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一把种子扬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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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氢物质“麦克”被装置进金属器皿中,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太平洋埃尼威托克环礁上。1952年11月1日7时14分59秒,“麦克”被引爆。一朵壮丽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埃尼威托克环礁被巨大的火球吞噬,瞬间化为焦炭。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一发步枪子弹慢慢悠悠穿过火光四溢的战场,从朝鲜半岛的三八线以南飞向三八线以北。子弹从一支美式伽兰德M1半自动狙击步枪里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正在前线视察作战情况的乌力图古拉,从他的咽喉部钻入,后颈部穿出;弹头的入口处像是被蚊子咬了一下,看不出什么,出口撕出很大一个洞,显得有些不整齐。乌力图古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不肯相信地看了看天空,然后吃力地去摸脖颈。血先是有些羞涩地从伤口里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如泉般涌出,顷刻之间就把乌力图古拉染红了。

    乌力图古拉身边的警卫和参谋们根本没有留意那颗击中了乌力图古拉的子弹是打哪儿飞来的,慌手慌脚去血泊中捡乌力图古拉。简先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尖着嗓子喊,副军长!副军长!乌力图古拉有些恼火,想骂娘,但喉间不断冒出的气泡和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把抵近指挥联合攻坚的指挥权移交给参谋长,沮丧地让人们把他架上担架,送往后方救护所。

    “我就知道,迟早我会让他们中间的一个尝到肉味儿。”等乌力图古拉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这样对人说。因为被一发子弹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不是靠在什么地方,他十分恼火,并且因为这羞耻无从补偿而沮丧不已。“他很幸运,这个王八羔子!”他支棱着被绷带裹得像烟囱似的脖子由衷地说。

    乌力图古拉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客观。幸运的不是那个王八羔子,而是他。那发从美军官兵十分喜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表现出色、受到美国陆军参谋长麦克阿瑟宠爱、被巴顿将军喻为“最了不起的战斗武器”里射出的7.62mm枪弹,完全可以把一头非洲丛林象的脑袋打碎,但它近似于怜惜地放过了乌力图古拉,只不过在他的脖子上钻了一个不太雅观的弹洞。

    乌力图古拉想留在朝鲜治伤。他相信一件事——他和射中他的那个狙击手,说不定能在什么场合见上一面,那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要是遇到了那个狙击手,他是不是会和他握手,并且祝贺他。但他没能留在朝鲜。秋季战术反击作战第二阶段结束之后,志愿军司令部实施高级指挥机关和高级指挥员轮换计划,他被列入名单,送回了国内。

    子弹擦过了颏勒嗉,从侧后颈穿出,没有击碎颈椎,只是让乌力图古拉漂亮的喉结缺损了一块。创伤在新安州志愿军后方医院得到控制,回到国内后,乌力图古拉被送往北京接受进一步治疗,每天在漂亮女护士的搀扶下散步,用盐水熏咽喉,再就是不断接受人民的慰问。

    乌力图古拉得意了一段时间,说到底打的是美国大鼻子,仗没白打,让人这么伺候着,不像爹也像爹,有点儿意思,可后来就烦了。乌力图古拉主要是烦人们送来的鲜花。他老是在鲜花丛中打喷嚏,阿嚏阿嚏,止都止不住。丫头,能不能把花儿弄走?要弄你弄美国大鼻子来。他怨声载道地对漂亮女护士说。鲜花弄走了,明媚的阳光围绕着乌力图古拉一个人转。乌力图古拉十分满意,不再打喷嚏。

    乌力图古拉在北京给萨努娅打长途电话。电话要通好几次,都没有找到萨努娅,这让乌力图古拉气馁不已。

    头一次,广州的接线员没有听懂乌力图古拉的北方口音,把电话接到一个名叫桑陆阳的男同志办公室。桑陆阳同志认识萨努娅同志,和萨努娅同志不在一个部门,两个人的办公地点隔着一条珠江,没法儿叫。

    “王肇庆,我告诉你,你的‘五毒’罪证我们全都掌握着!”第二次电话一接通,一个火气极大的男人就在电话里喊,“你在抗美援朝军需物资上做手脚,残害志愿军,胆大包天!你赶快到‘三反’、‘五反’办公室交代问题,否则王康年均为抗美援朝时期的不法商人,被政府镇压。就是你的榜样,李寅廷就是你的榜样!”

    没等乌力图古拉说一个字,对方就把电话摔掉,把乌力图古拉晾在这一头,半天没弄清出了什么事。乌力图古拉想,我要萨努娅,你给我接桑陆阳,这也罢了,我没说话呢,你就叫我王肇庆,还说我犯“五毒”,这算什么事儿?

    接下去的电话,要么挂不通,要么挂通了,萨努娅却不在,在别处工作。挂不通很正常,萨努娅在别处工作也正常。乌力图古拉这么打了几次电话,摇柿子摇下一堆柿树叶,还让鸟粪砸了头,情绪一落千丈,索性不再打电话。那些日子每天散步,熏喉咙,接受人民的慰问,吃营养丰富的流食,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有阳光围绕着,没有鲜花来捣乱,乌力图古拉也不好发什么脾气,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优秀伤员。

    二

    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萨努娅是知道的。萨努娅很激动。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来电话,证明他已经回国了,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证明他平安无事,只这两样,她一直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萨努娅后悔自己怎么早不外出晚不外出,偏偏在乌力图古拉来电话的时候外出,又怨乌力图古拉事先不打招呼,让自己总也接不到他的电话。再转念一想,他要真能打招呼,自己不就接到他的电话了,还有招呼什么事儿?这么一想,又暗笑自己犯糊涂。

    萨努娅高兴得很,那些天脸上老是挂着明媚的春光,而且不能和人说话,一说话她就咯咯地笑——别人说昨天雨太急,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别人说今天风有点儿大,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别人说这支笔怎么不出墨水,她也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这样的事儿非常值得开怀大笑似的,让同事们莫名其妙。

    “萨努娅,你怎么啦?爱人的电话没接着,你还那么高兴?”

    “羊蹄甲出荚了你高兴不高兴?白头翁回巢了你高兴不高兴?”萨努娅理直气壮地说同事,“春天来的时候,先是春水涨呢,它可不会直接往你被窝儿里钻。”

    同事一时没有明白,不知道羊蹄甲出荚是什么样儿,春水涨了是什么样儿,而且它们和萨努娅的高兴有什么关系。同事没明白,却看出萨努娅的高兴按捺不住,真像涌动的春水,是很快就能涨出春天来的架势,同事就笑,说,嘿!

    萨努娅回到家,忍不住把乌力图古拉从北京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莫力扎。你阿爸要回来了。她止不住喜悦地说。莫力扎站在镜子面前梳头,一下一下的。他现在很注意自己的小分头是不是分得均匀,会不会显出一边多一边少。他回过头,看了萨努娅很长时间,确定她没有骗自己,便严肃地保证,他相信她的话,同时不会吐他阿爸的口水。萨努娅夸奖莫力扎乖,把他拉到身边,噙一口水喷在他的头发上,梳子中间一剖,麻利地分出两份,歪着脑袋左右看了看,很满意。

    “我是不是可以摔他的搏克?”莫力扎确定了自己的分头是最棒的那一种之后,很严肃地问萨努娅。

    “有这个规矩吗?”萨努娅没有这样的经验,愣了一下,“我是说,你们蒙古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不认识他,我和他是陌生人,对吗?”莫力扎把手揣进裤子口袋,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

    “你有把握赢他?”萨努娅考虑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决,“他可是大人。”

    “你也是大人。你会帮我,对不对?”孩子很有把握地说,然后表扬道,“你的搏克摔得不错。”

    莫力扎学习很努力,跳了一级,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他是全年级最有力气的孩子,还是中队委,管组织。一个有力气同时担任着组织委员职务的男孩子做出的决定,萨努娅不会反对。尤其是,那个男人对不起萨努娅,应该被摔一下,不,摔很多下。

    小雪那天,乌力图古拉拎着一只简易皮箱出现在华南局直属机关大楼。他穿了一身挺括的志愿军制服,制服缝制得十分合体,皮鞋锃亮,腰板笔直,脚步咚咚,穿过长长的走廊,见到每一个人都站下来,收住携带在身后的阳光,声音洪亮地问,请告诉我,萨努娅同志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二楼第二个办公室?谢谢。

    萨努娅手中的文件脱落下来,雪片似的掉在地上。她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立刻又松开,然后,神经质地抻自己的裙子,又停下来,人站在那里,像是被定住了。

    他突兀地出现,而且瘦得厉害,让她不能接受。

    华南局直属机关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次地震,而谁都知道,广州这种地方是没有地震的。同事们拥到萨努娅的办公室。他们十分奇怪,那个高大魁梧的志愿军军官,他头发剃得短短的,皮肤黝黑,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人有些消瘦,显得有点儿飘,像是一缕光,他怎么会长得这么帅气?而他们美丽的同事萨努娅眼里噙着泪水,为什么她不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他?广州的冬天气候宜人,气温一般在十五摄氏度,萨努娅的同事们却觉得这是一个夏天,因为他们全都感到了灼热。

    三

    乌力图古拉对十三岁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当他站在自家窗口,看见脸蛋儿鼓鼓囊囊、脖子上飘着红旗一角的莫力扎穿过马路朝这边走来的时候,有些发蒙。是他?乌力图古拉拿不准,扭头看萨努娅。萨努娅枕着他的肩,抿着嘴微笑,点了点头。

    父子俩在楼梯口见了面。莫力扎没有摔乌力图古拉的搏克。他对那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军官非常友好。是您把侵略者赶回三八线去的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莫力扎立刻对乌力图古拉表示出由衷的崇拜,坚持用“您”来称呼乌力图古拉。您太了不起了,我要向您学习。莫力扎严肃地说。

    萨努娅向闷闷不乐地乌力图古拉解释,莫力扎非常有上进心,他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连校长都表扬他,说莫力扎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这样的莫力扎,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自己的父亲,不是什么错误,做父亲的不应该闷闷不乐。乌力图古拉接受了萨努娅的批评,但是,他仍然有些弄不明白,莫力扎是他的儿子还是萨努娅的?答案应该是明确的,莫力扎是他的儿子,是他和女人格尔胡斯琴生下的,至于萨努娅,她不过是莫力扎的后妈。可是,很显然,萨努娅和莫力扎在一起更和睦,他们之间十分默契,而且莫力扎非常佩服萨努娅,这个谁都能看出来。

    对全托在寄宿幼儿园里的二儿子,乌力图古拉表示出做父亲的最大的欣喜。老二正在学走路,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两个大人,在房间中央摔了一跤,一声没吭地爬起来,再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莫力扎手里抢夺一支漂亮的中华牌铅笔。乌力图古拉把老二举起来,举到自己头上,用脸去贴老二肥嘟嘟的屁股,用牙去咬老二胖乎乎的腿,咬得老二吱哇乱叫,用手拽乌力图古拉的头发。要不是萨努娅把老二从乌力图古拉手里夺下来,情况会非常糟糕。

    家庭团聚的热闹结束时已到半夜,萨努娅检查完莫力扎的“红领巾节约计划”,再把兴奋的老二哄睡,回到自己房间,见乌力图古拉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单人床上。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捋了捋剪短的头发,走过去,在乌力图古拉身边坐下,扭过脸,看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有些紧张,手中没了老二,人显得生硬,直着身子坐着,咽着唾沫,不说话。萨努娅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捧住乌力图古拉的脸,把他的脸慢慢地掰向一边,看他的脖颈。

    “你的伤……”她打着战说,声音里透着后怕。

    “伤没带回来,留给大夫了。”他故作轻松,有点儿打哈哈。

    “还疼吗?”她疼,这一点,他能看出来。

    “它疼不过我。让它疼去,看谁犟过谁。”他不让她疼,为他也不行。

    “为什么不回信。我和莫力扎给你写了信。”她问,怨怨的,气往上冒。

    “写了。没写完。后来又写了,你们收不到。不用收到。”他傻乎乎地笑,那傻不是真傻,有点儿阴坏。

    他一阴坏她就缩回手,起身走到屋子当中,在那里站住。屋子里沉默了。她在调整她的情绪,而他绷着面子,有些忐忑不安,但不肯投降。时间不早了,孩子们都睡了,你也去洗吧。过了一会儿,她打破沉寂,捋了捋额前的散发,弯下腰,去收拾一地的玩具。明天一大早还得送孩子去幼儿园呢。她说。

    “嘿嘿,”乌力图古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后那床单人被子。对他来说,那床被子就像一件遮不住肚脐的单褂子,“我睡哪儿?我是说,我……我们,怎么睡?”

    萨努娅停下来,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直坐在那儿。屋里又静了。萨努娅手中的木鸭子咯嗒脆响了一下。她看他。他坐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傻笑着,浑身像是捆满了蒺藜,不安地动来动去,样子有些紧张。她想起报纸和收音机里说到的那些故事,他们是在和这个世界上武器装备最现代的军队作战,他们就像一群扑向丛林象群的狼,悲壮而绝望,可他们却以史无前例的顽强和骄人的勇猛把象群咬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坐到谈判桌上,谈判丛林领地的划分。他是那群狼当中的一个,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是狼不是狼?她还想,她很生气,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生他的气。而且,她是一只有针刺的大黄蜂,当然可以,并且有能力理直气壮地去刺惹它生气的河马。但是,她把河马怎么样了呢?能把河马怎么样呢?就算她能怎么样,她刺伤了谁?会刺伤谁?会刺伤吗?

    “地板抹过,是干净的。”她到底说服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玩具,朝衣柜走去,打开柜门,抱出被褥,把褥子铺在地板上,再把床上的那床褥子抱过来,挨着铺好。现在,那是一张十分舒坦的双人床了。她双膝着地跪在那里,抻着床单,再将枕头拍拍松,然后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一旁不断咽着唾沫的乌力图古拉。

    “干吗愣着?你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是我一个人睡吗?”

    四

    熄灯之后有片刻的沉寂。四周静静的,潮湿的海水味被夜风带进屋内,渔火在远处魔眼般闪烁着,让人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乌力图古拉不安地在萨努娅身边翻动着身子,就像一条渴望潜回水中去的巨大的海洋动物。萨努娅能听见乌力图古拉身上的鳞片干渴的破碎声,还有他苦恼的呼吸声。但她没有动。有些陌生了,有些下意识的拒绝。她不知道该不该走向海滩。

    乌力图古拉坐了起来。海浪声传过来,哗——哗——萨努娅闻到了强烈的海葵味,肺叶被猛烈地冲开。他在黑暗中看着她,缓慢地朝她伛下高大的身子。沁凉的浪花溅起,浪花中涌动着一些柔软的海星或蟹类动物,它们细小的触角触动她的皮肤,在那上面留下神秘而熟悉的诱惑。是一头濒临灭绝的露脊鲸。他高高地跃出海面,向她展示他矫健的空翻和转体动作,然后重重地跌回海水里,击打出一大片水花。海水泼洒在她脸上和身上,她的全身都湿透了。

    她想,他回来了,他活着,没有死。她想,他回来有多好啊!活着有多好啊!没有死有多好啊!她想,她不能被他战胜,也不能被自己战胜,如果他是一头露脊鲸,她就是一条抹香鲸,因为他在,他还活着,她应该感激,感激她没有失去他。她这么想了,就有什么东西从她两肋下快速地生长出来。是胸鳍。于是,当他再一次高高跃出海面的时候,她接住了他,随他一同跌入海中。

    海水溅起来,珊瑚礁在他们身边隐退,最先出现的是黑斑剑尾鱼和蓝环神仙鱼,天使鱼和火焰鱼也游了过来。她感觉到他在向她贴近,尾鳍在暗流中向她拍打过来。她不易觉察地扭动了两下身子,暗示他,她不会被他撇下,她会在更远的地方跟上他。现在,金边刺尾鲷和蓝魔鬼游过来,还有长鼻鹰鱼和棒尾狮子鱼,它们在他们的身边嬉戏,学着他们的样子扭动着身体。

    他们开始向前游动,穿过浣熊蝴蝶鱼和皇冠盔鱼群向前,不断地扭动着尾鳍,搅动出巨大的水流。深海中的长刺河豚和狐面鱼游过来,慢腾腾地围绕在他们四周。她看见一片五彩缤纷的爱神蛤和猫舌蛤,还有奇形怪状的西施舌和砗磲,现在,他们快潜入海底了。他再度靠近她,用胸鳍轻轻地拍打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不放她离去,带着她继续往深里潜。

    眼前出现了无数的螺类——鹬头骨螺、洋葱螺、勋章芋螺、白葡萄螺、花斑石鳖、美丽象牙贝、帝王螺、杀手螺。他在那些螺类的城堡中停下来,回过身子,纠缠住她,将她裹挟到他身下。她知道,那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所以成为一头露脊鲸,全是为了在这寻欢之地与她交配。她无法摆脱他的纠缠,这一点是肯定的。他一点儿也不吝惜他的力气,这一点也是肯定的。她感到了窒息,感到肺部快要爆炸。她知道他要她死在海底。她想,那又怎么样呢?那就死吧,她愿意这样死去!

    整个黑夜,海水都在房间里涌动着。风没有寻找到他们,月光也没有寻找到他们,没有人知道那间狭窄的房间是怎么成为一片海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五

    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成家庭主男,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他把合体的制服脱下来,只穿一件衬衫,牵着老二去托儿所,送萨努娅去上班,在街口接放学回家的莫力扎;他拎着菜篮去菜市里买菜,回家把袖口挽得高高的,围上萨努娅的围裙,洗切烹饪,为老婆和孩子做烤羊腿、辣白菜、酱地梨、菽面窝头;他还能用奶粉和鲜奶魔术师一般做出味道可口的酸奶来,令萨努娅惊喜过望。

    “喂,别表扬我,”乌力图古拉伸出一只裹着菽面粉的手指头警告萨努娅,“我这个人一身优点,就这一个缺点,一表扬我就上房——我会做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请您别拿手指妈妈,”莫力扎不满地批评乌力图古拉,“那样不礼貌。”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把莫力扎笑得摸不着头脑。莫力扎想,他们怎么啦?难道他们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礼貌吗?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得给老二取名字。萨努娅一直没给老二取名字。小名倒是取了一个,叫果子。萨努娅一直等着乌力图古拉回来给儿子取大名。你总不能下了种子,连收割的事情也不操心,到头来,连果子叫什么也不管吧?萨努娅就是这么想的。

    对给老二取名字这件事情,乌力图古拉十分上心,整天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的,琢磨着儿子的名字。我看,就叫冈巴尔吧。憋了好几天,名字终于想了出来。乌力图古拉很满意自己给儿子取的这个名字,取过之后很郑重地告诉萨努娅。

    “老二叫冈巴尔,老三呢,老四呢,五六七八呢?”萨努娅没有对“冈巴尔”这个名字评头论足,只是拿漂亮的眼睛瞟着乌力图古拉,问他。

    乌力图古拉没有想过这个。他不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不操老二之后乱七八糟的心,就算要操心,乌力图古拉也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人和蚂蚁产卵不一样,和母猪生崽也不一样,人想要孩子,想在老二之后再来老三,老三之后四五六七八,那得一个一个地怀,再一个一个地生,而且怀得怀足十个月,就算他和萨努娅团聚了,萨努娅不闲着,一个接一个地怀,十个月,时间不算短,够他取名字的。但是,既然萨努娅问起了这件事,他不能不考虑。

    “老三叫嘎仁钦,”乌力图古拉认真地想了想,掰着粗粗的指头说,“老四叫察干巴拉,老五叫图力多,老六……”

    “嘎仁钦察干巴拉图力多,那都是男孩子的名字,”萨努娅不依,叫乌力图古拉打住,“要是女孩子呢,怎么叫?”

    “那还不简单,”乌力图古拉打开了思路,脑子好使得很,一拍大腿就往外咕噜,“大丫头叫德日琴,二丫头叫乌兰博贝,三丫头叫格根塔娜,四丫头……”

    “喂,这算什么呀!”萨努娅再也忍不住,脸蛋儿涨得通红,冲着乌力图古拉大声喊叫,“就算你种子好,插花着生男生女,那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急得干瞪眼也生不下来!”

    “我没说我生,”乌力图古拉瞪了一双无辜的骆驼眼睛看萨努娅,不明白萨努娅发的是哪门子火,“当然是你生。我种你生,你生我取名字,不是这样分工的吗?”

    “你,你是一只揣不进口袋里的臭脚!”眼见乌力图古拉油盐不进,萨努娅恼怒地从他手中夺过老二,“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既然不是你一个人的,就不能光取蒙古人的名字,也应该取鞑靼人的名字!”

    乌力图古拉这才恍然大悟。萨努娅要他给孩子取名字,等他给孩子取名字,问他老二之后如何取名字,陷阱原来在这里呀。他想想,也是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那是一把种子扬天撒下去,有土地托着、日头照着,不论长出什么,都是他和萨努娅两个人共同奋斗的结果,他独吃独占,没有道理。

    “这样吧,”乌力图古拉从萨努娅怀里夺回老二,肉蛋蛋似的抱紧,挠着脑袋和萨努娅商量,“这头一个儿子,咱们取蒙古人的名字;下一个儿子,咱们按你喜欢的取,取鞑靼人的名字,这样谁也不吃亏。”

    “你打算生几个?”萨努娅不接乌力图古拉的茬儿,问乌力图古拉,“是生两个就打住,还是继续往下生?”

    “嘁,”乌力图古拉哑然失笑,反问萨努娅,“怎么打住?革命是打得住的吗?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后有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以后还有共产主义,革命无穷无尽。”乌力图古拉斩钉截铁地说,“所以,你什么也别想,只管往下生,生他个天翻地覆再说!”

    “天翻地覆是多少?”萨努娅不依不饶,“究竟是多少?”

    “不管有多少,”乌力图古拉不让萨努娅拿住,肯定地说,“有多少算多少!”

    “问题就在这儿。”萨努娅抓住乌力图古拉的破绽,扬扬得意地反驳,“咱俩又不是机器,逢双打住,逢单继续。要是生下单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

    乌力图古拉愣住了。他发现自己不光中了萨努娅的埋伏,而且是中了很深的埋伏。问题是,萨努娅懂得战术,她埋伏在那儿是有道理的。生孩子的事儿和打仗一样,仗打成什么样,不到战斗结束谁也估不住。要是任着性子往下生,两个不打住,四个打不住,八个不叫停,天翻地覆地生下去,谁能保证一树的柿子摇下来,落地的一定是双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取谁的名都不好,都有闹宗派的可能,都有闹分裂的可能,这就不是生孩子的初衷了。

    乌力图古拉毕竟是军事干部,有战斗经验,这种遇到埋伏的事情难不倒他。他很快拿出一套方案:既然他们的家庭是民族大团结、国际大团结,索性连孩子的名字也大团结,把父母两个民族的名字拆掰着都带上。比如,老二叫乌力冈巴尔·列普西,要不就叫乌力冈巴尔·扬什克,或者别的什么,老三要是丫头,就叫乌力德日琴·希妮亚,或者乌力博贝·玛丽什卡,这样显得气派,也热闹,一树的花骨朵儿,新鲜得很。以后生下的孩子照葫芦画瓢,都这样。

    萨努娅正喝着水,听了乌力图古拉的话,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呛得连声咳嗽,差点儿没笑闪了腰。萨努娅那么山花烂漫地一笑,乌力图古拉就知道自己幼稚了,他的战术烂得很,不是什么好战术,这让他有些沮丧,觉得自己白做了半辈子军事指挥官,窝囊。

    萨努娅笑过以后,揩去脸上笑出的泪水,严肃地向乌力图古拉建议,他俩都是革命者,他俩的生命属于革命,由他俩生命延续下来的孩子,也应该属于革命;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抛弃掉私利,做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不管今后生多少儿子和女儿,都给取汉族人的名字,让孩子们从小就融入到世界革命的大氛围里去。

    萨努娅的建议大气得很,大气得乌力图古拉眼珠子一亮,认定不光在莫力扎和他死去的娘的问题上,萨努娅的觉悟比他高,就是在她自己生的孩子这个问题上,她的觉悟也比他高。乌力图古拉二话没说,一口同意了萨努娅的建议。

    这一回,两个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脑袋凑脑袋,和和美美地商量,给老二取了个汉族名字叫“天时”。不光如此,乌力图古拉做主,连老大的名字也改过来,不叫莫力扎,叫“天健”。当然,“天时”不能就叫“天时”,“天健”也不能就叫“天健”,比如“瓜”不能就叫“瓜”,得说是“南瓜”还是“冬瓜”。汉族人有姓复姓的,萨努娅就提议,把乌力图古拉的名字拆散,孩子就姓“乌力”,这也叫革命。

    “咱们教育教育汉族同志。咱们不搞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乌力图古拉深深地叹息一声,把萨努娅一把搂过来,搂进怀里,深情地搓揉着。

    六

    半个月的假期结束之后,乌力图古拉从广州回到北京。他在北京接到新的任务,去一所军事院校学习。半年后,乌力图古拉以优异成绩毕业,和一批高级军官一起前往苏联,去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一年。以后的几年,乌力图古拉不断接到调令,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始终没有安定下来。

    乌力图古拉安定不下来,萨努娅就没法儿安定。乌力图古拉在苏联学习的时候,萨努娅在广州生下了她的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取名乌力天赫。萨努娅自己有工作,又带着三个儿子,总不能跟着风跑一阵儿,再跟着云彩飘一阵儿。就算真的装了风火轮,好容易撵上风,攀上云,风和云野去别的地方,就又得跟着跑,又得跟着飘,那跟树叶和羽毛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萨努娅一直留在广州没挪窝儿,和乌力图古拉牛郎织女,过着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

    这期间,乌力图古拉托人找到了老战友葛昌南的儿子葛军机。

    1951年冬天,葛昌南在益阳剿匪,行军时遇到塌方,连人带马给石头砸进了沅江。几十名士兵跟着葛昌南往江里跳,扎进冰冷的沅江去捞人,一条江水给搅浑了,捞上来一副结了冰的马鞍子,还有一顶只剩下篾架的斗笠,人和马都给湍急的江水卷得没了影儿。

    部队把葛昌南牺牲的消息通知给在邵阳搞土改的叶至珍。谁知消息还没有送到,叶至珍就在下乡途中被土匪捉住,剁掉手指脚趾,割掉乳房,开膛破肚,大卸八块,活活杀死在一块稻田里,一缕清魂追随丈夫而去。

    军机是叶至珍牺牲前九个月生下的。她工作忙,顾不上,把孩子寄养在保育院。葛昌南和叶至珍牺牲后,军机没人探望,被一个保育员偷偷领出保育院,卖给了一个江湖郎中。那个江湖郎中上街撂地摊时,让军机做引子,当着众人面,先把他的胳膊腿卸掉,霜打嫩丝瓜似的挂着,再绕场子吆喝一圈,冲他喷口药水,变魔术似的嘁哩咔嚓将小胳膊小腿还原,博得场边看客一阵喝彩,即使膏药卖不出去,善良的妇女们也总会在疼得哭不出声来的孩子面前丢下几个铜子儿。

    乌力图古拉听说后,发狠地寻找军机。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终于在贵阳找到了。找是简先民给找到的。简先民从朝鲜回国后分到国防部门工作,他去贵阳检查工作,顺带着让人陪着上街找流浪孩子,凡是流浪孩子都抓住问问,这一查一问,还真在打场子卖艺的江湖郎中身边找到了葛军机。简先民在电话里欣喜地给乌力图古拉汇报,说孩子肯定是葛政委的孩子,没落下残疾,只是见人就躲,而且又黑又瘦,看不出人形了。乌力图古拉牙咬得嘎巴响,问简先民,那个保育员和江湖郎中杀掉没有?简先民说没有,保育员事发过后逃掉了,找不着人,江湖郎中手上没有命案,审了一下,放了。乌力图古拉冲着电话吼,你把人抓回来,头砍掉,再踢上两百圈,要不咱们的关系就算完!说罢咔嚓一声撂下电话。简先民在电话线那一头直摇脑袋,心想,这个乌力图古拉,当人头是羊头,想剁就剁,想踢就踢呀?

    乌力图古拉撂了简先民的电话,又给广州拨电话,在电话里告诉萨努娅,老葛和小叶的骨血找到了,已经让简先民托人往广州送了,嘱咐萨努娅认准人,别出差错。萨努娅在电话那头为葛政委和叶大姐抹了一会儿眼泪,不敢耽搁孩子的事儿,问孩子几岁,长什么样,说什么方言,有没有残疾,要治什么病。这些乌力图古拉都问过,按照小本子上记的,一一说给萨努娅听。

    “我和老葛一个身子两颗头,老葛走了,小叶也走了,孩子命苦,不能让他没着落。从今往后,我就是孩子的爹,你就是孩子的妈,这孩子,我们养。”乌力图古拉又和萨努娅商量了一下军机的事情,连给他喝牛奶的事都没忘,这么说了半天,才放下电话。

    自从找到军机后,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着了迷,像寻找恐龙蛋似的,到处寻找战友的遗孀和遗孤,见到熟人就打听,谁谁的孩子在哪儿,谁谁的老婆找着没有。操他妈,乌力图古拉红着眼圈说,打了二十几年仗,人打没了,种得找着,别让他们烂在地里没人问。

    七

    1955年,乌力图古拉接到调令,到武汉一个军事基地当司令员。他和萨努娅商量,不能再等了,要不好好的日子硬撕成两半,一辈子都得等过去,台风过没过去,鸟儿都得往下落。萨努娅向华南局提出申请,工作关系调到武汉,然后带着四个孩子离开广州,到武汉和乌力图古拉团聚。

    乌力图古拉到了武汉,仍然着迷地寻找战友的遗孀和遗孤,找到了就一个个安置好,能工作的安排工作,到年龄的送进学校学习,不能工作和学习的送回老家,委托地方组织给他们解决生活问题,遗孤年龄小的,老家没有人的,他就让送到武汉,让萨努娅带。

    解放了,天下是自己的,军队又是最活跃的时候,譬如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哪儿动一下都能有反应,找人有条件。那些年乌力图古拉的家就像夏天的金色牧场,战友的遗孀和遗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人多的时候,得开三桌饭才管够。乌力图古拉一下子成了恐龙蛋博物馆馆长,他自己乐不可支,却把萨努娅累得不行。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商量,孩子是党的孩子,不是私人财产,不能都往怀里搂,拿人家的老婆孩子当恐龙蛋可以,找也可以,但找到以后,能不能把这些恐龙蛋交给组织,让组织上解决这种事情。乌力图古拉拿眼睛瞪萨努娅,说怎么不是组织?我就是组织,你看我是不是组织。萨努娅自己也是革命者,也是一级领导,而且是从阿拉木图跑到中国来闹革命的领导,自然不会百事依着乌力图古拉。看着不能拗过乌力图古拉,就换了一个方式。

    萨努娅向乌力图古拉摊牌,既然乌力图古拉热衷于当恐龙蛋博物馆馆长,四处搜集别人的蛋,那他们自己就少下两个蛋,把位置空出来,以便精力充沛地把那些战友的蛋养好。乌力图古拉不接受这个建议。他一点儿也不反对生孩子,恰恰相反,他是热衷于生孩子的,革命需要孩子,建设社会主义需要孩子,享受共产主义更需要孩子,他们是多么好的砖瓦呀!他们简直就是革命道路上扬眉吐气奔跑着的小马驹!这样的砖瓦和小马驹,那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未来,有多少都不过分。可是,乌力图古拉再热衷于生孩子也不能不承认,那些孩子的确太多了一些,他们像真正的小马驹一样跑来跑去,踢翻圈撞断栏,让人犯晕。而且乌力图古拉也看出来了,萨努娅两只手十个爪子,和平常人一样,没多长出一只,五瓜八枣的,刨不过来,是真累。乌力图古拉心疼萨努娅,萨努娅再一坚持,他就勉强同意了。两人决定,自己少生几个,腾出精力,把现有的蛋养好。

    事情定下来,为了保障决定的顺利实施,夫妇俩分了床,定下规矩,乌力图古拉同志夜里不准往萨努娅同志的床上摸,萨努娅同志也不能去纠缠乌力图古拉同志,大家保持在三八线南北两端,让和平共处的旗帜永远飘扬。

    相安无事两天,到第三天,规矩毁于一旦。毁是乌力图古拉毁的。乌力图古拉同志精力旺盛,革命胜利了,伙食又好,伙食一好,精力更旺盛,如此相辅相成下去,乌力图古拉同志没憋住,半夜三更踹开萨努娅同志的房门,往萨努娅同志的床上摸。萨努娅同志比乌力图古拉同志小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性格又是山花烂漫的那一种,哪里又能稳住?没容乌力图古拉同志摸上床,听见门响就跳下床,黑暗里在门边迎住冤家,一边抱怨乌力图古拉同志破坏规矩,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助乌力图古拉同志解除装备,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在门口把决定和规矩毁掉了。

    “操,挂在鱼竿上睡觉算什么事儿。”乌力图古拉同志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事情结束后,深情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总结说,“要不怎么说,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这以后就控制不住了。乌力图古拉往萨努娅房间里窜,萨努娅往乌力图古拉房间里钻,两个人撞上,黑骡白马,雄狮雌豹,捉对儿撕咬成一团,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违反了决定,也不管先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事情正像萨努娅说的那样,她嫁给乌力图古拉,是要和他斗争,要是没了她,他就没有了斗争的对手,而且两人都是征服者,都有主宰对方的强烈欲望,这样征服过来主宰过去,乌力图古拉日益筋骨强健,萨努娅不断滚瓜溜圆,两人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孕,萨努娅怀上并生下老五天扬,乌力图古拉又收罗到安禾和童稚非这两个战友留下的蛋。除去找到后陆续送走的,家中留下七个蛋,一半是自己的,不能送,一半是别人的,孤儿孤女,没地方可送,乌力图古拉一律认下。自己的没得说,别人的当做义子义女,养着。

    八

    家中蛋满为患,萨努娅二十六岁就做了七个孩子的母亲,心里烦躁不安,乌力图古拉却很得意,到处炫耀自己的一大堆蛋。工作忙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家,进门先叫蛋们集合,由高到低站好,他来检阅,挨个儿敲脑袋,问熟了没有。蛋们玩熟了乌力图古拉爸爸的这一套,踮着脚尖争着嚷着自己熟了,熟得憋不住了,让乌力图古拉爸爸把自己高高地扛在肩头,到门外叫卖去。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乌力图古拉被部下揭发,说家里的孩子吃公家大灶,属于多吃多占。乌力图古拉不争辩,申明的确有吃大灶这事儿,孩子们吃不饱饭,饿得小脸儿焦黄,眼珠子往里眍,他看不下去,让小保姆卢美丽带着去了几次大灶,还下令,不许讲客气,吃就吃个肚儿圆;但去的是军机、安禾和稚非,是战友的遗孤,自己的孩子一个没让去,全在家里吃代食粉蒸馍。

    负责调查乌力家孩子吃公家大灶情况的是简先民。

    乌力图古拉到军事基地任职时,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看他在班子的问题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军事基地政治委员由总部一位副政委兼着,平时人在北京待着不下来,其实是个虚职。乌力图古拉不擅做思想政治工作,想那是费嘴皮子的事儿,得有个能干人挑起来,就向组织上提出,把老部下简先民配给他。组织上就把简先民配给了乌力图古拉,还让他给乌力图古拉当政治部主任。

    简先民用不着调查,他就能证明乌力图古拉没撒谎,去公家大灶吃饭的是战友的孩子,乌力图古拉自己生的一个也没去。不是我包庇老乌,老乌他根本不是这种人,他从没揩过公家的油水,他那是心疼烈士的后代啊!简先民替乌力图古拉抱屈,激动地向上面反映情况。上面不依。战友的确是战友,可战友已经不在了,战友孩子的户口在乌力家,那些孩子一口口管乌力图古拉叫爸爸,管萨努娅叫妈妈,和战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再者说,都是打战争年代过来的,谁没有战友?也没见都往公家食堂里塞的。再者说,这是什么年头?自然灾害,帝国主义反动派卡我们的脖子的年头,所以,多吃多占的揭发成立。乌力图古拉由此受到党内记大过处分,被责令在党委会上做检查,从津贴中扣除多吃多占的那部分。

    萨努娅特别看重政治名誉。她不远万里从风光优美的伊塞克湖来到中国,她是那么的喜欢中国,她可以累一些,再累一些,自己生蛋,也替别的同志养蛋,却不能接受革命经历被玷污的事实。一气之下,她闹着要和乌力图古拉同志离婚,让乌力图古拉同志自己当他的恐龙蛋博物馆馆长,她要一身轻松两袖清风地干革命去。

    “你这算什么?”乌力图古拉当然不干,批评萨努娅同志小题大做,遇到点儿困难和委屈就撂挑子,特别举例说,“狗撵獐子马驮人,两样都对人类有贡献,都是革命者,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比如狗流哈喇子就是缺点,马打嗝儿就是缺点,总不能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就把狗和马都杀掉,不让它们撵獐子和驮人,不让它们革命吧?”

    “亏你还是首长,说出这种牧民才说的话,没觉悟!”萨努娅心里有气,讥嘲乌力图古拉。

    “我就是牧民,”乌力图古拉瞪起了骆驼眼,“我祖宗八代都是牧民,扔土坷垃赶臭羊,你还能剥削我不成?”

    两个人因此大吵一架。吵完以后又奇怪,明明说离婚的事儿,怎么就说到狗撵獐子马驮人上,说到谁剥削谁的问题上?两个人都笑,笑过以后,乌力图古拉同志做自我批评和检讨,承认自己在工作方式上有问题,犯了“左”倾冒进错误,让萨努娅同志受了连累。

    那么骄傲的乌力图古拉同志都能诚恳地对自己的过失作出自我批评,萨努娅同志当然不会一点儿觉悟也没有,她也表示,问题不应该由乌力图古拉同志一人承担,在生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是友邻部队,要不是她给了乌力图古拉同志错误的诱导,而且两人互为友邻,他也不可能一个人进入阵地,顺利地把仗打下来,并且取得那么骄人的战果。萨努娅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做子宫摘除术,彻底根除生子之虞,这样,大家既不用在是否冒进的问题上憋着,又没有了“左”倾盲动主义的后顾之忧。

    “你想毁我的地!”乌力图古拉一听就急了,头发奓立,眼珠子瞪得比杏子还大,“你试试,你要敢毁我的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萨努娅不试,也不让乌力图古拉收拾,她给乌力图古拉分析局势:乌力图古拉一百八十厘米的个头儿,身子骨儿结实,一顿饭能吃掉八个馒头,喝下三碗小米粥,一脚能踢倒一头犍牛,他这样的人,精力充沛,生育能力毋庸怀疑。至于她萨努娅,细腰丰臀,乳房饱满,波西米亚人的腰铃舞跳起来能三天三夜不下场,人快乐得见风就招摇,完全是一片水草丰泽的草原,鸟儿丢下一粒草籽就能长出一片茂密的草场。这样的草原不能随便动,尤其不能让乌力图古拉这种精力充沛的骡子随便动。可她这辈子没有遇到鸟儿,遇到的是丝毫不讲道理的他,不让他动根本不可能。他俩一个精力充沛,一个水草丰泽,合在一起,成就了一片品质优良的牧场,而且他们自己就是阳光、风、雨水,不需要谁来帮忙,自然会把一片牧场折腾得热闹无比。

    “我不毁地怎么办?只能毁,毁了你就能动我,那就不叫随便了。”萨努娅总结说。

    萨努娅分析得头头是道,乌力图古拉无话可说,可他就是不说赞同的话。到萨努娅去医院“骟”自己那天,乌力图古拉说什么也不愿意陪着萨努娅去医院,扬言萨努娅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他拦不住,但绝不当帮凶。

    乌力图古拉那天情绪烦躁,从早到晚板着脸,样子凶狠,嫌凳子挡路,嫌老五天扬哭声大,嫌馒头样子不好看,嫌白天比黑夜长,一脑门儿的不耐烦,还找碴儿把老四天赫揍了几巴掌,算是出了口邪气,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总算解决了问题。

    萨努娅不愿听“解决问题”这句话,以后逢着和乌力图古拉吵架,就把这句话翻出来,说乌力图古拉只想着“解决问题”,怂恿她“毁了地”,让医院合法地“骟”掉她,害得她二十多岁就没了子宫,弄得内分泌失调,脾气不好。乌力图古拉并不愿意“骟”掉萨努娅,可他不翻案,爽快地承认萨努娅的子宫是他放任自流,让她给摘掉的。

    “不摘你想怎么样,当地主老财?”乌力图古拉安慰萨努娅,又开玩笑说,“萨努娅同志,不要灰心丧气,革命嘛,哪能都合着自己的意,捞个盆满钵满。”

    萨努娅最不喜欢乌力图古拉这一点,一说就说到五谷六畜,一点儿修养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不反感乌力图古拉“不要灰心丧气”这句话,不但不反感,鼻子一酸,没忍住,眼窝里那点儿不争气的咸水儿就落了下来。乌力图古拉一看,立刻收住五谷六畜,把萨努娅搂过去,拿大巴掌替她揩眼泪,一连声地哄她说,好了好了,骟也骟了,变不回地主老财去,那咱们就不当地主老财,就守着这一窝蛋,好好过日子,啊!

    萨努娅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人,事后想,自我批评也好,党内斗争也罢,乌力图古拉同志从来吃软不吃硬,逢仗就上,根本不看老天的脸色,也不会真让一两次残酷斗争束缚住马蹄子,幸亏她理智,废了地,驰骋任驰骋,种子是白下的,稗子荞麦谁也长不成,要不然,就乌力图古拉那股百折不挠的劲头儿,一年播种,二年收瓜,一季一季种下来,自己不想当地主老财都不行。再说,她太清楚了,乌力图古拉把战友的孩子往家里接,并没有闹贪污的想法,南瓜倭瓜全算自己的。他自己有本事,不缺种子和力气,也不缺热情和手艺,要顺着脾气,多少孩子都能养下,那种霸道的丰年,刮风下雨都拦不住。他把别人的孩子接到家里来,其实是亏了自己。萨努娅这样想了,心里多少对乌力图古拉有些歉意,觉得这个结果,是自己造成的。

    九

    到了60年代初,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和鞑靼人萨努娅多姓混居的家庭局面基本上固定下来。这个固定,包括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定居武汉,还有不再生孩子。

    乌力家共有九口人:乌力图古拉本人和妻子萨努娅,1939年出生的老大乌力天健,1951年出生的老二葛军机和老三乌力天时,1953年出生的老四乌力天赫,1956年出生的老五乌力天扬,1958年出生的老六安禾和1960年出生的老七童稚非。九口人,姓了乌力、萨雷、葛、安、童五个姓,要是再加上小保姆卢美丽、秘书严之然、警卫员何子良、司机高二油、公勤员兼厨师万东葵,那就是十四个人、十个姓。用简先民的话说,乌力家就像一个优良的牧场,有骡子有马,有骆驼有羊,热闹得很。

    简先民是给自己的老婆方红藤说这番话的。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口气是伤感的,就像胯下只有一匹瘦马的牧人,遥远地看着水草丰泽、人丁兴旺的部落,心里五味杂陈。简先民说完这番话以后不服气,又加了一句:你说哈,都是人,都有那把子劲头儿,可打鸟的和打熊的收成就是不一样,气人不气人。

    简先民膝下有儿子简小川,大女儿简雨槐,二女儿简雨蝉,解放以后,又把大哥的孩子简明了从老家接到身边,四个孩子,不算少。简先民想继续生,方红藤不同意,二女儿简雨蝉没出生前,她就基本上和丈夫分了床。

    方红藤把简先民的话告诉给萨努娅听,两人笑了一气,说男人这种东西,吃着嘴里的,还要瞅着盘子里的,什么德行。萨努娅回家就把简先民的话,还有她和方红藤怎么议论男人的话说给乌力图古拉听。萨努娅知道乌力图古拉护老婆,尤其中意自己的老婆,以为乌力图古拉会反驳他的同事,说男人应该满意胯下的那匹马儿,别比什么马儿,要比比骑术。可是,没有。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的一句谚语,”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萨努娅,然后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句谚语,“马的前蹄踏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马的后蹄伸向太阳落下的地方。”

    萨努娅事后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明白乌力图古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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