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
人类创造的文明或文化从世界范围来说可分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两大体系,每一个文明或文化都有一个诞生、成长、发展、衰落、消逝的过程,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从人类的全部历史来看,我认为,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目前流行全世界的西方文化并非历来如此,也绝不可能永远如此,到了21世纪,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将逐步让位于三十年河东的东方文化,人类文化的发展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为什么我认为到了21世纪西方文化将让位于东方文化呢?我是从东西方文化的基础的最根本的差别在于思维方式不同这一点来考虑的。东方的思维方式、东方文化的特点是综合;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文化的特点是分析。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从我们坐的凳子来说,看看太和殿皇帝的宝座,四方光板,左不能靠,右不能靠,后又不能靠,坐久了会很不舒服。再看看西方人坐的凳子,中间一道略为隆起,两边稍凹,这样坐着会很舒服,但要换个姿势就会硌得难受。而我们太和殿的宝座,光板一块,虽然坐久了不舒服,但是用什么姿势坐都可以。从这件小事,可说明东方人的思维和西方人不一样。在西方,从伽利略以来的400年中,西方的自然科学走的是一条分析的道路,越分越细,现在已经分到层子(夸克),而且有人认为分析还没有到底,还能往下分。东方人则是综合的思维方式;用哲学家的语言说即是西方是一分为二,东方是合二为一。
在这方面,自然科学界和哲学界是有争论的。物质是无限可分的吗?有不少人相信庄子的话:“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果真如此,则西方的分析方法、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文化就能永远存在下去,越分越琐细以至无穷,西方文化的光芒也就越辉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条人类历史发展启示的规律就要被扬弃。但是庄子所说的是一个数学概念,我所说的分析是物理概念,二者不可混同。
国际上对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也有两派之争。反对物质无限性观点的代表、大科学家海森堡(Heisenberg)认为物质不是永远可分的,最后有个界限,这个界限是夸克,称之为夸克封闭。其理由是夸克虽能被电子对撞机击碎,但击碎后仍是夸克,并未产生出新的物质。国内金吾伦同志著有《物质可分性新论》,也主张夸克封闭。我是同意这种看法的,因为对物质永远可分的这个观点现在无法证实。我认为夸克现在不能封闭,但将来总有一天要封闭的。我们的一切文明、一切文化现象甚至科技不同于西方。即使是数学,看起来应该是东西方没有差别,一加三等于四,而且还有公式,但是前两年我在《自然辩证法通讯》中,看到中科院数学所吴文俊教授对《九章算术》一书所写的序言里讲到东方和西方解决数学问题的方法不一样。对数学这个自然科学的基础尚且不一样,何况其他科学?
多年前,我就讲过21世纪是东方的世纪。西方在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第一次世界大战从1914年打到1918年,基本上是欧洲人打欧洲人。战后20年代初期,欧洲思想界出现了反思的热潮,他们思考的是为何自认为文化至高无上的欧洲都要自相残杀?看来西方不行了,要看东方。有本风行一时的书叫《欧洲的沦亡》,说欧洲要垮台、要灭亡,仰望东方。当时中国的《老子》、《庄子》非常流行,《老子》德文译本有五六十种。有一位我认识的牙医,既非汉学家,又非文学家,却凭着一本字典、一股傻劲硬是把《老子》翻译了一遍。这说明当时不论是否搞哲学都向东方看齐。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了六年,死的人比“一战”还要多。战后,欧洲再次出现一股眼望东方的反思热潮。当时除《老子》、《庄子》外,又增加了禅宗、中医、《易经》,还有印度大乘佛教。一位英国的史学家汤因比在他所著的《历史研究》中,把各国民族的历史作了个总结,他认为人类共同创造了23个或26个文明,每个文明或文化都有其诞生、生长、繁荣、衰微、消逝的过程,没有任何一种文明或文化可以贯穿千秋。从他的哲学基础出发得出的结论是西方的文化将来要消灭。至今欧美思想界仍感觉他的反思比较深沉。
我们还可以从20世纪后半期西方兴起的几种新的科学模糊学、混沌学中进一步地说明。模糊学是从模糊数学开始的,以后又有模糊逻辑、模糊语言……就说模糊语言,我们天天开口讲话,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语言是模糊的,但是说天气好,怎么叫好?天气暖,怎么叫暖?长得高,怎么叫高?这件事情好,怎么叫好?都是模糊的。我们可以对这些问题仔细分析、追根到底,但是要讲清楚却很难。混沌学被誉为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普朗克的量子力学之后20世纪科学的第三个伟大的发现。关于混沌学,美国学者格莱克写过一本书《混沌:开创新科学》,此书有汉译本。我国周文斌先生在1990年11月8日《光明日报》写有书评,文中有一段话说:“混沌学是关于系统的整体性质的科学,它扭转科学中简化论的倾向,即只从系统的组成零件夸克、染色体或神经元来作分析的倾向,而努力寻求整体,寻求复杂系统的普遍行为。它把相距甚远的方面的科学家带到了一起,使以往的那种分工过细的研究方法发生了戏剧性的倒转,亦使整个数理科学开始改变自己的航向。它揭示了有序与无序的统一,确定性与随机性的统一,是过程的科学而不是状态的科学,是演化的科学而不是存在的科学。它覆盖面之广,几乎涉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为什么在20世纪后半期,西方有识之士开创了与西方文化整个背道而驰的模糊学、混沌学呢?这说明他们已经痛感西方分析的思维方式不行了。世上万事万物没有绝对的、百分之百的正确,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绝对的好、绝对的美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分析的方法有限度,要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是办不到的。必须改弦更张、另求出路,这样人类文化才能继续向前发展。
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从整个世纪来看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占领导地位,这是东方,三十年河东。从明朝末年,西方文化自天主教传入起,至今几百年了,西方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给人类带来很大的福利;但另一方面也带来灾难,癌症、艾滋病、淡水资源短缺、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的破坏等等。这些灾难中任何一个解决不了,人类就难以继续生存。怎么办?人类到了今天,三十年河西要过,我们就像接力赛一样,在西方文化的基础上,接过这一棒,用东方文化的综合思维方式解决这些问题,去除掉这些弊端。所谓综合,就是整体观念、普遍联系这八个字。西方的哲学思维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从个别细节上穷极分析,而对这些细节之间的联系则缺乏宏观的概括,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一清如水,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认为中国的东方的思维方式从整体着眼,从事物之间的联系着眼更合乎辩证法的精神。就像中医治病是全面考虑、多方照顾,一服中药,药分君臣,症治关键,医头痛从脚上下手,较西医的头痛治头、脚痛治脚更合乎辩证法。
总之,我认为,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快走到尽头,而东方的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取代”不是“消灭”,而是在过去几百年来西方文化所达到的水平的基础上,用东方的整体着眼和普遍联系的综合思维方式,以东方文化为主导,吸收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把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向一个更高的阶段。这种取代,在21世纪中就可见分晓。21世纪,东方文化的时代,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
据说全世界学者对文化下的定义超过五百多个。这就等于没有定义。根据我粗浅的理解,人类在精神和物质方面所创造的一切优秀的东西,就叫做文化。
文化的产生
笼统地说,对文化产生不外有两种看法,一是一元产生论;二是多元产生论。
一元产生论主张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产生文化,这就是nordic(北欧人)。其他民族都不产生文化,甚至是文化的破坏者。这是德国法西斯的“理论”,自然为我们所不取。
我是主张文化产生多元论的。世界上任何民族,不论大小,都能产生文化,都对人类总体文化有贡献。但是,各民族产生的文化,在质和量上,又各自不同,甚至有极大的悬殊,这是历史事实。不承认这一点,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不是科学态度。
文化的交流
自从有人类那一天起,就有文化交流。一个人在获取食物方面有了一个新的方法,别人学习,这就是交流。这当然是最简单最原始的交流。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类逐渐形成了氏族、部落等等。氏族与部落也有文化交流。以后形成了民族,形成了国家。民族与国家之间也有文化交流。这是更大范围的、内容越来越丰富的文化交流。一直到今天,文化交流还在全世界各民族、各国家之间进行,以至形成了眼前的光辉灿烂的五光十色的人类文化。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丰富,寿命越来越延长。
文化交流是促进人类社会前进的最主要的力量。
文化的体系
尽管文化是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创造出来的,但是归根结蒂,这些文化却形成了或者结成了一些规模比较大的文化体系。根据我个人的看法,有史以来一直到今天人类共形成了四个文化体系,这些体系是:
一、中国文化体系(其中包含日本文化,后者有了某些改造与发展);
二、印度文化体系;
三、古希伯来、埃及、巴比伦、亚述以至阿拉伯伊斯兰闪族文化体系;
四、古希腊、罗马以至近现代欧美的印度欧罗巴文化体系。
两大文化体系
以上四个文化体系,如果再归纳一下的话,可以分为两大文化体系:一个是东方文化体系,包括上面的一、二、三三个文化体系;第二个是西方文化体系,就是上面的第四个。
人类自古以来的文化,尽在此矣。
两大文化体系的同与异
两大文化体系相同的地方是,都为人类造福,都提高了人的本质,都提高了人类的生活和享受水平,都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
两大文化体系不同的地方,表现在很多方面。但是,我认为,最根本的不同却表现在思维模式方面,这是其他一切不同之点的基础和来源。一言以蔽之,东方文化体系的思维模式是综合的(comprehensive),而西方则是分析的(analytical)。正如人类只能有东西两大文化体系,人类也只能有两个思维模式,不能有第三个。这种二分法,好像是大自然以及人类思维的一个基本原则。中国《易经》讲乾坤,也就是阴阳。自然界有日月,昼夜。宗教哲学伦理有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等等。
所谓综合思维,其特点可以归结为两句话:整体概念与普遍联系。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既见树木,又见森林。用医学来打个比喻:头痛可以医脚,反之亦然。
所谓分析思维,其特点就是抓住物质,一个劲地分析下去,一直分析到基本粒子。是不是还能再往下分呢?在这里,科学界和哲学界意见都有分歧,一派主张物质无限可分,一派主张有限。这种分析的思维模式,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再用医学来作比喻,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东方思维模式的最有典型意义的代表。印度古代哲学宗教的“你就是它”——指宇宙,也表现了同一思想。印度佛教的名相分析,看似分析,深究其实,则与西方的分析迥乎不同。
对东方文化的看法
现在主宰世界的是西方文化。这是事实,谁也无法否认。但这只能是一时的现象。西方人轻视东方文化,实出于民族偏见。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轻视东方文化,则是短见。如果看问题能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则能看到事实的真相。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从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上来看,东西方文化的相互关系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中国在汉唐时期,长安(西安)实际上是世界经济文化的中心。这也是事实,谁也否认不掉的。自明末西学东渐开始,情况逐渐有了变化。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一个转折点。日本认真学习西方文化,自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时间早于中国,成绩大于中国,直到今天,科技浸浸乎将居世界首位矣。
河西河东行将易位
西方人挟其科技优势,自命为天之骄子。然而,据我的看法,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文化能延长万岁千秋,从下一个世纪开始,河东将取代河西,东方文化将逐渐主宰世界。西方人自认为他们那种以分析思维模式为基础的科学和哲学是绝对真理,然而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许多现象和问题,他们并不能解决。这一点西方许多有识之士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比如德国的施本格勒(Spengler)、英国的汤因比(Toynbee)等等。西方最近几年兴起的一些新兴学科,比如模糊学、混沌学等等,也表现了同一个朕兆。我认为,这些新兴学科,尽管内容不尽相同,甚至完全不同,却表现了某一些共同的思维特点,这些特点不同于西方传统的典型的分析的思维模式,而是表现出近似东方的综合的思维模式,比如主张普遍联系,有了一些整体概念。
人类文化发展的前途
我说,自21世纪起,东方文化将逐渐取代西方文化,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完全铲除或者消灭西方文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违反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正确的做法是继承西方文化在几百年内所取得的一切光辉灿烂的业绩,以东方文化的综合思维济西方文化分析思维之穷,把全人类文化提高到发展到一个更高更新的阶段。
人类文化总会不断地前进的,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停步不前的,这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
东学西渐与“东化”
最近,我的学生蔡德贵告诉我,青岛大学学报《东方论坛》准备开设一个新的栏目《东学西渐》,并转达该学报杂志社社长冯国荣教授的意见,请我写一篇文章,我很高兴。由《东方论坛》开设《东学西渐》,我觉得这个栏目开得好,开得适逢其时。我很愿意写一篇文章谈谈我的看法。
温家宝总理2003年12月在哈佛大学做《把目光投向了中国》的演讲时,提到2003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他到医院看我,说我们在促膝交谈中,谈到近代有过西学东渐,也有过东学西渐。17到18世纪,当外国传教士把中国的文化典籍翻译成西文传到欧洲的时候,曾经引起西方一批著名的学者和启蒙思想家极大的兴趣。这个问题是文化交流的问题。
我一向特别重视文化交流的问题,既主张拿来主义,也主张送去主义。对中国与外国的文化交流,我的基本观点是“拿来”与“送去”。我认为,文化一旦产生,其交流就是必然的。没有文化交流,就没有文化发展。交流是不可避免的,无论谁都挡不住。从古代到现在,在世界上还找不到一种文化是不受外来影响的。交流也有坏的,但坏的交流对人类没有益处,不能叫文化。对人类有好处的、有用的物质精神两方面的东西交流,才叫“文化交流”。文化不论大小,一旦出现,就会向外流布。全人类都蒙受文化交流之利。如果没有文化交流,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人类会是什么样子。
一种文化既有其民族性,又有时代性。一个民族自己创造文化,并不断发展,成为传统文化,这是文化的民族性。一个民族创造了文化,同时在发展过程中它又必然接受别的民族的文化,要进行文化交流,这就是文化的时代性。民族性与时代性有矛盾,但又统一,缺一不可。继承传统文化,就是保持文化的民族性;吸收外国文化,进行文化交流,就是保持文化的时代性。所以文化的民族性与时代性这个问题是会贯彻始终的。
为了保持文化的时代性,自20世纪以来,出现了一种提倡“全盘西化”的观点。“全盘西化”和文化交流有联系。现在,整个的社会,不但中国,而且是全世界,都是西方文化占垄断地位,这是事实。眼前哪一样东西不是西方文化?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就说我们这穿的,从头顶到鞋,全是西方化了。这个西化不是坏事情。“西化”要化,不“化”不行,创新、引进就是“化”。但“全盘西化”不行,不能只有经线,没有纬线。“全盘西化”在理论上讲不通,在事实上办不到。
就目前来说,我们对西方文化和外国文化,当然要重视“拿来”,就是把外国的好东西“拿来”。这里涉及有关文化的三个方面,物的部分、心物结合的部分、心的部分,都要拿。“物”的部分,当然要拿,咖啡、沙发、啤酒、牛仔裤、喇叭裤,这一系列东西,只要是好的,都拿。我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乘的、坐的、住的、用的,有哪一件完完全全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汽车、火车、飞机、轮船,我们古代有吗?可可、咖啡、纸烟、可口可乐、啤酒、香槟、牛排、面包,我们过去有吗?我们吃的土豆、玉米、菠菜、葡萄,以及许许多多的水果、蔬菜,都是外来的。这菠菜的“菠”字,本身是音译,不是意译,它叫菠薐、菠薐菜,是印度、尼泊尔一带产生的。茉莉花也是外来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是中国固有的。我们用的乐器,胡琴、钢琴、小提琴、琵琶,也都是外来的。拿来,完全正确。现在我们确实拿来了,拿来的真不少,好的坏的都拿来了。连艾滋病也拿来了,这是不应该的。心、物结合的部分比方说制度,也可以学习。最重要的还是心的部分,要拿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念、思想方式,不能马马虎虎,得把弱点克服,要不克服的话,我们的生产力就发展不了。从长期的历史研究中,我得出一个非常可贵的经验:在我们国力兴盛,文化昌明,经济繁荣,科技先进的时期,比如汉唐兴盛时期,我们就大胆吸收外来文化,从而促进了我们文化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到了见到外国东西就害怕,这也不敢吸收,那也不敢接受,这往往是我们国势衰微,文化低落的时代。
但是,我们不能只讲西化,不讲“东化”。“东化”,报纸上没有这个词儿,是我发明的。我们知道,汉唐的时候,是“东化”的。因为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当时在中国。在明末清初以前确实有过东学西渐。不能只重视“西学东渐”而忽视“东学西渐”。根据历史事实,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东学西渐”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吸引了西方传教士、外籍华人、留学生、商人等的注意,并通过他们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
在文化交流方面,中国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国家。从蒙昧的远古起,几乎是从一有文化开始,中国文化中就有外来文化的成分。中国人向来强调“有容乃大”,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只要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吸收。海纳百川,所以成就了中国文化之大。中外文化的交流,一直没有中断过。最大的两次是佛教的传入和西学东渐。佛教传入的结果是形成了中国佛教。而明末清初以来西方文化在我国广泛传播,则是“西学东渐”。从此,我们才有了“中学”和“西学”这样的名称,才有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这样的说法。“西学”的先遣部队是天主教。天主教入中国,不自明末始,但是,像明末清初这样大规模的传入,还是第一次。唐代有所谓三教的说法,指的是儒、释、道。此时又来了一个新三教。道家退出,增添了一个天主教。新三教之间有过矛盾和撞击,方豪先生的《中西交通史》第五章“欧洲宗教与神哲等学之东传”叙述颇详,我不赘述。
我们中国不但能够拿来,也能够送去。历史上,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伟大的发明创造送到外国去,送给世界人民。从全世界的历史和现状来看,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中国人与有力焉。可惜的是,在一片西化之声洋洋乎盈耳之时,西方人大都自我感觉极为良好,他们以“天之骄子”自居,在下意识之中,认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今后也将永远是这个样子。今天的中国,对西方的了解远远超过西方人对中国的了解。在西方,不但是有一些平民百姓对中国不了解,毫无所知,甚至个别人还认为中国人现在还在裹小脚,吸鸦片。连一些知识分子也对中国懵懂无知,连鲁迅都不知道。既然西方人不肯来拿我们的好东西,那我们只好送去了。鉴于此,我们组织了一套《东方文化集成》,计划出500多种,600多部,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版,现在还在继续编辑出版。我还和王宁主编了一套《东学西渐丛书》,1999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总共7部,包括朱谦之先生早先写成的《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还有其他作者的新著:王宁的《中国文化对欧洲的影响》、王兆春等的《中国军事科学的西传及其影响》、韩琦的《中国科学技术的西传及其影响》、刘岩的《中国文化对美国文学的影响》、史彤彪的《中国法律文化对西方的影响》、孙津的《中国现代化对西方的影响》。丛书出版之后,有人发表评论,说这套丛书,可以增强我们变革和发展的信心,说这套丛书的价值得到了充分展现。从这套丛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元16、17世纪以前的欧洲,在文明的发展中与中国有多么大的差距。而他们向中国文明的学习,与后来中国人接受欧洲文明的顺序是相似的,即先从科学技术开始,这不仅包括造纸、印刷、火药、指南针“四大发明”,还包括陶瓷、冶金、纺织等技术,以及军事技术和兵法等。之后,又逐步深入到文化,即价值观、思想和道德,再就是哲学,进而是对中国社会制度的理性思考。2000年刘登阁、周云芳著的《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看来,东学西渐在学术界引起了相当程度的重视。
我认为21世纪应该是“东化”的世纪。西方文化从文艺复兴以来,昌盛了几百年,把社会生产力提高到了空前的水平,促使人类社会进步也达到了空前的速度,光辉灿烂,远迈前古,世界人民无不蒙受其利。但它同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一样,也是决不能永世长存的,迟早也会消逝的。20世纪20年代前后,西方的有些学者已经看出西方文化衰落的端倪,如德国施宾格勒在1917年开始写作的《西方的没落》一书,预言当时如日中天的西方文化也会没落。此书一出版,马上洛阳纸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受其影响,也反对西方中心论。他们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因为,西方文化同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一样,也是决不能永世长存的,迟早也会消逝的。在今天,它已逐渐呈现出强弩之末的样子,大有难以为继之势了。具体表现是西方文化产生了一些威胁人类生存的弊端,其荦荦大者,就有生态平衡的破坏、酸雨横行、淡水资源匮乏、臭氧层破坏、森林砍伐、江河湖海污染、动植物种不断灭绝、新疾病出现等等,都威胁着人类的发展甚至生存。
西方文化产生这些弊端的原因,是植根于西方的基本思维模式。因为思维模式是一切文化的基础,思维模式的不同,是不同文化体系的根本不同。简而言之,我认为,东方的思维模式是综合的,它照顾了事物的整体,有整体概念,讲普遍联系,接近唯物辩证法。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既见树木,又见森林,而不是只注意个别枝节。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印度的“梵我一体”的思想,是典型的东方思想。而西方的思维模式则是分析的。它抓住一个东西,特别是物质的东西,分析下去,分析下去,分析到极其细微的程度。可是往往忽视了整体联系,这在医学上表现得最为清楚。西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完全把人体分割开来。用一句现成的话来说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中医则往往是头痛治脚,脚痛治头,把人体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两者的对立,十分明确。但是不能否认,世界上没有绝对纯的东西,东西方都是既有综合思维,也有分析思维。然而,从宏观上来看,这两种思维模式还是有地域区别的:东方以综合思维模式为主导,西方则是以分析思维为主导。这个区别表现在各个方面,具体来说,东方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以综合思维为基础的。西方则是征服自然,对大自然穷追猛打。表面看来,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是成功的,大自然被迫满足了他们的物质生活需求,日子越过越红火,但是久而久之,却产生了以上危及人类生存的种种弊端。这是因为,大自然虽既非人格,亦非神格,却是能惩罚、善报复的,诸弊端就是报复与惩罚的结果。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主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东方文化将取代西方文化在世界上占统治地位。而取代不是消灭。全面一点的观点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快走到尽头,而东方文化寻求综合的思维方式必将取而代之。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这种代之而起,是在过去几百年来西方文化所达到的水平的基础上,用东方的整体着眼和普遍联系的综合思维方式,以东方文化为主导,吸收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把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向一个更高的阶段。这种“取代”,在21世纪可见分晓。所以结论是: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时代,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用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和行动,济西方“征服自然”之穷,就可以称之为“东西文化互补论”。东方的“天人合一”是带有普遍性的一种思想,中国、印度都有。即以中国儒家为例,《易经》中有“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中庸》有“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孟子》有“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董仲舒的“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更是典型的天人合一思想。这些都是综合思维方式的典型例子。
2001年10月,76位中华文化研究者,其中也有我,发表了《中华文化复兴宣言》,肯定: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和日本的高速发展,都吸收了中华文化思想的智慧。当前西方一些有远见之士都在尽力研究中华文化,并提出“西方的病,东方的药来医”,形成了“东学西渐”。这些都说明了中华文化在当今世界仍有无穷的价值!
我们知道,16至18世纪的“东学西渐”给欧洲思想界带来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中国哲学对法国启蒙运动和德国古典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根据收入《东学西渐丛书》的朱谦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对于欧洲的影响》,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霍尔巴赫等人都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重农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经济学家魁奈甚至有“欧洲孔夫子”之称。儒家的理性精神和人道原则,无神论和“人性本善”的思想,都被启蒙思想家用来作为同基督教神学作斗争的武器;道家崇尚自然的原则也对法国唯物主义产生了明显的积极影响。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能以平等的心态来对待中国哲学,他不讳言,自己的二进制直接受到《易经》中的阴阳八卦卦序的启发。其大弟子沃尔夫同样热爱中国文化,曾因发表《中国的实践哲学》的讲演而受到迫害。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是莱布尼茨—沃尔夫学派的嫡传,他的“理性”一词被认为来源于宋明理学的“理”和老子的“道”。
中国与欧洲的文化交流,传教士起的作用不可抹煞。随着西方传教士的东来,西学逐渐地传到了中国。与此同时,中国的传统文化也通过传教士传到了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居住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他们把中国的古代文化典籍译成西方的文字传到欧美,诸如《大学》、《中庸》、《论语》、《易经》等。在东学西渐中,有两个人与青岛有联系,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是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年),一个是翟理斯(Herbet Giles,1845—1935年)。
卫礼贤原名理查德·威廉,因为酷爱中国文化,便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卫礼贤。他是德国基督教同善会的一名传教士,1899年来中国,在青岛传教,也从事于教育和慈善事业,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余年,1924年回德国。在华期间,曾与康有为有交往,与劳乃宣相识颇深,并在劳乃宣的帮助下,着手翻译《易经》,在德国以德文出版。他还创办了礼贤书院,潜心研究中国儒家学说。从1903年起,卫礼贤发表了大量有关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论文,并着手翻译中国古代哲学经典。已出版的有《论语》(1910年)、《老子》、《列子》(1911年)、《庄子》(1912年)、《中国民间故事集》(1914年)和《易经》(1924年)、《吕氏春秋》(1928年)、《礼记》(1930年)等。回国后,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创立中国研究所,出版杂志《中国的科学与艺术》,成为“中国在西方的精神使者”。德国的学者们给予卫礼贤高度和充分的肯定,法兰克福大学授予他汉学荣誉博士,他成了中国古代圣人的诠释者。通过他,西方思想界的一大批代表人物接触了中国文化,从中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启迪。如荣格认为从他那儿得到的教益比从其他任何人得到的都多。对卫礼贤翻译的《周易》,荣格说:《易经》中包含着中国文化的精神和心灵;几千年中国伟大智者的共同倾注,历久而弥新,仍然对理解它的人,展现着无穷的意义和无限的启迪。通过《易经》的帮助和启发,荣格提出了“共时性原则”,并将这种“共时性原则”,作为自己的分析心理学发展的内在基石,认为建立在共时性原则基础上的思维方式,在《易经》中表现最为充分,是中国思维方式最集中的体现。而对于西方人来说,这种思维方式,从赫拉克利特之后,便在哲学史上消失,只是在莱布尼茨那里出现过一些低微的回声。
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在青岛居住并游学,1903年青岛啤酒创立,译名就是采用威妥玛式拼音,而为Tsingtao Beer。他在中国担任过多处英国领事,后来担任英国剑桥大学第二任中文教授,治学勤,著作多,有“其书满架”之誉。他对东学西渐有很大贡献。他著有《中国历史及其他概述》。他编的《华英辞典》,提到很多中国文人,附有各个汉字的广东、客家、福州、温州、宁波等9个方言区的方音拼法。他著《古今姓氏族谱——中国人名大辞典》,介绍了从先秦到19世纪的中国历史人物,其中有不少是文学家。另著《中国文明》、《中国文学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提到过这部外国人写的中国文学史。他翻译的作品也很多,有《英译汉诗》,1898年他从《聊斋志异》的455个故事中选译了164个故事,并根据其中的《梦》(《莲花公主》)改写了一部芭蕾舞剧《蜜蜂》,1916年该剧上演后在欧洲引起轰动。他还有两次重译的《佛国记》(1877年、1923年),1905年写《中国绘画艺术概要》,1911年编《古今图书集成索引》。厦门大学第一任校长兼国学院院长林文庆在1929年完成《离骚》的英译时,他和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R.Tagore)作了序。他还著有《儒家及其竞争者》(1915年),并对《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思想经典作了部分翻译。他和他的儿子对《庄子》都很有兴趣,各有自己的《庄子》节译本。1957年,英国出版了他用38年时间编成的《大英博物馆藏敦煌汉文写本目录》。他的知名度很高,孙中山1897年春复函给他(时任剑桥大学教授),并应其所请写了一篇自传,谈到自己初次出国的感受,“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至于教则崇拜耶稣,于人则仰中华之汤武暨美国华盛顿矣”。孙中山的这些感受与文化交流有关。
在翟理斯和卫礼贤几十年之后,21世纪的第四年,青岛大学《东方论坛》又开设了《东学西渐》的专栏,这不知是巧合,还是策划者事先有意安排的。我希望这个栏目能够吸引更多的学者参加,都来关注文化交流。我希望把这个栏目办好,办成一个有特色的栏目。
东方文化拯救人类[ 本文是作者为《东方文化集成》写的总序。]
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的“世纪末”中。所谓“世纪”和“世纪末”,本来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非若大自然中的春、夏、秋、冬,秩序井然,不可更易,而且每岁皆然,决不失信。“世纪”则不同,没有耶稣,何来“世纪”?没有“世纪”,何来“世纪末”?道理极明白易懂。然而一旦创造了出来,它就产生了影响,就有了威力。上一个“世纪末”,19世纪的“世纪末”,在西方文学艺术等意识形态领域中就出现过许多怪异现象,甚至有了“世纪末病”这样的名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无待辩论与争论。
当前这一个“世纪末”怎样呢?
我看也不例外。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都出现了政治方面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能不令人感到吃惊。就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内,也不平静。文化或文明的辩论或争论就很突出。平常时候,人们非不关心文化问题,只是时机似乎没到,争论不算激烈。而今,一到世纪之末,人们非常敏感起来,似乎是憬然醒悟,于是东西各国的文人学士讨论文化的兴趣突然浓烈起来,写的文章和开的会议突然多了起来。许多不同的意见,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五光十色,纷然杂陈。这样就形成了所谓“文化热”。
在这一股难以抗御的“文化热”中,我以孤陋寡闻的“野狐”之身,虽无意随喜,却实已被卷入其中。我是一个有话不说辄如骨鲠在喉的人,在许多会议上,在许多文章中,大放厥词,多次谈到我对文化,特别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联系,以及东方文化在未来的新世纪中所起的作用和所占的地位等等的看法。颇引起了一些不同的反响。
为说明问题计,现无妨把我个人对文化和与文化有关的一些问题的看法简要加以阐述。我认为,在过去若干千年的人类历史上,民族和国家,不论大小久暂,几乎都在广义的文化方面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些贡献大小不同,性质不同,内容不同,影响不同,深浅不同,长短不同,但其为贡献则一也。人类的文化宝库是众多的民族或国家共同建造成的。使用一个文绉绉的术语,就是“文化多元主义”。主张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创造了文化,是法西斯分子的话,为我们所不能取。
文化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文化一旦产生,立即向外扩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交流”。文化决不独占山头,进行割据,从而称王称霸,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世袭珍藏,把自己孤立起来。文化是“天下为公”的。不管肤色,不择远近,传播扩散。人类到了今天,之所以能随时进步,对大自然,对社会,对自己内心认识得越来越深入细致,为自己谋的福利越来越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文化交流。
文化虽然千差万殊,各有各的特点,但却又能形成体系。特点相同、相似或相近的文化,组成了一个体系。据我个人的分法,纷纭复杂的文化,根据其共同之点,共可分为四个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自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今天欧美的文化体系。再扩而大之,全人类文化又可以分为两大文化体系:前三者共同组成东方文化体系,后一者为西方文化体系。人类并没有创造出第三个大文化体系。
东西两大文化体系有其共同点,也有不同之处。既然同为文化,当然有其共同点,兹不具论。其不同之处则亦颇显著。其最基本的差异的根源,我认为就在于思维方式之不同。东方主综合,西方主分析,倘若仔细推究,这种差异在在有所表现,不论是在人文社会科学中,还是在理工学科中。我这个观点曾招致不少的争论。赞成者有之,否定者有之,想同我商榷者有之,持保留意见者亦有之。我总觉得,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东西方文化了解研究得都还不够深透,有的人连我的想法了解得也还不够全面,不够实事求是,却唯争论是尚,所以我一概置之不答。
有人也许认为,我和我们这种对文化和东西文化差异的看法,是当代或近代的产物。我自己过去就有过这种看法。实则不然。法国伊朗学者阿里·玛扎海里所著《丝绸之路》这部巨著中有许多关于中国古代发明创造的论述,大多数为我们所不知。我在这里不详细介绍。我只引几段古代波斯人和阿拉伯人论述中国文化和希腊文化的话:
由扎希兹转载的一种萨珊王朝(224~Ca. 651年)的说法是:
希腊人除了理论之外从未创造过任何东西。他们未传授过任何艺术。中国人则相反。他们确实传授了所有的工艺,但他们确实没有任何科学理论。(第329页)
羡林按:
最后一句话不符合事实,中国也是有理论的。这就等于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完全是隔膜的外行话。
书中还说:
在萨珊王朝之后,费尔多西、赛利比和比鲁尼等人都把丝绸织物、钢、砂浆、泥浆的发现一股脑儿地归于耶摩和耶摩赛德。但我们对于丝织物和钢刀的中国起源论坚信不疑。对于诸如泥浆——水泥等其余问题,它们有99%的可能性也是起源于中国。我们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安息—萨珊—阿拉伯—土库曼语中一句话的重大意义:“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唯有中国人才有两只眼睛。”约萨法·巴尔巴罗于1471年和1474年在波斯就曾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他同时还听说过这样一句学问深奥的表达形式:“希腊人仅懂得理论,唯有中国人才拥有技术。”(第376页)
关于一只眼睛和两只眼睛的说法,我还要补充一点:其他人同样也介绍了另外一种说法,它无疑是起源于摩尼教:
除了以他们的两只眼睛观察一切的中国人和仅以一只眼睛观察的希腊人之外,其他的所有民族都是瞎子。(第329页)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引这许多话,绝不是因为外国人夸中国人有两只眼睛而沾沾自喜,睥睨一切。令我感兴趣的是,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以前,在波斯和阿拉伯地区就有了这样的说法。我们今天不能不佩服他们观察的细致与深刻,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除了说中国没有理论我不能同意之外,别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在当时的世界上,确实只是中国和希腊有显著、突出、辉煌的文化。现在中国那一小撮言必称希腊的学者们或什么者们,可以憬然醒悟了。
但是这也还不是令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我最浓烈的兴奋点在于,正如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畅谈东西文化之分,极富于近现代的摩登色彩。波斯和阿拉伯传说都证明:东西文化之分的说法,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而已。其次,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文化的东西二分法,我并非始作俑者,古代的“老外”已先我言之矣。令我更感到欣慰的是我讲的东西方思维方式是东西文化的基础,波斯和阿拉伯古代的说法,我认为完全证实了我的看法。分析出理论,综合出技术,难道不是这样子吗?
时至今日,古希腊连那一只眼睛也早已闭上,欧洲国家继承并发扬了古希腊辉煌的文化,使欧洲文化光照寰宇。工业革命以后,技术也跟了上来,普天之下,莫非欧风。欧美人昏昏然陶醉于自己的胜利之中,以“天之骄子”自命,好像有了两三只眼睛。但他们完全忘记了历史,忽视了当前的危机。而中国呢,则在长时期内,由于内因和外因的缘故,似乎把两只眼睛都已闭上。古代灿烂文化不绝如缕。初则骄横自大,如清初诸帝那样,继则震于西方的船坚炮利,同样昏昏然拜倒在西方的什么裙下,一直到了今天,微有苏醒之意,正在奋发图强中。
从上面谈到的历史事实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东西文化的变迁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本来是两句老生常谈,是老百姓的话,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提出来说明东西文化的关系,国内外都有赞成者,国内外也有反对者,甚至激烈反对者。我窃以为这两句话只说明了一个事实。中国古代哲学讲变易,佛家讲无常,连辩证法也讲事物时时都在变化中。大自然、人类社会和人类内心,无不证明这两句话的正确。我不过捡来利用而已。《三国演义》开宗明义就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的不也就是这个浅显的道理吗?
可是东西方都有人昧于这个浅显的道理。特别是在西方,颇有人在有意识或无意识中,觉得自己的辉煌文化会万岁千秋地辉煌下去的。中国追随者也大有人在。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文化也像世间的万事万物一样,不会永驻的,也是有一个诞生、发展、成长、衰竭、消逝的过程的。
但是,中国有一句俗话:是非自在人心。人是能够辨是非,明事理的。以自己的文化自傲的西方人也不例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这种人简直如凤毛麟角。“一战”爆发,惊醒了某一些有识之士。事实上在“一战”爆发前,就有人有了预感。德国学者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在1911年就预感到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后来大战果然爆发。从1917年起,斯宾格勒就开始写《西方的没落》。书一出版,立即洛阳纸贵。他的基本想法是:文化都可以分为四个阶段:一、青春;二、生长;三、成熟;四、衰败。尽管他的推论方法,收集资料,还难免有主观唯心的色彩,但是,他毕竟有这一份勇气,有这一份睿智,敢预言当时如日中天的、他认为在世界历史上八个文化中唯一还有活力的文化也会“没落”。我们不能不对他表示敬意。美中不足的是,他还没有认识到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存在和交流关系。(参阅齐世荣等译《西方的没落》上下册,商务印书馆,1995年)
在西方,继斯宾格勒而起的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他自称是受到了前者的影响。二人同样反对“欧洲中心主义”,是他们有先见卓识之处。汤因比继承了斯宾格勒的意见,认为文化——他称之为“文明”——都有生长一直到灭亡的过程。他把人类历史上的文明分为23种,有时又分为26种。这些意见都表述在他的巨著《历史研究》(1934—1961)中,共12卷。他比斯宾格勒高明之处,是引入东方文化的讨论。到了70年代,他同日本社会活动家池田大作对话时,更进一步加以发挥,寄希望于东方文化。(参阅《展望二十一世纪》,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
我并不认为,斯宾格勒和汤因比(继他们之后欧美一些国家还有一批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赞成他们的意见,我在这里不具引)等的看法都百分之百正确。但在举世昏昏,特别是欧美人昏昏的情况下,唯独他们闪耀出一点灵光,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他们的看法从大体上来看,我认为是正确的。如果借用上面提到的古代波斯和阿拉伯人的说法,我就想说:希腊人及其后代的那一只眼睛,后来逐渐变成了两只眼睛;可物极必反,现在快要闭上了。中国人的两只眼睛,闭上了一阵,现在又要睁开了。
闭上眼睛的欧美人士,绝大多数一点也不了解东方,而且压根儿也没有了解的愿望。我最近多次听人说到,西方至今还有人认为中国人还缠小脚,拖辫子,抽大烟,养小老婆,甚至连文人学士还有不知道鲁迅为何许人者。在这样地球越变越小、信息爆炸的时代,西方之“文明人”竟还如此昏聩,真不能不令人大为惊异。反观我们中国,情况恰恰相反。欧美的一切,我们几乎都加以崇拜。汉堡包、肯德基、比萨饼,甚至莫须有的加州牛肉面,只要加一个洋字,立即产生大魅力,群众趋之若鹜。连起名字,有的都带有点洋味。个人名字与店铺名字,莫不皆然。至于化妆品,外国进口的本来就多,中国自造的也多冠以洋名,以广招徕。爱国之士,无不痛心疾首,谴责这种崇洋媚外的风气和行为。然而,从一分为二的观点上来看,也有其有利的一面。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专就东西而论,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对西方几乎是了若指掌,而西方对东方则如上面所说的那样,是一团漆黑。将来一旦有事,哪一方面占有利条件和地位,昭如日月矣。
对西方的文化,鲁迅先生曾主张“拿来主义”。这个主义至今也没有过时。过去我们拿来,今天我们仍然拿来,只要拿得不过头,不把西方文化的糟粕和垃圾一并拿来,就是好事,就会对我们国家的建设有利。但是,根据我上面讲的情况,我觉得,今天,在拿来主义的同时,我们应该提倡“送去主义”,而且应该定为重点。为了全体人类的福利,为了全体人类的未来,我们有义务要送去的,但我们决不会把糟粕和垃圾送给西方。不管他们接受,还是不接受,我们总是要送的。《诗经·大雅》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西方文化给人类带来了一些好处。我们中国人,我们东方人,是懂得感恩图报的民族,我们决不会白吃白拿。
那么,报些什么东西呢?送去些什么东西呢?送去的一定是我们东方文化中的精华。送去要有针对性,针对的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一个西方文化产生的“危机”。光说“危机”,过于抽象。具体地说,应该说是“弊端”。近几百年以来,西方文化产生的弊端颇多,举其大者,如环境污染、大气污染、臭氧层破坏、生态平衡破坏、物种灭绝、人口爆炸、新疾病丛生、淡水资源匮乏,等等。此等弊端,如不纠正,则人类前途岌岌可危。弊端产生的根源,与西方文化的分析的思维方式有紧密联系。西方对为人类提供生存所需的大自然分析不息,穷追不息,提出了“征服自然”的口号。“天何言哉!”然而“天”——大自然却是能惩罚的,惩罚的结果就产生了上述诸种弊端。
拯救之方,我认为是有的,这就是“改弦更张”、“改恶向善”,而这一点只有东方文化能做到。东方文化的基本思维方式是综合,表现在哲学上就是“天人合一”,张载的《西铭》是一篇表现“天人合一”思想最精辟的文章:“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印度哲学中的“梵我一如”,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总之,东方文化主张人与大自然是朋友,不是敌人,不能讲什么“征服”。只有在了解大自然,热爱大自然的条件下,才能伸手向大自然索取人类衣、食、住、行所需要的一切。也只有这样,人类的前途才有保障。
我们要送给西方的就是这种我们文化中的精华。这就是我们“送去主义”的重要内容。
我们的“李”送了出去,接受不接受呢?实际上,我们还没有正式地送,大规模地送。连我们东方人自己,其中当然包括中国人,还不知道,还不承认自己有这种宝贝,我们盲目追随西方,也同样向自然界开过战,我们也同样有那一些弊端,立即要求西方接受,不也太过分了吗?不过,倘若稍稍留意,人们就会发现,现在世界各国,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也不管是根据什么哲学,注意到上述弊端而又力求改变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年《日本经济新闻》刊载了高木韧生的文章,说21世纪科研重点将是“人类生存战略”。这的确是见道之言。我体会,这里所说的“科研”包括文理两个方面。作者把科研提高到“人类生存”这个高度来看,不能不谓之有先见之明,应该受到我们大家的最高的赞扬。至于惊呼人口爆炸的文章,慨叹新疾病产生的议论,让人警惕环境污染、臭氧层破坏、生态平衡的破坏、淡水资源的匮乏等等的号召,几乎天天可见。人类变得聪明起来了,人类前途不是漆黑一片了。我想,世界各国每一个有心人,无不为之欢欣鼓舞。我这一个望九之年的耄耋老人,也为之手舞足蹈了。
我在上面刺刺不休说了那么多话,画龙点睛,不出一点:我曾在一次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说过一篇短话,题目叫做“只有东方文化能够拯救人类”。我在上面说的千言万语,其核心就是这一句短短的话。至于已经来到我们门前的21世纪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西方文化究竟如何演变?东方文化究竟能起什么具体的不是空洞的作用?人类的前途究竟何去何从?所有这一切问题,都有待于历史发展的进程来加以证明。从前我读过一个近视眼猜匾的笑话。现在新的一个世纪还没有来临,匾还没有挂出来,上面有什么字,我们还不能知道。不管自诩眼睛多么好,看得多么远,在这一块尚未挂出来的匾前,我们都是近视眼。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就是了解。我们责怪西方不了解东方文化,不了解东方,不了解中国,难道我们自己就了解吗?如果是一个诚实的人,他就应该坦率地承认,我们中国人自己也并不全了解中国,并不全了解东方,并不全了解东方文化。实在说,这是一出无声的悲剧。
了解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而学习首先必须有资料。对我们知识分子来说,学习资料首先是文字,也就是书籍。环顾当今世界,在“欧洲中心论”还有市场的情况下,在西方某一些人还昏昏然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有关东方的书籍,极少极少。有之,亦多有偏见,不能客观。西方如此,东方也不例外。即使我们有学习的愿望,也是欲学无书。当然,东方各国的情况不尽相同,各国刊出书籍的多寡也不尽相同。但总之是很少的。有的小一点的国家,简直形同空白。有个别东方国家几乎毫无人知,它们的存在一团迷雾中,若明若暗,似有似无。这也是一出无声的悲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这一批人不自量力——或者更明确地说是认真“量”过了自己的“力”,倡议编纂这一套巨大空前的《东方文化集成》。虽然,我们目前的队伍,由于历史造成的原因,还不是太大,我们的基础还不是太雄厚,但是,我们相信主观能动性。我们想“挽狂澜于既倒”,我们绝非徒托空言。世界人民、东方人民、中国人民的需要,是我们的动力。东方人民和西方人民的相互了解,是我们的愿望。东方人民和西方人民越来越变得聪明,是我们的追求。我们老、中、青三结合,而对著作的要求则是高水平的。我们希望,能通过这个活动,既提高了中国对东方文化的研究水平,又能培养出一批学有专长的人才,收得一举两得之效。
我们既反对“欧洲中心主义”,我们反对民族歧视,但我们也并不张扬“东方中心主义”。如果说到或者想到,在21世纪东方文化将首领风骚的话,那也是出于我们对历史发展的观察与预见,并不出于什么“主义”。本着这种精神,我们对东方几十个国家一视同仁。国家不论大小,人口不论多寡,历史不论久暂,地位不论轻重,我们都平等对待,决不抬高与贬低,拜倒与歧视。每一个东方国家都在我们丛书中占有地位。但国家毕竟不同,资料毕竟多寡悬殊,我们也无法强求统一。有的国家占的篇幅多一点,有的少一点。这是实事求是,与歧视毫无关联。我们虔诚希望,在即将来临的21世纪中,中国的两只眼睛都能睁开,而且睁得大大的,明亮而睿智。西方的一只眼睛能变成两只,也同样睁开,而且睁得大大的,明亮而且睿智。世界上各个民族也都有了两只眼睛,都要睁得大大的,明亮而且睿智。我们共同学习,努力互相了解。我们坚决相信,只要能做到这一步,人类会越来越能互相了解,世界和平越来越成为可能,人类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不管还需要多么长的时间,人类有朝一日总会共同进入太平盛世,共同进入大同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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