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与现代化
先声明一句:对于“文化”的含义的理解五花八门。我在这里所说的“文化”是广义的文化,包括人类创造的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一切优秀的东西。
传统文化代表文化的民族性,现代化代表文化的时代性。二者都是客观存在,是否定不掉的。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矛盾统一,既相反,又相成。历史上所谓现代化,是指当时的“现代”,也可以叫做时代化。
所谓现代化或者时代化,必须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当时世界上在文化发展方面已经达到的最高水平。既然讲到世界水平,那就不再是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事情。因此,不管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总是同文化交流分不开的。文化交流是人类历史上以及现在人类最重要的活动之一。现代化或者时代化一个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进行文化交流,大力吸收外来的文化,加以批判接受。对于传统文化,也要批判继承,二者都不能原封不动。原封不动就失去生命活力,人类和任何动物植物失去了生命活力,就不能继续生存。
在历史上任何时代,任何正常发展的国家都努力去解决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矛盾。这一个矛盾解决好了,达到暂时的统一,文化就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国家的社会生产力也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经济就能繁荣。解决不好,则两败俱伤。只顾前者则流于僵化保守;只顾后者则将成为邯郸学步,旧的忘了,新的不会。
中国历史上的事实可以充分证明上述的看法。试以汉代为例。汉武帝在位期间是汉代国力达到顶峰的时代。在政治方面和经济方面都有辉煌的成就。在文化思想方面,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以说是保存传统文化的一种办法。但是当时的人们并没有仅仅对儒家思想抱残守缺,死死抱住不放,而是放眼世界,大量吸收外来的东西。从那时候起,许多外国的动物、植物、矿物,以及其他产品从西域源源传入中华,比如葡萄、胡瓜、胡豆、胡麻、胡桃、胡葱、胡蒜、石榴、胡椒、苜蓿、骆驼、汗血马、璧流离等等都是当时传入的。西域文化,比如音乐、雕刻等也陆续传入。稍晚一点,佛教也传了进来。另一方面,中国的丝和丝织品也沿着丝绸之路传到了中亚和欧洲。总之,汉武帝及其以后的长时间中,一方面发扬传统文化,一方面大搞“时代化”。尽管当时不会有什么时代化或现代化之类的概念,人们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进行这样伟大的事业;但是他们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文化交流大大地促进了汉代文化的发展,也促进了国际上文化的发展。汉武帝前后的时代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代之一。
我再举唐代做一个例子。李唐的家世虽然可能与少数民族有某一些联系,但是几个著名的皇帝,特别是唐太宗,对保护中华民族、主要是汉族的传统文化做了大量的工作。文学、艺术、书法、绘画、哲学、宗教等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可喜的发展。中华文化还大量向外国输出,日本是一个显著的例子。唐太宗本人,武功显赫,文治辉煌。他是政治家、军事家,又是书法家和诗人。贞观时代,留居长安的外国人数量极大。他们带来了各自国家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又带回中国文化。盛唐时期遂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之一,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第一大都会,唐王朝成为经济最发达、力量最雄厚的国家。
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这两个已经够了。这一些例子透露了一条规律: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国力强盛时,对外文化交流,也可以叫做时代化,就进行得频繁而有生气。这反过来又促进了本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国力更加强盛。凡是国力衰竭时,就闭关自守,不敢进行文化交流。这反过来更促成了国力的萎缩。打一个也许不太确切的比方:健康的人,只要有营养,什么东西都敢吃,结果他变得更加健康,患了胃病或者自以为有病的人,终日愁眉苦脸,哼哼唧唧,嘀嘀咕咕,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动。结果无病生病,有病加病,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清朝末年,被外国殖民主义者撞开了大门,有识之士意识到,不开放,不交流,则国家必无前途;保守者则大惊失色,决定死抱住国粹不放,决不允许时代化。当时许多有名的争论,什么夷夏之辩,什么体用之争,又是什么本末之分,都与此有关。这是一个国家似醒非醒时的一种反映,其中也包含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斗争。以后经历了民国、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等混乱的时期,终于迎来了解放。
在解放初期,我们的国家是健康的。对于传统文化不一概抹煞,对于外来文化也并不完全拒绝。对于保护传统文化曾有过一点极“左”的干扰,影响不是很大。到了“四人帮”肆虐时期,情况完全变了。“四人帮”一伙既完全不懂传统文化,又患了严重的“胃病”,坚决拒绝一切外来的好东西。谁要是想学习外国的一点好东西,“崇洋媚外”、“洋奴哲学”等等莫须有的帽子就满天飞舞,弄得人人谈“洋”色变。如果“四人帮”不垮台,“胃病”势将变成“胃癌”,我们国家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国家又恢复了健康。我们既提倡保护传统文化,加以分析,批判继承,又提倡对外开放,大搞现代化。纵观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人们不能不承认,这是盛世之一,是最高的盛世,是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一对矛盾的典范。从这正确的处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全盘西化”是理论上讲不通、事实上办不到的。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西方以外的国家全盘西化过。
拿来和送去
在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大国中,古代典籍传留下来在质和量的方面都独占鳌头的,只有中国一国。这个说法完全符合事实,毫无夸大之处。典籍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古代典籍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人民,对世界文化一个伟大的贡献。
在过去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有的统治者也曾用大力整理过,比如清代的乾隆皇帝就曾亲自过问,遴选了几位大学士,集天下最有成就的大学者,用上几年的时间,编选了一部有名的《四库全书》,没有刻版印行,只命人缮写了七部,分贮全国一些地方。乾隆的用心或者动机并不是善良的,他想消灭一些书或者消灭一些书的有忌讳的部分。但是效果应该说还是好的,《四库全书》保全了一些书,免遭毁灭的厄运。
在解放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了一大批古籍,编为《四部丛刊》,上海中华书局排印了一套《四部备要》。两套丛书都是皇皇巨著,异曲同工,起到了传播与保存古籍的双重作用,受到了海内外广大读者的欢迎,动机与效果完全统一。
最近若干年以来,在改革开放的影响下,在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正确方针的指导下,又有一些有识之士,用不同的方式整理、编纂优秀古籍。在群峰并峙的形势中,《传世藏书》以其独特的编选方式,投入巨大的资金,邀集众多的学者,横排,简体字,所有入选的古籍都加上标号,穷数年之力,采用最好的纸张,使用最高的印刷技术,实行严格的审校制度,反复核校,最后出之以最美的装帧。这样细致审慎的操作规程,称之为前无古人,恐怕亦非过分夸大。好在全书123巨册已经出齐,明眼人自能衡量其价值,徒托空言,不足为凭。
关于此书的意义与价值,我想提出几点个人的看法。最近几年,我在很多文章和发言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如果没有国家与国家间、人民与人民间的文化交流,今天人类社会是个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我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文化交流是东西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交流。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综合的思维模式,表现在哲学思想上是“天人合一”。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宋代大哲学家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方文化自希腊罗马起一直发展到今天的欧美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分析的思维模式,表现在行动上是“征服自然”。在中国汉唐时期,主宰世界的是东方文化。西方自文艺复兴,特别是产业革命以后,征服自然,成绩彪炳。到了今天,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巨大的创造与成就,全世界莫不蒙受其利。
然而征服自然,从一开始就孕育着危险性。到了今天,弊端日益明显,大气污染,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原来大自然,虽既非人格,亦非神格,却是能惩罚善报复的,以上列举的诸弊端就是报复与惩罚的结果。如果人类再不悬崖勒马,后难真不堪设想。救之之方只有一个,就是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和行动济西方“征服自然”之穷。我称之为“东西文化互补论”。
《传世藏书》所收典籍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华。不仅是中国学者,连西方一些有识之士也感到了西方文化所产生的弊端,必救之以东方文化。当年鲁迅先生提倡“拿来主义”,是想输入西方的科技文化,使中国富强起来。到了今天,人类所面临的处境既然如此险恶,而西方大部分人——我看,中国也一样——却还懵懵懂懂,高枕不醒。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采用“送去主义”,送去的方法和工具颇多,把《传世藏书》弘扬四海,就是有效的办法之一。
在新的世纪,我虔诚希望,人类能聪明起来,认真考虑拿来与送去的问题,认真考虑我的“东西文化互补论”。
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 本文原为作者为《对外汉语教学:回眸与思考》一书所作的序,略有删节。]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提出了“拿来主义”的主张。我们中国人,在整个20世纪,甚至在20世纪以前,确实从西方国家拿来了不少的西方文化的精华,这大大地推动了我们教育、文化、科研,甚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发展,提高了我们的文化水平,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谁也无法否认。当然,伴随着西方文化的精华,我们也拿来了不少的糟粕。这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候精华与糟粕是紧密相连的。
十几年前,也就是在上一个世纪的最后一段时间内,我曾提出了一个主张:“送去主义”。拿来与送去是相对而言的。我的意思是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送到西方国家去,尽上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我的根据何在呢?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有过许多重要的发明创造,四大发明是尽人皆知的,无待赘言。至于无数的看来似乎是细微的发明,也出自中国人之手,其意义是决不细微的。我只介绍一部书,大家一看便知,这部书是: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至于李约瑟的那一部名著,几乎尽人皆知,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如果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类文化的发展,将会推迟几百年,这是世界上有点理智的人们的共识,绝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王卖瓜”也。
然而,日往月来,星移斗转,近几百年以来,西方兴起了产业革命,科学技术的发展突飞猛进,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影响遍及全世界。当年歌德提出了一个“世界文学”的想法,我们现在眼前却确有一个“世界文化”。最早的殖民主义国家,靠坚船利炮,完成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任务。后来的帝国主义国家,靠暂时的科技优势,在地球村中,为非作歹,旁若无人,今天制裁这个国家,明天惩罚那个国家,得意扬扬,其劣根性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西方,除了极少数有识之士外,一般人大抵都以“天之骄子”自命,认为宇宙间从来就是如此,今后也将万岁千秋如此,真正是“其愚不可及也”。他们颇有点类似中国旧日的皇帝,认为自己什么都有,无所求于任何其他民族。据说,西方某个大国中,有知识的人连鲁迅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其极端者甚至认为中国人至今还在吃鸦片,梳辫子,裹小脚。真正让人啼笑皆非,这样的“文明人”可笑亦复可怜!
现在屈指算来,西方以及世界其他国家已经从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中拿走了不少优秀的精华,他们学习了,应用了,收到了效果,获得了利益。但是,仍然有许多精华,他们没有拿走,比如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其中有糟粕,也有精华,其精华部分对世界人民处理天人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个人心中感情思想中的矛盾时会有很大的助益。眼前全世界都大声疾呼的环保问题实际上是西方人“征服自然”的恶果,中国的“天人合一”思想,如能切实行之,必能济西方之穷。我们眼前,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科技在某些方面确实落后于西方。但是,我们也不能说是一点创造发明都没有,一点先进的东西都没有,比如改革开放,由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而获得成功,对世界上其他国家就很有借鉴的价值。
这些东西如珠子在前,可人家,特别是西方人,却偏不来拿。
怎么办呢?你不来拿,我们就送去。
我们首先要送去的就是汉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汉语是“王”。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大部分保留在汉语言文字中。中华民族古代和现代的智慧,也大部分保留在汉语言文字中。中国人要想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外国人要想学习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都必须首先抓汉语。为了增强中外文化交流,为了加强中外人民的理解和友谊,我们首先必须抓汉语。因此,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首先送出去的也必须是汉语。
此外,汉语本身还具备一些其他语言所不具备的优点。50年代中期,我参加了中共“八大”翻译处的工作。在几个月的工作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的现象,这就是:汉语是世界上最短的语言。使用汉语,能达到花费最少最少的劳动,传递最多最多的信息的目的。我们必须感谢我们的祖先,他们给我们留下了汉语言文字这一瑰宝。过去的几千年,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谈。仅就目前十几亿使用汉语言文字的人来说,他们在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方面所省出来的时间简直应该以天文数字来计算。汉语之为功可谓大矣。
从前听到有人说过,人造的世界语,不管叫什么名称,寿命都不会太长的。如果人类在未来真有一个世界语的话,那么这个世界语一定会是汉语的语法和英文的词汇。洋泾浜英语就证明了这一点。这种说法虽然近乎畅想曲,近乎说笑话,但其中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吗?
说来说去,一句话: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这既有政治意义,也有学术意义。
从哲学角度看中餐与西餐
中餐与西餐是世界两大菜系。从表面上来看,完全不同。实际上,前者之所以异于后者几希。前者是把肉、鱼、鸡、鸭等与蔬菜合烹,而后者则泾渭分明地分开而已。大多数西方人都认为中国菜好吃,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肉菜合烹呢?这连一举手一投足之劳都用不着。可他们就是不这样干,文化交流,盖亦难矣。
然而,这中间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到了今天,烹制西餐,在西方已经机械化、数学化。连煮一个鸡蛋,都要手握钟表,计算几分几秒。做菜,则必须按照食谱,用水若干,盐几克,油几克,仍然是按钟点计算,一丝不苟。这同西方的基本的思维模式,分析的思维模式,紧密相连的。我所说的“哲学的高度”,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而在中国,情况则完全不同。中国菜系繁多,据说有八大菜系或者更多的菜系。每个系的基本规律是完全相同,这就是我在上面所说的:蔬菜与肉、鱼、鸡、鸭等等合烹,但烹出来的结果则不尽相同。鲁菜以咸胜,川菜以辣胜,粤菜以生猛胜,苏沪菜以甜淡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于此道并非内行里手,说不出多少名堂来。至于烹调方式,则更是名目繁多,什么炒、煎、煮、氽、烩等等,还有更细微幽深的,可惜我的知识和智慧有限,就只能说这样多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个掌勺儿的大师傅手持钟表,眼观食谱,按照多少克添油加醋。他面前只摆着一些油、盐、酱、醋、味精等作料。只见他这个碗里舀一点,那个碟里舀一点,然后用铲子在锅里翻炒,运斤成风,迅速熟练,最后在一团瞬间的火焰中,一盘佳肴就完成了。据说多炒一铲则太老,少炒一铲则太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谁也说不出一个道道来。老外观之,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其中也有科学。这是东方基本思维模式,综合的思维模式在起作用。有“科学”头脑的人,也许认为这有点模糊。然而,妙就妙在模糊,最新的科学告诉我们,模糊无所不在。
听说,若干年前一位著名的美籍华人学者的夫人,把《随园食谱》译成了英文,也按照西方办法,把《食谱》机械化、数学化了,也加上了几克等等。有好事者遵照食谱,烹制佳肴。然而结果呢?炒出来的菜实在难以下咽,谁都不想吃。追究原因,有可能是袁子才英雄欺人,在《食谱》中故弄玄虚;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位夫人去国日久,忘记了中国哲学的精粹,上了西方思维模式的当,上了西方哲学的当。
西域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 本文略有删节。
]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西域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想分四个小题目来讲:
一、西域的含义
二、世界上四大文化体系
三、西域在四大文化体系交流中的地位
四、结束语
一、西域的含义
要谈西域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必须先弄明白什么叫“西域”。顾名思义,西域当然是一个地理名词,但同时又是一个同历史有密切联系的名词。所谓“西”,指的是在中国的西方。一般说来,有广狭二义。广义的西域,包括今天的中国新疆、前苏联的一些中亚加盟共和国、阿富汗、伊朗、阿拉伯国家,以及更远的地方。连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斯里兰卡、不丹、锡金、马尔代夫以及非洲东部的一些国家和地区,都包括在里面。唐代高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可以为证。狭义的西域,指中国新疆一带。我在这里取的是狭义的西域。
从中国正史上,我们看到的西域有广狭二义,总的趋势是从狭义到广义发展。这同人们的地理眼光越来越扩大,中国同西域国家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有关。
二、世界上四大文化体系
要谈文化交流,必须先了解,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文化体系。世界各国学者对于文化的定义,据说有几百种之多。那些烦琐的论证,毫无意义,我在这里不谈。约而言之,文化有广狭二义。我取的是广义的文化,指的是人类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个方面优秀的、对人类进步起推动作用的创造。
世界上的民族不论大小,历史不论久暂,对于文化都有自己的贡献。这一点必须承认。但是,同时也必须承认,各个民族对整个人类文化的贡献,在质和量方面,都不尽相同。据我自己多年观察和探讨的结果,真正能独立成为体系、影响比较大又比较久远、特点比较鲜明的文化体系,世界上只有四个:
1. 中国文化体系
2. 印度文化体系
3. 闪族伊斯兰文化体系
4. 希腊、罗马西方文化体系
这四个文化体系,还可以再进一步简化为两大文化体系群:前三者属于东方文化体系群,后一个属于西方文化体系群。下面我分别加以解释。
1. 中国文化体系
中国立国于东亚大陆,有长达五六千年的文化发展的历史。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在各个方面都对人类文化有巨大的贡献。中国的几个发明,如罗盘、造纸、火药、印刷术等等,还有中国的蚕丝,都传出了中国,对世界上一些国家和地区的文化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力。一些次要的发明创造和工农业产品,比如瓷器、茶叶等等,也输出了中国,输入世界各地,为当地人民所喜爱。中国的药材也曾传到许多国家。连炼钢术都曾对周围一些国家产生过影响。至于精神文明,中国文学艺术、哲学思想、园林建筑等等,影响了一些国家和地区。到了十七八世纪更传至欧洲,在那里同样产生了影响。中国的汉字曾影响了周围一些国家,比如在日本、朝鲜、越南等国,他们读汉文书籍,甚至用汉文写作。
2. 印度文化体系
印度也有很长的文化发展的历史。自公元前3世纪摩亨佐达鲁和哈拉巴的印度河流域文化开始,印度人民在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个方面都对人类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精神文明方面,印度最古的吠陀、两大史诗、波你尼的语法体系,以及以迦梨陀娑著作为首的古典梵文诗歌和戏剧、流行于印度民间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都通过种种渠道传出了印度,对世界文化和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印度古代的寓言、童话等等,通过了《五卷书》等类作品的中古波斯文和阿拉伯文译本,传遍了欧亚大陆,甚至传至非洲,到了19世纪在德国形成了比较文学史的研究,影响更是特别大。这类作品也传到了中国。
在宗教方面,印度是产生宗教的地方。源于印度和尼泊尔的佛教,在印度繁荣昌盛了一千五百多年。它早就传出了印度,传到了中亚、南亚、东南亚、东亚、北亚各国,影响了这些地方的宗教的发展。对这些地方的文学艺术、哲学思想、语言、历史等等方面都有广泛、持久而又深入的影响。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连基本上停留在印度本土的印度教,也在小范围内传出了印度,传到了南亚和东南亚一些国家,并且有了信徒。
在物质文明方面,印度对科学技术也有独特的贡献。古代印度对数学、天文、物理、化学、炼钢、熬糖等等都有发明创造。
3. 闪族伊斯兰文化体系
这里包括古代希伯来文化,《旧约》等等,也包括古代巴比伦、亚述文化和古代埃及文化,地域极广,历史极长,但是又确实属于一个文化体系,有许多共同的特征。公元六七世纪,伊斯兰教兴起,它几乎囊括了这整个地区,继承并发展了古代闪族文化。有共同特征的阿拉伯文化,影响了欧亚广大地区。伊斯兰教成了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影响更是普及而深入。此外,阿拉伯人在保存古代希腊文化方面还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原属印欧体系文化(古代希腊、罗马就属于这个体系)的波斯(今伊朗),改信了伊斯兰教,把第三个和第四个文化体系融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波斯的宗教思想、文学、艺术、语言,以及科学技术,沿着古代的丝绸之路,影响极其广泛。
4. 希腊、罗马西方文化体系
古代希腊和罗马产生了光辉灿烂的文化。无论在自然科学方面,还是在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都出现了许多有独创性的造诣和深远影响的伟大学者、伟大哲学家,至今全世界的学者们还在研究他们的著作。他们的诗人和作家,也是至今还栩栩如生。今天的欧美西方文化主宰了世界,实际上是希腊、罗马文化的继承和发展。这个主宰的过程,同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是分不开的。随着世界统一市场的形成,欧美西方文化体系就逐渐成了统一世界的文化体系。1827年德国伟大诗人歌德首先提出了世界文学这个概念,1848年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提到了世界文学。这个世界文学是世界文化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三、西域在四大文化体系交流中的地位
上面讲了世界上四大文化体系,或两大文化体系群。从这个观点上来看,文化交流应该分为三个层次:1. 一个文化体系内部的交流;2. 四大文化体系间的交流;3. 两大文化体系群之间的交流。
一部人类历史证明了文化总是要交流的。没有文化交流,就没有人类的历史。世界文化决不是哪一个民族单独创造的,不管这个民族多么优秀,对人类文化有多大贡献。说文化是一个民族创造的,是法西斯论调。我在上面讲到过,民族不论大小,都对人类文化做出过贡献。但是,民族不论大小,也不管它对世界文化做出过多么大的贡献,它总是要接受外来文化的。一部人类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文化交流或文化传播,总要通过一定的道路。西域地处东西两大文化体系群的中间,是东西文化交流的必由之路。在东方文化体系群的内部,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有时候也要通过西域。世界历史上有名的丝绸之路,就是横亘西域的东西文化交流的大动脉。
我在下面按时代顺序叙述一下通过西域丝绸之路东西文化交流的情况。
1. 汉代
真正的丝绸之路的开辟不早于汉代,但是东西文化交流却决非到了汉代才开始。丝绸之路是东西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产物。最早担任文化交流任务的人,一般只有商人、外交官,大宗教创立以后,又加上了宗教信徒,老百姓是很难长途跋涉的。商人、外交官、宗教信徒,各有各的目的,他们决不会想到什么文化交流,然而事实上却进行了文化交流。这种情况在蒙昧的远古,商人出现之后,就已经有了。在天文方面的交流就早得很。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明显地受到外国影响,比如《战国策》、《国语》等书中一些典故,如狐假虎威之类,都有外来的痕迹。屈原赋中的一些神话也同样有外来的可能。这个时期的文化交流的道路决不限于陆路,海路也有可能,比如邹衍“大九洲”的学说就可能同海上交通有联系。
以上说的这些情况都是发生在汉代以前的。到了汉代,频繁的文化交流促成了丝绸之路的开辟,开辟了以后,又推动了文化交流。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汉代是对外文化交流的高潮之一。高潮的主要标志是,东西双方相对的信息量增加了,东西双方的物质和精神的产品交换得更加频繁了。这里的东指的是中国,西指的是沿丝绸之路的国家,路的尽头就联上了欧洲。汉代的重要史籍,如《史记》、《汉书》等,有大量关于西方国家和民族的记载,关于欧洲的记载也有一些。这些记载,这些信息的来源当然渠道很多。当时有几次历史上著名的出使,比如建元中(140B. C. —134B. C. )张骞通使西域、和帝永元九年(97年)甘英奉使大秦等都是渠道。他们走的都是丝绸之路。古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比如斯脱拉波(Strabo,54B. C. —24A. D. )、白里内(Pliny,23—79)、拖雷美(Ptolemy,Ca. 150)等等,在他们的著作中也有关于中国的信息,特别是关于中国蚕丝的记载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估计这些信息也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西方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中亚很多植物传入中国,最著名的有葡萄、苜蓿、胡麻、蚕豆、大蒜、胡荽(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胡萝卜等等。西域音乐和其他艺术也传入中国。对以后中国人民的生活影响极大。佛教亦传入。
2.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
东西文化交流继续进行。《魏略·西戎传》记载了大秦(叙利亚和东罗马帝国)的风俗、习惯、物产等。大秦还同东吴有交通关系,估计不是通过丝绸之路,而是通过海路。《晋书》记大秦国情况。《艺文类聚》记大秦的火浣布。佛经《那先比丘经》也有关于大秦的记载。《洛阳伽蓝记》记元魏时欧亚外国人杂居洛阳。希腊历史学家柏罗科劈斯(Procopius,500—565)记中国蚕种传入罗马的情况。这个时期,中国同西域各国交通更为频繁。佛教僧侣、外交使节的来往也加强了。中国的正史和佛教的僧传有大量关于广义的西域的记载。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产品的交换也远远超过以前的时代。
3. 隋唐时代
隋代寿命很短,只能算是唐代的一个序曲。唐代是继汉代以后的又一个东西文化交流的高潮。隋唐两代对欧洲和西域(中亚)的交通比前代更加频繁了,得到的信息更加精确了。隋唐两代的许多典籍都有关于欧洲(拂菻[ 拂菻:我国古代称东罗马帝国。
]、大秦)和西域的记载。谈到欧洲,《隋书·裴矩传》记通拂菻之路。同书《铁勒传》记里海西北诸民族的情况。《旧唐书》、《新唐书》、《册府元龟》、《通典》等书都有关于拂菻或大秦的记载。连玄奘和慧超的著作中都提到拂懔或拂临。大秦的景教传到中国来,大量的大秦出产品动、植、矿物也传人中国,比如水银、金刚石、矾石、玻璃、琉璃、木香、肉豆蔻、郁金花、很多的香、很多的树、酒、指甲花、狗、白象等等。谈到动、植、矿物的流传,比较复杂,一件东西往往有很多原生地,我们要注意这一点。
至于西域,则交通频繁的程度远远超过拂菻或大秦。唐代正史和其他书籍有大量的关于西域中亚一带的记载。对同西域交通的道路也有详尽的描述。在当时,唐代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大国,唐都长安是世界上文化和经济的中心。很多外国使节来到这里,很多外国僧人来到这里。当时在长安居住的外国人非常多,特别是西域胡人,西突厥人、月氏人、安国人、何国人、康国人、曹国人、米国人、石国人、史国人等等都有(参阅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印度等国的使节和佛教僧人,以及波斯等国的使节,都常常来往于两国之间。中国的使节也派出国去,最著名的是王玄策等人。中国的高僧经过西域到印度去求法的,更是举不胜举,其中最著名的当然首推玄奘。他赴印度求法,来回都走西域。他的名著《大唐西域记》,至今仍被世界各国研究印度史和中亚史的学者视为瑰宝。这样频繁的往来促进了文化的交流。许多产生在广义的西域的宗教也传到中国来,其中有摩尼教和回教。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西交通道路方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转变:重点由陆路转向海路。海路交通唐以前已经存在,但是规模不大,仍以陆路为主。到了唐代,特别在玄奘和义净之间,也就是从7世纪三四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在三四十年的时间内,好像改变很大。玄奘来去都是陆路,而义净则来去都是海路。其中消息,耐人寻味。
中西交通既然如此频繁,文化交流也必然相应加强。除了新宗教传入之外,西域的音乐舞蹈也大量涌入。《唐六典》,卷一四,列举了十部伎乐:1. 燕乐伎;2. 清乐伎;3. 西凉伎;4. 天竺伎;5. 高丽伎;6. 龟兹伎;7. 安国伎;8. 疏勒伎:9. 高昌伎;10. 康国伎,光看名称,即可推知其来源。西域的动植物也大量传入中国。动物有却火雀、大尾羊、驼鸟、狮子、灵猫、腽肭兽等等。植物有番木鳖、阿儿只、阿息儿、奴哥撒儿、娑罗树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炼糖技术的交流。在这方面,埃及、波斯和印度都有独到之处,三个国家互相学习。中国估计在南北朝时期已能炼制蔗糖。唐太宗曾派人到印度摩揭陀国去学习熬糖,回来仿制,色味逾西域远甚。波斯炼制石蜜的技术也传到中国。
4. 宋元时代
同唐代比较起来,宋代在中西交通方面显然是相形见绌的。《宋史》有《拂棘国传》,周去非《岭外代答》记大秦国,赵汝适《诸蕃志》记大秦国、斯加里野国(意大利的西锡利岛)、芦眉国(罗马)、木兰皮国(马格里布)等地。同中亚的交通也比不上以前各代。没有新宗教传入,动植矿产品的交流也没有新东西。
元代同宋代大异。蒙古人用兵中亚,一直打到欧洲。从中国经西域中亚到达阿拉伯国家和欧洲交通畅通的情况,是空前的,在某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绝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中西双方人员的往来,信息的交流,其方便程度,也是空前的。著名的马可波罗就是在元代来华的。此外,还有一些天主教教士来到中国。耶律楚材的《西游录》、丘处机的《长春真人西游记》等书,也是非常著名的。他们走的道路就是经过西域的陆路。
5. 明清时代
东西交通更为频繁。交通道路海陆均有,但以海路为主。明永乐时郑和下西洋为一时盛举,走的是海路。我们在这里不谈。对于欧洲,了解得比以前更加细致,更加确切了。《明史》中有《拂菻传》、《佛郎机传》、《鲁迷传》、《和兰传》等等,记载了很多欧洲一些国家的情况。《殊域周咨录》有关于拂菻、佛郎机等地的记载。《皇明世法录》谈到佛郎机、鲁迷、和兰等国。类似的书籍还有一些,这里不再列举。德国人、西班牙人、意大利入都有经过西域到中国来的。明末清初,利玛窦等一批欧洲人陆续来华,宣传天主教,同时也带来了西方文化,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
对于西域,联系也有所加强。《明史》有《西域传》,记载了西域的情况。陈诚《使西域记》《殊域周咨录》等书,也记述了西域的情况,对撒马儿罕记述更是特别详尽。撒马儿罕大概是当时的西域重镇,是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清代上承明代传统,同欧洲和西域的交通更为频繁。新疆正式建省,是一件有深远意义的事情。晚清时代,西方殖民主义入侵和这以前的沙皇俄国侵吞中亚大片领土,也对中国产生了影响。这一切都不详细谈了。
中国在几千年的历史上通过西域同欧洲和中亚、西亚,甚至非洲的交通情况就介绍到这里。通过这极其简略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在东西文化交流中西域的重要性,特别是新疆地位的重要性。西方和中亚同中国的陆路交通几乎全部都通过新疆。新疆在世界上是唯一的一个世界四大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全世界再没一个这样的地方。这是新疆地理位置所决定的。它东有中国汉族文化,南有印度文化,西有闪族伊斯兰文化和欧洲文化。连古代希腊的雕塑艺术,都通过形成于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一带的犍陀罗艺术传入新疆,再传入中国内地。新疆地区最早接受中国文化,跟着进来的是印度文化,再后是伊斯兰文化。在这三者之间,对峙、并存、汇合的现象,逐步形成。新疆这个地方实在是研究世界文化交流的最好的场地。有一些问题我们还不是很清楚。我相信,随着考古工作不断地深入和发展,随着我们研究水平的不断提高,我们的了解也会逐步加深。
四、结束语
没有文化交流就没有人类的历史。这是什么意思呢?有必要结合我上面谈到的世界四大文化体系通过西域进行交流的情况再加以阐述。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民族光辉灿烂的文化,是在自己创造的基础上,不断吸收外来文化才得以形成的。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中国文化传了出去,对世界文化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点,现在的西方人未必都乐意承认。我在这里不想同他们辩论,我只举一个他们祖先的意见,就是英国十六七世纪的伟大思想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那时候,西方资本主义还没有充分发展,帝国主义当然更没有形成,西方人还没有狂妄地自封为天之骄子,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看法还比较公正、客观。培根说:
我们应当观察各种发明的威力、效能与后果,最显著的例子便是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这三种发明都不为古人所知;虽然它们的起源都是在近期,但却是又不为人所知而默默无闻。而这三种发明却都曾改变了整个世界事物的全部面貌和状态——第一种是在(知识传播的)文献方面,第二种是在战争上,第三种是在航海上;并且跟着这些发明的利用又引起了无数的变迁。由此看来,世上没有一个帝国,没有一个教派,没有一个星宿比这三种机械发明对于人类发生过更大的力量与影响了。(见所著《新方法论》[Novum Organum])[ 引张春树译文,见《汉代丝绸之路的开拓与发展》、《食货月刊》复刊第15卷第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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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种发明都是中国的。其意义培根说得很清楚了。从这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中国文化对人类文化发展贡献之重要。其他的例子还多得很,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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