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乌龟原来有个好听的名字，年轻小伙子谁会甘心叫乌龟这名字呢？乌龟是在一次偶然事件之后，才被人叫了乌龟的。乌龟不恼人这么叫，甚至希望人这么叫。

    乌龟原来也是一个勤快人，有一手泥瓦匠的绝活儿。女人上树打枣，跌下来摔瘫了，乌龟便嫌弃他的女人了，嫌女人懒笨，嫌女人唠叨，嫌女人瘫痪，发展到后来，乌龟竟出言不逊，大骂女人：你咋不死呢？死了我再娶一个媳妇。

    女人就是死不了，乌龟就出门喝酒去了——原来只是抽几根烟。这酒喝着烟抽着，就又上了赌桌。哗啦啦麻将一搓一整夜，输了钱就骂自己的女人，赢了钱就到外面找人家女人。左邻右舍看不过眼，去劝乌龟；自己女人忍不住，哀求乌龟。结果是一样的，乌龟我行我素，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把自己的手艺也荒了。很快，乌龟穷得一贫如洗，快揭不开锅了。没奈何，乌龟找出泥瓦匠的工具，跟人到后梁整修村里的小学校去了。

    乌龟一走，女人也死了心，不想活了，几次寻短见。也是女人命不该绝，上吊绳子断了，喝的农药也是假的。女人便断了食，任凭左邻右舍的大娘和二妈怎么苦劝，一根面条也不下咽。劝得紧了，仅是张一张嘴，喝上一口汤。给乌龟捎话，乌龟却赖在小学工地上，死活不回来。

    这一日，乌龟负责修缮一段小学的围墙。村里的小学是由早先的一座小庙改建的。小学的围墙就是原来小庙的围墙，是什么时候起的呢？乌龟不知道，比乌龟辈分大的人也不知道。天长日久，围墙已有多处坍塌，乌龟修缮的这一段墙临着小河，墙基都是小河里的石头垫起来的。在拆除旧墙基时，乌龟发现了一只真正的老乌龟，压在墙基下的一块大石头下，探头探脑的，居然还活着。乌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退后了几步，差点儿就要给这只垫墙基的老乌龟跪下磕头了。

    老乌龟压在沉重的墙基下，没日没夜的载重就不说了，老乌龟总得有吃有喝啊！不然，老乌龟怎么活得下来？

    疑窦丛生的乌龟，心头惊异着，这就看见一条小道，隐埋草丛里，直抵一道高坎儿下的小河。乌龟看见了一只老乌龟，从小河的石头缝里缓慢地爬出来，爬进了草丛里的那条小道，短粗的龟腿，轮换地向小庙的围墙爬来，虽然爬行得很慢，特别特别慢，不仔细看，好像一只乌龟化石，不是自己在爬动，而是自然的风轻轻地吹着它，慢慢地移动。近了……近了……老乌龟爬到压在墙基下的乌龟跟前，伸出了它黝黑的龟头，和墙基下的龟头对吻了起来，仔细地对压在墙下、没有自由的老乌龟吐着唾沫，白色的唾沫在两只老乌龟的嘴边上堆成了一朵花。

    相濡以沫。在这一刻，泥瓦匠乌龟流泪了。

    乌龟拿着他的工具小心地撬开了墙基下的石头，解放了久负重荷的老乌龟。因为压得太久了，解放了的老乌龟暂时还不会自己爬行，乌龟就跟着返回小河去的那只老乌龟，把解放了的老乌龟，也送进了小河。

    乌龟做着这一切时，想起了他瘫痪在炕上的女人，想起自己的种种恶行，顿感罪孽深重，后悔得抽了自己两巴掌，满眼是泪地回了家，对他的女人说：我是人啊，我还能不如一只乌龟！

    他女人已经断食七天了，仅靠着少量的进水维持着生命。见乌龟回了家，悔得满脸的泪水，他女人还不知道乌龟是咋的了。乌龟就给女人讲了那两只老乌龟。乌龟就做了饭，端来喂女人，女人也就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地接着，和着长流的眼泪吞进了肚子。

    女人吃饱了，脸上有了些红晕，有了些喜色。

    女人就嗔怪地说：你真是一只乌龟。

    乌龟男人就等着女人的嗔怪。放在以往那是不行的，女人不能嗔怪男人，也不敢嗔怪。现在的嗔怪，一样的话语，却有了不一样的效果。

    乌龟酒也戒了，烟也戒了，赌桌上再没了他的身影。他搜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还东挪西借，筹措了一笔钱，把女人背到县城医院治疗。晚上守在女人的病床前，白天又到建筑工地做他的泥瓦活儿。人明显瘦了，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好。

    女人惭愧地说：“我把你拖累了。”

    乌龟说：“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女人就笑了一下，说：“下辈子你还要我吗？我也好认真还你。”

    乌龟也笑了，笑得非常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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