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弦月城,一种肉肉植物。肉肉,喜欢这样叫,跟它撒娇,跟它亲昵。它的肉肉,就是它的叶子,一串串的,就是它的泪豆豆。它还叫:情人的眼泪。七年前,一闻“情人的眼泪”,俗死了,很快,我连卖花的人都一起鄙视了,很长的花廊,恨不能一步就跨过了,再也不想回头了。
近日,又闻它,居然还有城意,居然还满城尽是明月光,一下子就被它征服了。就想住进去了。
城是多么阔气的存在啊。
城里住着府。
我又是多么需要一个城府啊。明月朗照,一个就行,就足以藏好我。我不需城府太深。
狭路相逢,往往,翻江倒海,余情更浓。
它也时常调教我。
调教——
花市上,再见它,我忽而又精进了:哭,这么悲惨的事,也是可以上相上品的,可以滴成经典的。悲可砌。悲可城。悲可明亮。泪珠筑城,泪珠都是月,大弦月。大弦月,就是距离满月最近的那个月。哭泣,尽管我知道,世上现存的种类中,一直珍藏着两个稀有品种:喜极而泣、感动而泣。可我还是认为,喜感而泣,它们的根源还是悲。此悲更是深不可测。这样说,我,我们,还有这可视和不可视的一切,一直都是被悲调教着的。悲是己悲,喜是随喜。调教的课程随时随地,随机而发。
这是我今早凌晨四点悟到的。
昨,我还不行,我还于春水冰泥中,抱着十万字的打印稿满街跑,愤怒,把春都跑偏了。
二
长吉图。我一下子能抱起三个城。我一下子能抱起一个省的脊梁。这是一个文件稿。
我抱着这三个城的现状、未来、婆婆妈妈、远亲近邻、地上地下、大脑和四肢还有毛发,还有一颗卫星。它们都在我的怀里,等着我一字一字敲出。婆婆妈妈的事诸如天气情况、汽车城等。远亲近邻诸如俄罗斯、朝鲜、韩国等。毛发诸如一个社区几个秋千、一个旧小区几次拆迁等。最利索的,卫星早已上天了,可这并没有为我减负,我还是要一字字敲出它的史记。这个文件稿,数字像细胞一样多,细胞是良是癌是红是白,还是毫无起色,我都要一一敲出。各种港口、海岸、快速路、航空线、汽运专列又像一个人脖子处的神经一样密集,它们,乱发一样铺满一页页洁白的打印纸。漂亮的引言,如同华丽酒店的门童和迎宾,谨慎谦卑。我还没有敲出一个字,我只是通读了一遍,就如堕冰窖。这样长的文件稿,写它的人,得写上一年吧?我是出过书的人,我对一本书的字数太敏感了,瞄上一眼就能掂出其中的字数。这个文件稿足有十万字。
这就等同于作者又建了一个省。这个文件里的省,更难建,寻新弥旧,自圆其说,许以远大。
以上,都跟我没关系,我的工作,就是一字一字敲出它。我的愤怒就来自于此。它本是有电子文档的,它现身一个集体会议,它是公开亮相的,它怎么可以这样糟糕流通?非要我一字一字再敲出?想想就可怕,一个省,凡是参与会议的人,都要这样重复?想想就可悲,参会的是我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他一直没有胆量从会议上带回一个电子版。这样,我被一个省围困,我要复制它的周身,一个逗点都不能出错,我才能逃出纸省。而我,很想能于这里读到我的故乡,一个山远水长的小村子。我的村子,我的干细胞,我想要的这里没有,我就更想发火。
这样,我就跑出去了。
我实在是想让工作中的我变得可爱、精神、舒坦,花朵一样。
花钱也行啊。
这样,我就来到了菜市场。把门处,跨过烤地瓜、炒瓜子、爆米花,就是一家打字复印社,我常来这里。他人高马大,日日西装,鞋子很亮,可以依靠,可以托孤,可以救美。各种味道都喜欢门口,都想争春,我难以逃离,只能栖身于百味中问他:是否有这样一种设备,扫描一下,处理一下,就可把已印稿变成电子文档?我想,扫描是一定的了。他瞅也不瞅我一眼,仍直视着对面的比他更高大的松明,冷冷地回答我,没有。松明,代表着这里又有一家摊位倒闭了,它来了,它是新主人,我不知它要干什么,它立在那里十分另类,它本是跟大葱土豆还有萝卜师出同门,可它的命如今却日日金贵起来了。我也日日金贵起来了。我是很喜欢闻那味道的,隔着四米远,我能看清,松油都着急了,都流出来了。这就是当今收藏界十分珍视的琥珀木。可我,没时间欣赏它,又追问:真的没有吗?你这里没有?你知道哪里有吗?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帮我一个忙。他可能是生意不好吧,或是睹物思商难,居然发火了,忽地就着了,眼睛狠瞪着:人家的事,我怎能知道。
出门。门口,都是草莓,我不敢吃,它太肥。
我也着火了,比草莓还红。
风还是没有绿。
我又来到了一个商业街。这里,我也很熟,这里的商业街,旧约已旧,新约迟迟未到。它的繁华,仅靠花草支撑了。此时,花草一星也没有,雪花也都奔泥去了。推门,我还是带着火的,门也受潮抗议,我的声音是很大的,可他居然没有被我惊醒,头耷拉着,比丝瓜还长,对于我的到来,他只是摇了摇头,又睡了。他可能许久都没有进账的惊喜了。还可能很会相活儿,见我怀里抱着的文件稿,一言不发。我还是重复那句话:是否有这样一种设备,扫描一下,处理一下,就可把已印稿变成电子文档?他平时,上年,上上年,上上上年,都是很敬业的。很琐碎费心咬手指头的活儿,他都能精工细做,钱儿少,做得也好,像个德高又资深的修鞋匠。可是,今天,他让我失望,他甚至连跟我说话的情绪都没有。眼神懒散得像门口的残雪,一收就更少了。不过,他的涵养还在支撑着他。他艰难地从梦中抽出一条信息,他说,扫描可以,它最大可能就是变成电子照片,你懂吧?你觉得还有这个必要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把他的火也抽出来了,他可能再也睡不了了。我说,我也想诅咒我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十八辈祖宗啊,我的火可以焚城的呀。
再出门。我见很多门市都关闭了。我实在是见不到其他了。
快餐,唯有包子挺住了。
烧烤,唯有鸽子挺住了。
书城,唯有卷子挺住了。
连我最喜欢吃的饺子馆和山西刀削面馆都挺不住了。
花市,我喜欢的肉肉植物,比如,大弦月城,我也只是悄悄喜欢着,悄悄到花床上赏它。
悲从春来。抱着,也没什么意思,抱着三个城,抱着一个省,不如抱着一根枝。一根枝,就是我的山,我的水,我的土,我的阳光。倒闭的,其实也在我的怀里抱着,它们是文件背景中更小的细胞,它们自行代谢,眼下,资不抵债。更远的路、船、车、港口、签约,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卫星,它在天上的日子还好吗?它识见的天机也常常如此萧条吗?
已到饭口了。
我的食堂应该开饭了。
还是很好吃的。我的工作,也是金字塔尖了,吃的,自然就好。可我,没有一点儿饿意。
刚才的他,好似把我要发的火代劳了一半。我还有一半的火未燃,我还要向前。
又走出很远。
这一家,是一个小印刷厂,可以出书,可以出名片,还可以出各种促销宣传单。我想,它一定行,我的倦乏的心,就要在此落脚了。我很久没有来过了。它的一侧是回族馅饼店,一侧是马路,它挨着大学城。它的门开着。可是,一如既往地落空。当我走进去,我见到的是锅、拖把、纸箱。没有一张纸了。而当我几进几出都没有得到一个人的应答时,我以为是我进错了门,我又抱着文件稿,退到马路对面远观它。它真的不存在了,它的招牌跟着春风,一躲一躲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又走出很远。又到了一家。这是一个很阔气的地方。仿佛,我寻的路越远越能近视阔气。我目前的单位是阔气的。我走了三十年的远路,长吉图,也是我的励志路线。这是我事业的长征。不,我没有事业,我由生存驾驭着,小心栖落于此,富丽堂皇,我还是一只麻雀。几年前,我在接受一个文化期刊记者专访时就说过:麻雀也有涅槃的心。我只剩这一个选择了。我的交稿时间也不多了。我要交一个省啊。这里,我得到了最精准最权威的答复:想完成这活儿,也只能一字一字敲出,可我们不管校对。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人给你敲,实话说吧,这活儿我们都不想接。
又问:有必要吗?复印不就行了吗?它怎么可能没有电子版呢?这不是玩人吗?
她,比我小很多,她已对我露出鄙视的眼神。我代收了,我知道,这不是鄙视我。
玩人,可能吧。
我是很久没有被人玩过了。我身上尽是自由的气息。
我意识到事件的变态和扭曲,掏出手机给部门一个上司身边资深的员工打电话,我向她打探,让我一字一字敲出这长达十万字的文件稿到底为了什么?到底做什么用?
她听出了我的火气,也知道我的光明秉性容不得龌龊权巧的辱没。她是人情练达的,考虑因果了。她先是在电话那端支吾、犹豫、遮掩。又定神。接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喜欢这口气。叹气,不是吹毛求疵,它是埋自丹田的,是不草率的,是实的,是务必要经过心的。一年年,她跟在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身边,最知机阱艰深。我问她,可以问到根。这就是最荒唐的,她说,他安排了,他也就是说一说吧,他其实自己早就忘记了,他也一定会忘记的,因为他根本用不着。对了,他还曾让一个刚来的员工把会议录音一字一字敲出来呢,他参加的会,会上发言的各种口音都有呢,六七万字呢,敲了小半个月呢,也是一次都没用过……
末了,她说,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发誓,快回来吧——
我是回不去的。柴达木,木达燃,燃达风,风达悲,心如烫灰。
我的愤怒难以名状又无法释怀。
吃了米线。
故意点了很多麻很多辣。
又加了很多醋。
又添了一碗干豆腐。
就这样反复调教它。
我把一盒子纸巾都用上了,我保证,不是泪,不是汗,它们全部从鼻子里流出。
一个人也不叫。叫谁也没有用。自己的城自己扛。自己的省自己想。这就叫自省。
其实,已很想哭,只是,强忍着,因为,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学会怎么哭。我一直冲着微笑用功。我尝试过各种笑。我可以用各种笑驾驭各种气场。而哭,我没有研究过。我之所以起意研究哭相,因为,一天,我又见到花市里的大弦月城,一串串,一个泪滴也不逃避,也不偷潸。我不由得惊叹,自言自语,原来,哭,还可以这样汩汩壮烈。如是哭,一定要这样哭,美可倾城,滴落都有惊雷之音。
不逃避,不偷潸,我是我自己的大弦月城。
我要诚然面对。
又回到单位。我想,他就算是教训我,也总不至于用此卑劣手段吧?我都很大岁数了啊。我都三十而立了啊。我这样的支边造城造省又造影的工作,总不至于这样无意义,还未建就注定废墟一个吧。文件里,也许还有我没有阅到的深意吧。这次,我特意品味了里面的遣词造句,我是品尝汉语的高手啊,我的文笔已是生花又生妒了呀。我接了水,又找来最红的笔,又把桌面清理,我一字一句审阅。时间显示,文件是刚刚下达的,它还没有满月呢。它还没有上网。我读到的都是网上没有的。我好似一个起步于主管城建的省长,审阅一个个报批项目。我把自己上升到省长的高位,就心定了,就神宁了。我再发火就不再是一个草根民女的火气了。
阅——
我阅到的最多的词汇是:努力、尽快、谋划、学习、打算、促进、抓紧、前景、深化、再次……
坚持,我没有读到。
促成,我没有读到。
预计,我没有读到。
很多很多朝向落实的字眼,我都没有读到。我是不死心的。我不想让受命于我的即将用手指辛苦敲建的是一场空。这已是第二天的事了。我终于读到了一个可以落实的词汇:改建。我只读到一次,事关一条路,一条很小的路。这也让我开心,这说明,它原是有基础的,它是有相有形已经存在着的,它不是风一样刮过的,它比卫星上天更可靠。
这样,我就下定决心,不敲了。我知道它是没有意义的。我的反应还是太迟了。我通身的毛孔,第一次应对这种危机,很是失败。我上司的四次方,我现在这样叫他,我要节约。他果真忘记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早已过了交稿的日期,他一直没有于单位露面。他一直很忙。第四天,他领着很多个记者,夸夸其谈,商讨宣传大事,他几乎叫上了全部门的人,独让我和一些个如我一样的情感真人,留守。他都是快做爷爷的人了,还梳着西瓜太郎的发型,显得很是年轻。毛发飞扬,口若悬河,他一说话耳朵和脖子都是红的,凡是露于外面的,都是红的,他的血总是出卖他,让他看似又红又正的一腔热血总是质检出心虚的瑕疵。历史文化,他的小鼻子小眼睛里,第一次放射出这四个字。我还是听到了。我恍然大悟。我懂了。上上次会上,我曾讲述过东北的历史文化,挖古坟,我一直迷恋,我从汉朝一直讲到清朝。东北史,清朝以前,它一直是散落的,我是像串珠子一样串了十几年,念珠一样开怀即是了。我知道,清朝以后,世人皆知。我还讲了长白山的植物资源。这也是我的爱好。我还讲到了地下矿藏。我想,一座城市的宣传,不应让历史文化受冷落,也不应让自然资源受排挤。他是赞许的,这让我更尽情了。我忘记了,他就是吉大历史系科班毕业的。我得意忘形,我受到报应了。
我再次确定,十万字,我不用再敲了。
假如。假如他问我,我已学会怎么表达了。我不会再挪用我的真智去触碰无可救药的愚蠢了。我会说,我可没有资格敲打,我得学习啊,这个文件写得太好了,太博大精深了。我还会奉承他,让我做这项工作,实是厚爱我,器重我,良苦用心,没齿难忘,我自来这里工作以来,缺少的就是这种关怀,我感觉自己真是太幸福了。
三
悲心如焚。百春难偿。一日难过似一日。
于家,到底哭了一场。
这是哭的前奏:早晨,梳洗,吃饱,刷碗。喝上一大杯温开水。我把衣架上的衣服,长达十年的,全部摘下,撒满客厅。泼水一样肆意。不设一椅,我散坐其中,泪一把,阳光一把,衣服又是一把。又一一挂上。情急之下,我还是又放纵了自己,没有哭出大弦月城。不过,我给自己这难看的哭相下了赶尽杀绝的通知单。这是我最后一次糊涂着哭了。
我就这样没有力气了。
这时,我艰难地爬到卧室,我只占床的一个小边,我把自己蜷缩,我就这样躺在阳光下睡着了。哭上一场,日晒一场,大觉一场。这个醒,它是透的,它是广的。人生就是且哭且上路,每一个泪豆豆,都是大海的材料。我等着我的海浪来渡我。
又一日。又是一个清晨。
忽而,我十分怀念起大弦月城的这个笔名:情人的眼泪。我想,它是会写作的,它是很有才情的,它是很真的。这就是它的笔名。它还叫京童子。它还叫亥利仙年菊。它是菊科千里光属的。它的原产地是非洲南部。一些人总是将它与珍珠吊兰混叫。珍珠吊兰的泪是念珠一样圆的。情人的眼泪,它的最高境界,就是大弦月。
情人的眼泪,就是渴望圆满的眼泪。
世上一场,我们流的,其实,都是情人的眼泪。
又一日,配着觱篥的背景音乐,我一遍遍朗诵着自己的文笔。我已住进我的城府。
我是这有情世界的小三,我爱它高深莫测的假设,和一轮又一轮的植入、花开。我把生而为人的因果,不挑不拣,一一品尝。我吃掉的是一个旧的我。禁果也是因果。保持健硕的胃口,吞吐无常;保持健康的运动,肉身难得。活着,就是自我翻新,自我净化,一日日等待光阴的扶正。直到,三生万物。直到,大弦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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