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海洋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婧从卫校刚毕业。她是医院新来的护士中最漂亮的一个，又能说会写，大且亮的眼睛望着人时总有一股诚恳可爱的神气。

    没多久，有一个同婧一批来的男医生就迷上了她。外形粗犷、口齿有些木讷的他，常常顶着一头乌黑浓密却长短不齐的头发，醒目地站在婧的寝室门口。姐妹们见了，便要笑：婧啊，“刺猬”又来了。

    婧总是把头拾得很高地从屋里走出来。第一句话总是问：你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呢？其实谁心里都明白。

    “刺猬”却总是脸发热地瞄一眼婧，就垂下眼皮说：这一本《园丁集》你有吗？

    刚到单位时，在欢迎会上作自我介绍，婧说过她很喜欢读泰戈尔的诗。“刺猬”就记住了。每次来访，几乎都拿着泰戈尔的书，或者将话题往泰戈尔身上引，仿佛那个大胡子的外国老头儿能给他智慧与勇气。

    当时我就想，“刺猬”也许并不懂得怎样欣赏这位文豪，但他心里一定非常感谢泰戈尔。他送给她的《园丁集》《飞鸟集》《流萤集》……都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薄薄的、袖珍型的开本，压膜的橘黄色的封面，正适合容纳初恋人的羞涩与谨慎。

    婧总是难以推辞。但我们看不出她有何钟情于“刺猬”的痕迹，她只是受不了泰戈尔的诱惑，而且那时的推辞，也许是一种比拒绝更重的伤害吧。

    婧常常躺在寝室里念着泰戈尔：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样博大而又温柔的语言，那样本色自然而又令心灵战栗的情怀。婧一次次陷进泰戈尔的诗句里。有时，她同室的姐妹们会杞人忧天地想：泰戈尔的诗集不是不竭之水，总有一天他要送完的呀，那时“刺猬”该怎么办呢？

    后来也许真的是没有借口了。半年多后，“刺猬”送来的是《泰戈尔散文诗全集》——他以前送的书的内容在这套书中几乎全都容纳了。

    大家都感觉到，婧仍然不愿意和“刺猬”有“戏”。只是日复一日地写些“我已跌落在你的目光绵延成的巨掌中”或“在我青春无悔的旗帜下你已擦身而过”之类的仿泰戈尔诗句。在别人看来，这后面隐藏着一段不甚明朗的恋情，至少也泄露了婧对某一位先生（当然不可能是“刺猬”）的暗恋。然而婧死活不愿承认。大概有些事，不仅别人，就连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

    都一样的，也许青春本来就有些任性吧。

    过了两年，“刺猬”辞职了。有人说是因为失恋，有人说是因为忌妒，也有人说是受医院领导排挤。总之，此后的“刺猬”再也没有出现在婧的寝室门口。

    婧对此事好像波澜不惊。只是同寝室的姐妹们有时谈到那个不会刺人的“刺猬”，婧便立即沉默了下来，一本一本地抚摸着泰戈尔诗集。那些厚薄不一的书里，曾藏过“刺猬”多少的期冀与失落呢？谁也说不清楚。

    一晃二十年过去，期间发生在婧身上的诸多事情没有人在意。只是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许多早就调离原单位的人获悉了一条信息：已经是住院部护士长的婧和开诊所的“刺猬”好上了，准备结婚！大家不胜感慨的同时，得知现在的“刺猬”刚结束了一段婚姻，还带着一个孩子。

    魅力依旧的婧和“刺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只邀请了双方亲戚和以前同单位的姐妹吃饭。席间，婧念了一首诗：蜜蜂飞过花朵，蕊上会有痕迹；松树流过清泪，身上会有松香；真心爱过一回，书中会有标记……

    婧动情地念着，让这首诗的作者“刺猬”久久止不住哽咽，落泪的还有当初读过这首诗的我们这帮姐妹。只有婧的小表妹——那位大学还没有毕业的伴娘，在嘟嘟囔囔地说：世界上怎么还有你们这么傻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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