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守着月亮星星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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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不管同僚们妒忌成什么样儿,十天的时间毕竟离着一生很遥远,眨巴眼就过去了。

    假期结束前一天,天没亮,街上送水人的两轮车刚刚轱辘吱呀地碾过,葛昌南和叶至珍两口子就来到德明饭店,敲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的门。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还没起来,两个人一黑一白,赤条条在床上搂着,像两条晾在河滩上的梭子鱼。乌力图古拉耳尖,从怀里拖出睡得沉沉的萨努娅,把她拍醒,两个人连忙穿上裤衩,套上衬衫,去开门。

    “别急,慢慢来。”葛昌南吊着眉毛进来,没脸没臊地挥挥手说,“我和叶至珍不是雏子,也光过身子。所以说,不稀罕。”

    葛昌南的新工作分配下来了,他被分到益阳军分区,负责剿匪,来向乌力图古拉告别。等了半个月,人给发落到地方部队,和偷鸡摸狗的土匪打交道,葛昌南情绪低落,一个劲儿唉声叹气。萨努娅替他点上香烟,他抽几口就摁到烟缸里,抽几口就摁到烟缸里。乌力图古拉心疼得要命,说老薄荷,红炮台呢,你往死里糟蹋,哪像干政治的。

    两个女人到一边说悄悄话,挠痒痒似的咯咯笑,门窗都掩着,风进不来,两个人却像风中杨柳似的摇晃得坐不住。乌力图古拉老往女人那边看,眼里是得了好牧场的温暖和柔情。

    “我和叶至珍办事儿的时候,守着一筐水萝卜,就没吃上这么好的果子。所以说,上面还是偏心你嘛。”葛昌南啃着胶东苹果,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地说,“叶至珍这两天老踢我,不让我动她。”

    “你气她了吧?”乌力图古拉得了幸福,心里软成了一片茂盛的沼泽,关心地说伙伴,“你气她干什么?这就是你不对了,好容易凑到一块儿,你不招惹她身子,招惹她脚干吗?”

    “母猫在什么时候抓咬公猫?”葛昌南没精打采地考乌力图古拉。

    “饿了,捞上一条鱼,刚到嘴,公猫往上凑,硬下爪子。”乌力图古拉很有把握地说。

    “坐怀。”葛昌南扬扬得意地纠正,“母猫肚子里有了东西,心里踏实,身子也踏实,公猫就别想近身。”

    “那你还吊张死脸干什么?”乌力图古拉明白过来,大喜过望,当胸给了葛昌南一拳,“你还不一张脸笑得稀烂!”

    “笑什么?凭什么把我撸下来,你们吃席,马蹄翻飞,我给你们钉马掌?”葛昌南皱着眉头揉胸,一脸的愤愤不平,“我操他土匪,我操他上面!”

    “老葛你这就不对了。上面是照顾你的病身子,你操别的行,操这个就错啦。”乌力图古拉不愿意和葛昌南分手,掐架掐熟了,骡子倒了还搀扶一把呢,但那副犀牛甩掉牛虻的幸灾乐祸,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住。

    “照顾什么?”葛昌南激动,把啃了一半的果子往果盘里一甩,“不就是嫌我脸白、文化高,排斥知识分子嘛。所以说,老乌你不够意思,你不帮我说话。”

    乌力图古拉没有接葛昌南的话。不是因为幸灾乐祸不接,是叶至珍怀上孩子的事,触动了他的一桩心事。乌力图古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嘴里哼哼哈哈应付着葛昌南,不断地回过头去,看那边和叶至珍说话的萨努娅。叶至珍悄悄捅了一下萨努娅,说你看你那口子,怀里才拽出多大一会儿,身子还热着呢,就又惦记上了。臊得萨努娅直跺脚,差点儿没跟叶至珍急。

    两家四口一待就是一天。萨努娅和叶至珍去楼下借用的伙房做饭,弄了个拍黄瓜,炒了个豆角,找饭店要了几头腌大蒜,萨努娅特意做了一道克里米亚菜炖牛杂,牛杂里放了很多辣椒和葱头,还放了紫苏,菜一端上来,满屋喷香。

    葛昌南这回是真失落,一点儿风度也不讲,也不顾乌力图古拉腻不腻,只管在那儿絮絮叨叨,像个不受待见的丫鬟。乌力图古拉一杯一杯地灌葛昌南,说老葛,你多喝酒,少说话,你一说话吧,我就想哭。葛昌南摇头晃脑地说,你哭吧,你往死里哭,说不定我能开心一点儿。乌力图古拉说,我干吗要哭,我刚过上好日子,老薄荷你什么意思?葛昌南扭了头说萨努娅,小萨呀,我不算媒人,可煽阴风点鬼火的,比媒人作用大,所以说,你得敬我。

    后来葛昌南喝醉了,端了酒杯唱兴国民歌,歌没唱完,眼泪刷刷地下来,说革命二十年,卸磨杀驴,卸磨杀驴呀!是叶至珍把他架出门的,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了一句:伙计,我走了,走了啊。

    二

    看着叶至珍架着摇摇晃晃的葛昌南出了旋转门,消失在大街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回到楼上,进了“家”,关了门。乌力图古拉盘了腿坐在床上,人发着愣,半天不说话。

    “葛政委怪可怜的。”萨努娅说。

    “没办法,馍馍就这么几个,有能吃上的,就有饿肚子的。”乌力图古拉叹口气,“也难怪老葛心里不好受。打了二十年仗,土地革命战争,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解放战争,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抗日战争照说打的是小鬼子,可八年时间,老和伪军纠缠,大半儿时间打的还是中国人。加上八国联军那会儿,清廷帮着鬼子灭义和团,中国人窝里斗啊!好容易要打美国人了,扬眉吐气了,又不让上,能不窝心?”

    天正暗下去,天一黑紧接着就是天亮,两个人就得分手。这之前,两人一直没提分手的事,都撑着。这个时候,萨努娅心里就隐隐地有些发紧,本来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菜,把碗筷盘子一丢,过去把乌力图古拉搂住。乌力图古拉等在那儿,萨努娅人一贴近,他两只胳膊就紧紧箍住她,把她举到自己胸膛上,按实,任她猫崽似的往他怀里拱。“四百万手里拽着枪的男人呢,谁都想去撵熊瞎子,谁都争着上,能轮上你,是你的光荣,你要珍惜,帮助朝鲜人民夺回祖国,保卫中国不受美帝国主义侵略,啊?”

    “也不全是光荣,也有牺牲。”

    “那要看怎么牺牲。”

    “怎么牺牲?”

    “最勇敢的那种,站着往下倒那种。”

    “这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能做到。你就是要做到。你就是想做到。”

    “我要真做到了,你就改嫁。”

    “改就改。你做到我就改!”萨努娅嘴硬,乌力图古拉下河她给抱衫子,乌力图古拉上天她给竖梯子。可到底不是心硬的男人,没能硬过乌力图古拉,萨努娅心里刀剜似的疼,眼泪没忍住,簌簌地下来了。

    “别呀。”乌力图古拉慌了,把萨努娅的脑袋扳过来,粗大的手指头插进她头发里,梳马鬃似的梳她的头发,“谁让你改?谁说我能做到?我马刚骑上,还没骑够呢。让别人牺牲去,我不牺牲。”

    “你不牺牲。你别牺牲。”萨努娅使劲往乌力图古拉怀里钻,钻出不弃不舍的样子,钻过又钻出来,仰了美丽的泪脸,痴痴地望着乌力图古拉,发狠地说,“我让你好好骑,骑舒坦。我让你骑一百年,一百年不让你下马!”

    “好女人……”乌力图古拉心里一热,把萨努娅搂回来,拿大巴掌抹她脸上的泪花,“我的好女人!”

    两个人生离死别,搂着抱着,谁也不肯松开,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你掐我一把,我掐你一把,亲和掐都狠。那亲不是亲,是啃,恨不能把对方一口口地啃下来,咽进肚子里去;掐也是,一把把全往心肝上去。那么亲着掐着,好几次被尿憋急了,要撕扯开,可怎么都撕扯不开,索性不撕扯了,让尿憋着。

    “对了,”过了很长时间,乌力图古拉想起什么,生硬地把萨努娅从怀里推开,“有件事儿,我没给你说。事情来得太快,没容我说,可又得说,关键是,现在情况变了,变了就按变了的办。我明天就走,来不及办,这事儿你给办一下。”

    “什么事儿?”萨努娅嘴离开乌力图古拉的脖颈,撑起身子来,抹一把脸上的泪,看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衣衫不整地起身,赤脚去五屉柜上打开皮箱,从皮箱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头,过来重新上了床,迟疑一下,把纸头郑重地放在萨努娅手中。

    “拿着。”

    “什么?”

    “地址。你照这个地址,去东蒙的乌拉盖,找一个叫沙木古尔的人,要是他不在,就找他老婆,他老婆叫额德,左手少一根手指。你就说,科尔沁骑兵师的乌力图古拉来领孩子了。”

    “什么孩子?”萨努娅没明白,再抹一把泪,抹干净,“谁的孩子?领孩子干什么?”

    “孩子哪年出生,叫什么,他妈妈在身上给留了什么印记,这上面都写着。你把它背下来,别到时候弄丢了,孩子找不回来。”乌力图古拉伸长脖子,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还能是谁的孩子,我的呗。现在我有家了,孩子不用再寄存在别人家了,领回来,咱们自己过日子。”

    “你,说什么?”萨努娅离开乌力图古拉的怀抱,眼瞪着,看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萨努娅蒙在那儿,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儿,明白以后就惊呆了,“你,你结婚了?还有,还有孩子?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注意啊,我那不是结婚了,是结过婚。结过婚和结婚了不是一回事儿。”乌力图古拉纠正萨努娅,“结婚不挂果,叶子干吊着,那不是寡树吗,当然得有孩子。”

    “我是说,我是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结过婚?为、什、么!”一股血涌上萨努娅的脑门儿,她差点儿没倒下去。

    “我是打算告诉你来着。我没打算瞒着你。不是说了嘛,事情来得太急,统共两天时间,一天半咱俩不在一块儿,忙着交接工作,在一块儿的时候身边又有人,没说出口。”乌力图古拉坦白说,那么坦白了,知道不关时间什么事儿,是事情过了十几年,自己早已淡忘了,让急吼吼迎面扑来的婚事一冲,一时没拎起来,等拎起来了,又让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念头给堵在那儿,没说出口。不管原因是什么,错都在自己,到底自己没在事先让萨努娅明白,心里愧疚,又不肯让愧疚战胜了,脑子一热,红着脸补了一句,“再说,你不是没问嘛,你没问,事情又过去了十几年,女人死了,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告诉你干什么,显摆呀。”

    他太有道理了!他太有道理了!萨努娅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床头,颤抖着,低头奇怪地看手中那张泛黄的小纸片。是的,她没有问过他,的确没有问过,她知道他是喀尔喀蒙古苦大仇深的牧民,没有文化,三十六岁,负过四次盲管伤、五次贯通伤、三次炸伤、一次烧伤、一次震颤伤,立过十七次战功,挨过两次处分,犯过无数次错误,脾气暴躁,喜欢说一些诸如“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笑起来惊天动地能把屋梁震下来,柔情起来像个害羞的孩子,这些她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他结过婚,有个死去的老婆,还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可对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萨努娅不是乌力图古拉的结发妻子。乌力图古拉的前妻是家乡女人,叫格尔胡斯琴,1942年死了,被钦察尔哈王爷的兵拴在马后拖死的。乌力图古拉和格尔胡斯琴生有一个儿子,叫莫力扎,战争时期,乌力图古拉忙着打仗,或者被别人撵着屁股逃命,顾不上孩子,孩子托付给乌拉盖草原上的老乡带。枪声稀疏的时候,乌力图古拉一边在夕阳下擦拭褪去烤蓝的老套筒,一边咳嗽着吐出肺里的硝磺,那个时候,他会想起那个能唱长调的女人,还有那个在格桑花中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孩子,满眼泪花,心里充满惆怅。

    格尔胡斯琴死后,乌力图古拉没有再娶,一直做着鳏夫。延安时期,从前线回来整训的不少军队干部喜欢去女子大学或者延安大学门口等女学生出来散步,在散步中试探、接触、研究并解决婚姻问题,可在那些军队干部当中,从来没有过乌力图古拉。换句话说,乌力图古拉属于延安时期少数不追女学生的干部中的一个。关于乌力图古拉没有在延安解决婚姻的原因,他的老部下简先民私下里说过,不是乌力图古拉不愿意去延河水边逛悠,延河水多好啊,清澈得要命,洗什么都会亮成星星的样子,还能照出成双成对的人影子,还败火,谁不愿意在河边多待上一阵子,只是乌力图古拉去了也没用;延安枣子多,信天游多,窑洞多,小米里的土疙瘩多,干部多,随手抓一把,红军时期的干部能占一多半。男女比例三百零八比一,三百零八比一呀!简先民强调。他的意思是,就算乌力图古拉有那个想法,整天在延河水边撒野,僧多粥少,也轮不上乌力图古拉追谁。

    简先民这么说有失公允,他在延安时期只是个小小的连级干部,可他不光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还解决得相当出色。他的老婆方红藤不光年轻漂亮,还是上海来的电影演员,在《大路朝天》和《桃花劫》里扮演过角色。方红藤至少被一打以上的干部追过,其中不乏资格相当老的干部,那些红军时期的老革命都没有把她搞到手,却让简先民给搞到了,可见三百零八比一不是必然条件,而是事在人为。乌力图古拉不为,按他的话说,他命硬,克妻,好端端能挤奶甩牛粪饼的女人,让他给克死了,他就是想女人想得再厉害,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愿再干。

    这些都是多余的话。事情在1950年8月,在乌力图古拉郑重其事地把一张泛黄的纸片交给萨努娅,要萨努娅去找他的孩子,如果孩子没有死,还活着,就把孩子领回来,过日子。事情到这个时候,血涌囟门的萨努娅就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欺骗了。

    “你!”萨努娅怒不可遏,哆嗦着手拍床沿,“乌力图古拉,你是个骗子!”

    “我都说了,你不是没问吗?”乌力图古拉没有打算骗谁,就算他没事先把结过婚的事情告诉萨努娅,那也不是他存心,让萨努娅一骂骗子,生气了,“你要问我还能不告诉你?我现在不都告诉你了吗?事情已然是这样了,我总不能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让别人去办这件事吧?你是我老婆,是孩子的后妈,当然得你去。”他想这还有什么说的,“用得着这么拍床沿吗?”

    “我,”萨努娅嘴唇哆嗦着,又拍了两下床沿,这回加大了力气,把枕头拍得跳了起来,“我就是你的后妈吗?”说过这话之后发现自己说错了,“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要去伺候大象,给它当奶妈?凭什么!”

    乌力图古拉慢慢蹙起浓厚的眉头,慢慢挺直腰杆,捏紧拳头。屋里很静,萨努娅的声音还在屋里撞来撞去,像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给谁当奶妈!”

    “那你要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我就是不给谁当奶妈!”

    “好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随你的便。”

    乌力图古拉说罢,瞥了床上盘腿坐着的萨努娅一眼,下地,套上衬衣,系好裤带,穿上鞋,冷冷地抓起外套,拉开门,大步走出去,咣当一声把门撞上,门撞得回音缭绕。现在,屋里不光有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又多了一只愤怒的四处乱扑的蝙蝠。

    三

    萨努娅一夜没睡,坐在床头委屈地流泪,守着月亮移动,等待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一脸怒气、一身酒气地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乌力图古拉当天夜里并没有踹门进屋。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警卫员轻轻敲响房门,红着脸进来,支支吾吾地把他的行李取走了。警卫员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好像乌力图古拉不是去遥远的东北,而是去长江里嬉水,嬉过水就会回来。萨努娅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替乌力图古拉收拾好行李,交给警卫员,然后关上门,坐回床头,看花园里一片一片白起来,直到日头当午。

    萨努娅没有去给乌力图古拉送行。她的脚焊在床上,动弹不了。中午的时候,她下了一次床,去盥洗间,然后又窝回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园里的蝴蝶无声地飞来飞去。也许他现在还没有走,她还来得及赶往火车站,追赶上那趟憋足了劲儿要往远处奔的军列。可她没有动。一只乌龟对奔跑中的兔子有多绝望,她对乌力图古拉就有多绝望。不,她的绝望比这个还要深。

    天快黑的时候电话响了。突然响起的铃声把萨努娅吓了一跳。她从昏睡中惊醒,从床上撑起,带倒椅子,碰疼膝盖,扑向电话。

    电话是中南局接待处打来的,很客气地问萨努娅同志,要不要来个车接她去世界饭店。萨努娅好半天没明白过来,后来才想起,世界饭店是华南局代表团落脚的地方,是她在十天的婚假结束后应该回到的地方。接待处的同志听萨努娅在电话这头沉默,又解释:不是催萨努娅同志,是看看乌力图古拉同志走了以后,萨努娅同志还需要什么帮助;如果要搬去世界饭店,要不要来一辆车送一送;至于德明饭店这边,萨努娅同志只需把钥匙交出来,别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还需要什么帮助?人都走了,需要的,什么也没留下,他们帮得了她什么?萨努娅转过头来看看屋子。他的皮箱已经取走了,她的皮箱还在那儿,五屉柜上还有几个不太新鲜的水果,镜子上趴着一只苍蝇,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九天半之后剩下的全部残留物。什么时候家里飞进了苍蝇?她想,然后很快为“家”这个念头发起呆来。

    “我会把房间和伙房打扫干净,钥匙和菜金留在饭店。”她对电话那头说,“不用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

    对方马上表示,房间不用萨努娅同志打扫,伙房也不用,千万别留菜金,领导吩咐过,不能收菜金。“而且,”

    对方说,“我们坚持要送您萨努娅同志。”

    对方在电话里反反复复解释的时候,萨努娅把脸扭过去看窗外。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去,让人觉得老天得了白内障,要是不做手术,会很快看不清,而且越来越看不清。萨努娅想,这能怪谁呢?是她数错了头羊,让它从她的甩石绳下溜开,走错了方向,接下来,所有的羊儿都不听她的差遣,它们一只只从她的脚边蹿了过去,咩咩的,好像滚了一地的珍珠,全乱套了。

    萨努娅等对方说完最后一个字,什么也不再说,放下了电话。

    四

    8月底,乌力图古拉赶到东北,立即进入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和训练工作。

    9月15日,麦克阿瑟率美第10军实施朝鲜半岛仁川登陆作战,攻克月尾岛,攻陷仁川市,十天之后攻入汉城,切断了朝鲜人民军的主要后方交通线,使人民军在多个战场腹背受敌。

    10月19日,美军和南韩军攻陷平壤。

    平壤沦陷的当天夜里,鸭绿江边细雨霏霏,阴云如盖,乌力图古拉率先头师自辑安口岸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

    在踏上朝鲜土地的时候,军政治部副主任简先民从后面赶上来,递给乌力图古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抄录了炮兵第1师第26团5连指导员麻扶摇写的出征诗: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诗写得好啊,写得太好了!”简先民激动地说。

    “让部队加快行军速度,”乌力图古拉把那页纸看了两遍,折叠起来,揣进上衣口袋,向身边的先头师师长低声下令,“揍那些狗操的王八蛋去!”

    五

    乌力图古拉冒雨跨过鸭绿江的时候,萨努娅正在和乌力图古拉的儿子莫力扎打架。

    萨努娅下班回家,做好饭,叫莫力扎吃饭,叫了几声都没有答应。她解下围裙,到外面去找。莫力扎像一头潜向岸边的水獭,蹑手蹑脚地从萨努娅身后过来,往前一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一个搏克摔,把她摔倒在地,然后叉着腰,扬扬得意地用蒙语说着什么,大意是警告萨努娅,以后别对他指手画脚,如果她想把日子过好,就得听他的。

    萨努娅没有提防,人摔在地上,肚子里一阵躁动,有些隐隐作痛。她捂着肚子,觉着没捂出什么异样来,抬头看了莫力扎一眼,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把莫力扎捉住。莫力扎想挣扎,没能挣脱,萨努娅背包米似的,一使劲儿,把滑溜溜的水獭摔在地上。莫力扎在草原上学的搏克技术对付不了萨努娅,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萨努娅把手伸给莫力扎,拉他起来,拉起来了没放手,背包米似的再背住,再摔,莫力扎吭哧一下又给摔在地上。这一回,不管萨努娅怎么伸手,莫力扎也不肯起来了。

    “摔疼没?”萨努娅护住腹部,在莫力扎面前蹲下,轻声细语地问。

    莫力扎抽搭着,眼里噙着泪水,翻着鱼眼儿,仇恨地看着萨努娅,不说话。

    “当然摔疼了。我也让你摔疼了。”萨努娅伸出手去摸莫力扎的脑袋。

    莫力扎偏过脑袋躲开萨努娅的手,张嘴冲她吐了一口唾沫。

    “我说过,不许冲人吐唾沫。”萨努娅不擦脸上的唾沫,盯着莫力扎。

    呸!莫力扎又吐了一口。萨努娅不客气了,也吐,呸呸呸,一连吐了好几口。萨努娅嘴大,有力量,吐了莫力扎一脸,差点儿没把莫力扎淹死。莫力扎看出自己不是萨努娅的对手,绝望地哭了,呜呜地,拿脏手胡乱揩脸。

    “好了,你现在知道,你能摔人,别人也能摔你;你能吐人口水,别人也能吐你口水。没有什么奇怪的。”萨努娅站起来,朝屋里走,“起来,去洗手,洗完手吃饭。”

    8月份,萨努娅没有从武汉回广州,而是从武汉直接去了乌拉盖草原,去那里找莫力扎。本来她还想顺便找一找格尔胡斯琴的遗骨,可那女人死得太惨,五马分尸,不算肚子里带出来的零碎,整块的就有四块,人死以后没人敢收尸,遗骨不知道遗落在哪一丛草棵里。萨努娅打听了好些地方,都没有结果。萨努娅为这个怆然,恨恨地想,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人家给撕掉,英雄个啥呢!又联想到哥哥库切默,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娶过来做老婆,当马骑,不需要了,就让她们去做烈士,当遗骨,随她们的便。这样想过,萨努娅觉得自己折腾出这么大个动静,还以为自己是革命的胜利者,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结果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就后悔当初没直接回广州,而是大老远地跑到乌拉盖草原来,替人家收拾老婆孩子的事儿。

    莫力扎倒是找到了,在一群脏兮兮的羊群中。萨努娅站得远远的,护着头发,不让草原上劲烈的风把它们吹乱,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孩子。

    孩子十一岁,瘦得像根烟熏过的牛胫骨,个头儿比婴儿大不了多少,正光着身子在羊群里爬动,吭哧吭哧地和一只羊羔争抢母羊的奶头。羊羔一犄角把他顶了个滚儿,他就拽着母羊的一条腿不肯松手,让母羊在草地上拖着走。

    “多难看的孩子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孩子!”萨努娅在心里暗暗想,然后叫那孩子,“孩子,过来。”

    孩子嘴角沾着羊粪,用力揪着母羊的尾巴,靠近母羊的奶子,不肯让母羊走掉,同时警觉地看萨努娅。隔着老远,萨努娅都能闻到孩子身上马粪和干草酸溜溜的气味儿。

    “莫力扎,这是你妈。你妈接你来啦!”牧民沙木古尔用脏兮兮的手擦拭一下眼睛,朝孩子喊。

    “不是他妈。他妈已经死了。”陪同萨努娅去的地方同志把沙木吉尔的话翻译给萨努娅听,萨努娅一肚子恼火地说,又用力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萨努娅给牧民沙木吉尔留下一笔钱,是从武汉出来时找中南局借的。她告诉沙木吉尔,钱是乌力图古拉让给的,非给不可,要不就不领走孩子。乌力图古拉当然没说这话,是萨努娅说的。萨努娅不做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想乌力图古拉做忘恩负义的人。

    萨努娅和孩子在深没膝头的草棵和弯弯曲曲的河流中走了六天,第七天赶到通辽。在招待所一住下,萨努娅就给这个娘不顾爹不管的小东西彻彻底底地做了一次内务。她给莫力扎剃光了头,把他按在水里,从头到脚涮了三遍,涮得她胳膊酸疼,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莫力扎对萨努娅非常敌视,去通辽的路上,好几次甩下萨努娅往回跑,都让萨努娅抢进河里捉住,或者按倒在草棵中。萨努娅拼命给孩子解释,告诉他,她不会把他捉住宰掉煮着吃——是他阿爸——他阿爸还活着,要她来找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要是活着,就把他像一颗种子似的带回去。孩子听不懂汉语,也听不懂突厥语,瞪着一双仇视的小眼睛又踢又咬,弄得萨努娅无计可施,到后来,只能捉了孩子的手,连拉带拽地绑到通辽。一到城市,孩子蒙了头,不知道路了,也不跑了,可他不准萨努娅碰他。萨努娅给他剃头他拼命地躲,萨努娅给他洗澡他狠狠地咬萨努娅的手,把萨努娅累得要命。

    “你有什么好犟的?你以为我喜欢你?”萨努娅气咻咻地冲孩子扬起手里的丝瓜瓤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才不愿意碰你呢!”

    莫力扎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萨努娅身边,自己跑到门口,脱下围在羞处的鹿皮围子,往地上一铺,身子一蜷躺在地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萨努娅坐在床头,万般无奈地看着地上那个不断吧嗒着嘴的孩子,心里恨恨地想,他怎么就结过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要有孩子?我才十九岁呢,拿这么大个儿子怎么办呀?

    第二天,萨努娅紧拽着莫力扎的手,挤在一群红衣黄衫喇嘛和一些大包小包背着扛着的皮货商人中间,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从通辽经赤峰到北京的火车是那种森林小火车,老是在灰蒙蒙的烟雾中转悠,吭哧吭哧,很吃力。一个上了车就不断数狐狸皮的皮货商,看了看蓝眼睛高鼻梁白皮肤的萨努娅,又看了看萨努娅身边的莫力扎,把狐狸皮塞进包袱里,过来和萨努娅套近乎,问萨努娅卖不卖孩子,他可以出一张狐狸皮,或者两张獭子皮。萨努娅说不卖,人家不让卖。皮货商缠着不走,说老蒙子养下的孩子不会伺候人,不是最好的小玩意儿,小姐要想找捏脚揉背的,得找安徽人,他可以再加一张麂子皮,外带两颗烟土。萨努娅被缠烦了,从包袱里拿出军装,当着皮货商的面穿上。那皮货商一看,立刻溜去了别的车厢。

    到了北京,换了大车头,车厢宽大,也整洁多了,乘客半数是军人,再就是穿着灰布装的干部和戴着瓜皮帽或者巴拿马帽的商人。军人们吹着口琴,大声唱着歌,快乐而亲切。他们对萨努娅很热情,不断为她端茶倒水,还带莫力扎去玩。莫力扎很紧张,坐在座位上不肯起身,两只手死死抓住椅子,一刻也不肯松开,好像火车是一匹不听使唤的野马,居心叵测,他只要一松手,就会从什么地方漏下去。

    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一上车就注意上了萨努娅。车没走多远,年轻英俊的军官就站起来,整理好腰带,挺着胸膛走过来,向萨努娅敬礼后礼貌地问道,他能不能在她对面坐下。当然可以,本来就空着,请便吧。年轻英俊的军官挺着腰杆坐下,关心地问萨努娅是不是很疲劳,是不是需要放松一下。我是他们的指挥员,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下令为您空出一排位置来,让您睡下。年轻英俊的军官知道如何向美丽的女人献殷勤。您让我知道了我们伟大的祖国有多么美丽,而且,我们必须保护它。萨努娅很快把他打发走了。不,她不是少数民族,至少不是这个伟大国家的少数民族。她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可与众不同的他弄错了,她已经结婚了,不光结了,还是身边这个孩子的妈妈——管他的,后妈也是妈——一匹雄心勃勃的儿马可以吃青草,也可以吃马料,但要换了鹿肉,它就得长出一副狮牙来才行。

    打发走年轻英俊的军官之后,萨努娅闭上眼打了一会儿盹,又被车窗外钻进来的煤烟味呛醒。莫力扎还瞪着恐惧的眼睛坐在那儿,小手因为长时间紧抓着座位而有些苍白。萨努娅心里掠过一道厌恶,没来由地想,怎么就不漏下他去?

    六

    萨努娅辗转几千里,一路风尘仆仆,带着乌力图古拉的儿子回到广州。同事们都知道萨努娅结婚了,去一趟武汉就把自己给嫁掉了,又听说她还找到并且带回了丈夫的儿子,都跑来看,惊奇地说,呀,这么大的儿子!莫力扎紧张得很,人缩在墙角,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像一只落进了罗网的小野兽,谁要走过去摸他的脑袋,他就嘶嘶地低声咆哮着,冲谁吐唾沫。

    “别吐口水,那样不礼貌。”萨努娅皱着眉头对孩子说,然后纠正同事,“不是我儿子,是乌力图古拉同志的儿子。”

    “乌力图古拉是谁?那不一样吗?”同事们笑。

    萨努娅想了想,还真一样。这样,萨努娅也笑了。

    组织上非常照顾萨努娅,给刚一结婚就带上了孩子的萨努娅分了房子,让她从单身宿舍里搬出来,和孩子一起过日子。你看萨努娅同志,俗话是怎么说的?搂草打兔子,对吧。你一成家就添丁进口,日子多兴旺啊,多红火啊!萨努娅一点儿也没觉得兴旺有什么好,红火有什么好,她倒是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国家为什么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

    房子是一套老式公寓,两间正房,有阳台,完全够萨努娅和孩子住。萨努娅把房子布置了一下,孩子住一间,自己住一间。在布置自己那间房子的时候,她特地选了一张单人床,被褥也是单人的。她已经决定,那间屋子她只留给自己,没有别人什么事。这样很好,好极了,她想。

    但是莫力扎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莫力扎夜里不习惯睡在床上,非得睡到阳台上去。好几天晚上,萨努娅都把他从阳台上捉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可到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在阳台上发现了他——他摊开瘦小的身子,均匀地呼吸着,胳膊紧紧抱住阳台栅栏,就像抱住信赖的马脖子似的。

    萨努娅非常生气。广州潮气大,这样多容易得风湿病呀,他要是害上风湿病该怎么办?谁来负责!萨努娅把莫力扎叫到面前,严厉地批评他,告诉他,如果他再这样做,她会让他知道厉害。莫力扎一点儿也不怕萨努娅,冲她横眉瞪眼,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蒙语。萨努娅好容易才弄明白,莫力扎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他要看着月亮和星星才能入睡。

    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被感动了。她自己也是喜欢月亮和星星的。她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柯契亚冲父母大声喊叫着,把她抱上马,狠狠地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冲开试图拦住他们的仆人,从花园蓝色的榉木栅栏上一跃而过。那以后,柯契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了多远的路呀。她那个时候非常害怕,不敢在有陌生人的地方睡觉,柯契亚就把她带到屋外,把她抱在怀里,哼着曲子哄她入睡。那个时候,除了柯契亚,月亮和星星是她最可信赖的朋友。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种子,她,还有莫力扎。萨努娅心里这么想过,再看莫力扎,就不觉得他丑了。他的眼睛小了点儿,鼻子塌了点儿,可五官大大方方,挺耐看呢。她在心里这么承认,为自己在车上诅咒孩子“漏下去”而感到愧疚。

    萨努娅决定尽快教莫力扎学汉语,要不,就算他换上了干净的汉装,有了充足的食物,不用趴在母羊的肚子下吮奶,也仍然是一只飞进了贼鸥群中的军舰鸟,百无一用,而且会受到伤害。

    要命的是,莫力扎不肯学汉语,顽强反抗,萨努娅把他送到学校,他很快从那里跑回家。广州比通辽大多了,可莫力扎跟马驹子似的,能嗅路,一条路只要走上两遍,就能照原路返回。萨努娅当然不会让莫力扎返回,放学以后可以,上学的时候不行。萨努娅生气,揍莫力扎的屁股,揍过以后把他搂进怀里,打着手势对他说,小犊子,你不能光是哞哞地叫唤,你这样哞哞地叫唤,谁能听懂你的话呢?莫力扎盯着萨努娅,眼里充满了仇恨,不过他没有冲她扑过来,踢她或咬她。自从他偷袭过她,并且被她摔倒在地上之后,他再也不偷袭她了。

    “你和你那个不讲道理的阿爸一样犟。”萨努娅也瞪莫力扎。她的仇恨不比他少。她眼睛大,瞪起来比莫力扎威风许多,“你们父子俩,你们一样的种!”

    莫力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伸手去揉屁股,然后把揉皱的裤子抻巴整齐,不让它留下痕迹。他很喜欢他那条亚麻布裤子,尤其喜欢套在腰上不让裤子掉下来的皮带,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不肯松开皮带,不肯把裤子脱下来。要是萨努娅硬给他脱下来,他也会取下皮带,系在腰上,然后才肯躺下睡觉。

    “好吧,”萨努娅万般无奈地在地上坐下,那是莫力扎通常的坐法。莫力扎不肯上桌,有时候为了迁就他,他们就那样坐在地上吃饭,“莫力扎,我也不是汉人,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的家乡也有草原,也有牛羊,现在我会听汉人的话,会和汉人说话,这样,我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也知道我想干什么。你现在不是乌拉盖的小牛犊了,你得学会说话,得学会和大多数人说话,你得和我一样,学会汉话,明白了吗?”

    萨努娅很累,这一点莫力扎看出来了。莫力扎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提着那条他喜欢的亚麻布裤子,在萨努娅对面坐下,仰了脑袋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冲她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萨努娅把褥子搬到阳台上去了。她在那里为莫力扎和自己铺了一个暖和的窝。蓬蒿和蓟草的香味在阳台上弥漫开,凉沁沁的栅栏就像一棵棵刚刚生长出来的赤杨,海风从远处吹来,紧一阵慢一阵,空气中充满了咸涩的味道。萨努娅躺在那里,把手枕在脑后,瞪大了眼睛看夜空。银河灿烂,就像草原上如网的河流,那些河流破碎了,东流一道,西流一道,流得繁星闪烁。

    莫力扎先是警惕着,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时朝萨努娅投来一瞥。后来他困了,眼睛睁不开,慢慢挪过来,再挪过来,挪进萨努娅怀里,拽住萨努娅的长辫子,小野兽般毛茸茸的脑袋扎进萨努娅的怀里,很快打起了小鼾。

    萨努娅有一会儿没动,然后,她把手从脑后一点点抽出来,一点点弯下,手指尖生疏地触摸到莫力扎,又下意识地弹开,在黑暗中僵持了一会儿,再慢慢回来,触摸上,触摸住了,这回手没挪开,手指—点点滑下,指肚,指根,手掌,一点点搂住了莫力扎,搂紧。她就那么搂着他,瞪大眼睛,看着夜空,直到黎明。

    七

    在遥远的朝鲜半岛,五次战役正酣,中国军队各突击集团在指定位置上向美第8集团军发起了强大的攻击,于1951年4月25日全力压过三八线,占领了汶山、东豆川、抱川、华川等地,逼近第8集团军的“堪萨斯线”主防线。

    乌力图古拉烦躁得很。他是带着一股烦躁的情绪参战的。烦躁的他完全打疯了。他就像一头闯进了腌制厂的疯牛,一路上泼筛倒缸,把腌鸭肫似的美国军队、熏鲭鱼似的英国军队、油氽肉皮似的法国军队、糟鹅似的意大利军队、腌火腿似的澳大利亚军队、酱香肚似的加拿大军队、酱炙排骨似的土耳其军队、卤水麻雀似的南朝鲜军队、叉烧肉似的菲律宾军队、肉枣似的荷兰军队撞得七零八落。

    乌力图古拉在临津江北岸打掉了一个由土耳其和法国人组成的混成旅,扑过南岸,追上并紧紧咬住了美军的一个营。乌力图古拉下令咬住这支美军,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它吃掉。

    美军的增援部队想撕开一道口子将同伴接应走,用主战坦克和自行火炮组成猛烈的火力网,压制住乌力图古拉的收缩围歼,一批又一批“油挑子”从空中扑下来,拦截住不断发起冲锋的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图古拉的兵们一排排打倒在公路两旁的山坡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双方展开了突围和反突围的激烈拉锯战。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美国人在飞机坦克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两百米;到了夜晚,擅长夜战的乌力图古拉再将美国人压回两百米。乌力图古拉的突击小组近似于自杀的顽强攻击明显取得了效果,那些反穿着棉衣的朴素的士兵热衷于蛇形跃进、滚动和攀爬,他们爬上坦克,朝坦克里塞手雷,或眼看着坦克就要碾碎自己的时候拉燃炸药包上的导火索,而且几乎没有一个人从坦克上跳下来,或者从坦克的履带下滚开。贴近的肉搏战使美军战机无计可施,那些不可一世的钢铁大鸟只能一次次做着高难度的低空掠过特技,把炸弹和机枪子弹像便秘时拉不出的屎似的留在机舱里。乌力图古拉的兵表现出了太强烈的肉体亲近渴望,他们甚至丢下打光了子弹的武器,抱住对手,用手抠对方的眼珠,用牙咬对手的咽喉,这种疯狂的举动令美国人束手无策。在潮水般呐喊着冲上来的中国人面前,美国人不得不停止射击,放下武器,检查怀里那份用六国文字印刷的日内瓦国际公约组织优待战俘的文件了。

    乌力图古拉领着前方指挥部紧跟穿插部队,一路马不停蹄。公路上到处都是打烂的坦克,还有冒着烟的十轮卡车。尸体横七竖八地丢弃在那儿,一群大眼睛蜻蜓在尸体上空诡秘地盘旋着。重机枪在较远的地方响个不停,那是美国人的柯尔特、英国人的绍什、南朝鲜人的马克辛和土耳其人的贝格曼,间或传来105mm自行榴弹炮和120mm加农炮沉闷的炮声。一群赶路的中国士兵饿极了,把一些黑色的粉末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后来才知道,那些苦涩的东西不是面粉,是咖啡。

    乌力图古拉乘坐一辆嘎什牌吉普,后来车的底座颠断了,换了一辆道奇卡车,又换了一辆轻型坦克。部队连战数月没有休整,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睡过囫囵觉。在逼近“堪萨斯线”主防线后,中朝联合司令部下令,各突击集团暂停攻击。乌力图古拉这才觉得自己的烦躁消退了不少,该歇歇了。

    天黑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去前线视察。他登上一座山坡,看到一群因为过度困倦而酣睡不醒的女兵。这些女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身边的草丛被炮火炙烧得满目苍凉,不远处的树桩还冒着呛人的硝烟,这使她们很像一堆新鲜的尸体。她们睡在那里,呼噜此起彼伏,毫无羞耻地大叉着腿,因为冬装已经脱掉,只穿着单装,还没有被异性抚摩过的纯洁的乳房挤落在外面,因为落上了混杂着硝烟的尘土,在灰色的天际下泛着死青蛙般的苔藓色。

    乌力图古拉认出她们是军前方急救队的。她们中间有好些来自京、津、沪,是北大、清华或者复旦大学的学生,有的还出身于富裕人家,是大家闺秀。现在,她们谁也分不出是什么出身、什么文化。她们都一样。

    “王义琴。”乌力图古拉叫。

    “王义琴!王义琴!”简先民喊。

    小马驹一样结实的急救队长跳起来,懵里懵懂地跑过来,向乌力图古拉和简先民敬礼,“首长,军前方急救队三分队正在待命,请指示。”

    “去吧。”乌力图古拉发了一会儿呆,冲女孩子挥了挥手,表示没事儿了,让她回去继续睡。

    女孩子歪歪倒倒往回走,走到同伴身边,身子一软,扑在地上,连哈欠都没有打一个,很快睡着了。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呆呆的。简先民轻轻咳嗽一声。乌力图古拉醒过来,对他说:地上潮,伤身子,让她们少睡一会儿,起来动一动。

    乌力图古拉想到了萨努娅。那些女兵年龄和萨努娅差不多。乌力图古拉心里猛地蹿了几下,一股血顺着小腿肚子直往上涌。他想,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她还好吗?不知是不是被树桩冒出的烟呛住了,乌力图古拉咳起来。他推开警卫员递过来的水壶,在一块被炮火翻起来的石头上坐下。

    离开武汉北上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很沮丧,一路上绷着脸,不说话,像谁该他半石粮账。他还和一个师长吵了一架,骂人家是想给大象当奶妈的屎壳郎。吵过以后他先后悔,在心里承认自己浑球,是自己仗没有打好,冲锋号也吹了,总攻也发起了,城池也攻下了,到打扫战场的时候,却没有拿捏准,当了可耻的逃兵。

    乌力图古拉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可这一回,他心乱如麻,一时整理不出个头绪。和格尔胡斯琴的婚姻没有事先告诉萨努娅,是他不对,他对不起萨努娅,萨努娅骂他骗子,他嘴上不承认,心里认了。只是认归认,萨努娅当面又抹泪又拍床沿,他还是觉得脸搁不住,不肯嘴上认。所以,在武汉摔门走掉的那天晚上,他回了德明饭店。他舍不下萨努娅。多好的一个女人!让他拿命来换他都干,一点儿犹豫都不会有。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萨努娅。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要去伺候大象,给它当奶妈?凭什么!他脸臊得很。他还怒气冲冲。能怎么样呢?他结过婚,这是事实,有孩子,也是事实,共产党员尊重事实,他总不能把孩子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再告诉孩子的娘,咱们不能成家过日子,因为你会死在王爷手里,而你死后,我还得娶另外一个女人做老婆吧?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在德明饭店外面转圈子,一圈一圈,来来回回转悠了一夜。

    乌力图古拉费解地抬起头,看天上。满月,很亮。乌力图古拉想,月亮那么亮,又有什么用呢?它真是浪费,怪可惜的。这么一想,他真就惋惜地摇了摇头。

    八

    萨努娅是秋天到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

    萨努娅两个月没有来例假,因为工作忙,没往心里去。那天莫力扎逃学,去大马路上撵汽车,要爬到汽车背上去。萨努娅气得要命,在后面撵莫力扎。撵着撵着,她站下了,脸色苍白,手捂肚子叫莫力扎,说你别跑了,我肚子疼。莫力扎没犯犟,恋恋不舍地丢下汽车,让萨努娅牵着他的手,两个人去了医院。

    “你让公马骑过。你要生马驹子了。”看过医生出来,莫力扎很有把握地对萨努娅说。

    萨努娅想想,怎么不是?当然是,她让莫力扎的阿爸骑过,那匹可恶的公马!但是她没有说。她不能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讨论这种问题。

    在抗美援朝总会的号召下,大规模的募集资金和物资慰问志愿军的群众运动在中国各地蓬勃展开。萨努娅所在部门不过十几人,一周时间就寄出了三十封慰问信和五十多个慰问袋。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噙着泪水,用大头针刺破自己的指头,用鲜血在卡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地将卡片装进慰问袋里。卡片上写着:亲爱的志愿军同志,这是一个共青团员献给您的毛巾和肥皂。希望您用它洗净身上的硝烟、汗水和血水,英勇作战,杀敌立功。如果有一天,她能有幸与英雄的您见面,那将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萨努娅不光写了慰问信、送了慰问袋,还把家里能凑的钱都凑了起来,和莫力扎一起,把钱送交到募捐部门。在萨努娅的怂恿下,莫力扎捉了毛笔,憋着小脸儿,一笔一画地在募捐名册上签下了“莫力扎”三个字。因为这个,莫力扎兴奋得大叫。工作人员都夸莫力扎人小志气大,莫力扎骄傲地用生硬的汉语说,我阿爸志气大过牛,我阿爸是志愿军!工作人员笑着夸萨努娅,你们姐弟俩都这么大了,你们的父亲一定是位首长。莫力扎抢着纠正工作人员的话,她不是姐,是额嫫。

    从募捐处出来,闹了个大红脸的萨努娅生气地警告莫力扎,以后别当着人的面叫她额嫫,再叫额嫫她就摔他。莫力扎问为什么。萨努娅说你不是我生的,你不能叫我额嫫。莫力扎振振有词地说,你让我阿爸骑了,你是我阿爸的女人,我怎么不能叫你额嫫?萨努娅一说这个就来气,说你阿爸不光骑我了,你阿爸还骑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才是你的额嫫。

    “那,”莫力扎纠缠不休,指了指萨努娅的肚子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可不可以叫你额嫫?”

    “他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他就该叫我娘。”萨努娅肯定地说。

    “那,”莫力扎正在学算术,对运用数字这种事儿很着迷,他问萨努娅,“我不能叫你额嫫,能不能叫你二额嫫?”

    “幸亏你阿爸不是大牧主,”萨努娅哭笑不得,“你阿爸要是大牧主,别说二额嫫,十八额嫫都有,你学的那几个数不够用。”

    “你不愿意当我的额嫫,”莫力扎很伤心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姐姐?”

    “我当你姐姐,你阿爸呢?我算他什么人?”萨努娅觉得头疼。

    “那就没有办法了,那你还得当我的额嫫。”莫力扎很得意,咧嘴乐。

    春节到来时,各级组织上门慰问志愿军家属,萨努娅腆着出怀的肚子,不断地接待前来慰问的人,累得差点儿没把腰闪了。莫力扎把慰问品装进口袋里,到处找针线,说要缝了给阿爸寄到朝鲜去。萨努娅要莫力扎用刚学会的毛笔字给他阿爸写一封信,让他阿爸看了高兴。莫力扎找出笔墨,趴在桌上,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两个字叹一口气,写了不到半页纸,弄得一手一脸都是墨汁。这样写着写着,他突然停下,抬头问萨努娅,额嫫,你怎么不给我阿爸写信?别人都写哪。莫力扎的话把萨努娅给问住了,问得她哑口无言。萨努娅不是没写,她写了不少,但她写的信,都是“最敬爱的志愿军同志”,这样的信不是写给乌力图古拉的,不能算莫力扎说的那种信。

    萨努娅一直在抵制给乌力图古拉写信的冲动。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很想念他,也很担心他。她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报纸上和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报道志愿军英勇杀敌的事迹,那些事迹感染着全国人民,却让萨努娅隐隐不安。她觉得乌力图古拉随时都有可能成为那些事迹中的一个名字,成为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杨根思,这让她感到恐惧。好几次夜里做噩梦,她扑在乌力图古拉烧得焦枯的尸体上,哭得泪人儿似的,被莫力扎摇晃醒,还止不住抽搭。

    萨努娅无法告诉莫力扎自己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萨努娅恨乌力图古拉。她恨他欺骗了她,恨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让她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十一岁孩子的“二额嫫”。他过去就不是什么好鸟,欺负得她够戗,这事上又欺骗了她,他简直太坏了!她不能原谅他!

    但是,莫力扎说得对,她为什么不给他阿爸写信呢?别人都在写,全国人民都在写,因为他们是最可爱的人,他们在保卫着刚刚建立的人民共和国,就算她犟着不给他写信,他们仍然是人民心目中的英雄。萨努娅这样一想,就决定放弃个人恩怨,给乌力图古拉写一封信。

    那天夜里,等莫力扎睡着,萨努娅坐到床头,摊开信纸,开始给乌力图古拉写信——

    乌力图古拉同志:

    萨努娅在信纸上写下抬头,停下来,思忖片刻,起笔往下写——

    工人们提出,工厂就是战场,机器就是枪炮,多出一件产品就是增强一分杀敌力量,减少一件废品就是消灭一个敌人。他们不断创造出新的生产纪录,为支持志愿军在前线的作战作出应有的贡献。在农业战线上,农业劳动模范和互助组走在前面,爱国增产竞赛运动蓬勃开展,大大激发了广大农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今年的粮食和棉花等农作物的产量都超过了往年。这就是伟大的中国,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民。人们都为自己的英雄在兄弟国家的作战而深感骄傲和自豪,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归国代表团的报告会上,以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的报告会上,我们听到了志愿军许许多多可歌可泣英勇战斗的光辉事迹、朝鲜人民对中国人民深厚的感激之情,以及美帝国主义及其帮凶屠杀朝鲜人民的滔天罪行。我们受到了巨大的教育……

    萨努娅在“巨大的教育”这几个字后犹豫了一下,再一次停下笔。她听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莫力扎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正是春意盎然的二月,夜晚的街上有一股潮乎乎的空气,叫卖虾米馄饨的担子从小巷子里挑过,还有花篮里剩下的最后一束失去了水汽的水仙花。萨努娅看不见这些,她只能够凭着呼吸去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看不见的东西,只能去闻。

    九

    6月10日,志愿军主动撤出铁原和金化,将联合国军阻止在三八线附近的汶山、高浪浦里、三串里、铁原、金化、杨口、明波里一线。五次战役的进攻阶段打了二十多天,转移阶段又打了二十多天,战役双方均已失去主动进攻的能力,转入相持防御。

    在三八线以北的防御阵地上,乌力图古拉收到了萨努娅的来信。他很激动,低头躲过一发炮弹掀起的石块,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信的抬头,然后贪婪地往下读:

    ……在那些巨大的教育背后,肯定有一些人们不知道的事情。不光是这个国家,所有在剧烈变革时代的国家都会如此。人们会为一些崇高的目标去献身,人们愿意因此而带来世界的解放,可是有些牺牲,是不会被大多数人知道的。

    我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勇敢,有经验,是优秀的战士。但是,战争是无情的,这就是我的担心。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你的坏消息。我不欢迎志愿军总部的那些个政治工作人员来敲我们家的门,是的,就是不欢迎。我会把所有敲响我们家门的人——我是说,那种专门给别人带来坏消息的人——赶出家门。我要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我就是不欢迎他们……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炸起的泥土掀到天上,再落下,将信纸砸破了一个角。乌力图古拉想象着萨努娅气呼呼的样子,想象着她把“那些个”送去坏消息的同事赶出门的样子,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信纸。他把砸破的信纸抻抻齐,扑打掉信纸上的泥土,接着贪婪地往下读:

    ……说到家,莫力扎已经找到了,而且已经接回广州。我给他剃了头,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在八一子弟小学读书,假期结束就上二年级。他比班上别的孩子大四五岁,但是他很聪明,喜欢写毛笔字,算术总得四分和五分,体育是班上第一名。而且,他已经学会说汉话了。

    莫力扎一开始被汽车吓坏了,他跑到马路边躲起来,冲着过路的汽车吐口水,怎么劝都不肯停下。你猜怎么着,一个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从家里跑出去,失踪了。我到处找他,急得要命,结果汽车公司把他送到派出所,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干了什么?他爬到汽车的头上,说他能骑这头大马,而且说什么也不肯从汽车上下来。你明白了吗,这个小家伙,他把汽车当成他的马了!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情况就是这样。

    你不用惦记莫力扎,他很喜欢吃米饭,一顿能吃三大碗。只是,他在睡觉方面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毛病。我们都有毛病,相比起来,他的毛病是那么的令人心疼。他长得很快,越来越壮实,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孩子。也许——我是这么想的——你已经认不出他了……

    乌力图古拉读信的时候一直在咧嘴笑,皲裂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子,流出一丝血。他为孩子还活着欣慰,也能够想象活着的孩子是什么样子。阿爸是什么样子,儿子就该是什么样子。孩子是没见着飞机呢,要见着,他会把飞机当成天鹅,骑到它背上去。不过,乌力图古拉还是迷惑了一下,心想,孩子会认不出他这个阿爸吗?

    ……至于我,我希望保持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在“响应祖国号召,到最光荣的岗位上去”运动中,我申请去基层工作。组织上没有批准我的请求,他们的理由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您是一位国际人士萨努娅同志,目前我们没有得到这样的政策萨努娅同志。”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不知道,如果我坚持去基层,莫力扎该怎么办?孩子不肯让我离开他,老问我是不是要送他回科尔沁草原。怎么会呢?我不会这样做。可孩子不相信,他一定要跟我睡。有时候他会跟我睡,我是说,通常是礼拜天的时候。他说他会保护我。我相信他会,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他还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

    我会把孩子带好。我也渴望成为中国革命中最优秀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我能够理解,现在不是战争年代,革命已经在这个国家取得了胜利,革命者不光需要革命的身份,还要有别的身份,比如建设者的身份。我已经向有关方面递交了报告,申请加入中国籍,这样,我就和别人一样,享有革命的权利了。

    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迅速把目光转回到刚才读过的那一段,重新看了一遍那句话:“对了,大夫说,如果不出意外,六月份我会临产……”他又读了一遍,认定自己不会把事情弄错,心里一阵狂喜,差一点儿没憋住,仰天长啸出来。他想,老乌力啊老乌力,你行啊,有能耐啊,一枪中的啊!他还眼睛潮湿地想,好女人哪,好牧场哪!乌力图古拉这么想过,愉快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信封里找到了另外一封信。那是莫力扎写的——

    尊敬的阿爸同志:

    我是您的儿子、少年先锋队队员莫力扎。我今年十二岁,这个您没有忘记吧?我现在已经一年级毕业了,老师说,如果我用功,就不用读二年级,可以直接上三年级。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我把它告诉您,这样您就是第二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了。

    我还要告诉您,我为您感到骄傲。您是那么的高大英勇,全国人民都热爱您。只不过,我记不得您是什么样子了。我很难过。我有点儿等不及了。您会把美国鬼子杀光吗?我真的不能当一名志愿军战士吗?您真的不能给我留几个美国鬼子,让我来消灭吗?但是不要紧,萨努娅妈妈说,我长大以后,可以当一名工人,还可以当科学家,这样我就和您一样高大英勇了。我想当一名汽车司机。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还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萨努娅妈妈,您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想法的人。

    我也为萨努娅妈妈骄傲。她已经让我叫她妈妈了。我很高兴。每一个人都喜欢她,人们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萨努娅妈妈同意我每个礼拜在阳台睡一晚上。她和我一起睡。我们看星星,还说很多的话。有一次我看见萨努娅妈妈哭了。还有一次我哭了。我没让萨努娅妈妈知道我哭的事。我是在她睡着之后才哭的。我不会让她伤心。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像白色的奶牛一样,您觉得呢?

    乌力图古拉笑了。很快地,他沉默下来。萨努娅为什么哭?莫力扎没在信里说,可这很关键,非常关键。萨努娅还是没有原谅他,这是肯定的。

    一个参谋沿着壕沟跑来,向乌力图古拉汇报前线的情况。乌力图古拉简明扼要地做了指示。参谋连跑带跳地离开。乌力图古拉蹲下身子,背靠壕沟,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笨拙地点燃,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跟美国人打仗与跟中国人打仗不一样,他能学会很多东西,比如吸烟。但他却学不会写信。他写过信,给萨努娅。写过好几次,但都没写完——没写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萨努娅说,说出他想要说的话,那些他藏在心里的话。但他必须说。他不能老是对不起萨努娅,那样他就真是个浑蛋了。

    两个小时后,乌力图古拉回到指挥部。在那里,他找出写给萨努娅的几封半截子信,看了看,把它们撕碎,然后挑选了一支苏制莫辛-纳甘狙击步枪,拿了两匣五发装7.62mm子弹。几分钟之后,乌力图古拉在前,警卫员随后,一行人在坑坑洼洼的弹坑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前线,顺着正在加固的永久性交通壕,进入狙击手阵地。

    乌力图古拉叉开大腿,两只脚死死抵住用工兵铲拍得严严实实的壕沟,趴在隐蔽式战壕沿上。他把狙击步枪架上射击台,两只五发装弹匣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空仓挂机,取过一只弹匣装上,枪轻轻推到一旁,用望远镜观察了片刻,然后放下望远镜,将狙击步枪标尺定在五百五十米,一推长长的装填拉柄,将第一发子弹推进枪膛,枪托稳稳地抵在厚实的肩头,一偏头,腮帮子贴上木质枪衬,三点一线,从瞄准镜中套住了目标。

    乌力图古拉的第一发子弹将四百米开外对方的一只高音喇叭打碎了;第二发子弹将五百五十米外一名背着风点香烟的美军军官打得往后一坐,人贴着壕沟滑下去;第三发子弹追上了一名在五百米外坑道口向外撒尿的士兵,让那个士兵直接扑倒在自己的尿液里;第四发子弹将一只朝这边咆哮着的短毛军犬打得飞出去,再也叫不出声来。

    第五发子弹用去的时间长了点儿。他锁住五百米外对方的一名狙击手。那名狙击手使用一支狙击步枪,对乌力图古拉还以颜色,而且很有成效——第一发子弹引爆了一串三八线以北埋设的地雷,第二发子弹将一名人民军观察哨打出了观察平台,第三发子弹击中了一名往坑道里送水的志愿军炊事兵,第四发子弹直冲乌力图古拉而来,差点儿没把一名警卫员的脑袋掀掉。那个狙击手很有经验,躲在地堡里,没有露出任何可以被对手利用的身体部分,只是在每次射击后,从地堡的射击孔中袅袅地冒出一道青烟,悠闲得很。

    有一段时间,乌力图古拉趴在那儿纹丝儿不动,枪也不响,好像他拿对手没有办法,或者干脆的,他睡着了。然后,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地堡的射击孔突然一跳,像吃饱了噎着的河马,吐出那名丧头垂气的美军狙击手的尸体。

    乌力图古拉从容不迫地退下打空的弹匣,装上新弹匣。接下来的五发子弹一气呵成,将四名美军官兵打得脑浆四溅,再也爬不起来,剩下的一名,捂着肚子被同伴七手八脚地拖回了战壕。

    好了,现在,乌力图古拉给萨努娅和莫力扎的回信写完了——热情洋溢的工厂、广大农民、带来坏消息的人、国际人士萨努娅同志、有些牺牲、6月份的临产、睡觉方面的毛病、少年先锋队队员、直接上三年级、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美丽的白色奶牛——一共十二个问题,他都回答他们了,回答得清清楚楚。

    乌力图古拉松了口气,看也不看自己的回信,一撑壕沟壁,将苏制莫辛-纳甘狙击步枪交代邮件似的丢给身边的警卫员,离开狙击平台。

    好几发子弹恶狠狠地追赶上乌力图古拉,落在他脚下的泥土中,子弹溅起的泥土打得脸生疼。乌力图古拉毫不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连头都没有回,消失在壕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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