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6-收脚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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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鑫

    人总有一天会空缺

    玉米秧子被牛踩了一脚之后,它站过的地方就陷了下去,空出一棵玉米秧的位置。我盯着那个不大不小的坑,那棵玉米秧子紧贴着地面,没有一点儿要站起来的意思。我看着它,想不通怎么能这样,一株玉米秧子怎么会说死就死了。

    我总觉得,指甲长了剪短又长上来,韭菜割了过些日子又是一茬,树叶黄了会绿,竟然有些东西空缺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越想越失落,并且有一种顿悟了的感觉,才明白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就像被踩进土里的玉米秧一样,总有一天会突然空缺。并且这种空缺,谁都会遇到,甚至还伴随一生。

    我从童年开始,就在经历各种空缺,并记住它们所带来的滋味和创伤。

    小时候寡言,怕到人群里去,路上遇见村庄里的人只是嘿嘿一笑,远远看到亲戚走过来,还会悄悄躲起来。去学校上学,看到老师黑黑的脸,就想把自己从教室里抽出来,倒回到家里。不过还是得面对,我整天闷不吭声,用老师的话说,半截子木头一样长在板凳上,看到就觉得别扭。

    这种静态的别扭,直到遇到堆金才得以缓解。他和我相反,一上课就想说话,每一任同桌都受不了他,老师觉得我不说话,堆金要是坐我身边想说话也没得说,没想到弄巧成拙,堆金竟然打开了我这把生硬的锁。

    他竟然成了我遇到的第一个突然消失了的人。他将一瓶劣质白酒灌进自己十二岁的身体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从此,教室里那张课桌的一边就空出一个十二岁孩子的位置,我坐在旁边,守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堆金的离开让我明白了人有一天也是会突然空缺的,但是母亲的离开,却让我理解了空缺带来的痛到骨子里的悲伤。毫无征兆,我在放学回家的途中被截住了,来接我的人说你母亲出事了,得赶紧去看看。其实我对出事毫无概念,就跟着他身后。一路上没话,跑到山坡上的时候,一车土豆翻在路上,母亲躺在父亲怀里,软软的,看见我就流起眼泪。我别过头,想把泪水憋回去,可是无济于事。她被送到医院前眼睛还是睁着的,送回来就一直闭着眼睛。那个傍晚,在一一和亲人们告别之后,从此家里的院子里炕上饭桌上就空出母亲的位置。父亲和他的几个孩子守着母亲留下的空缺,度日如年。

    三年前,祖父去世,这个四合院里又一次出现了让人悲伤的空缺。在过完一生闭上眼落了草之后,我们把祖父埋到了埋着母亲的那块地里,从此,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祖父的身份,就永远地空缺了下来,我们用长久的悲伤也没能让他复原。我们在白纸上写上他的名字,把他的照片洗出来,装进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供桌中央。逢年过节,摆上贡品,点一炷香,然后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像祖父活着一样递给他。事实上,我们就当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说话的时候大家尽量把悲伤收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吃饭的时候,先给爷爷盛一勺,放在供桌上,估摸着他动筷子了,我们才夹菜。祖父平素节约惯了,米粒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吹吹放进嘴里,我们吃饭的时候,不敢剩饭,怕爷爷心疼。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父亲被我带进城。父亲走了,村庄里就空出了他的位置。四合院里出出进进的瘦小身影,突然就看不见了。留在村庄里的人,再也看不到父亲扛着铁锹把地里的粪土堆拍得瓷实又圆溜的身影,门市部的土炕上打牌的人群里也看不到父亲粗糙的双手死死摁着牌的样子,五里外的集市上也看不到父亲躲在小饭馆里和他的酒友吆三喝四把一瓶瓶啤酒灌进肚子里的情景。

    看不到的太多了,我像移走一棵树一样,硬生生把父亲连根拔起,让他带着原土来到这座城市。村庄里空出来的部分,突然出现在城市的小区里,又变成了另一种风景。这个走路佝偻着腰的小个子男人,一张嘴就露出两排黄牙,不用说话就知道方言一定带着土味,滑稽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说一口普通话。父亲小心翼翼,怕露出破绽,这个在村庄里无比威严的父亲,没有了在田间地头的神气,没有了喝酒打牌时的狡黠,面带怯色,悄悄地活着。

    村庄里突然迁走一棵树,或许没有人操心它去了哪里,但是一个人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会有很多人关心他的去处。刚来城里的时候,父亲的手机总是不闲着,不是他打给村庄里的人,就是村庄里有人打给他。其实,电话接通也没啥说的,无非就是问问对方好着吗,然后就不知道说啥。每次放假前,父亲总会像马上放假的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得到我的应允之后,他大半夜就爬起来去车站。我从来没教过他怎么买票,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很顺利地返回故乡,用自己的方式去填补那个缺失了许久的空缺。

    离开村庄多少年了,除春节之外的每一个节日,我都是一个缺席者,我在村庄里的位置空缺得实在太久了,以至于回乡时总有一些人是我所不认识的,我也成了很多人眼里陌生的面孔。

    今年清明节,陪父亲回趟村庄给先人们上坟。两个空缺者回到村庄,跪倒在坟地里,疯长的野草把每一个坟堆盖得严严实实的,父亲清理完他的父亲身边的草,又清理了我的母亲身边的草,然后在两座坟之间,清出一块空地。

    我没明白父亲为何在一块空地上折腾半天,不过离开的时候,回了下头才看清楚,原来祖父和母亲的坟地之间,恰好留出一座坟的位置。父亲不说,我心里明白,这块空地,是他留给自己的,这时候把它空出来,是想着在村庄里早早选下一块空地方,安放这些年的空缺,以及多年后将永远空缺的自己。

    风中的稻草人

    它站在田里,潦草、破败,身上的旧衣服和草帽已经遮不住它的伪装。一条腿近乎优雅地站立着,双臂伸直,想要把过往的风抱住,其实它现在连自己都抱不住,只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稻草人。它像是早就知道我要回来一样,一直等在那里。我出现之后,它却只能远远地望着,没办法给我一个像样的迎接。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它却把我带回到了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稻草人是被隐喻的。村庄里有人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又找不出病因,通灵者就会抓一把草,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扎一个小人儿,然后在患病的相应位置扎针。这个方法很灵验,我就曾见过卧病的人在扎了小人儿之后又重新回到田里干活。

    不过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如果有人背地里照着谁的模样扎个小人儿藏起来诅咒的话,被诅咒者就会中邪,严重的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说是这么说,但是村里没有一个人是因诅咒而死的。倒是有了这个说法之后,很多人才对这小小的稻草人敬而远之。直到鸟雀来捣乱,这稻草人才有了新的用途。

    村庄里的鸟雀野惯了,想吃啥就吃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人起早贪黑种下的糜子,还不等收割就被鸟雀吃掉了一大半。地少人多粮食薄的年月,填饱人肚子的粮食怎么能让鸟雀偷吃。于是,人们就开始收拾捣乱的鸟雀。

    跟鸟雀讲道理是不可能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驱赶。我曾经跟着父亲守在糜子地里,看到有馋嘴的鸟雀落下来,就大声喊,用土坷垃扔。很多人都这么干,闲的时候,地垄上就会守着一堆人,鸟雀们看着乌压压的人,远远地躲起来。人散去了,鸟雀就又重新聚拢过来。

    是稻草人解决了这个麻烦。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扎一个稻草人,让它穿着旧衣服戴着破帽子,然后替人站在糜子地里,鸟雀飞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站着就乖乖躲起来。

    我穿过的一件宽大的深色外衣,就曾被穿在那个站在我家地里的稻草人身上。夜里,我就梦见我站在麦田里,单腿站立,双臂伸直,不吃饭不睡觉不走动。我从糜子还是嫩芽时站到糜子三月怀胎,等待收割,纹丝不动。

    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糜子,没有任何征兆就掉在了地上,我为此着急。鸟雀们偏偏在这时候成群地飞过来了,它们专找那些秆上有很多糜子的,两只爪子死死攥住,小脑袋不停地晃动。

    看着它们这么肆无忌惮地吃糜子,我想大喊一声,嘴里却发不出声来,胳膊也使不上劲,不管怎么用力都没办法让那些讨厌的鸟雀知道我在吓唬它们。一着急,我就想起用尿来冲它们的主意。我朝着鸟雀最多的地方浇过去,它们“哗啦”一下子就不见了,可那些尿却并没有落在糜子上,全浇到了土炕上,梦就这样被尿惊醒了。

    小时候喜欢吃甜食,如果闹到一块糖,我会先忍着不吃,而是一直把玩它。忍不住撕开糖纸,就舔一舔,再舔一舔。放进嘴里后,不搅动舌头,也不咀嚼牙齿,让它混在津液里慢慢融化,吃完还要舔手指头和糖纸。

    这样的机会一年只有几次,甜菜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对糖的巨大渴望。可惜在我的父亲眼里,甜菜却并不能算作粮食,家里仅有的几亩地里,麦子糜子玉米土豆挤得满满当当,甜菜自然是没有位置的。为了让家里能多出一些地来,父亲闲了就经常扛着铁锹去地垄上开荒,他垦荒的时候,有一种恨不得把整个村庄都变成自家地的野心,而我一心只想着吃甜菜。

    在这里,我要坦白一件藏在心里许久的事。等不到父亲在自家地里种甜菜的那段时间,我曾趁着中午山上没人,一个人去别人家的地里挖甜菜。此前,我在山上转了好几天,才盯上那块夹在糜子和玉米之间的甜菜地。

    五月的糜子和玉米都长得不高,一个人大中午钻到甜菜地里很容易暴露,但是为了吃到甜菜,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猫着腰,从玉米地的地垄上慢慢挪到甜菜地里,用几棵稍微长点儿的玉米当掩护,蹲下去,拨拉起甜菜宽大的叶片后就是一顿挖。你不知道,我紧张到竟然忘了拿铲子,一手提着叶子,一手卖力地挖。

    挖到就剩半截儿的时候,有个声音喊了一声。坏了,肯定是被发现了,我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是不知道该动还是该不动。想着把那还剩半截儿的甜菜埋起来,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我也只能定定地蹲着,等那个声音靠近了再说。

    可是,被我挖出来的土都要晒干了,甜菜的叶子眼看着蔫了,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走过来。我慢慢地把头拧向玉米地,那里没人;再把头拧向糜子地,妈呀!原来喊了一声的那个人在糜子地里。

    我不敢再看了,可是奇怪的是,我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个人就是不过来,也不吭声。做贼心虚,我就这样白白在甜菜地里蹲了大半个中午,当我看清楚那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穿了衣服戴着草帽的稻草人时,整个人就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就瘪了,瘫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甜菜宽大的叶子。后来才发现,那一声原来是放羊的人喊的。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嚷着让父亲种甜菜,见到放羊的人也躲得远远的,更别说稻草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起这些事,但是说来也巧,我再一次回到村庄的时候,竟然是一个稻草人迎接了我。

    就在我被稻草人带回过去而沉迷其中时,还是一个放羊人将我喊了回来。他赶着一群羊往山上走,看见我走下来,远远地就扔出一句话来:“回来了?”我回过神来,连声应着:“回来了,回来了!”

    羊群走远,地上只留下一串羊粪疙瘩。我继续想稻草人,没在意就踩到了羊粪上。哦!对啊,不在意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现在,谁会在意一个稻草人在寒风里有着怎样的心情。或许鸟雀会吧?也只有那些已经识破了稻草人伎俩的鸟雀,还会时不时回到稻草人身边。这一定不是依赖,仅仅是出于习惯。

    收脚印的人

    麦黄六月,村子空荡荡的,大人们到地里收麦子,牲畜们关在圈里避暑,巷道里没有其他人,我蹲在树荫下,看蚂蚁从一堆虚土里爬出来又钻进去。观察蚂蚁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看有一只蚂蚁先把小触角伸出来,还来不及看清楚外面的情况,排在后面的伙伴就耐不住性子,一头把它顶出洞口,随后一大批蚂蚁像水从泉眼里冒出来,四散离开。

    我想看看它们的足迹,结果土上没留下任何痕迹。这让我很是沮丧,站起来脱下裤子,朝蚂蚁冒出来的地方一顿猛浇。这突如其来的水,把另一些水一样冒的东西挡了回去,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和正在泥里翻身的蚂蚁,我有些报了仇的兴奋,生活在土之上,怎么会没有足迹呢?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

    很快,我的快感就被太阳和风瓦解了。地面上的水变成了一摊水渍,没一会儿,土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几只没来得及爬出来的蚂蚁,身后留下一条浅浅的痕,在水里爬时滚到身上的泥像个小坟包,把它埋在那里。水消失了,洞里又有蚂蚁冒出来,它们还是一个顶着一个出来,然后四散而去,对于此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

    多年以后,看到蚂蚁,我总会想起这个画面。在街上遇到蚂蚁,我还有坐下来看看的冲动,不过再也没有浇水的冲动,对于蚂蚁是不是留下足迹这事,也不再那么认真。在这城市的钢筋水泥上,人都留不下痕迹,何况一只小小的蚂蚁。

    其实,在到处都是土的村庄里,也是留不下任何脚印的。弯弯曲曲的路,我走了一条又一条,每一次回头,只看见路看不见脚印。我曾经把脚印留在刚犁过的地里,等着它长出来,春天里所有的植物都长出叶子,脚印却没有任何动静。我曾经把脚印留在厚厚的雪里,看着它在身后留下一长串,就像很多个我排队一样,太阳一晒,地面上什么都没留下,那几十个排队的我也跟从来就没出现过似的。

    我怀疑,村庄里一定有一个收脚印的人,他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人走过去,他就悄悄地跟在身后把留在地上的脚印收起来,让走路的人找不到任何痕迹。他跟风一样,把路舔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人走一样。

    村庄里也有能留下脚印的时候。有一年,我和小伙伴趁着夜色翻到别人家的果园里,借月光摘下十几个苹果。你要知道,在一个只有杏树和梨树的村庄,像是突然之间就长出来的苹果树,对于我们的诱惑有多大。发现园子里的苹果挂果后,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看,看着它们从指头肚大长到拳头一样,看着它们退掉青色开始红润,就有些忍不住了,蹑手蹑脚翻过院墙,让它们以一种见不得人的方式结束生长。我把它们藏在麦草垛里,每天吃一个,苹果被牙齿咬碎的瞬间,除了咀嚼果肉和吞咽的快感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苹果吃着香,心里一直忐忑着。从翻过院墙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一种恐慌之中。翻墙的时候我们尽量不发出声音,跳下去的瞬间,却已经暴露了。布鞋留下的痕迹,从落地到离开果园就一直显得很慌张的样子,东一脚,西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很快这些脚印和半夜消失的苹果一起,开始在村庄里流传。因为苹果还没吃完,所以我就更加担心了,生怕人家寻着那些脚印发现藏在麦草垛里的苹果,然后顺藤摸瓜抓住我。我多么希望收脚印的人已经收走了那些脚印,我的嫌疑被排除。不过希望越大,惶恐就越大,以至于不敢再吃那些苹果,好几个苹果就这样被遗忘在麦草里,半年后被发现时,它们水分尽失,只留下苹果的样子,人们还为它们的来历做过好多的猜测。

    我没有等到那个收脚印的人,却在不久之后做起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十岁那年秋天,母亲出车祸长眠于自己劳作了一生的土地,我的童年就这样被硬生生撕开一个洞。早上醒来,母亲睡过的地方空着,我就当她去了地里,可是等一天也不见她回来,我跑到地里,看不到她的影子,就想着找她留下来的脚印。阳洼梁上的地刚犁过,虚土有规则地排列着,只留着一些牛走过的后蹄印。滚牛坡上的地里长着苜蓿,秋风萧瑟,苜蓿干枯,一地的苜蓿叶子根本看不清地的样子,更不用说找到脚印。我把自家的地走了个遍,没找到一个母亲留下来的脚印,它们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毫无痕迹。我想着在母亲停止呼吸后,那个收脚印的人肯定出现过,他一一将脚印收回去,不留任何痕迹,好让我断了念想。

    这念想就真的断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找过脚印,也不再做母亲突然回来的梦。我甚至把脚印这事和收脚印的人给忘了,在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我没有刻意留心身后是否有脚印。多年以后,再回到村庄的时候,物是人非,当年和我一起翻墙的小伙伴已经看不到小时候的样子,斑驳的院墙里苹果树早不见踪影,陈旧的麦草垛里有没有苹果我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偷苹果时留下的脚印早已经被收走,不仅如此,我在村庄里生活了二十年所留下的所有脚印都早已经不知所踪。

    这让我更加坚信,肯定有个人在我走后,将我留在村庄里的脚印一一收走。

    狗是我的解药

    那时候,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条狗。不是我们不爱养狗,而是压根儿就养不住。每一次抓来一只,没多久就死于非命,像是被诅咒一样。这么说吧,别人家有的牲畜,我们家也有,由于爷爷做过村主任的缘故,我们家的宅基地还明显地比别人家位置好,开门见山门口还有河,我们家的耕地离得都不远,每年庄稼也不比别人家的差。综合各种因素,我们明明可以比别人优越,偏偏因为养不活狗,在村里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

    其实,我们家养过几条狗的。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些曾经和我们有过短暂接触的狗们。比如,进我家门的第一只狗,那只土狗因为周身是黄色的毛,我们就叫它“大黄”。这狗是爷爷赶集回来的路上捡的,爷爷一个人走山路,这条土狗就突然窜了出来,看见狗扑出来爷爷本能地后退,而那狗却并不凶,看上去还有些可怜。爷爷就没把它当回事继续赶路,土狗却跟在了他身后,爷爷快走几步,土狗就小跑起来,爷爷停住,土狗也慢下来。

    这狗许是挨了饿,想着爷爷能给口吃的,走了一路都没得到一口馍馍。它如果中途失去耐心的话,可能就和我家没有任何瓜葛了,对于爷爷的无视,它偏偏表现得很执着,一直跟着爷爷到了家门口。进门前爷爷拍身上的土,那狗就远远看着,不靠近,也不跑开。看爷爷没有撵它的意思,也就放心地跟着进了门。

    就这样,它就成了家里的第一只狗。没养过狗,就觉得这狗大大小小是条命,当回事养上。“大黄”也拘谨,进了大门,二门绝不敢迈进去一步,这倒也让人喜欢,就把它当成一家人,做饭的时候多加一把面,我们吃啥它就吃啥,也不让它躲在偏僻的地方,我们蹲在屋檐下吃,它也在屋檐下,我们进了里屋吃,它也在桌子下舔盘子。出门放牛,我喊“大黄”,它倒是也跟着我走,到了沟里,却蔫蔫的,一点儿也不给我争面子。在村庄里它也认生,不过我只要出来就带着它,让它熟悉下环境,好给我长脸。

    狗这东西通人性,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没几天“大黄”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有人进门,它还像模像样吼几声,对方一愣,大黄就用大眼睛瞪,我们出来喊“大黄”,它才停口窝在堂屋的房檐下。人一进门肯定问啥时候养了狗,我们就像介绍家人一样,顺便说说“大黄”的来历。

    其实,我们根本就说不清它的来历,就像说不清它怎么就突然死了一样。“大黄”是爷爷带回来的,平时我不带它的时候,它就守着爷爷,从不单独出去。有一天,却独自跑出去了,并且一连几天不见踪影,饭做好盛进盘子里,不见它来吃,我们满村子“大黄”“大黄”地喊,也不见它出现。都以为这只来历不明的狗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了,没想到几天以后有人发现它漂在离家不远的河里。当时,它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爷爷靠背上那一溜黄,就判断死狗是突然消失的“大黄”。我用铁锹把它捞上来,爷爷在河边挖了个坑就算给它安排了归宿。埋狗的时候,爷爷说可惜了一条命。从此,大黄的死亡原因和它的来历成了谜。

    很快家里就有了第二条狗,“大黄”死了没多久,爸爸就从别人家抱来一只小狗,这狗还没来得及熟悉我家的各个角落就一命呜呼了,它把给老鼠准备的馒头啃了,还没等进了肠胃的馒头消化,它就口吐白沫死了。

    一年死了两只狗,村子里就有闲言碎语了,有人开玩笑说风水不好养不成狗。这让我们一家不能接受,特别是爷爷。他说宅基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段,离世的先人们也是阴阳先生拿着针盘安葬的,风水哪里不好了?可事实是,狗死于非命,并且接二连三。

    我家养不成狗这事,就像我上了初中还尿炕一样,让人扫兴,让人抬不起头。可偏偏老有人对此乐此不疲,别人说这事我可以装作没听见,最可气的是,我每一次尿炕,哥哥都会很快告诉别人。尴尬的是,我发现大家渐渐对我家养不成狗这事没啥兴趣了,开始关注我啥时候又尿炕了。

    你要知道,我不是成心要尿炕的,可是不知道为啥每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满世界地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犄角旮旯,一阵猛浇之后,坏了,炕湿湿的,怕哥哥知道我又尿炕了,连屁股都不敢挪,就在湿床单上睡一夜,不管我怎么掩饰,第二天肯定会被哥哥发现。

    我开始恨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恨他每天晚上都睡在我身边,一尿炕就被他发现,恨他一点儿都不顾及我的脸面到处说我尿床的事情。如果他不和我睡一个炕,尿炕了我就可以挪个地方睡,也没人知道我的床单上又多了一张地图。可是我偏偏就遇上这么一个讨人烦的哥哥,为了让他闭嘴,我还试图骑在他身上揍过他,后果是我被美美地揍了一顿。

    尿炕的事成了一件大事,我渐渐长大,尿炕的事一点儿起色都没有,家里人开始担心这事会影响到今后娶妻生子的大事。大家的意见很一致:这是病,得治。每天尽量不喝水,无非是大地图不见了,换成了小地图。哥哥半夜叫我起夜撒尿,刚开始还能坚持两天,后来几次矛盾升级人家索性不理我,尿炕继续。请赤脚医生开了药方,吃了一个月,没见效果不说,每天喝的中药最后都变成了地图。

    打听到一个偏方,说尿炕是因为身子太凉,要根治需吃性温的狗肉。本来我们家就养不活狗,这又来一个吃狗肉的偏方,这下可好,明明看到希望的事又陷入了尴尬。可偏偏哥哥把吃狗肉治尿炕的事传出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只有吃狗肉才不会再尿炕。他们开始防着我,好像我会扑过去吃了他们家狗一样。

    狗肉成了我的解药,可是怎么才能吃到狗肉呢?要知道,在村庄里,大家把狗当成家里的一分子,顺其自然就把杀狗看作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并且老一辈说狗不能杀,只能吊死,要不会遭到报应。虽有这个说法,村子里十几年也没见过谁家吊死了狗吃肉。

    后来我还真就吃到了狗肉。我一直记得吃狗肉的那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那晚下雨,落下来的雨多于我听见的雨,整个村子唰啦啦的,被一遍一遍地洗。可是大半夜的,哥哥却还没回来,我一个人睡在炕上就开始胡思乱想,哥哥如果一直不回来该有多好,这样我再尿炕就可以挪地方睡觉,也不担心第二天被别人知道。我竟然有些兴奋了,有些睡不着的意思。不过兴奋在哥哥推门进来的一瞬就全部烟消云散了,我看着他进来,就把头闷在被子里装睡,没想到他竟然掀起被子摸炕,这让我很恼火,这是想看我笑话吗?我腾地翻起来,想跟他干一仗,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浑身湿透的他手里拿着一疙瘩肉。

    哥哥被我突然的举动吓住了,我的举动也被他手里的肉叫停了。哥哥说你还没睡就赶紧把这疙瘩狗肉吃了。一听狗肉,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刚才还想着跟哥哥干仗,没想到他拿着我的解药来了,我一把拿过来那疙瘩肉,塞进嘴里就往肚子里咽,眼泪都快噎出来了,我太需要这块肉了,需要它以最快的方式赶走尿炕的困惑,以至于连肉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哥哥一夜无语,我翻来覆去大半夜,雨停了才睡去。

    你信吗?那晚我真的没再尿炕,起床一摸床单是干的,内心就一阵欣喜,突然有些不再讨厌哥哥了,他的狗肉真的治好了我的病。可是,我发现他却病了。我起床的时候,他还躺在被窝里,表情僵硬,还不时发出呻吟声。我推一下他,他哼一声,我摸他额头,烫得要命。赤脚医生给他一根温度计,烧得厉害,掀起衣服,有一大片的瘀青,身上到处是血丝。

    很快,隔壁村传来消息,说下雨那个晚上,有人溜进村里偷狗,勒狗的动静太大,被发现了,狗主人摸着黑朝偷狗的人背上打了一铁锹。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到到隔壁村里去勒死狗的,也闹不清楚那么大的雨他是怎么把人家的狗勒死带回来一块肉的。这些我都没有问过哥哥,只知道那块肉彻底治好了我的尿炕,不过这块肉从此让我心里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结,老觉得那块肉好像长在了身体里的某个位置,下雨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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