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化
我是研究语言的,但对文化也有些想法,可谓“野狐谈禅”,真正的专家讲东方文化与我讲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他是专家。但“野狐”有“野狐”的好处,脑子里没有框框,辩证地说,两者各有利弊。这里,我想讨论三个问题,一、文化与文明;二、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三、东方文化。
文化与文明
文化与文明两词,在报纸上随处可见,但它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查英文词典,会得不到答案,因为“culture”和“civiliazation”均既指文明又指文化。尽管如此,它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虽然,这两个范畴有相交的地方。具体而言,首先从字源上说,“culture”有“培养”的意思,指“栽种”,而civilization是从civil来的,字源不一样,有差别。其次,从对立面讲,文化的对立面是愚昧;文明的对立面是野蛮。愚昧主要指智慧的低下,而野蛮则主要指言行粗俗,因而区分是显而易见的。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定义非常难下,现存的对文明与文化的定义不下五六百个,谁也不能说服谁。因而我们求其理解,不求定义,明白文化与文明有统一也有区别。国外对他们的理解也有区别,英国汤因比的《历史研究》(Historical Studies)中把七千年来人类创造的文化归为23种文明,而在中国,应该是用文化而非文明。咱们现在天天讲弘扬中国文化,我觉得有很多人混淆了这两个概念。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也可称为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文化(明)是如何产生的?有一元论和多元论之分。一元论是指由一个地方,一个民族创造,而多元论则认为文化是由多个地方,多个民族创造。我没有研究这个问题,但我认为一元论是不确切的。希特勒是主张一元论的,他认为世界上创造文明的只有日耳曼民族,主要指欧洲北方的白人。他认为,瑞典、挪威、丹麦、荷兰、德国是产生文明的,而其他民族或是受益于或破坏这个文化,因而闹了很多政治笑话。我认为,多元论优于一元论。关于人类起源,至今还争论不休,但从文化与文明的起源看,应该不是由一个民族创造的。世界上民族很多,有大有小,历史有长有短,但每个民族对文化都有贡献,只是贡献不一而已。现在是欧美文化的天下,西方人就自以为是天之骄子,这其实是自欺欺人。
汤因比把世界文化分成23或26种文明(化),就没有细分下去。我想,自从人类以来,世界文化可以分成四大体系: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伊斯兰的选择文化及欧美文化。日本、韩国、朝鲜、越南文化均属于中国文化圈,从希伯来直到现在的穆斯林文化为伊斯兰的选择文化圈,加上印度文化圈,这三者可总称为东方文化;而从古希腊一直到今天的欧美文化,可称为西方文化,其间并无其他第三种文化。中国文化对其他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圈内国家有极其深刻的影响。如日本等国家,虽然有自己的民族文化,但其文化基础根源于中国文化。日本的文字中,有1750个汉字。[ 1946年日本文部省规定“当用汉字”为1850字;后来考虑到“当用汉字”不敷应用,又规定了“带用汉字”1945个。同时又追加了166个汉字为人名用字,以《人名用汉字别表》颁发。
]日本发展到今天,是中、日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如果没有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的发展就恐怕不是这样。有些国家,坚决反对本国文化受中国文化影响的观点,认为“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词非源于中国,而是语言上的偶合。认为去掉外文中的中国字就是爱国主义,其实,研究历史,首先要实事求是,否认事实绝不是爱国主义。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有何区别呢?我认为最根本的区别是思维模式、思维方式的不同。西方文化注重分析,一分为二;而东方文化注重综合,合二为一。前人在这方面就已有所体现:吴文俊在《九章算术》序中写道:“欧州(洲)的数学与中国不同,它从公理体系开始,而中国数学从实用出发。”充分表明了分别以分析和综合作为两种思维方式。另外,庄子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西方则将物质细分,从原子分到电子再到介子,生动地说明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
东方文化注重综合,综合出技术;西方文化注重分析,分析出理论。《丝绸之路》的作者,伊朗出生的法国人,在书中曾写道:在穆斯林初期(相当于中国的唐初),在阿拉伯和伊朗(波斯),有个说法:“世界民族很多,希腊人是一只眼,中国人是两只眼,而其他民族则为瞎子。”意思是说,希腊只出理论,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等大思想家;而中国出技术,如四大发明。这是东西方文化差异的结果。其实发展地说,中国也有自己的理论,如诸子百家,但希腊没有技术却是事实。综合和分析是思维方式的主流,虽说没有第三种,但也没有纯粹的百分之百的综合和分析。
但是现在,领导世界科技的是西方,西方人自以为是天之骄子。诚然,工业革命后,西方对世界的发展影响极大,不可否认。但他们歧视东方的想法是没有远见的。他们目前已经暴露出很多的矛盾和巨大弊端:人口爆炸、淡水资源匮乏、臭氧层出洞。这些危险的问题联合起来,不堪设想。人类社会的发展道路是曲折的(同人生道路一样),坎坎坷坷,不可能一帆风顺。因而,西方文明辉煌了二三百年,这是三十年河西,下一个将是三十年河东,亟须东方文化的纠正,否则,世界前途危机重重。西方的邪教宣传“世界末日裁判”,这些都是从现象而不是从本质上看问题。人类进步就如同人跑400米接力赛,后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的。在二三百年以前,中国的地位不是今天这样,是“两只眼”,而希腊只是“一只眼”。因而,我们应该回头看看100年来中国的发展道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西方这样发展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改弦易张。我曾在一次国际会议上发言:“只有中国文化、东方文化可以拯救世界。”
东方文化
东方文化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中国文化对人一生要解决的三个问题有自己的看法。这三个问题是:(一)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二)人与人的关系,即社会关系;(三)人自身内部情感冲突与平衡。
人与大自然的关系 在人不为人之前,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没有人与自然的对立,而一旦人成为人,人就成为大自然的对立面。人一生的衣食住行,都仰仗大自然。向大自然索取有两种办法:一是强取豪夺;二是朋友相赠。用第一种办法是征服(conquer),目前西方的结果就是征服来的。大自然有规律地运转着,而恰当地掌握规律则很难。如果征服过度,大自然一定会给予惩罚。所谓“天灾人祸”,很大部分是人祸。如云南滇池的围湖造田,西双版纳的森林砍伐,这些都是洪水泛滥的直接人为原因。第二种方法是比较合理的,相互了解,中国古话称之为“天人合一”。中国的道家、儒家均有此论。宋朝的张载言:“民我同胞,物吾与也。”简称“民胞物与”,把大自然看成是人类的伙伴,可惜的是中国有此思想无此言行。如1958年的“浮夸风”,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怕你不解放思想”,因而经济遭受莫大损失。到21世纪,只有采用“天人合一”的思想才能解决问题。我最近出了《“天人合一”新解》及《“天人合一”续本》,提出的建议的是非公论,有待于21世纪实践证明。因为现在看21世纪,就好比两个近视眼看匾。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两个人,谁也不承认自己是近视眼,决定第二天到庙里看挂匾一决高低。其中一人先向他人打听到匾文,所以第二天两人并排向前走时,他没走几步就嚷:“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是‘光明正大’!”旁边不知情者惊问:“你看到何物?匾尚未挂出呀!”
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弊端是事实,但科技发展会解决之。我想这是不可行的,科技的发展只会使情况更糟。在香港召开的“21世纪前沿科学讨论会”上,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所长认为:“要用天人合一作指导思想研究科技。”与我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我备受鼓舞。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社会关系。中国儒家有一套处理人与人关系的办法,概括起来是八个字“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格”即“格物”,研究万事万物;“致”是“致知”,在研究中找到规律;其余含义分别为“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好这八字,不但可以处理人际关系,还可以平天下。另外,中国百家均有一套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
人的内部情感 关于人的内心情感,中国哲学史上争论最多的问题是性善、性恶。儒家曾有这样一个故事来测量善与恶:某人用两只筐和两种颜色的石子,每产生一善念就拿白石子放入一筐子,每产生一恶念就拿黑石子放入另一筐子中,用以计量一天善、恶念总数(据考究,这故事实源于印度)。关于性善、性恶,儒家分为两派,荀子认为“人之初、性本恶”;而孟子则认为性善,且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表示怀疑。“食色性也”,性即本能,无善、恶之分。生存、温饱、发展均是人的本能,但人人如此,则必有冲突,因而,善恶的区分标准在于在冲突中能否为别人着想。《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有言曰:“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因而被认为是反面人物。当然一心为人之人,我不敢肯定有,但毫不利人、专门利己之人,肯定是有的。一个人能百分之六十以上替别人着想,就可以认为是善者。所以,我之所谓善是压制本能,多替别人着想。这是人能做到而动物不可能有的,因而,处理人的内心感情就是压制生物的本能,压制得越多越好。
东方文化与国学[ 本文是作者在中国亚非学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上的报告。
]
我的这个报告曾经在亚非学会常务理事会上讲过,即“东方文化问题”。因为再过六年,我们就要进入21世纪。到了21世纪,我们的中国文化以及东方文化在世界上究竟还占有什么位置?这是大家都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我这个人大家知道,不是搞什么哲学的,更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我经常喜欢思考一些问题,也可以说是胡思乱想吧。当然,胡思乱想也有正确与不正确之分,其中我认为正确的部分不妨与大家谈谈,至于不正确的部分就不值得一提了。此外,在我们国内思想意识界里争论的一些问题也给大家谈一谈,因为这跟我们也有联系。所以,我今天的报告不是什么学术报告,没有什么稿子,甚至连发言提纲都没有,因为我们是在谈家常,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能讲得很零乱,那也没关系。
过去有个笑话(我已忘记是在什么书上记载的),说是有两个近视眼的人,彼此的视力都很差,但谁也不服谁,总说自己的视力比别人强。某日,镇上有一大户要悬挂大匾,这两个近视眼的人约好以辨认匾上的字来测试谁的视力好,以便比出高低,决一胜负。其中一位事前搞了一个小动作,向大户的家人打听了匾上的字。届时,这两个近视眼的人如约前往,参加比试。第一位近视眼的人抬头远望,高呼认出了匾上的字比如说是“光明正大”四字。当这两位近视眼的人在争论不休之际,旁观的人却告诉他们:大户门上的匾尚未悬挂出来哩,哪来的什么字呢?这个笑话很有意思。
现在我们在谈论21世纪,其实21世纪尚未来临,任何人的谈论无异于近视眼的人在观匾一样,姑妄言之而已。现在任何人对21世纪中的东方文化问题的看法都是一种假设,不是什么理论问题,因为理论问题可能会引起争论。就上述问题我写了几篇文章,第一篇文章刊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上,第二篇文章刊在《中国文化》上。又零零碎碎写了几篇,现在外边有所反映,我也收到了不少来信,有非常赞成我的看法的,但也有许多人不赞成,我觉得这是正常的现象。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既然我们都是近视眼,大家都在猜匾,都处在同等的位置上。你赞成我的意见,我也不特别高兴;你反对我的意见,我也不特别不高兴,我主张我们大家一起唱一出《三岔口》。《三岔口》大家都知道,打得很热闹,但是谁也打不着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有人问我:某某人写文章反对你,你为什么不答复呢?我说我绝不答复,任何人反对我,我都不答复,因为大家都在猜匾嘛!现在《文汇报》在讨论国学问题,国学跟东方文化是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下面将要讲一讲关于国学的一些情况。他们也给我来了信,还附了好多文章,并希望我写文章,参加战斗。我没有答复他们,如果答复的话,第一,我不参加战斗;第二,要参加战斗的话,还是演一出《三岔口》——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刚才已经讲过,不是什么理论的争论问题,还是你猜你的,我猜我的,大家都在猜测嘛!
究竟有没有东方文化?现在社会上有人从根本上加以否定,说什么根本不存在什么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这话恐怕有点问题了,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是客观存在,你不承认,它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举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有一本书叫《丝绸之路》,是一位在伊朗出生的法国籍的学者写的,他名叫玛扎海里。该书很厚,最近已由中华书局翻译出版。这本书我希望大家有时间不妨一读,非常有趣。该书不仅是一本研究《丝绸之路》的著作,而且对中国、欧洲也颇有研究。该书涉及的语言非常之多,我们中国人掌握不了那么多语言,欧洲人也不行。这个玛扎海里生在伊朗,讲波斯语,阿拉伯语也不在话下,另外他还掌握突厥语系的许多语言,几乎丝绸路上的沿途语言他都能掌握,所以这本书很值得注意。它里边讲的好多东西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中国人发明的。我最近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叫做《丝绸之路与中国文化》,发表在北师大学报上。李约瑟讲中国的科技发展中,其中好多事情连我们中国人都不知道,可是李约瑟是英国的科学家,不是东方人,他讲这个东西是中国发明的,那个东西是中国创造的,实际上李约瑟讲的比玛扎海里这本书中讲的还要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因为我们天天在接触,就不以为意,不觉得奇怪,如两片刀片合在一起,中间加一扣子,就成了一把剪刀,剪刀也是中国发明的。我们祖先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多极了,过去西方人是竭力加以抹杀的。但我们也有些同志不从实际出发,无限地夸大,夸大到包括卫星、导弹等高科技,都说是古已有之,这样说恐怕也不大对头,这两种极端我是不赞成的。我们应该实事求是,以事实为根据,这是最有说服力的。
《丝绸之路》这本书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在穆斯林的初期,大家知道穆罕默德这个人生于中国宋齐梁陈时代的最后一个朝代,在唐初去世,他的一生跨越了隋代。据说远在1300年以前,在伊朗和阿拉伯就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即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古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中国人却有两只眼睛,其余的人都是瞎子。这种说法我觉得有其客观性。在公元7世纪时,人类文化基本上是两大体系,即东方文化体系、西方文化体系。西方文化以古希腊、罗马文明为源头,中间虽有断层,直至现在形成以欧洲、美国为代表的文化。东方文化是以中国为主,加上印度、日本、韩国。东西方的思维模式、思维方式也是不一样的,西方是分析,越分越细;东方是综合,讲整体概念、普遍联系。将这两个在当时最有智慧的国家作一对比,中国人比希腊人多一只眼睛。后来又进一步说,希腊出理论,中国出技术。这话有道理,希腊的哲学家除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外,还有很多,可是像中国的四大发明,古希腊一个也没有,古希腊在技术方面没有什么东西。根据李约瑟、玛扎海里的意见,我们中国在科技方面的发明何止四大,恐怕四十大、四百大都有,这是没有任何偏见的看法。最近,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一文引起了争论,我认为他是为某种政治服务的,没有什么道理。总而言之,人类的文化是很多的,但客观地说,只有东西两个,第三个是找不出来的。远在1300年以前,伊朗和阿拉伯人就定了一个标准:一个是有理论,一个是有技术,希腊出理论,中国出技术。这话我有点修正,说中国一点理论都没有也是不对的。希腊出理论,中国出技术,这是他的看法,但我认为这种看法有道理。分析出理论,综合出技术,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一个是一分为二,要分析;一个是合二而一,要综合;是否能这样说,请同志们考虑。
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的吴文俊教授给《九章算术》写了一篇序言,很值得一读。数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础,但在东方、中国与希腊乃至欧美各国,对待数学的态度是不同的,怎么不同呢?欧洲对待数学,是从定理、公理出发;中国对待数学是从应用、实用出发。这是一位数学家的观察。吴文俊的观察跟我所思考的问题可以说合得来。从公理、定理出发,就是理论,从理论出发。而我们在于运用。由此可见,中国与欧洲在研究数学的出发点上也是不一样的,从而也可以看出在自然科学领域内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也是根本不同的。是否可以这么说,也请同志们考虑。
至于东方文化,我认为是有的,这是无法否定的,而且与国学也是有联系的。譬方说我们的汉语没有形态变化。19世纪时,马建中写了《马氏文通》,该书是以拉丁文、英文为依据的,马建中认为中国汉语跟西方的语言不一样。尤其到了五四运动,胡适等人,还包括鲁迅在内,他们主张要改革,不是文字改革,而是语言改革。大家知道鲁迅有一句名言:中国人糊涂,思想糊涂,语言糊涂,他的意思是指我们中国的语言不精密,不像英国人那样精密。我们的语言没有形态变化,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一个字,比如我吃,昨天的吃是这个“吃”字,今天的吃也是这个“吃”字,明天的吃仍然还是这个“吃”字,没有变化。他认为这就是不精密。再譬如有人打电话,问对方是哪儿?对方答曰:“我是北京大学。”这就不通,你怎么能是北京大学呢?你应该说“我是北京大学某系的某人”,这样就精密了;如果只说“我是北京大学”,这就不精密。其实这么一来,反而啰唆了,多此一举。胡适和鲁迅当时就主张改革语言,他们当然也主张简化,鲁迅也赞成拉丁化,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改造语言,将中国的语言改造成像英语那样精密。有一个笑话,年轻的同志恐怕不知道,我国过去已有一个“他”字,五四时期又造了三个:一个是人字旁的“他”,表示男人;一个是女字旁的“她”,表示女人;还有一个是牛字旁的“牠”,表示中性。我们虽然都继承下来了,但有其毛病,不如就是一个“他”字更好。比如今天我碰上他们,他们中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究竟要写哪个字(“他”与“她”)呢?我觉得这个“他”字不改更好。此外,鲁迅在20年代末翻译书时常用“历史底地”一类的词儿。大家知道“历史”(history)是名词,“historical”是所有格,用“底下”的“底”。再加上“ly”,成为“historically”,成了副词写成“历史底地”。鲁迅等对语言的改革,其实是一出闹剧。解放后,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员会,我从一开始就参加该项工作,至今已40年了。中间经过了好多过程。后来又经过好多次的沧桑变化,现在仅以拉丁化为辅助,汉字仍然保留。
大家知道,现在有什么模糊语言、模糊数学、模糊逻辑等,几乎所有的学问都模糊了。数学怎么是模糊的呢?数字是很精确的,我也不大懂。模糊语言的道理非常清楚,比如今天天气好,什么叫好?谁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也讲不出好来。今天有阳光,阳光的温度是几十度?多少度才算好啊?是28度、29度?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只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听懂了就行了。再比如你比他高,你一定要问什么叫做高?什么叫做低?我们的语言,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不模糊的,问题是模糊现象符合宇宙的本象。据自然科学家讲,宇宙间没有哪个东西是完全清楚的,真的没有,百分之百的纯金也没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上面已经讲过,东方是讲整体概念、普遍联系,但西方不讲整体概念,不讲普遍联系。大家知道,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是西方的。在中国则不然,你如果头疼的话,可能在脚底下扎针,因为人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割的。但在西方的医学里,就是分割开,脑袋是脑袋,脚是脚,截然分开。现在西方又兴起了几种学问,模糊学是其中之一,混沌学也在其中。他们认为20世纪以来,只有三大学问,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第二是“量子力学”,第三就是“混沌论”。“混沌论”是自然科学,我也不大懂,不过看过有关介绍。混沌论是讲世上万物都有普遍联系,是讲整体性,如北京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别处,这就叫“混沌”。当然其中是很复杂的,我觉得很有意思。西方的科学技术革命,大约与资本主义是同时开始的,对人类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如电灯、电话都是自然科学应用的结果。现在有一个词叫做“科学主义”,“科学主义”就接近迷信。大家知道中国的特异功能,特异功能用自然科学是解释不了的。我们贵州省有一些有特异功能的人曾来京表演,他能在烧红的鏊子上行走而不被烧坏。另外,他还能在用锋利的刀片扎成的梯子上拾级攀登而不伤皮肉。这些现象要作何解释呢?现在看来,西方的自然科学也不是万能的,虽然它曾造福于人类。这一点西方人也是有所感觉的,所以开始从分析转向综合,从越分越细转向模糊,就是要看整体,这就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这其实是东方文化的真正内容,最根本的精神。当然,主张“混沌论”、“模糊论”的人与我的解释不一定相同。
东方文化,第一它是存在的,第二我们应该加以弘扬。弘扬我们中华的优秀文化,不能把它说成是民族主义,甚至是民族沙文主义。到了21世纪,东方文化将在世界文化这个领域里起主导的作用,我们并不是要把西方文化加以消灭,那才是傻瓜,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要在西方文化发展的基础上再提高一步。我们所有从事科研工作的、所有的学会都面对21世纪的问题,我们亚非学会当然也不能例外,大家都来考虑这些问题,这对我们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
现在我给同志们讲一讲国学问题。国学问题与东方文化有关系,因为国学弘扬了东方文化,弘扬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北京大学从去年开始研究国学,我们过去有研究国学的传统,后来断了,尤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国学是被打倒的东西,被认为是影响我们前进的绊脚石。我们东方文化是有些好东西,如中国古书上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做到这八个字,到共产主义也不过这个水平。类似这么精辟的话多得很。历史上讲宋太祖时赵普曾说过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有人说这是胡说八道,我看实际上用不了半部《论语》,有几句话就能治天下。我们中央领导同志号召大家要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这是很正确的。可是现在有人反对,说什么提倡新国学,其目的就是否定马克思主义,如一些书上就有文章反对东方文化、反对国粹、反对国学。最近《文汇报》开辟专栏,专门讨论国学问题,这很有意义。我觉得我们老祖宗的有些话很有用,当然,我们不是要把封建社会搬到社会主义社会里来,不是这个意思。昨天我接到一封来自通州运河中学的来信,运河中学是非常有名的学校,该校培养了很多有用的人才,1947年朱自清先生曾去该校讲学,现在又邀请我去讲学。该校通过研究国学,通过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我觉得这种做法很好。当然,我们也不能说中国的文化都是精华,没有糟粕,不能那样说。问题是精华和糟粕是非常难分的,有时它还会变化。如孝敬父母的孝,到底是糟粕,还是精华?五四时代,孝一定是糟粕,毫无疑问;到了六七十年代,孝还是糟粕;可是到了今天,我们不是还提倡要孝敬父母和尊敬老人吗?我是不赞成“二十四孝”的,但孝敬父母,恐怕到了将来共产主义社会也得孝敬父母,因为父母老了,从人道主义出发也应该得到赡养和尊敬。所以说精华与糟粕有时是不易分清的。
我刚才说过,我思考的问题当然不止这些,倘若要让我讲下去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今天就把这些意见提出来,有好些问题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总之,对我们亚非学会、对即将来临的21世纪究竟如何研究亚非问题,特别是对东方文化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同志们批评指正。
谢谢大家。
议论东西方文化的意义[ 本文是作者1996年为《东西文化议论集》写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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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在国内外,特别是在国内,颇有一些学者热衷于议论东西文化的关系,以及东方文化在21世纪将要起的作用和将要占据的地位等等问题。关于这情况的来龙去脉,我在“总序”中已经有所涉及,这里不再重复。
朱柏庐《治家格言》中说:“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身处20世纪的世纪末而议论下一个即将来临的世纪的问题,特别是东方文化的问题,完全符合“未雨绸缪”之旨,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应予提倡。
这种议论有什么意义呢?有极其深远的意义,主要是在政治和经济方面。世界各国目光远大、有抱负、有理想的政治家们,都必须有点预见性,然后再在预见的基础上制定相应的政策与措施。这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摸着石头过河”,在短期内有时是难以避免的,但是,最好能尽快地超越这个阶段,否则就很容易陷于被动而不能自拔。至于预见性的正确与否,其命中率之高低如何,那就要看预测者之水平如何,搜集材料和数据之丰富程度如何,对这些材料和数据之分析能力如何。这都属于常识范围,用不着细谈。
有没有理论意义呢?在这里,意见恐怕会有极大的分歧。有的作者摆出一副理论家的架势,大谈理论,持之似有故,言之似成理,笔底生花,词若连珠。然而,恕我不敬,在俨然巍然的理论的威势的背后,近视眼的形态丝毫也掩盖不住。这样的理论似肥皂泡,一吹就破。
我先讲一个从前在什么书上读过的笑话:有两个近视眼,谁也不承认自己近视。二人约定:比赛一下。适逢隔壁某大寺庙第二天要挂匾,二人认为这是比赛的绝好机会。于是言定:第二天从挂匾的地方前面某一个距离,同时起步向前,谁先看到匾上的字,谁就是胜利者。其中一人,心眼多而歪。他事先向隔壁管事人打听好了匾上题写的字,心中有了底。到了第二天,二人如约从远处齐步向前走。走到某一个距离,心中有底的那一个人,忽然高声大叫:“我看到了,是××××四个大字!”旁边有一个过路人而非近视眼者,闻声大惊。细问根由,不禁大笑说:“那个匾还没有挂出来哩!”
笑话归笑话,但是,我认为,在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出来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是一个猜匾的近视眼。其区别只在,猜匾还能够事前打听匾上的字,但是,要猜21世纪如何如何,不管你心眼多么多,却是无处可以打听的,除非出一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活神仙,但是这种神仙世界上是没有的。鉴古以知今,鉴今以知未来,当然也能够弄出点“理论”来,但这样的“理论”也只能形同猜测。因此,我认为,居今日而猜测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以及东方文化在下一个世纪所占的地位,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将由历史的发展进程来证明的事实问题。我们都不要过于自信,那样就难免为非近视眼的旁观者所讥笑。
但是,我并非根本反对议论,我是赞成议论的,否则我决不会以一个“野狐”的身份来写什么《“天人合一”新解》、《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等等的文章。我虽然明知自己也在近视眼之列,但我有点不自量力,有点不安分守己。我没有向什么神灵去打听匾上的字,就贸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提出来了,我当然认为它是正确的,否则就成了自欺欺人,为君子所不齿。我自己虽然认为是正确的,我却决无强迫别人认同之意。我们都是近视眼嘛,谁也不必效法阿Q先生飘飘然去获得“精神胜利”。
我那些拙文发表以后,颇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者有之,要同我“商榷”者有之,要同我“讨论”者有之,不是针对拙文而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淋漓酣畅发挥自己的意见者有之。我没能作详细的统计,反正在过去几年内,议论东西方文化关系,以及在21世纪东方文化所占的地位,还有其他一些内容类似的文章,颇出了不少,只要我能得到,我都敬谨拜读。文章写得好的,我击节赞赏;文章写得不怎样的,我略皱眉头,如此而已。至于“商榷”、“讨论”之类的挑战,我一概置之不答。这并非出于简慢。其中原因,我在上面已有所涉及,不必重复。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我在上面屡屡使用“议论”这个词儿,而不用“讨论”一类的词儿。“议论”,不是“讨论”,更不是“争论”,只是“议”一议,“论”一论而已,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发挥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只等秋风过耳边”了。
从目前情况看起来,这“议论”还会继续下去的。“议论”一下,也绝不是坏事情,它能启迪人们的思考,增添人们的情趣,等于写一篇21世纪“畅想曲”。即使到了21世纪,匾上的字还不会立即显现出来,仍然有“议论”的余地,仍然有“畅想”的余地。只要天假以年,我仍然会奉陪的,我是一个喜欢“畅想”的人。总之,我认为,居今而谈21世纪,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文学创作问题,创作的就是“畅想曲”。我们大家都不妨来畅想一番,以抒发思未来之幽情,共庆升平。
中国有一出旧剧,叫《三岔口》。剧中有一段在暗室中夜斗的场面。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打,刀光剑影——在黑暗中也许刀不能闪光,这不过是陈词滥调而已——煞是热闹;但是却各打各的,谁也碰不着谁。然而台下的观众却是兴趣盎然,他们想看的正是这一种谁也碰不到谁的场面。如果真的用刀剑砍伤一个,则血流如注,弄不好还要去见阎王老子,岂不大煞风景也哉!
为了帮助大家把这一出“三岔口”唱好,我同张光璘先生共同编选了这一部《东西文化议论集》——请注意:“议论”二字是画龙点睛之笔——因为我可以说是一个始作俑者,越是外行,勇气越大,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这通例也适用于我。我对东方文化的意见比较具体,比较明确,文章写得也比较多。为了做好这一个靶子,我擅自把自己的文章排在前面,绝非想抖一抖编选者的威风,不过想对议论者和读者提供点方便而已。
但是,我又想到,树有本,水有源,在我国漫长的哲学史上,谈“天人合一”的大师们颇不乏人。他们的议论深矣广矣。可我不是在写中国哲学史,所以现在不选他们的文章。我的老师一辈的诸大师,对东西文化和“天人合一”间有涉及者。我指的是梁漱溟、金岳霖、冯友兰、钱穆先生等等。他们在这方面的论述,似极有编选的必要。钱宾四先生的文章,已抄入拙文《“天人合一”新解》中,不再重复。其余三位则各选一篇或一段,以见近当代我们的先驱者们的风范。另外还有几位学者,也曾参与文化的争论,起过一定的影响,他们的文章我们也选了几篇,这些文章都不在我们的评头论足之列。
下面的文章是从多种报纸杂志上挑选来的。赞同我的意见者选,不赞同者也选,绝无偏袒轩轾之意。国外的学者的文章涉及这个问题者也一并选入,借以扩大我们的眼界,庶免坐井观天之弊。在当前世界上,讨论问题,除非涉及一个极小的有地域性的范围,无不与辽阔的世界息息相关,何况是东西文化这样涉及面广意义巨大的问题!但是,无论是中国,还是域外和境外,与我们要议论的问题有关的文章,其量极大,我们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次选尽。我们目前只能挑选其中的一小部分。至于挑选得是否准确,我们毫无把握。挂一漏万,在所难免。现在,我们只不过是起一个头。将来倘有需要,说不定我们还要继续编选。我们的目的,我们的愿望,只不过是想共同唱好我们的“三岔口”,共同谱好我们的“畅想曲”而已。
西方不亮东方亮[ 本文是作者1995年5月9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所作的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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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几年前吧,提出了“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这个口号,得到了全国人民、海外华人华裔甚至不是华人的外国人的赞同。这证明这个口号提得正确。什么原因呢?就是我们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这绝对不是什么狭隘的民族主义。因为我们都认为,外国的一些有识之士,也认为我们的优秀文化中间有些东西,不但对中国有利,对世界也有利,所以我们要弘扬。因此,我自己感觉,这口号提出来以后,这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完全可以结合起来。有人把国际主义跟爱国主义对立,我感觉到,真正的爱国主义就是国际主义,真正的国际主义就是爱国主义。我们这个口号就具体体现了这个关系。
据说现在全世界给文化下的定义有500多个,这说明,没法下定义。这个东西啊,我们认为人文科学跟自然科学不一样,有的是最好不下定义,自然科学像“直线是两点间最短的线”,非常简单,非常明了,谁也反对不了。而我认为社会科学不是这样的,所以文化的定义我想最好还是不下。当然,现在好多人写文章,还在非常努力地下定义,这个不过是在500个定义外再添一个定义,501、502,一点问题不解决。所以我个人理解的文化就是非常广义的,就是精神方面,物质方面,对人民有好处的,就叫做文化。文化一大部分呢,就保留在古代的典籍里边,五经四书呀,二十四史呀,中国的典籍呀,按照数量来讲,世界第一,这是毫无问题的;按质量来讲,我看也可以说是世界第一。大部分保留在典籍里,当然也有一部分不是保留在典籍里边,比如说长城,长城文化。长城是具体的东西。现在的文化,吃的盐巴也是文化,什么都是文化。这个正确不正确,我也不敢说,我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什么都是文化,虽然这个没什么坏处,说明大家对文化重视。不用说别的,就是从我们古代文献里边,好多话,到今天非常值得我们深思。大家也知道,宋代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从前年轻的时候我也很怀疑,我说一个人怎么能够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呢?我到了望九之年了,我现在感觉到其实用不着半部《论语》,有几句话就能治天下。例如像大家举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想法,这句话能办到,我看不仅中国大治,世界也大治,世界和平就有了保证。这一句话就够了。又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到了共产主义也无非是这个境界吧。
今天中午我看《大公报》,现在的日本大使,他就讲,“近者悦,远者来”。我后来听说我们国家一个领导人到印度去访问,人家总理就讲这个教育重要,说教育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引的我们中国的。后来这位领导人到了巴基斯坦,他们的总理(女总理)引用的也是中国的话。我不是说古籍里说的话全对,这个不可能的,有精华也有糟粕。这是必然的。可是精华毕竟多于糟粕。像这种话,我不是说别的国家就没有,不能那么说,我也不说我们中华民族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是我们创造的”,这是希特勒的论调,文化不是哪一个民族创造的,是大家共同创造的。我们古代典籍里边,就是片言只字,你只要认真体会,就能对今天有帮助。这种话多极了。《论语》我们都念过,当时念《论语》莫名其妙,后来,解放后也批判《论语》,真是莫名其妙。现在你想一想呢,这里边有些话确实是那么回事。对我们今天有用。所以林语堂,写了一本书叫《中国的智慧》(The Chinese Wisdom),它就是讲这个,选中国古代典籍里边非常精粹的,叫做中国的智慧。再回到我刚才说的,是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我说不但对中国有用,对世界也有用。大家都能做到的话,这世界会变好的。当然这种想法就是“乌托邦”,不可能的。不过无论如何,这种智慧代表我们老祖宗对社会的看法,对人生的看法,是非常正确的。
有一次开会,碰到那个萧克将军。大家也知道萧克,他是炎黄文化研究会的执行副会长,他讲中国文化中有精华,当然也有糟粕,他说孔子讲“唯女子与小人之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他说这就是看不起妇女吧,这句话是对的。当时在孔子那个时代,妇女恐怕是地位很低的。不过,我也跟他讲,这句话里边还有一半是对的。说小人那半对的,说妇女是错了,不应该那么讲,后来他也同意。这样我也感觉到,我们弘扬文化,我刚才说,得到全世界,不但是华裔华侨,而且是外国人的赞扬,我是说有识之士,不是一般人,一般的西方人还没到这个水平。
再说我们中国,跟这个有联系的是讲国学。国学嘛,好像是北大带了个头,《人民日报》大家也看了吧,去年有一篇文章,讲国学在燕园悄悄地兴起。实际上国学有一大部分就是讲我们的优秀文化,我们搞国学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复古主义,跟那个不沾边儿。可现在呢,大家注意到没有?就是在这方面,要用“文化大革命”的词儿啊,叫做什么呢,叫做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就是有人这么讲,说搞国学就是对抗马克思主义。这话我最初听说时,大吃一惊,我说国学怎么能对抗马克思主义呢,可是确实有人这么说了,而且有文章,大家要是愿意看的话呢,去年,哪一月忘记了,《哲学研究》上有一篇文章就是这观点。也有人写文章配以漫画来讽刺国学研究。所以,问题就是我们认为正确的,人家不一定认为正确。咱们人文科学就这么复杂。这个问题请同志们注意,这种文章以后还会有,这种讲话以后也会有。我的看法呢,说搞国学就是对抗马克思主义,这根本不沾边儿,应该说是发扬发展马克思主义,这就对头了。不沾边儿,怎么对抗呢,好像是我们一提倡国学就是复古主义。
现在整个的社会,不但中国,而且是全世界,都是西方文化占垄断地位。这是事实,眼前哪里不是西方文化?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就说我们这穿的,从头顶到鞋,全是西方化了。这个西化不是坏事情,问题是怎么对待这个现象。现在,我们学界,你讲那个西化大家没人反对,不管你怎么西化,没人反对;你讲“东化”,就有人大为恼火。这“东化”报纸上没有这个词儿,是我发明的。不用说别的,我记得是1827年,还是清朝,歌德,德国那个大文学家,当时应该说歌德是西方文化的代表人物,他在1827年1月30日,跟爱克曼谈话,讲一个什么问题呢,就讲中国的《好逑传》。《好逑传》这本书,中国最多能够摆在《今古奇观》里边,跟那个同等水平。歌德呢,看了那个翻译,是法文翻译是拉丁文呢,我忘记了,就大为赞美,说中国这个文化了不起。《好逑传》,从这个名字你就能知道,是讲才子佳人的。他讲什么呢,歌德讲,你看在这个屋子里面,这个公子跟小姐在那里谈情说爱,可是坐怀不乱,伦理道德水平高。另外天井里面,那个鱼缸里面的金鱼,在那里悠然自得,在那里玩,说中国这个天、人完全和谐,一点儿没矛盾。虽然是讲才子佳人,这种书咱们有一大批,歌德当然不知道,当时欧洲也不可能知道,一大批,可以说是已经公式化了。可他认为了不起,他批评当时法国一个最著名的诗人,就说是写伦理道德啊,就写这个男女关系,若跟中国一比啊,简直是天上地下,中国好得不得了。1827年,不是很早的,不是汉唐,汉唐那时候确实东化,当时在汉唐,世界的文化中心、经济中心是中国。到了法国,大家知道的伏尔泰,对中国也是推崇备至。莱布尼茨也是对中国的《易经》推崇备至。歌德比他们还晚。到了1827年,还这样赞美中国。据我的看法,到了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纸老虎,被戳破了,于是乎中国的威望、中国的文化,在欧洲人眼中,一落千丈。鸦片战争是转折点,在1840年。当然在1840年前,中国已经有一批人,感到闭关锁国是不正确的。比如魏源,大家知道魏源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这本书,写作是在鸦片战争以前,鸦片战争以后才出齐,最后有一百卷,一大堆。这本书应该说在当时是了不起的。可这本书产生的作用,在中国远远不如日本。一向有人讲,日本在1868年明治维新,受这个影响,其中主要之一就是《海国图志》,但是《海国图志》在中国并没有产生这么大影响,一直到19世纪末年洋务派,好像也没有给它了不起的地位。就说这个东方文化、西方文化,眼前,我刚才说了,是西方文化主宰世界。这个我们否定不了。我刚才说,也是件好事。这是西方产业革命以后,也不过几百年里发展起来的,一方面我们人民得到了好处,当然一方面也得到了灾难,这同时啊,这好处与灾难,老子讲辩证法讲得非常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是辩证的。世界往往是这样的,好东西中往往有坏东西。就说西化,我刚才说,我们现在人为什么能够人为地使年龄越来越老,我看跟西方的物质文明、西方的科学技术是分不开的。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但是,它有它的缺点。
远的不讲,同志们你们有没有注意《参考消息》,就是《参考消息》,不是什么很难得的报纸,你们注意一下就知道,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导致了对自然的破坏,生态平衡的破坏,世界要变暖,种种种种,这些东西啊,都跟西方的科学技术有关系。所以我就说,好东西跟坏东西有时候很难分。那么我们现在在这个科学技术方面,起步比较晚,也有我们的好处,就是过去的人走过的错路,我们可以不走。可对这个认识,大家很不一致,就是东化西化的问题,我看到了21世纪,我们应该提倡东化。现在在这方面有几种看法。一种看法呢就是,我写过几篇文章,也在几个地方讲过,我说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我到现在还这么讲。说这话,因为我自己是东方人,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是这个意见西方人也有,比如汤因比,英国的汤因比,他那本书译过来叫《历史研究》,很大的本子,三本,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他就主张这样,他就主张世界的文化,他不叫文化,他叫文明,civilization,不是culture,这两个字的差别先不讲,又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文化跟文明,汤因比用的是civilization。他把人类的文明,过去的,所有的,5000年以内的,分为23个或26个,他认为任何文明都不能万岁千秋,它有成长过程。有人讲,他是进化论的看法,你不管他是什么论,反正这是历史事实证明了的,一种文化,不能永远万世长存,任何文化,它总是要变的。我们讲辩证法,辩证法的核心,就是一切都要变,这谁也否定不了的。文化、文明也是这样的。欧洲有些国家得到好多殖民地,自己以为了不起,1914年打了一次世界大战,结果自己打自己,都是白种人打白种人,基本上是。所以1918年以后,欧洲有识之士,他们觉得有点问题,他们说,我们的文化这么了不起,我们是天之骄子,为什么我们自己打自己?一死几千万。所以当时,就在“一战”以后,就出了一本书。德国人斯宾格勒写的,叫《西方的没落》,就是西方文化的沦亡,它就讲这个道理。可到了20年代后期,来了一个反动,首先是墨索里尼,其次是希特勒,把这本书,在图书馆里边都拿去烧掉。我们现在有翻译。然后是30年代,法西斯在欧洲横行霸道的时候。到了1939年,又来了个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两年,死的人多了几千万。所以在这以后,西方人脑袋里面又有问题了,说我们怎么又打,“二战”基本上也是自己打自己,东方也沾点儿边,所以在这个时候又出了许多书。汤因比的思想可以代表这个时期的。
这世界无非是这样的,东方不亮西方亮。那西方不行的话呢,就看东方。所以要向东方学习。这个话呢,我感觉到,作为一个学术来讨论也可以,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不要扣帽子。可现在我们学术界,就这么个现象,别的界我先不说,就说语言学界。你讲西化,他是百依百顺,你讲东化,他认为你大逆不道。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能东化呢?为什么?这道理讲不通啊。他说什么呢,他说现在中国的语言理论,谁也没建立起来,没有。像欧洲的大家,近代的,乔姆斯基什么的这一批,都有,这证明我们不行。文学界讲文艺理论,还没有一个这么具体的例子,不过问题差不多。就是现在欧洲文学界,他们有理论,一天变一遍,一天变一遍,蟪蛄不知春秋。可是我们中国就在后边跟,老赶,老也赶不上,我们这里提倡的,人家那里已经下台了,人家那里上台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等到我们知道时,人家那里下台了。有人大概就这么讲,我们中国为什么就不能创立新的文艺理论?这正好有个道理,你讲文艺理论基础,讲文艺理论在中国是历史最长,经典最丰富。古希腊,当然很了不起,不过,古希腊的文化后来中断了,我们中国的没有中断。按道理讲去,我们本来有这个能力,在旧的基础上来创造新的文艺理论,本来应该有的。像《文心雕龙》那种书,现在你读起来,还是感觉到里边内容非常的丰富,意见非常的深刻。后来是诗话,中国研究文艺理论很有意思,整个一本书讲文艺理论的比较少,像《文心雕龙》那样的书比较少,主要观点在诗话里边。几乎每个诗人都有诗话。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书,就讲,韩国也通行诗话,日本也是。诗话差不多是讲故事,在故事里边提出文艺见解。形式上非常有意思。
这样我就感觉到,现在,21世纪快开始了,20世纪末,我们现在考虑问题,应该更远一点,不能局限于眼前。另外呢,就是要客观一点,还有一个就是不要给人随便扣帽子,什么反马克思主义啦,民族复古主义啦,这个帽子最好不要用。有一位,是一位老教授,写文章给别人扣帽子,我就跟他开了个小玩笑,我说我不主张给人家扣帽子,我说如果要给你扣的话呢,现在就有一顶,就摆在这儿,民族虚无主义。其实我给他扣的帽子,就是民族虚无主义,我说话,拐了点弯,就说他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你只要讲中国行,他就反对,讲中国不行,他就高兴。这种心理真是莫名其妙。
在车上谈到一个问题,就是你们院里的工作,我想跟我讲的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你们是外国语大学,是这外国语大学里边的中文学院,那么你们的任务呢,一方面,教中国学生汉文,另外一方面呢,教外国学生汉文。这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深文奥义,实际上讲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这话怎么讲呢?现在我感觉到我们中国,我刚才说的,就是崇洋媚外比较严重,社会上,商标,你要讲一个古典的,没人买,你换一个什么艾利斯怪利斯什么什么有点洋味的,立刻就有人买。这个毫无办法,这是社会风气。可是问题就是这样,我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中国,孙子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是什么事情,一个要了解自己,一个要了解对方。打仗也是这样的,念书也是这样的。那么在这个问题上,拿中国的学者来说(在座的都在内),就我们中国的老、中、青的学者说,对西方的了解,比西方人对中国的了解,究竟谁高谁低很清楚,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应该说是相当的深,相当的广;反过来,西方对我们的了解,除了几个汉学家以外,简直是幼儿园的水平。听说现在到法国,还有人不知道鲁迅,就说明他们对我们毫无了解。在思想上就觉得你们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是我们的天下,我觉得这里边就有危机。要真正知道自己有自知之明,恐怕也要了解别人,这也属于自知之明的范畴之内的。他们一不想了解,二不了解。结果我们这方面呢,我们对西方应该说是了解得非常深非常透。看不出来,只看到背面,消极面,社会上的崇洋媚外,有时候看起来头疼,这是消极面。好的一面,我们对我们的对立面——我不说敌人——的了解,比他们对我们的了解,不知道要胜过多少,将来有朝一日,我们这个优势会产生很大的效果。同志们你们考虑考虑,是不是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感觉到像我们做这样的工作,特别像你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恐怕有双重任务。除了你们以外,我认为搞人文科学的都一样,其实自然科学也一样,一个是拿来,鲁迅的拿来主义,一个是送出去。拿来,完全正确的,现在我们确实拿来了,拿来的也不少,好的坏的都拿来了,你像艾滋病也拿来了。送去,我觉得我们做得很不够,很不够,比如外国人不了解中国,这主要原因当然是外国人本人,他自己,他瞧不起我们;另外呢,我们工作也得负责任,就是我们对外宣传,对外弘扬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工作做得不到家。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认为很值得思考的,就是诺贝尔奖金。诺贝尔奖金,大家都认为是了不起的,以为得诺贝尔奖金就可以入文学史了。过去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到今天,为什么我们一个诺贝尔奖也没有得呢?大江健三郎,这个人我认识,50年代,他大学还没毕业时随代表团来北大访问过。代表团也见了我。在座的有研究日本文学的吗?大江健三郎那时候来的,我不是说他不应该得,我看瑞典科学院,对大江健三郎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就说这个人应该得诺贝尔奖金,我不是说他不应该。这是第一。第二个问题就是,过去得诺贝尔奖金的,从1900年还是1901年开始,到现在将近快100年了吧。得诺贝尔奖金的确实有大家,这是不能否定的,将来能够传世的大家,当然确实也有不但不是大家,二流也不够,就是那个赛珍珠,我很有意见。《黄土地》那书我也看过,我是从艺术方面说的,那个书没有什么艺术性,它能得诺贝尔奖金,中国的得不了。后来我听说马悦然是瑞典科学院管这个的,说话算数的,他跟别人讲,他说中国之所以没有得诺贝尔奖金,就因为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不好。这是胡说八道的事情,你并没有规定你这种文学作品要翻译成哪种语言哪,那么世界上得诺贝尔奖金的,除了英文,意德法的,都翻译得好吗?我就感觉到诺贝尔奖金,这个大家也承认,政治性是很强的,对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对当年的苏联,都是歧视的。前几天有一次会上我也讲,我们中国有些出版社,或者我们中国的学术界,用不着大声疾呼来宣传诺贝尔奖金。好多出版社利用诺贝尔奖金来做生意,宣传诺贝尔奖金的作品集,又是每个人的介绍,我看大可不必,而且这个东西,从这里看起来它很不公正。这是顺便讲的,因为大家也是搞这个的。下一个问题是送出去,拿来我们会,但送去怎么送?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如你们呢,眼前就有留学生,北大也有一批留学生,就是送去的对象,让人家了解我们。当然让人家了解我们的目的也不是什么民族狭隘主义,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对将来世界和平也有好处,我觉得这是国际主义,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说我们文化就高于一切,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拿来,一个送去。我想,我们这两方面的工作都应该做好。占大家的时间太多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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