去。就如素食,我不爱好,之前甚至属于无肉不欢的类型。年纪增长,在理性上倾向了少荤多素。瑜伽相当于“素”,枯燥,辛苦,却也是一种基本、切身的练习。

    更衣室。进门左边是整面墙的大镜子,右边是黄白相间的储物柜和长椅,这里有时会成为女人们的会客厅,她们发表言论。年轻女人谈论男友、爱情,有时是更大胆的性。年纪大的谈论老公孩子,谈论不吃晚饭还是胖了三斤。有个近五十岁的女人,穿着鲜艳,她对老公的称谓永远是“我家老公”,强调主权的不可侵犯以及主权拥有者的自豪。她和其他几个老会员在健身教室总是要占第一排的位置。有次为位置的事,她和一个女孩发生口角,回更衣室,女孩穿着内衣站在镜前给朋友打电话,边冷冷瞟几眼正换衣准备洗澡的“我家老公”。褪去衣服的“我家老公”显露腰腹的赘肉,松垮的乳房与臀部。

    女孩凹凸有致,她的瞟中有毫不掩饰的示威和嘲笑——占第一排有什么用呢?

    衰老和年轻的肉体,在更衣镜前来来去去。更多时候,她们于我是面容模糊的客体,一些女性元素:洗发水、乳液、香体露、按摩膏、卷发棒、蕾丝边塑身内衣、高跟鞋。

    有位腴白的姑娘,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她是最近来练瑜伽的。她说准备两月内练出“马甲线”。她洋溢着阳光的乐观和看去毫不乐观乃至有些盲目的任务,使我觉得这姑娘真可爱。

    另一个面熟的姑娘,有次换好瑜伽服,正要去上课,手机响,她讲了几分钟,在长椅上坐下,声音小下去,如呢喃,似叹息。这堂课她一直没来。下课回更衣室,她还在讲。她不漂亮,戴副眼镜,大概是在恋爱,脸上有发烧一般的迷离。

    还有次课后,一位年纪不轻但仍优雅的女人在长椅上坐下,掏出一个苹果,慢慢地吃,她不急着去哪儿,大概已退休。她笃定的样子像从印度修习回来,仿佛人生一切事情都水流过境,她只需专心地,吃完这个苹果。

    那一刻,我也想哪天带个来,在瑜伽课后,坐在长椅上,缓慢专心地吃一个苹果。

    《散文》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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