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海

    每天在家照顾着床上的爱人，十三年如一日。于是，他成了小区里的名人。他不认识别人，可谁不认识他啊。

    楼下扯闲话的人都说，这个老太太，摊上这样的老头子可真是有福啦。要不是他这个老头子，恐怕她几个三周年都过了。另一个会冷不丁地接过话：也不知是老头子前世欠她的，还是人家前世修来的福呀。

    他的爱人，在床上躺了十三年，植物人。他明显老了，黑了，也瘦了；可他的爱人，干干净净，白白胖胖，和刚躺下时似乎一样的年轻；躺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点褥疮，还像是刚睡着的样子。

    他爱人刚成植物人时，每天的太阳悄无声息地走着，走到他爱人的床边，走到他爱人的被子上，又走到他爱人的脸上的时候，他就用红粉笔，在墙上画上红艳艳的一道儿；即使阴天，下雨或者下雪天，他也用红粉笔，紧挨着昨天那一道儿，再画上暖暖的一道儿。他约摸着，这时，太阳该走到爱人的床前了吧。太阳，总在他心里。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一天一天滑去了；墙上，一道一道从容地画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红红的三百六十五道儿，竟圈成了一个圆。那个圆，不很圆，却很写意的。那一道道，长短错落不一，分明是太阳的光芒啊。小孙女放学回来了，来看望爷爷和奶奶，帮助爷爷照顾奶奶。爷爷忙着做饭，太阳一点一点又走了过来看奶奶时，她也就紧挨着爷爷昨天的那一道，画上红红暖暖属于自己的那一道……转眼十三年了，白白的墙上，竟灿烂着十三个太阳。

    更多的时间，还是他照顾着爱人。儿子、女儿和孙女，都太忙，他理解，从不埋怨。他不愿他们为他老两口分太多的心。一切收拾停当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给爱人讲以前的事，讲以前他俩的事。他喃喃地说：记得第一次去你家，轻叩柴门，你家的那只大黄狗龇牙利嘴叫得厉害。你很好听地笑了笑，你牙齿白白的，小小的，密密的，排得很整齐，真的很好看。接着，你轻轻拍了一下狗的头，又不知你对狗说了什么话，狗就不再叫了。以后我再去，你家的大黄狗，再没咬过我。再后来，它见了我，还摇头晃脑摆尾巴，身子都失去平衡了，他乡遇故知似的。

    结了婚，每到周五黄昏的时候，你总站在村口，朝村边大路向南的尽头望着。大路向南的那一头伸向县城。月亮从东山爬上来了，露珠也滚在细细的草叶上了，你还不肯回去，再等等，再听听。你在等在县城教书的我，你在听我自行车的声音。我回去了，不只是挑肥挑红薯挑玉米穗，还有咱的天伦之乐和温馨呢！

    你在乡下咱村里教书，教化学。教课之余，既拉扯孩子，还得侍弄庄稼。我在县城里教书，教物理，也只是教书。你自然比我累多了，也苦多了。我欠你的太多。也许，是老天实在看不过去了，让我偿还我对你的那份亏欠；就这样，你躺在这里，一躺就是十三年。让我这样一点一点来偿还啊。要不，为什么你民办教师转公办了，咱都退休该享清福了，你却躺下了？！

    他说着，他爱人眼角竟倏地滑下一滴泪珠。这泪珠，使他的心，更激动，更暖和。

    他的这些简直是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经常在他将要讲完的时候，就看到有泪珠从爱人的眼角这么倏地滑下。他相信奇迹，因为人间已经出现许多奇迹，也许，下一个奇迹就惊现在他的眼前……

    他从不灰心，满屋的十三个太阳，二十四小时都红红艳艳，这么灿烂的。看到这十三个太阳，他的脸上就满是灿烂，那灿烂的岂止是阳光？更是希望啊！不是吗？昨天，孙女还说，爷爷，等你照顾不动奶奶了，我来！

    在希望里想着奇迹，奇迹也许真的会越走越快，渐行渐近呢！毕竟，小小的屋里，已经有了十三个灿烂而又暖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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