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家里只有一个奶奶，一个爹，没有娘。人家都有娘，怎么我没娘呢？我问奶奶，奶奶说，你娘死了。我问，埋在哪里呢？奶奶说，大水淌跑了。我不信，问爹，爹不吭气。

    村里人却不是奶奶这个说法：

    我娘是个傻子，流落到黄泥湾。爹三十八岁了，娶不到媳妇儿。在这大山沟里，爹只能打一辈子光棍，断了祖宗的烟火，奶奶眼泪都快流尽了。见到我娘，奶奶动了心思。她央几个大嫂把我娘洗干净，送到我爹的床上。第二年，娘就生了我。我出生以后，奶奶亲自带我，喂我米糊和面汤，不让娘碰我，怕我变成娘一样的傻子。娘坐完月子，奶奶煮了一大盆干饭，盛了满满一碗，让她吃，娘从没吃饱过，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刚吃了半碗，奶奶说，傻子，别怪我，只怪这个家太穷，吃饱了你就走吧，永远别回来。娘愣了，不吃了，把半碗剩饭推到奶奶面前。但是，奶奶依然没有心软，拿根棍子把我娘撵出了村子。

    我相信这个说法，我娘肯定是被奶奶赶走的。我问过很多人，大家都这样说。一想起这个事情，我就生奶奶的气，几天几夜不理奶奶。

    我娘傻怎么了，再傻也是我的亲娘。我多么希望娘还活着，有朝一日我可以看到娘，让娘抱抱我。娘还从来没有抱过我呢。

    人们经常祝福别人心想事成，没想到一天傍晚我真的心想事成了，我朝思暮想的娘回来了！我有娘了！

    村里几个小伙伴高喊着，飞跑到我家，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非常激动，我没有理由不激动。我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脸颊发烫，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

    我娘在哪里？我颤抖着问。

    就在村口，她怕你奶奶打她，不敢回来。他们气喘吁吁地说。

    我脱缰烈马似的朝村口撒腿狂奔而去。

    村口那棵老枫香树下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情有些呆滞，手里拿着一个肮脏的红气球。我从未见过如此埋汰的人，一下子呆了。村里很多人围在她的旁边看热闹。

    傻子，你儿子来了。

    柱儿，快喊你娘……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说。

    我看到这个木木的女人眼睛瞬间有了光芒，牢牢盯住我，笑了一下。她举着手中的红气球，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

    我感到周围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我的血液一点点变凉。我不要脏气球，不要脏女人，她不是我娘。我大吼起来，然后我哭了。我一路大哭着跑得远远的。

    那时候，已经分田到户，我爹辛勤耕作，家有余粮。奶奶再次收留了我娘。自从娘进门，我没有正眼看她一下，更没有喊她一声。晚上，一家人一桌吃饭的时候，我背对着娘，虽然奶奶帮娘洗过澡，换过衣服，我还是觉得和娘在一起吃饭会倒胃口。

    突然，我的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击。

    我猛地扭过头来，看到奶奶一脸怒容，手上高举着一双筷子，原来是奶奶用筷子抽我。从小到大，奶奶没有舍得吵我，更没有打过我，哪怕我为了我娘几天几夜不理她，她也没有生气。可是她居然打我，打她的心肝宝贝孙子。

    快转过身来，喊你娘一声。奶奶说。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懂吗？奶奶说。

    奶奶手中的筷子高高举着，随时都会再落下来。

    我娘把脑袋伸过来，伸到奶奶高举着的筷子下面，含糊地说，打我，莫打他。奶奶把筷子扔了，掩面大哭起来。

    在奶奶的严厉调教下，我慢慢习惯了这个傻娘，但我对娘的感情一直很淡漠。随着年龄一天天变大，我的虚荣心与日俱增，内心深处越来越嫌恶她。她竟然跑到我们学校，站在教室外面，隔着窗户喊：柱儿，柱儿……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有个傻娘，纷纷对我挤眉弄眼，几个男生翻着白眼球，学着我娘的腔调喊，柱儿，柱儿……

    我恨不得教室里裂条地缝钻进去。

    娘每次跑到学校，手里都攥着吃的东西，几个野草莓，一根黄瓜，几个豌豆角儿，几个板栗，等等，都是一些季节性的瓜果。我从来没有要过，总是挥起拳头，赶她回去。有一天下雨，我想娘不会来了，谁知道娘还是来了。娘被雨淋透了，全身上下几乎糊满了泥。我实在坐不住了，冲进雨帘，把娘拉到屋檐下。娘摊开手，手心里有几颗鲜红的野樱桃，居然干干净净的，没沾一点泥巴。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拈一颗樱桃填到嘴里，不该对娘说，好甜。娘笑了，欢天喜地转身跑了。

    晚上娘没有回家。爹喊了很多邻居，打着手电去找。找了半夜，在村后百丈崖下面找到了娘。崖顶上，有一棵野樱桃树。娘压断了樱桃树，从树上摔下崖去，死了以后，怀里还抱着折断的樱桃树枝。

    百丈崖巍峨高耸，长满青苔，一下雨就非常湿滑，即使大晴天，手脚麻利的人爬上去都很费劲。

    这个傻女人，怎么能爬那么高呢？奶奶不解地自言自语。

    只有我心里清楚，娘为什么能爬那么高。

    娘啊，我的亲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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