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

    哲学家不是法定的，当你想同一件事情超过5分30秒时，你就成了哲学家。

    在我二叔跳水自杀以前，我奶奶没有养过鹅。

    颍河镇的人都说，二叔是被奶奶骂死的。

    起因是前几天，二叔去镇上赶集，卖油条的胖男人说二叔偷吃了他一根油条。

    奶奶怒声说，你竟然偷吃人家的油条，我这张老脸真让你给丢尽了！

    二叔说，我没偷吃，我只是咽了一口唾沫。

    奶奶说，你还犟嘴呢。你先别进家门，去颍河里把身上的脏油给我洗干净了！

    我二叔转身便朝颍河走去，从此再没有回来。

    自从那天起，奶奶老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绷着脸对着天空发呆。有一天早上，颍河边来了一个卖鹅的中年汉子。奶奶眼睛一亮，她弯腰对我说，轩，咱们养鹅吧，鹅能看家，还能下蛋给你吃。

    那是我回家以后，第一次看到奶奶的笑脸。奶奶把那几只小鹅放到院子里，笑容就一直没断过。

    那几只小鹅的确给奶奶带来了快乐，她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养鹅这件事上。奶奶一大早起床，牵着我穿过春风荡漾的大街去田野里挖野菜。回家以后，奶奶把野菜洗干净，剁成手指长短，抓上一把浸泡了一夜的小米，搅拌在一个泥巴做的盆子里。奶奶撅起干瘪的嘴巴，发出小鹅一样的叫声。那些小鹅就从笼子里钻出来，摇摆着围在泥盆旁啄食野菜和米粒。

    奶奶从不去我家祖坟附近挖野菜，她甚至不朝我爷爷和二叔坟墓的方向看一眼。经过村南的颍河时，奶奶的脚步迈得很轻，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

    可是那些小鹅很难养，不停地瘟死，最后只剩下一只。这只鹅已经长大了，已经完全长得像一只鹅的模样。它的脖子比我的胳膊还要长，扁阔的喙有力地摆动着，额头上突出来一个土豆大小的肉包。鹅头比我的拳头还要大。

    奶奶说，这只鹅已经长成大头鹅了。它还没下过水呢，明天咱们让它学游水去吧。

    河塘里水面清澈，绿波荡漾。自从二叔淹死在这个河塘里，奶奶就从来没有在河塘边上停过脚，也不让我来这里玩耍。奶奶把大头鹅放在河塘岸边，挥着手让它下水。大头鹅探着身子张望着水面。它刚挪进水里，就展开了蹼，摆动着双腿朝水里游去了。它很惬意地摇头摆尾，用喙啄着水面，扭头梳理着背上的羽毛。那一刻，奶奶停止了动作，双手还朝背后伸着，像是要去和鹅一同游戏的样子。她的嘴巴半张着，眼神儿僵住似的。几缕灰白的头发耷拉在她的腮旁，随着凉风轻轻摆动着。过了老大一会儿，奶奶才对我说，轩，你瞧，咱家的鹅会游水哩。

    远处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跷起脚尖，朝我们这边张望着。她们不是看我家的鹅游水，而是奇怪地打量着奶奶。

    自从大头鹅会游水以后，它好像就喜欢上了村南的河塘。每天早上，只要奶奶一打开笼子，大头鹅就迫不及待地钻出笼子，旋风似的朝大门口跑去，对着紧闭的门板扇动着翅膀，扭头对奶奶嘎嘎大叫。

    直到一个下雨天，大头鹅再次用翅膀拍打着紧闭的大门，扭头对奶奶嘎嘎大叫个不停时，奶奶开口骂了它。

    当时奶奶站在门槛上，隔着院子里哗哗的雨水朝大头鹅喊，叫什么叫啊？下雨天还要出去疯跑吗？奶奶说着抓起门前的扫帚，朝院子里挥动着说，再叫就撵走你！

    我没想到，这时大头鹅不叫了，它伸长脖子，探着身子，以低空飞翔的姿势朝奶奶扑过来，伸着宽阔的喙，狠狠叼了一下她的大腿。奶奶疼得尖叫起来，她歪斜着躲避大头鹅的喙。大头鹅似乎不依不饶，追逐着她接连叼着她的裤腿。奶奶挥动着扫帚，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大头鹅，对我喊，轩，快帮我揍它！揍死它！

    我被鹅近乎疯狂的动作和奶奶的大喊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后来奶奶歪倒在地上，哭着说，这只鹅叼疼我了，我把它养活这么大，它却学会叼我了……

    奶奶哭得很伤心。看着她哭的样子，我也觉得伤心极了。大头鹅叼完奶奶之后，跳出了屋子，跑远了。

    这只大头鹅从此以后开始接二连三地给奶奶惹事，经常把别人家小孩的屁股叼破，或者把别人家的小鹅叼死，终于人们一致要求奶奶杀了那只泼辣的大头鹅。

    奶奶对愤怒的乡邻们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家的大头鹅吧。说实话，我舍不得。你们要真杀了这只鹅，我这条老命也不活了。

    可是过了不久，那只大头鹅还是死了，是被黄鼠狼咬死的。那天早上，纷纷扬扬的雪片还在飘着。

    奶奶哭了，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奶奶哭得那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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