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6-重庆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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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培

    很多年之后,我来到重庆。中国让我有点看呆的城市不多,重庆算一座。这著名的山城让我看了发呆,不是一般呆了,却是有点呆。嘉陵江和长江汇流,在一个旧时陡直的悬崖峡谷。能够听得出激流冲击出峡口的声音,那声音好似长夜尽头的黎明,但又不是曙光,甚至是曙光的背悖。好似十二时辰中的“丑”时惊骇的尾巴,快要过渡到“寅”字。到重庆,人的心智要稳固,耳朵要分外灵光,所谓“洗耳恭听”。不远的深山里有一尊卧佛,睡着醒了的样子,一只手撑着耳朵,撑住底下凝神着什么的模样:一座呼啸而去、非常安静的城市,白天充满了各种晃动,各种离奇喧嚣,却有着一份本质上的淡定恬怡,甚至物我两忘。闹得不行,街头巷尾吵翻了天,他自己却二郎腿翘翘,一根烟、一盏茶摆开了,“坐看云起时”。事实是,辛弃疾的名句霎时闪烁在山城烟熏火燎的夜景上空,无论如何,应是重庆古往今来的最佳广告:“……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世间罕有比重庆更为沉静的城市了。是男人一夜未归,或者说,男人在外面做了坏事,此刻正在里屋酣然沉睡着的那种沉静。重庆不光对人的听觉、目力有要求,对鼻子和下巴也有要求,它的顺流而下的各种美食,它的端庄诙谐,它那街道的反复无常诡计多端,这一切,在地理和地形,在从江北到南岸,千厮门到沙坪坝的马路中间,上上下下不知会有多少种类的重复迂回。我刚才说到下巴,其实是想说嘴巴,也就是人的味觉和味蕾。这地方考验一个人初来乍到,把古代中国类似“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类的格言摆到重庆暴晒,是再好不过的了。极端性情的城市,反倒看上去隐而不发、稳如磐石,就像一个人板着脸,来回走动,末了发觉他却是文雅之士。重庆一点儿也不文雅,却是此公最文雅处。一种原始、山里人守规矩式的文雅。他独自揣着一套早已风化了的文雅观念,在江湖上出没。这是一座传奇的城市,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点儿也不知道,根本不理会底细人物这一套。他独玩他自己的,好像《水浒》里凡写到“那厮”的段落。一个翻盘重来的城市。一个双重失落的世界。白天,我走过闻名遐迩的朝天门码头,周围山城在我耳朵边耳膜上晃动,轰隆隆巨响,我听到了什么?江水、大楼、天空、人群?长江从青藏高原的一端发轫,进入重庆地界有点兴奋和莫名的跳跃躁动,好像一名拾荒者,幕天席地游荡久了,忽然见前方有人间烟火。长江到了重庆,如《封神榜》翻到了少年哪吒一页,整个城市都有点晃,左右颤动。大概是中午前坐长江缆车的缘故罢。重庆话太急,尾音和下声音太多,我是没耐心听懂的。好像江面的许多漩涡,忽地跑到了方言语音中。重庆人大智若愚。重庆人对于快和慢一定有异常的反应。重庆这地方,理应出音乐家的。跟街上的重庆人说话,他们的眼神都在跟你吵架。

    这是一座恋爱之城,而我却来晚了。各种残忍无常粗暴,无所不用其极。适宜于青年男女恋爱,双双促膝于桂园、报恩寺、玛瑙溪,但我却来晚了。一座缠绵悱恻的城市,给人的感觉,却似乎很没心没肺、出尔反尔,极尽捉摸不定之能事。青春和性感的城市。入夜,从沿江马路往大江对岸看,霓虹闪烁的林立大厦,一幢幢好像都抹了口红。各种橙色紫色黑色,还有蓝色的口红;再思量,有人往背叛上狠狠地抹了点口红!

    所谓恋爱,其实也就是想象力。当代的诗人,怪不得柏桦是重庆人,他的作品秉承了这座城市的少年气质:“燕子南来北往/证明我们苦难的爱情。”可谓一锤定音!一座徘徊之城,无端地感伤和追怀,表面上很决断。已经决断了,末了就反悔了。

    “天坑、地缝一日游”。我想,地球上多数国家地区,不定会有这一旅游项目吧?对头,重庆有。嘉陵江、长江,一清一浊,一绿一黄,在朝天门码头十米开外的开阔水口汇合,“秋千嫞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看上去鸦雀无声,并且天作之合,金枝玉叶似的,从古到今,天天如此,也不晓得哪个更温馨,哪个更蛮横、更野?“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双双携手东去。

    我从朝天门码头台阶的底端往上走,再次地洗了洗耳朵。每个重庆人都告诉我:不要下水,这里的江水冷!我偏到水边试了试:不冷。约莫比我们长三角扬子江段的水温低3~4度。

    还行。重庆话讲:要得。

    如果你觉得好玩。恭喜你答对了。

    各种电视娱乐选拔秀,好像露天展示在山城的上下两岸。重庆全城都在一个火树银花、四处透明的电视演播室的辉煌空间。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成了观众,自行进入了观众、导演、演员的序列。你都通过直播,被外界看到了。你接受了“火爆”一词。你是歌乐山的儿女。这是名副其实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想想,也对,“二战”时期,这里就已经是座不夜城了。是啊,“那里的人民纯朴、悠闲、快活。知道如何大笑和享受生活。战火纷飞的山冈,曾经是一片宁静的乡野。”这是谁的中国行文字?毛姆?莫理循?还是随后赶来的司徒雷登?

    空中有一座城,

    悬浮的几乎看不见的城,

    它那朦胧的轮廓,

    在澄明的月夜里构成的,

    多重晶面,

    如同纸张上的水印图案。

    这座城如此遥远,

    使人苦恼于它荒谬的存在。

    这是一座城还是一艘船?

    ……

    ——莱奥波多·卢贡内斯

    很多年以后,我走到重庆。中国让我有点看呆的城市不多,重庆算一座。

    《四川文学》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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