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水流红叶,步秋香径晚,怨翠阁衾寒。笑把霜枫叶拣,写罢衷情兴懒。
几年月冷倚阑干,半生花落盼天颜,九重云锁隔巫山。休看作等闲,好去到人间。
这首曲子的题目“御水流红叶”隐含了“红叶题诗”的故事:
唐僖宗年间的一个傍晚,年轻的学士于佑在皇城宫墙外漫步。当时万物飘零,秋风萧索,残阳西坠,树木的枝丫在寒冷的空中好像冰上的裂纹。天色越来越暗,他呆呆地立了片刻,不由得生出无限乡愁。他在御沟的流水中洗手,看见御沟不断有红叶流出。片片浮泛,情意幽远。忽然,他发现其中一片较大的红叶上似有墨印,就随手将叶子从水里拾起。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红叶上题着一首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他看了看身边高入云端的宫墙,猜想一定是某个宫女所为。他把诗叶带回家里,藏在书箱内。那首幽怨伤感的小诗始终让他难以释怀,他猜想这是宫中才女所作,自此开始思慕那个宫里落寞的写诗女子,尽管她的身影是虚幻缥缈的。几天后,他也找来一片红叶,题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置于御沟上游的流水中之后,又怅然地在流水边徘徊许久才离去。于佑将此事讲给几个朋友听,大家都笑他痴愚,但也有被他这片心意所感动的。
一晃几年过去,于佑已把那件事渐渐淡忘了。人世艰难,命运多舛,于佑后来累次应试落第,旅情客思、倦于游历,只好安下心来在河中贵人韩泳家教书,“红叶题诗”似乎也成了一场永不可及的梦。一天韩泳告诉他说:不久,唐僖宗放出后宫侍女三千,让她们回到民间婚配。有位叫韩翠苹的女子是韩泳的同姓,正住在韩舍,他愿为二人牵线结缘。当时于佑尚未娶亲,于是答应下来,感激下拜。很快,于佑就在韩泳的帮助下与韩氏成家了。
“红叶题诗”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在朝代、人名、情节上都有些出入,《本事诗》里记当事人为顾况,《云溪友议·题红怨》为卢渥,而宋初孙光宪的《北梦琐言》成了进士李茵,人名虽各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
结婚那天,于佑见韩夫人艳若天人,以为误入仙境。婚后与她的感情也很好。一天,韩氏无意间在于佑的竹书篮里看见他珍藏多年的那片红叶,不由大惊,说:“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于佑便如实告之。
韩翠苹说:“妾在水中也得到一片红叶,不知是何人所做?”于佑取来一看,墨迹犹存,正是自己当年写的。俩人皆默然,泪水盈眶,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出口,相对感泣良久,同声说道:“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
韩氏说当日得到于佑题诗的那片叶子的时候,也回了首诗,现在还藏在箱子里。于佑一看,诗是: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这件事传开后,时人莫不惊叹。后来有一天,韩泳宴请于佑夫妻吃饭,席上开玩笑说:“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着说:“吾为佑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韩泳说何以见得,韩氏于是取笔写下一首七绝:“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于佑夫妻后来的生活也很美满,受过苦的人格外惜福,何况这是一场红叶为媒、流水为证的姻缘呢?有人为这段人间佳话作诗纪念: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流。水上有红叶,于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俱,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跟前,青紫盈门户。此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缘分多是三生注定,当事者也会惘然。然而有运气得以结缘民间宫女的毕竟极少,或者外人处于同情和想象而加以虚构,使传说经不起推敲。
但许多宫女一生最好的光阴都是在寂寞的深宫中被埋葬的,这种漫长的煎熬却非外人可以体会。在唐代还流传有另一个“红叶题诗”的故事。据《云溪友议》记述:唐宣宗时,卢渥赴京应试,经过御沟时,偶然拾得红叶一片,上题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后来宣宗放出部分宫女,许配给百官司吏,卢渥也配得一人,成婚后,其妻发现箱中的那片红叶,惊讶不已,至此,卢渥才知道她就是在红叶上题诗的宫女。
顾德润的这首《御水流红叶》就是根据此事发挥而成的。篇中的这位宫女进宫多年,未曾得到过皇帝的一次宠幸,美丽青春已消逝殆尽。但是,她依然保持着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以红叶题写衷情,希望有一个好男人拾到,梦想着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与前述“红叶题诗”相比,此曲描摹更为细腻,特别是“怨”、“笑”、“懒”三字,将宫女的心理变化刻画得惟妙惟肖。
第一次看到“红叶题诗”的故事时,觉得很是浪漫,但是仔细思量之后,觉得“红叶题诗”不过是寂寞难耐时的一种寄托。试想,红叶能漂流多久?能漂到哪里?能漂到谁的手上?真的漂到某个人的身旁,他会有兴趣拾起查看吗?又有谁能保证他看到了就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呢?又或许在日夜漂流的过程中,红叶被其他叶子掩盖了,永远无人发现;再或许红叶漂流太久后变色、腐烂,那些心事便无人可知了。就算我们假设完美一些,当红叶在某天正好到达某地,某个人正好守在水边,正好看到,正好拿起了那片红叶,也知道其中的苦,那又能如何?难道指望他会逆流而上来寻找红叶的主人?
一个美丽的女子,精心地把心事描写在一片片红叶上,又把一片又一片红叶轻轻地放入水中,目送水载着红叶远离,想象着那个他一次又一次地拾起红叶,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得到的总是虚幻的满足。或者还能期待他也把关心、思念写在红叶上,那红叶再漂流回来,再回到那写诗的人手中么?那些女子在拿起题诗红叶的瞬间,心里期盼的也许只是有个人在等待着,想象的是美好的结局。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兴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知他是魏耶?知他是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兴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妆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
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马致远是元代散曲大家,也被时人称作“秋思鼻祖”,这源于他的那首着名的小令《秋思》以及这首以秋思为名的套曲,他的散曲的主要内容是怀才不遇的悲哀、对隐逸生活的歌颂和自然景物的描写。他的代表作【双调】《夜行船·秋思》是元曲中非常有名的套曲,曾被元人周德清评为“万中无一”,可谓极尽推崇之能事。虽然有愤世嫉俗的积极内容,但同时也表现了消极感伤的情绪。
第一支曲子《夜行船》总领散曲全篇,“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是说人生短暂,在这短暂的人生中,人们就像庄周梦化蝴蝶一样,迷失了自我,回首往事,不免令人感慨。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不如抓紧时间痛快地饮酒。作者在这里特别强调了酒,因为作者在通篇散曲里都是把醉酒当做避世的理想手段来描写的。
接下来,作者用了三支曲子来分别谈论帝王、豪杰和富人,以证明人间富贵的无常。从兴亡之悲谈到贪财之愚,慨叹所谓名垂青史、功业不朽、富贵久长的虚幻,以证明及时行乐的实在。
帝王在人世间是有至高无上权威的,这是应该值得羡慕的吧,但作者以否定的口气指出:帝王的霸业王图哪怕生前显赫一时,最终也不过作为樵夫、渔父茶余饭后谈古说今的材料。就连秦、汉两朝的宫殿和天阙,到头来还不都成了长满野草的牛羊牧场吗?纵然在自己的坟头树起记载丰功伟绩的碑碣,可是那字迹也不能清晰地留下,他的结局和平民百姓的归宿相比,又有什么大不同的呢?
在第三支曲中,作者直接用议论和反问,对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意义提出了怀疑。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连荒坟断碑都没有,他们的葬身之地已变成了狐狸野兔出没的场所。鼎足三分的功业半途夭折,到如今魏在哪里,晋又在哪里呢?千秋功罪,后人又当怎样评说?
第四支曲由叹古转为讽今。帝王豪杰的功业尚且化为乌有,更何况看钱奴的万贯家财?可笑这些人心硬似铁,一味地爱钱如命,看不透人生好景不长,为欢几何,空使锦堂风月虚设,哪里懂得什么赏心乐事?
前几首曲子已将功名富贵都参破,第五、六两支曲子便转而陈述自己的人生哲学。不过这句貌似参透生死的俏皮话里隐藏着愤世嫉俗的深意,所以紧接着劝人莫笑自己像不会筑巢的斑鸠那样拙笨,这不过是糊里糊涂地装傻而已。自称不善营生之计,其实倒是离绝名利是非的上计,明说一向装呆,又点出浑浑噩噩混世的不得已。
最后一支曲煞尾,正面点题:可叹人生在世,只有睡觉时才得安宁,天一亮便有万事干扰不休。人间万事归结到一点,无非是争名夺利,所以下面用一组鼎足对,将古往今来世上的一切纷争都比喻为“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浮生如争穴聚蚁”的说法虽在元曲中常见,“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却是作者理想的净土。
裴度历任中唐五朝宰相,最后见天下事不可为,在洛阳修了一座别墅,名为绿野堂,时常与白居易、刘禹锡饮酒赋诗。陶渊明是东晋着名的隐逸诗人,《高僧传》说他参加过慧远法师在庐山虎溪东林寺组织的白莲社。取这两个典故相对应,既可使字面对仗工整,颜色与下文中黄、紫、红三色配成五彩,又概括了上层和下层文人两种有代表性的隐居生活。接着再用一组五言鼎足对写他“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至此可知马致远的及时行乐不过是醉卧风月,并非奢侈糜烂的享乐主义。所以结尾说:“嘱咐你个顽童记者:便北海访吾来,道东篱醉了也。”东汉名士孔融因出任过北海相,被称为孔北海,他在居闲时曾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实际上并没有忘情世事,终因屡次攻击曹操而遭杀身之祸。连孔融都被视为俗物,则作者不屑睥睨世人的傲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马致远追慕陶诗“采菊东篱下”的闲适心境,自号“东篱老”,其实不能与陶渊明相比。陶渊明的隐居怀有“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的明确理想,不同于一般隐士的避祸自全。马致远则怀疑所谓的精神不朽,他固然体现了元代部分士大夫有所不为的良心和骨气,对现实有一定的批判意义,但是既然只有在睡觉和昏醉时才能安宁,那么本来就像一场幻梦的浮生就只能在真的醉梦中度过了,这又是多么可悲的人生!这弦外的余悲最后只凝成一句风趣的调侃,结尾犹如戏曲中人物下场前的道白,以神龙掉尾之势,轻巧地结束了这一通痛快淋漓的牢骚。
“秋思”本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传统题目之一。长期以来,人们由这一题目生出的无数感慨,已使秋思的词义本身便凝聚着思索自然之秋和人生之秋的丰富内涵。马致远《秋思》更是包孕弘深、独具一格。这一套曲将参透名利、离绝是非的处世哲学寄托在叹古讽今、嘲风弄月的牢骚里,浓缩了他在《陈抟高卧》、《黄粱梦》等剧目和其他散曲中反复宣泄的内心苦闷,表现了他因半世蹉跎、熟谙世情而形成的纵酒肆志、超然尘外的人生态度。
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可说是文人咏怀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先秦到两宋,凡是进步的文人,即使处在最黑暗的时代和最坎坷的境遇中,无论怎样昏酣遗世,在内心深处总还多少保留着一点立功立德的理想。但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像元代这样善恶颠倒、是非不分;这样把文人打入社会的最底层。因而元代文人对现实大多是彻底绝望的:“青史内不标名”、“把功名富贵都参破”(张养浩《辞官》),“无是无非快活煞”
(孛罗御史《辞官》),仕途顺利的文人尚且作如是之想,压在社会下层的文人也就可想而知了。马致远的《秋思》正是将这种看穿一切的普遍情绪提到历史的高度来认识,更集中更凝练地反映了元代愤世嫉俗者的共同心理状态。
春夏秋冬,四季之韵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春日的山水、风雨、花草、楼阁、亭台,无不是文人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大地回春时,院内暖风拂过,柳枝摇曳,秋千微荡,小桥流水,落红旋舞,莺啼燕叫,引人相思。所谓思春,大概就是这些景物惹得人心发痒,无法按捺于室。白朴以《天净沙》做了八首小令,春夏秋冬各两首,借四时景物的风光,来形容他一生的经历和心境起伏。上面这四首春夏秋冬曲,即是从八首小令里撷选出来的。
白朴的幼年饱经战乱,回归家园后,与父亲重逢,又新婚不久,心中满是温情,所以春曲充满了温馨畅快的意味,而没有惆怅和沧桑之感。
北宋秦观在写《春日》时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的春景写于雨后,庭院深深,碧瓦晶莹,薄雾微启,春光明媚。芍药带雨含泪,蔷薇静卧枝蔓,满是娇艳妩媚。看来无论是白朴那无雨的春日,还是秦观这有雨的春日,只要逢上赋文的人的心情较好,春天便无限美好,而不是充满春愁。
白朴笔下的春日,少年的得意尽在其中,而他的夏令似乎也感染到了春令的欢愉。
第二首《天净沙》为夏令,虽然韵调和含义不及春、秋两曲,但满是甜蜜。云雨收罢,楼高气爽,绿树殷殷,垂于廊道屋檐,微微颤动,极尽可爱。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隐约见到一个身着罗纱、手持香扇的女子躺在摇椅上,扇子缓缓扇动,女子闭目假寐,享受夏日屋内的阴凉,那模样美得令人心动。
在这首小令中,白朴并没有交代那女子是谁,但以他和妻子多年痴恋的人生经历来看,此女最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白朴爱妻甚深,妻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他乐见喜闻的,而且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清晰。夏日妻子乘凉的情景,一直都是他脑海中最美的画面。
然而,当仕途的风险令他被迫与妻子分离之后,白朴异常想念妻子。
秋天,便是他思念家人最甚的日子。
秋令当中,落霞中的村落不是热闹而是荒僻。轻烟袅袅,老树昏鸦,一点飞鸿成了夕阳中苍凉的魅影,更加勾起说不清的愁,明明还是青山绿水,却早已叶红草白,不是金黄的喜悦,而是不能回家的恨。这样的情景令人忆起马致远的“秋思”,同样是枯藤老树昏鸦、西风古道瘦马,漂泊的断肠人独自在天涯。一幕倾颓的画面从天而降,面对如此萧瑟之景,怎能不悲从中来、撕心裂肺。马致远能达到秋思的极致,不知是否受了白朴的影响,此疑问大可不论,但两个人同样彷徨无助的模样,在夕阳下已渐渐重叠。
白朴的“秋”是一幅远处凄迷、近处清晰的山水画,不求太过形似,唯愿勾勒数笔聊以慰藉。其实,朦胧写实法是元代文人赋文习作大多采取的方法,过于直白的词句除非内涵极深,否则缺少意境,而太朦胧了又显晦涩,因此他们才有别于唐文人的激情和宋文人的理智,而是杂糅了这两种情感意味去写文章,于深刻中见真谛。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首小令与马致远《秋思》一样都将时间设定在秋天的傍晚。夕阳西下之时,在残霞掩映着的孤村里,薄薄的雾气下沉,笼罩着苍老的树干和歇于树上的乌鸦。截至此处,作者描绘的是一幅秋天暮色中的静景,透出安详静谧的气氛,可第三句突然现出鸿雁飞过的吉光片影。“一点飞鸿影下”颇有韵味,“一点”言其飞得高远,“影下”言其匆匆掠过。不必现鸿雁全貌,只是一点匆匆掠过的身影,也能让我们想见鸿雁翩然而飞的情景。不必将飞鸿的形态描绘得分毫毕现,只惊鸿一瞥,便可酝酿无穷意味,鸿雁的姿态便被绘进了这幅画里,这就是作者运笔的巧妙之处。这首小令就如一幅讲究布局的图画一般,将远景近景和谐搭配。远处的“孤村落日残霞”、近处的“轻烟老树寒鸦”本就生成了一幅美妙秋景,再借飞鸿身影在静止的画面上添上一笔灵动的色彩,将这幅静图变为了活景。结尾两句“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将秋天的斑斓色彩现于眼前,不仅描绘了作者眼前的秋景,也映衬了作者在秋天到来时的内心感受。作者将青、绿、白、红、黄各种颜色调和在这幅秋景图里,色彩明亮可人,交相辉映,衬托出作者的轻松心情和赏识美景的闲情逸趣。“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的描绘一反前人作品中秋天那残花败叶、山川凋敝的景象,而是勾画出青山碧水相映、枫叶菊花相衬的秋天美景。也许正是因白朴过着远离尘世、诗酒娱情的生活,才能常将青山绿水放在心间,无论四季如何更迭,都能赏当时之美景吧。
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写秋的颇多。秋天草木零落,山川寂寥,气象萧条,文人大多为秋天的肃杀之气所触动而将悲秋情结反映在作品中。
散曲中以马致远《秋思》为写秋之绝唱,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将人的凄恻孤寂与秋的冷寂萧条融于一处,让人情伤。但白朴这首小令,却似乎脱离了悲秋的樊篱,而着重在写秋景,借“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中对比强烈的颜色来描绘明媚秋景,其笔下的秋与马致远笔下的秋相较,一写明快的乐景,一写昏暗的哀景,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凄迷萧瑟的秋季一过,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冬季。白朴的心情此刻也跌到了谷底。他在冬季里,望见城门上所挂的警戒号角,在冷风中微微晃动颤抖,碰撞到石墙上发出微弱的响动,越发显出冬日的冷清。黄昏日落,山坡上是皑皑的白雪,凉月照亮了半个庭院,眼前流淌过一条清冷的湾流,面前是一幅衰草孤村的情景,竹篱茅舍变得枯黄,没有鸟儿肯在这里栖息,瑟瑟的寒意在静静流动,万籁俱寂。冬日,肃杀了天地各处的生机。
经过诸多中国古代文人修饰的冬天寂寥难耐,永远不像日本文学中的冬天那样会令人想到母亲。身世坎坷的白朴,在春天满怀欣喜,冬天却难免忆起难堪的过往,为自己的身世怜惜。
一代才子,生于动乱之世,长于亡国之时,漂泊于扭曲的时代,种种因素致使自朴一直不愿出世,他也做到了真正的超凡脱俗,连遁离人世都充满了道家的玄妙,如涅盘飞升一般,破碎虚空。所以,跟那些因各种与仕宦有关的理由而隐退的人极为不同,白朴始终充满对现世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惜。他所写的小令、杂剧内涵只有一个:怜悯一切值得他怜悯的人,无论是李千金、裴少俊、唐明皇、杨贵妃,还是那些香闺中的思妇、街头艺人、江上孤翁,同时也包括他自己。上面这四曲《天净沙》,正是他的自怜之作。然而,白朴虽有落叶飘零之苦,有魂牵梦萦的痛,但却没有半分怀才不遇之感,这恰是他的脱俗之处。也许只有他这样的性格,才能经历苦难而不幻灭,到最后寻得了自己的道,求得人生的般若。
乱云愁,满头风雨
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采莲谁家女,歌声起暮鸥。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
——赵孟頫《后庭花》
赵孟頫这首小令,情景交融,描绘的是一幅江南女子采菱的风俗画:
正是天高气爽的金秋,清清的溪水,一叶扁舟,两岸的芙蓉花开得正烈,不知是谁家的采菱的女孩子们,一人划着一只木舟,在水上边采边拉动菱蔓缓缓前行。采下的红菱扔进舟中,人菱合坐一叶扁舟。她们大多不甘寂寞,游弋在青翠翠、密匝匝的菱叶之间,双手上下翻动菱蔓,采摘成熟的菱角,一边采着,一边就又说又笑了。喜欢唱歌的姑娘们唱起了当地的民谣:“桃花红来杨柳青,清水塘里采红菱。姐采红菱郎采藕,红菱牵到藕丝根。”她们清脆的歌声将黄昏时归巢休息的鸥鸟都给惊飞起来了。
她们玩得太尽兴了,也没有注意到天空已经乌云低垂,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采菱女们没有带遮雨的用具,匆忙之中只能摘下一片荷叶充当雨具,然后急急地掉转船头赶回家里。
全曲写水乡的秀美景色,语言清丽,意象丰富,意境优美。整首小令,纯然写景,不见情语,宛如一幅优美的南国水乡荷塘采莲图,大有唐代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妙。“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这是静景,一湾清溪荡出一叶轻舟;两岸荷塘,盛开着满目的荷花,清新悦目,令人心旷神怡。“采莲谁家女,歌声起暮鸥”,在这样一个宁静、清秀的意境中,突然有采菱女划着一叶小舟,一边采菱角,一边唱着歌,清脆的歌声在清溪上空回荡,惊起了正准备夜宿的沙鸥,雪白的沙鸥给秋景增添了亮色,此时采菱女子的歌声、群鸥起飞时的振翅声和鸣叫声掺杂在一起,静中有声,一片生机盎然。这四句的画面是明丽的,意象是优美的,节奏也是欢快的。
但“乱云愁”却做了个陡转,“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
写风雨骤至的场面。诗人似乎有意用“风云突变”营造新的景象:霎时间,乱云密布,狂风怒吼,雨线纷纷,暮色茫茫;机灵的姑娘们顺手摘了一顶大荷叶,戴在头上,划着小舟,哼着小曲,悠然“归去”。“戴荷叶归去休”作为结句,可以说是“写景”,那采莲女头戴荷叶,悠然归去;那样灵动、飘逸,那样纯朴、秀美,令人遐想万千。但联系到整首小令所营造的“秋”、“暮”、“愁”的氛围来看,那“归去休”里,也许暗含着诗人心中隐匿的“归隐”情结吧。
此曲与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山居秋暝》意境相通。但王维是直接写出了归隐的意愿,而本文作者则用了暗示的手法。究其原因,他是宋室宗亲,后来虽然屈仕元朝,而且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但心中故国之思和归隐之志始终缠结难解。其《罪出》云:“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就是这种情思的流露,他的画里,也往往寄托了这种想法。元朝时汉人处境艰难,动辄就有杀身之祸,即使做了高官也不例外。因此作者只能以此曲笔,藏情于景,让读者自己在这幅优美的“水乡秋暝图”中去感觉作者的真情。作者以唐诗的手法写元曲,通篇写景,不着情语。淡远清明,含蓄深邃,别具神韵。然而情藏景中,清晰能辨,一读能感。
这首小令笔调清新明快,极富生活气息,写出了江南采菱女的天真和朝气,通过展现水乡风景的秀美动人,表达了作者对吴兴山水的热爱,对无忧无虑的山野生活的向往,也流露出作者归隐山林的心愿。
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相传隋代有男子名为赵师雄,在游浮罗山时留宿山中,夜里梦见与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饮酒。女子的身上芳气袭人,她身后跟着绿衣童子不时地欢歌笑语。天亮时分,赵师雄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鸣啼,暗想也许自己遇到的是梅仙,而那童子大概就是枝头的翠鸟了。赵师雄在浮罗山中等了数日再梦不见梅花仙子,终惆怅地离开了。
这个有关梅的故事只是传说,事实上也许是梅的芳香引人多想。梅的确是会让人遐想的事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名士对其追寻不止。
梅花冰肌玉骨,傲绝于霜,独步早春,暗香浮动。唐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均爱梅的风骨,宋代的隐逸诗人林逋更视梅为妻子,为梅写了诸多小诗。其中《山园小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两句,直指梅的清幽神韵,几乎可以说是咏梅的绝唱了。苏轼、陆游也同样为梅不吝笔墨。元人诸多陷于离难,能有情致赏梅的人不多,可一旦见到了梅花,依然肯为其奉上自己的心意和情感,其中以“酸甜乐府”二人为最,他二人皆是心思敏感、会苦中作乐的人。
“酸甜乐府”即是贯云石和徐再思,两人一号酸斋、一号甜斋。他们乐山逸水,爱写男女相恋,酸甜莫辨,其中的滋味如果不去亲自体会,就不能体会到他们曲中所写的黯然销魂的滋味。这二人都爱梅不已,不过一个是无意间与梅相恋,一个却是有意追随梅的影子。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
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
包藏几多春意也。
——贯云石《清江引》
酸斋咏梅的小令共有四首,皆以《清江引》为曲牌,这是其一、其三。第一首写早春的梅花,此时冬雪尚铺盖大地,梅花初放似报春,却不如桃、李、杏、樱那样争春,也不惹任何蜂蝶来嬉戏,而且到了夜晚,它的幽香丝丝缕缕的,还能进入人们的梦乡。梅在月下幽静孤高,不流俗,不媚骨,正如贯酸斋本人一般。陆游曾做诗:“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正是因为梅花在千层冰雪的覆盖下依然独特芬芳,才能数千年来长啸于春。这样超凡脱俗之花,在酸斋心中就是他自己的象征。于是他在夜晚起身穿衣,去追寻梅香的源头。如此便有了上面的第二首咏梅曲。
酸斋一个人独步在月色如水的郊外,看着无边的静谧天空、浩渺银河,长长地叹息一声。翻过小桥溪水,隐约可听到冰下溪水的叮咚作响。远处是还冒着淡烟的茅舍,似乎是农家在烧炉取暖。正当此时,又一缕淡淡的梅香再次顺着微微的寒风溜过鼻尖,混合着农家烟火的味道,沁人心脾。酸斋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月下溪边正绽放的寒梅。他急忙走过去,本想抬手折一株拿回家去,但又怕损害了梅的姿态,惊动梅仙,只好忍住采撷的欲望,想象着眼前是一个绝世梅仙。
在酸斋的眼中,这个梅花仙子是冰做的肌理、玉做的肤脂,衣服飘然欲飞的模样,而且似乎在对酸斋说些什么,欲语还休。如此更令酸斋不敢折枝,怕惊动了梅仙。然而天色灰蒙蒙发亮,午夜快要离去,清晨即将到来。
酸斋所想象出来的仙女渐渐消逝,原来她竟然是雾霭造成的幻象。此刻,空气中只剩下了梅花带来的春意。
贯酸斋笔下的梅,清幽而优美,叫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近看。此梅曲是佳作,作者亦是佳人。甜斋徐再思笔下的梅,也拥有同样的韵致。其实那些懂得欣赏梅骨的人,心同样都是玉洁冰清。
昨朝深雪前村。今宵淡月黄昏。春到南枝几分?水香冰晕。
唤回逋老诗魂。
——徐再思《天净沙·探梅》
甜斋徐再思与酸斋同在黄昏之后月下赏梅,情致却不同。酸斋是闻香气而去寻梅,甜斋则是为寻梅而闻香。
这首《天净沙》与酸斋的《清江引》同写冬末春初时节,此时梅花开得并不多,必须去仔细探寻。甜斋已经寻了几天,先到前村,后到村外,终于见到了梅花。他看到的梅有着水般的清新和冰样的骨感。在黄昏之中,幽梅的姿态、香气、内涵均美到极致,已经足以唤回梅仙林逋的魂魄,来教甜斋如何去咏梅、爱梅。
看“酸甜二斋”的咏梅曲,无论是他们有意无意与梅相恋,梅花对他们的回报已经足矣。那些踏雪寻梅的高士,忍着彻骨的冰寒寻求梅仙,梅仙同样对他们的情感一一应求。然而惊破寒冬的梅花不希望人们再给她太多的咏叹,也不希望人们将她标榜得那样孤高。
后人常以“梅花香自苦寒来”来形容梅花的骄傲,只在寒冬腊月现身。而且很多诗人、词人自比梅子,想要从梅的身上沾得几分高洁的气息。然而,他们真的了解梅的心意吗?
雨儿飘,风儿扬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吹雨打,处处凄凉,雄鸡叫个不停,但只要见到了意中人,心中就能平静。《风雨》一诗中的女孩没有因为天气不佳而伤心流泪,因为她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试想假如她久久未能见到意中人,恐怕见到风雨之后也会哭成泪人。人的情感就是这样难以琢磨,风雨既能左右,又不能完全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雨最容易惹人相思,既有对爱人的想念,也有对亲人的想念。
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刨多如窗外雨。
——无名氏《红绣鞋》
此曲《红绣鞋》出于无名人士的笔下,该作者的语言并不华丽,有时却比知名人士写得更朴实真切。他可能不会用太凄美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伤心,没有落花无情,没有江水东逝,没有山居秋暝,但处处是悲。窗外、枕边、瓦砾中、败叶上,湿了一地,湿了一枕,湿了的是心房。
李清照在她的词中就写过:“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听起来。”身为北方人的她在南方的淫雨中,忆起伤心往事,催泪枕湿。无名氏的这段曲子与李清照的“泪沾巾”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无名氏为什么而哭,曲中并没有写出来,读者亦不必去深究,无非就是为爱情伤怀,要么为身世悲伤,逃脱不了这两样。
雨虽然是催逼人心苦痛的罪魁祸首,不过也成了诗人、词人们最喜欢用的意象,例如曲人张鸣善,极善用“雨”做文章,来打动人心。
身处元末动乱之际的张鸣善,对现实的污浊厌恶至极。前文曾提到他讥讽官场里的人“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骂官场中大部分人谄媚逢迎、颐指气使、胡说八道、有失斯文。
在仁宗延佑年间,元朝恢复了科举制度,许多文人以为可以重拾生活乐趣,但元仁宗曾直言不讳地表示,儒家的文学有助于他的统治,至少“三纲五常”能令民众对皇帝尊崇有加。于是,朱熹规范的《四书》成了考试的重心,宋代一度提倡的素质教育沦为笑柄。张鸣善对此迂腐的做法非常不满,笑骂社会上古怪的学风:“先生道‘学生琢磨’,学生道‘先生絮聒’,馆东道‘不识字由他’。”这段话的意思是:老师不正经教学,学生不正经学习,办私塾的无非是挣钱,所谓的“文人”进了官场,就成了那些挤眉弄眼、阿谀奉承的官场小人。不仅如此,无论是仕宦还是流寇,在张鸣善看来都是祸害百姓的。
充满了战斗心的张鸣善,因为语锋太利得罪了很多人,当然也获得了一些人的赏识,但看重他的肯定不是统治者。然而作为一个小知识分子在当时无非是想一展才华,他的内心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郁闷,只有依靠讽刺来排遣抑郁。在他众多小令、散曲、套曲中,极难见到悲怆的语句。然而,如此坚强的男儿也会有软弱的一天,最后,在面对绵绵细雨随风起的时候,他也不得不举手投降,心痛难当,如同食了断肠草。
雨儿飘,风儿扬。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
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张鸣善《普天乐》
风儿吹,雨儿飘,夜中的张鸣善本在做着好梦,却忽然被冷风细雨的寒意激得惊醒过来,好梦摧断,愁肠千转。风吹得梧桐叶簌簌作响,雨打在芭蕉上发出响声,更使人的情感一发不可收拾。雨打芭蕉,半丝柔情半丝泪,张鸣善那时感到的不是柔情,而是凄清。在前半段曲子中,渗透的满是诗人的怅然。
有人认为,在《普天乐》曲中的主人公并不是张鸣善,而是一个和亲人离散的憔悴女子。如此雨夜,风雨交加,绵绵不绝,为人平添了悲怆。
这风雨儿怎当?怕也要当得住,即便它是那样难当。后半段的曲子好似一个女人对雨低喃,语言软软绵绵,意境痴痴缠缠,梧桐和芭蕉成了风雨徜徉的地方,同时也卷入了女子孤苦的泪与情。
全曲像水一样一层层渗透着难过,沾湿了人的灵魂,悲得令人无力。
反复读来,倒觉得主人公是不是女子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张鸣善要通过它传递的愁意。司马青衫的琵琶女奏出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而张鸣善的曲中雨,嘈嘈切切错杂弹,幽咽而感人,尽是伤怀在其中。
一个刚强的人不等于他不存在软肋,无意间触动了那根软骨,会使人处于情感崩溃的边缘。嬉笑怒骂一生的张鸣善,在雨夜里难当寒意,抱枕拥被痛哭,湿了枕巾被褥。是这荒唐的元朝末年,令他对身世的遭遇倍感不满,令他放不开污秽的人世,想为其尽绵薄之力却不能。
风物无情,自然之雨却不幸地化作了引发人们怅然和思念的媒介。李商隐在他的《夜雨寄北》中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中的“雨”,满是痛苦的情思,与无名氏和张鸣善笔下的“雨”,想必是同一种味道。
其实,“雨”应当为自己鸣不平的,因为它并不想惹人相思,惹人失落。可是它从未意识到,自己也许正是苍天的伤心之作,专门下凡来勾缠人心。
西风刮梦秋无际
元仁宗延佑年秋(1314年),贯云石离开大都不久,一个人背着行囊到处游玩,途经梁山泊,被这里的山水所迷,一时间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开。苏辙曾在《夜过梁山泊》中写下“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足可道明梁山泊一带绿柳垂岸、粉荷满地、湖光山色的宜人风景。
叫来一叶小舟,贯云石举步登上,示意渔夫任意泛舟。每当看到触动心灵的风物,他都忍不住或赋诗或赋曲,渔夫听得明白他诗中意境时就即兴渔歌一首,与他唱和,二人一唱一答,颇有知音的意味。就在这时,贯云石看到船篷边上放着一条被,触手极软,一问才知是芦花絮做的被心,不禁甚为喜欢,想要跟渔夫买下来。哪知渔夫却说,只要贯云石肯为棉被作诗一首赠与他,渔夫就将芦花被回赠给贯云石。
贯云石听得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采得芦花不流尘,绿莎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唉乃声中别有春。”
在这首诗中,贯云石赞渔人辛勤、自由、闲适,同时也在说自己很喜欢这种生活。渔人听得喜上眉梢,遂将被子赠给他。从此,诗换芦花被的佳话流传开来。背着芦花被离开梁山泊的贯云石灵机一现,干脆为自己另起别号“芦花道人”,开始了追求云淡风轻的流浪生活。
行遍了千山万水,看过了种种世间人情,从扬州的明月楼到普陀山上的日出峰,到处都有贯云石的足迹。在这些地方,他的文学创作达到了巅峰,谨以他清丽的词曲慰藉江山,因为江山赐予了他美的享受。一日,贯云石落脚杭州,被西湖和钱塘的胜景吸引,久久不肯离去,便在此处暂居,找到在这里定居的好友张可久,与他携手纵游西湖。西湖风光令贯云石兴致高涨,在泛舟之际他便写下了很多曲子,诸如《粉蝶儿·西湖十景》一曲,专门赞誉西湖景致。
描不上小扇轻萝。你便是真蓬莱赛他不过。虽然是比不的百二山河,一壁厢嵌平堤,连绿野,端的有亭台百座。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
漫说凤凰坡,怎比繁华江左。无穷千古,真是个胜迹极多。
烟笼雾锁,绕六桥翠障如螺座。青霭霭山抹柔蓝,碧澄澄水泛金波。
我则见采莲人和采莲歌,端的是胜景胜其他。则他那远峰倒影蘸清波。晴岚翠锁,怪石嵯峨。我则见沙鸥数点湖光破。咿咿哑哑橹声摇过。我则见这女娇羞倚定着雕栏坐恰便似宝鉴对嫦娥。
缘何?乐事赏心多诗明酒侣吟哦。花浓酒艳,破除万事无过。嬉游玩赏,对清风明月安然坐。任春夏秋冬天,适兴四时皆可。
——贯云石《粉蝶儿·西湖十景》节选
《粉蝶儿》里的阳春三月,莺飞草长,苏白两堤,桃柳夹岸;秋霜月下,掩映三潭;冬雨浩渺,细水楼台。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偶见高塔,如临仙境。
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贯云石与张可久对其不能自拔总是情有可原。
南宋时期官宦游人为了表西湖之盛,“册封”了十处景观为美景之至,包括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十景各擅其胜,组合在一起又能代表古代西湖胜景精华。贯云石的这套曲子《粉蝶儿》大概也是受了十景之说的影响,为表十处风景的华美,所以才写下该曲。
在曾亲临过蓬莱仙岛的贯云石看来,纵使蓬莱是仙境一般的地方,也比不过西湖之美。古人形容江山胜景有“百二山河”的说法,这个取义来源于《史记》。《史记》中讲,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万人守隘口足抵百万人。“百二山河”便由此而来。杭州西湖当然不是险要雄关,但西湖拥有“一壁厢嵌平堤”、“亭台百座”,西湖美景的地位足以胜过川蜀雄关。
清代学者陆以恬在随笔《冷庐杂识》当中称赞:“天下西湖三十又六,惟杭州最着。”被叫做“西湖”的湖泊很多,唯独杭州美景为最。数百年来,能够把杭州西湖的美和风韵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也就只有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与在西湖边隐居的梅妻鹤子的林逋所写的隐逸情趣诗。所以贯云石在套曲第一段末尾提到了二人的名字。贯云石自问文学素养达不到苏、林两位的程度,但也想试着描绘当地的胜迹。
在套曲第二段开篇,贯云石说北方有一处胜地凤凰坡极其漂亮,但与江东各处的秀丽是无法比拟的,特别是杭州。他在西湖边上放眼远眺,六桥腾临苏堤上,近处波光潋滟,莲叶无穷,荷花别样,沙鸥点点;远处翠山碧水、怪石林立。采莲人高歌,闺中少女乘着船舫,以扇遮面,羞涩地坐在阑干旁赏湖。
眼前满是景好、花好、酒好、人好,贯云石如何能不乐不思蜀呢?而且身边还有好友张可久陪伴,二人喝酒吟诗,实在有说不出的兴致,多少烦恼都在这清风、明月、湖水中化作虚无。
苏东坡笑谈西湖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无与伦比。外在是自然赋予的,而内在是无数文人骚客以美文填充的。在这甜美的风光里,贯云石忘却了在京都经历的宦海风波,同时也表示自己再无涉足仕途的意思。不管曾经的高官厚禄有多么诱人,却半点比不上游戏江湖的乐趣。贯云石的好友程文海曾言他是个“功名富贵有不足易其乐者”。因为贯云石认为,功名换不来逍遥的生活与心灵。
“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从得到芦花被、自诩“芦花道人”的一刻,贯云石已经心如止水,绝了名利场,宁“月明采石怀李白,日落长沙吊屈原”,也不爱荣华富贵。他避居杭州,偶尔出外采药,经营了一家药店,一面欣赏钱塘西湖风情,一面以卖药诊断为生,颇像许仙,只是身旁缺少了白娘子。不过贯云石求的不是白娘子,而是乐山乐水。春天至包家山修禅,夏季去凤凰山避暑,秋天钱塘观潮,冬季与普通百姓在街头吹拉弹唱,偶尔到天目山与着名的中峰禅师说佛论道,下山来路遇景致随意赋诗一首。就这样在杭州城内城外亦隐亦现,“贯酸斋”、“芦花道人”的种种行迹,渐渐成了民间的美谈。
明人李开先在《词谑》中记载了贯云石居杭州的一段轶事。某日有数名文客游览杭州西南大慈山慧禅寺的虎跑泉,众人喝茶间打算以“泉”赋诗。一个人在那里“泉、泉、泉”了半天,始终没有说出什么。突然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来问他们在做什么。这些人说了缘由,老人抚须微笑道:“泉、泉、泉,乱进珍珠个个圆。玉斧斫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众人惊问:“老人家可是贯酸斋贯先生?”老人淡笑点头。与几个年轻人同坐饮酒,直到微醺才离去。
“去留无意”一词,应该足以概括贯云石的一生,不被纸醉金迷所惑,唯愿徜徉于西湖,问道于山水,求得文学圣境。后人说他与徐再思的曲并称“酸甜乐府”(徐再思号甜斋),且说他的曲风“擅一代之长”,能够引领当世的风尚,这般评价,却不足以说明他的高洁。即便贯云石晚年的知交欧阳玄,在他死后为其撰写碑文,写到其“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之后,实在也不知该怎样形容贯云石了,只好以“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草草结束。
一位浊世佳公子,抬头看的是苍天,低头量的是大地,万物的恒久虽然不能被他完全触及,但他尽量以自己的心和笔去靠近,无论是进梁山泊,还是入西湖,他都希望能在这些地方求得词曲与人格的永生。
一川残月,满月摇岑
为咏叹渔父煞费苦心的元代文人,乔吉大概是第一人。他一生给渔父写了数十余首词曲。在《乐府群玉》中就收录了二十首,每一首的写作时间都不一样。他所到一处,只要见到渔父水上作业,总忍不住放歌以解情怀。渔家风情所以诱人,不在于渔人收入多少,而是乔吉觉得他们能够笑傲江湖,比遭遇了险恶仕途的自己纯洁、高贵得多。
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海岛忘机。闲来觉得胡伦睡,枕着蓑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知滋味,桃花浪里,春水鳜鱼肥。
活鱼旋打,沽些村酒,问那人家。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垂袖舞风生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遢弯的腿疼,坐羊皮懒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满目摇岑。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钓晚霞寒波濯锦,看秋潮夜海镕金。村醪窨,何人共饮,鸥鹭是知心。
——乔吉《满庭芳》四首
以上四首是从乔吉众多渔父曲中撷取出来的。首曲讲乔吉来到古代吴楚的交界之处(今江西北部),此处距他寄居的江南苏杭之地不远。江赣北部的旷远景象,激发了乔吉的诗性,在这里他赏江鸭观鸬鹚,几乎忘却了自身。不去惦念前尘,不去思考未来,而是完全去天人合和。宁静的江水令乔吉全身心融入其中,抛掉所有心机,几乎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乔吉用“海鸟忘机”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精神境界。
在《列子·黄帝》中曾提到“海鸟忘机”的典故。一个人每天清晨到海边去逗引鸥鸟。鸥鸟知他无捉鸟的意思,便纷纷落下与他和平共处。这个人的父亲知道之后,让他去捉鸥鸟来赏玩。等到这人再次来寻鸥鸟时,鸥鸟却看出了他的动机,始终盘桓不落。心无杂念的人才容易让人真诚相处,渔父因为没有功利之心,所以能与鸬鹚交友、鸥鸟对歌,他心胸坦荡、无忧无虑,醒时戏水,困时抱着蓑衣躲在船篷内睡个昏天暗地,这是何等的舒适生活。乔吉看到了他们的悠闲自在,又如何不捶胸羡慕呢?
日月交辉、风云聚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被渔父耽误了行程的乔吉不认为是自己在浪费时间,反而觉得“桃花流水鳜鱼肥”才是真正的生活,过去留恋官场不过是浪费青春的噩梦。对命途坎坷、仕宦多波澜的他来说,也就只能把对一切现实的不满转化为对荡舟打鱼的喜爱了。逃避悲痛总比陷入悲痛更容易令他接受。此后,每至傍晚,日薄西山心潮无法平息时,乔吉对渔父的注意就更多了。
第二首曲是渔父收网后的情景。长河落日,云霞如烟,江山似一幅泼墨的画卷。傍晚的渔父本该收工,忽然嘴馋起来,便用现打活鱼卖钱换酒,自斟自酌。在收网过程中,渔父放歌一曲,一副惬意的模样。等到劳作、歌唱兴尽过后,渔父们陆续划船归家,喧闹的江面恢复宁静,只剩下清澄的水波在初升的月下微微荡漾。两岸芦蒿被微风拂过,芦花闪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人心好像被这声音安抚了一样,归于平静。
通常文人们写渔父曲,几乎都会提到“芦花”二字。在乔吉的第二首曲子末尾,也提到了此物。芦花其实并不美,白花点点,夜晚更没有什么美可言,然而这里孕育了白鹭沙鸥,滋养鱼类,是渔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贯云石就言,在满目的芦花之中,渔人“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他们不求获得多少生活和生命的保障,却拥有令人间万户侯都艳羡不已的自由和陪伴他们的水上鸟。乔吉用“芦花”来为曲子收尾,即是要表达对渔父生活的喜爱。
秋江暮景,夕阳醉染山林,渔翁们过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近可到青山,远可到沧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第三曲《满庭芳》所描述的无拘无束式的隐逸,即是乔吉欲选择的隐遁方式。他特别以“卧御榻”的严子陵自喻,表示自己一定不能再回头留恋仕途。
严子陵是东汉的高士,王莽篡政时曾邀请他做谋士。为了避开窃国者的怂恿,严子陵避居乡野。光武帝刘秀复政之后便给他写信,亲自登门拜访求他出仕,甚至与他同榻而眠,毫不避嫌。但严子陵看透了官场互相倾轧的现实,立刻抽身归去,隐居于富春山下,常年披着羊皮夹袄于江边垂钓,不问尘缘。
卧御榻时,腿和心都是悬着的,因为伴君如伴虎,所以睡了一夜也会浑身酸痛;披着自家的衣袄坐着睡着,就算再沉重,醒来也觉一身轻。名利本为浮世重,能放下才是聪明人。想到这里,乔吉重归现实,写下了上面的第四首渔父曲。他纵览四下的风景,再次低头望着眼前波光如洗的湖水,内心已是豁然。于是他卧舟水上,听着浪打浪的声音,看晚霞染红江水,观秋潮时涨时停,仰望行云流水,不去寻找他人共饮,对川水残月独酌,将鸥鹭视为知音。
四首专写渔父的曲子,从白日写到午夜,从夏暑讲至冬寒,从头至尾其实就是乔吉的自白书。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相忘江湖,他觉得没什么好留恋,也不必留恋,只去过着渔人的生活,远离市井,自制珍酿,笑语欢歌。可做渔父就一定快乐吗?事实上渔父也有他的苦,如能有更美好的生活,打鱼的人也未必多。就像乔吉不想慕名利而活,却根本忘不了自己的境遇,最后只能做一个尘世里自我安慰的可怜人,在若隐若现间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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