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元曲最销魂-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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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秀才中状元

    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拦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则这有银的陶令不休官,无钱的子张学干禄。

    马致远《荐福碑》第一折元灭金以后,元代军政大权直接由元蒙贵族或色目人世袭。科举被废长达80年之久,知识分子仕进无门,地位衰落,沉沦潦倒,一代又一代儒生不得不怀着功业幻梦破灭的怅恨在时代大潮中升沉起伏。元代甚至还有“八娼、九儒、十丐”的说法,知识分子的处境显然十分糟糕,从《金凤钗》、《破窑记》、《荐福碑》来看,他们过得极为狼狈,几乎与乞丐不相上下。一向以文章立身、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如今却落得个“颠倒不如人”的悲惨处境,他们无法接受但又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于是,许多元代杂剧作家,只有在杂剧剧本中充分展现了他们对入仕的期望、走向仕宦之路过程中的苦闷和无可奈何。

    马致远便是这些失意文人中的一员。马致远生活的年代,蒙古统治者虽然开始注意到任用汉族文人,但未能普遍推行,这给汉族文人带来一丝幻想和更多的失望。马致远仕途一直比较坎坷,从他的散曲作品中,约略可以知道,他年轻时热衷功名,有“佐国心,拿云手”的政治抱负,但一直没能实现,时间长了,不免满腹牢骚,便写了《荐福碑》一剧。这个剧本集中反映了作者怀才不遇的牢骚和宿命的人生观,也反映出当代许多文人在社会地位极端低落的处境下的苦闷。

    《荐福碑》取材于宋僧惠洪的《冷斋夜话》,写穷秀才张镐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中状元的故事。全剧共四折一楔子。剧情是:

    秀才张镐寄居张家庄一同名庄主张浩处,以教学童为生,日子过得十分穷困潦倒。这个时候,恰逢范仲淹在鄱阳做郡守,张镐便写诗哭穷:用一个字形容“穷”;两个字形容“没钱”;三个字形容“缺衣食”;四个字形容“一无所有”。说自己一辈子没吃过饱饭,日子不好过,挺可怜的。范仲淹见他的诗和字都写得不错,就将张镐所写万言长策带回朝廷,并写了三封信让张镐去找黄员外、刘仕林和宋公序这三人,他们将会资助他。但张镐命运坎坷,黄员外、刘仕林偏在这时死了。

    张镐在庙里躲雨时又求得下下签,就写诗发泄怒气,却得罪龙神,龙神要报复他。这时范仲淹带回的万言长策被皇帝看中,任命张镐为吉阳县令,结果被张浩冒充。张浩后又命手下人赵实杀张镐,张镐诉说情由被放,张浩欲杀赵实灭口时,被范仲淹好友宋公序撞见,宋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时候的张镐流落到了荐福寺内,长老同情他的遭遇,准备让小和尚拓写寺中颜真卿碑文,卖了钱供他进京赶考。谁知当天的晚上,龙神一个霹雷,将“荐福碑”给轰烂了。张镐自感生存无味,就想撞树自杀,但被赶来的范仲淹所救,便随他回京师。皇帝因见了张镐长策,让他做了头名状元,冒充者张浩受到惩罚。

    关于《荐福碑》杂剧的主人公张镐,《旧唐书》、《新唐书》皆载一同名者,为玄宗时人。肃宗时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南阳郡公,此人与《荐福碑》杂剧主人公张镐之时代、身世不同。但比较二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一开始也都是僻居陋巷而不达,又皆嗜酒,终凭贵人提携升至显宦,其穷通利达实有相似之处。不过杂剧更有可能直接来源于宋代僧人惠洪《冷斋夜话》中的一则故事:范仲淹助一穷学生拓荐福寺碑文,纸墨齐备时石碑竟被雷电轰毁,于是作者借故事加以发挥,既宣扬了富贵贫穷,发迹潦倒皆由命定的思想,还用生死轮回的说教来告诫人们乘早皈依佛门,礼佛诵经,修来世以解脱人生痛苦。文中有“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之句。另宋人彭乘《续墨客挥犀》卷四“韩、范二公客”

    条:“范文正(仲淹)镇鄱阳,有书生献诗甚工,文正延礼之。书生自言:‘平生未尝饱,天下之寒饿,无在某右者。’时盛行欧阳率更(询)字,荐福寺碑墨本直干钱。文正为具纸墨,打干本,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具,一夕,雷击碎其碑。故时人为之语曰:‘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上扬州。’”元人创作杂剧,多钟情于古人逸闻趣事,对唐、宋两代之野史传言尤所偏好。将此类正史、诗文、笔记小说及传闻中唐宋间人事之意象加以叠合、改编,创制新戏,也是元杂剧常用的方法之一。

    从题旨来看,《荐福碑》一剧主要着力表现读书人对功名的执着追求。现实生活中的马致远虽然告别了官场,但在文学创作中仍希望重圆美梦。因此,剧中主人公张镐一不靠天地、二不信鬼神,硬是凭着“日不移影,对策百编”

    的才华独占鳌头。全剧结尾时,张镐虽然历尽苦难,最终还是蟾宫折桂。而生活在元代的文人们虽有才华,却没有得到社会认可的机会和途径。他们怀才不遇,但又对美好前程念念不忘,他们在无望的现实中渴望有“圣人”来赏识他们的才华,渴望由金榜题名带来事业和家庭的幸福。这虽然是别的时代知识分子通过努力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在歧视汉族知识分子的元代却无法实现,以至于绝大多数才华横溢的杂剧作家沉沦下僚。于是,马致远塑造出张镐这样虽然受尽千难万苦,却终于仕婚两全的人物形象,以展现其美好的愿望。

    从故事内容来看,元杂剧中有不少写文人历经苦难,最后及第中举的故事。比如《裴度还带》、《破窑记》等,马致远的《荐福碑》也是这样一部作品。剧中主人公书生张镐寒窗苦读多年,仍是贫穷不堪,在潞州长子县张家庄上教着几个蒙童度日。当范仲淹问他:“贤弟,论你高才大德,博学广文,为何不进取功名,划地在此教学为生,可是主何意?”张镐心中生出无限感慨:“这世里难乘驷马车,想贤也波愚,不并居。我干受了漏星堂半世活地狱。”范仲淹问他“积攒下些甚么囊箧”,他唱道:

    “我浑攒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几时能够播清风一万古?”将自己生活的窘迫和心中的抑郁苦闷倾洒无余。范仲淹极力劝他求取功名:

    “兄弟也,你是看书的人,便好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前贤遗语,道的不差也。”他仍然心灰意冷,唱道:“【寄生草】想前贤语,总是虚。可不道‘书中车马多如簇’,可不道‘书中自有千钟粟’,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见他白衣便得一个状元郎,那里是绿袍儿赚了书生处。”当范仲淹写下三封书信要他前去拜访友人以为进身之路时,他的心中才生出希望,随即辞去村学先生之职,收拾琴剑书箱火速赶往洛阳。然而,他要投奔的洛阳黄员外当夜暴毙,要投奔的黄州团练使刘仕林恰好亡故。到手的官位被人冒名顶替,自己又几乎被人杀死。好心的和尚要帮忙拓碑卖钱筹盘缠,谁知道一夜打雷轰碎了碑文。凄惨的遭遇,让其生出不平之鸣:

    【鲍老儿】当日个七个女思凡养着俺这秀才,那其间可不好霹碎了天灵盖。古庙里题诗,是我骂来。我不曾学了煮海张生怪。我腹怀锦绣,剑挥星斗,胸卷江淮,饶你冲开海狱,磨昏日月,崩蹋山崖。

    这段唱词中蕴含的是当时落魄文人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和心灵创伤。这种情绪郁结于胸,喷薄而出,极有气势。张镐是个地地道道的穷苦知识分子,马致远以他作为千千万万元代中下层知识分子的代表。既写出他的牢骚和不满,也写出他强烈的功名欲,还写出他经常表露的懦弱无能。当然马致远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也没有让他完全丧失生活的勇气,所以在结尾处,张镐金榜题名,这正是杂剧作品带给人们的希望。

    剧中另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人物,是冒名顶替赴任吉阳县令的张浩。张浩的上场诗云:“段段田苗接远村,太公庄上戏儿孙。庄农只得锄刨力,答贺天公雨露恩。自家是个庄家,姓张名浩字仲泽。在张家庄居住,广有庄田,牛羊孳畜不知其数,我做个大户。”他生活悠闲自在,是个富裕庄户。由于没有什么文化,在范仲淹的眼中,他是个“愚理之人”,在张镐的眼中,他微不足道,“他纯经义不词赋,他识字呵不抵死十分看书;他则是个中选的锄田户”。但是“这厮蠢则蠢家豪富”,同名同姓的张镐虽然饱读诗书,却住着“半间儿草舍”,“饭甑有尘生计拙,门庭无径旧游疏”,“浑攒下到六七斤家麻,四五斗家粟”,“穿着些百衲衣服,半露皮肤”。满腹经纶却不如一个无才庄户,读书人的清高和现实生活的清贫,两相比较,士子心中的苦闷可见一斑。然而,就是这个只偷听到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庄户,冒认了万言长策,冒认了官职,还几乎让张镐含冤而死。他的出场就是对元代社会轻视文化,蔑视读书人的最好讽刺。

    这部杂剧作品里充满了下层士子的激愤。这激愤既是剧中主人公张镐的控诉,也代表了元代广大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心声。作者借剧中人张镐的不幸遭遇,直言不讳地发泄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和牢骚。如“这壁拦住贤路,那壁又挡住仕途。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了痴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唱词,有力地表现出作者的不平之鸣。第一折里那曲【油葫芦】更充分地宣泄了广大文人对“读书无用”的极端苦闷和愤恨:“则这断简残编孔圣书,常则是养蠹鱼。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比及道河出图、洛出书,怎禁那水牛背上乔男女,端的可便定害杀这个汉相如!”作为作者情感的宣泄,马致远的《荐福碑》显然比起他的神仙道化剧来得更为直接。

    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

    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撷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瓴毛老野鸡,蹅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无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在元代,因为统治阶级的黑暗统治,以及科举取士的停止,许多文人失去了谋生之道和仕进之道。这使得元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怀才不遇,“沉抑下僚”,落到了“八娼九儒十丐”的地步。知识分子被列为仅高于乞丐的第九等贱民。

    如此这般,许多文人为了谋生不得不委身“书会”,出入于勾栏行院,他们与民间艺人相结合,为他们写话本、编杂剧,来到了最贴近市民生活的青楼中去。他们用自己的笔揭露社会的黑暗,反映人民的苦难、愿望和生活。他们将他们的杂剧创作与表演结合起来,使之更加普及和市民化。这样的一群文人在当时被称作“书会才人”。

    这首曲子的作者关汉卿便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并且是“书会才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枝花·不伏老》被许多元曲研究者认为是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并且被公认为关汉卿散曲代表作。

    这首曲子初读时,通俗诙谐,语势狂放,豪气横溢,给人以惊世骇俗之感。读过酣畅淋漓。

    读后仔细品味,却又能觉出另一番天地:

    关汉卿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他一方面为了谋生计,另一方面因为许多文人本身所具有的旷达与真率的气质,所以他不愿做个“伪君子”,他抛却了儒生一本正经的外衣,走到了风月场上。

    他在曲中毫不讳言,开篇即用“我”开头,写了“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的浪子生活。从下面的曲子的描述中,我们仿佛能看到关汉卿最本真的生活状态:

    他成日混迹于青楼妓院之中,普天下的郎君我是领袖,盖世界的浪子,我是班头。他纵情的自夸,他沉醉于这声色犬马的生活,希望天下的美人都不老去,他品茶,他画竹,他打马……他唯独不谈政治,回避时事。

    他看起来活得十分自在。精通五音,熟悉六律,整天以妓女为伴,他看着她们或在银台前抚弄银筝,笑倚银屏;看着她们携玉手、并玉肩,一起登上玉楼;或者是唱着《金缕衣》曲调,捧着盛满酒的金樽及华贵的酒器。他接着夸自己是风月场上最有名的头号老手,比所有的风流浪子更风流。姑娘群中还算是个总头领,曾游玩过许多州府。这都表现了关汉卿不服老的豪情壮志。他接着讽刺那些嫌他老了的年轻弟子,说他们好似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崽子,傻乎乎初上猎场,一定要倒霉,而自己是久经各种笼罩与圈套的老野鸡,经验极为丰富。这组通俗而滑稽的比喻,表现出作者佻达而老辣的性格。接下来,“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作者又将黑暗社会对自己打击迫害比喻为“窝弓冷箭镴枪头”,并进而宣称:虽经这许多劫难,我却没有落在别人后头!这段的最后两句,作者写道:“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在表面颓唐放浪中透露出乐观积极、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

    尾曲在全套中篇幅最长,内容最多,气势最旺,魄力最大,达到了抒情的极致。那种桀骜不驯的情绪也达到了高潮,诗人内在的精神力量逼人而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开头两句,巧喻惊人,作者自比为“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而把社会的黑暗势力比为“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体现了一种为世不容而来的焦躁和不屈,喷射出一种与传统规范相撞击的愤怒与不满!套头这两句就成为元散曲中传诵最广的名句之一,他强烈地抒写出了满腔的愤世之情、抗世之意与不屈服的个性。

    正由于统治阶级的坚决不合作态度,关汉卿才用极端的语言来夸示他那完全市民化了“书会才人”的全部生活:“我玩的是梁园(梁园,汉代梁孝王所建的兔园,遗址在现在的河南开封)月,饮的是东京(东京,也指开封)酒,赏的是洛阳花(洛阳花,指牡丹,是洛阳的名产),攀的是章台(章台,汉代长安街名,是乐坊妓院的集中地)柳。”作者列举这些名胜,借以夸示自己游历之广,在文势上也与第二首的“玩府游州”呼应。“我也会围棋、会蹴踘(踢球)、会打围(猎)、会插科(戏曲动作)、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一种棋艺)。”在这大胆又略带夸饰的笔调中,在这才情、诸艺的铺陈中,实际上深蕴一种豪情,一种在封建观念压抑下对个人智慧和力量的自信。至此,诗人的笔锋又一转,在豪情的基础上,全曲的情感基调也达到了最强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还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这里长短句交错使用,将两组五言对仗句与其他单句连在一起,语意夸张而态度决绝地表示:至死也不改变既定的生活道路,从而最终完成了对于“不伏老”的抒情形象的塑造。这种对人生永恒价值的追求,对把死亡看做生命意义终结的否定,正是诗中诙谐乐观的精神力量所在。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的嬉笑,也正是这种九死而不悔精神的回荡!

    这首曲子表面是写以“我”为代表的“书会才人”的风流生活与性格特征,实则是写他们不甘屈辱的铮铮铁骨和不肯虚度年华、坚持施展才艺的顽强精神。

    虽然篇幅很长,但由于作者真情勃发,又有极高的抒写技巧,让人一翻开就禁不住要一口气读完,篇中虽有不少花柳风月之类的字眼,却没有一般封建文人的艳诗淫词那种低级庸俗气息,而是以真率豪迈之情感动人。尽管其中也有些浪荡情调的渲染,但总的说来是浪荡其表,真率其里,俚俗的氛围中透发出稚洁的意趣。这使我们想起了清人刘熙载论曲的一段话,他说,优秀的散曲应该做到“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艺概·词曲概》)。关汉卿的《不伏老》,正是一篇面子虽放倒,骨子却认真的抒情杰作。

    原来我总以为,世界上是没有“怀才不遇”这一说的,真有才,不管在什么样的朝代,你大可卷卷衣袖,把想拿到的东西一把揪过来,只要你愿意,总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可是后来历史上两个时代推翻了我的这个“以为”,一个是元代,一个是“文化大革命”时代,这两个时代将知识分子的地位压低到了极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时代更为愚昧和恐怖的呢?

    这样的时代着实委屈了关汉卿这样的才子,尽管他满腹才华,依旧被这个时代的朝堂所抛弃。他本不是看不开的人,他若是看不开,也不会这般风流快活的,但谁都知道,他的内心终究是愤懑和不满的,其实这首曲子乍读来好似满篇都在纵情地自夸自赞,可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他所尽情夸赞的都是当时统治阶级所讳言、所禁止的东西。诗人有意识地将它毫无遮掩地形诸笔端,恰恰是体现了他对封建规范的蔑视和对生活的玩世不恭,这使这首曲子带上了浓厚的反叛色彩。

    全篇活泼,奔放,自由,洒脱,读来快哉!

    关汉卿原本家学从医,曾在皇家医院任职,给皇上、娘娘们诊过脉、熬过药。他天生聪颖,学任何事情都一点就透,可偏偏对医学就是提不起兴趣。反而爱上了写剧本,天天在外游荡,厮混在各地的秦楼楚馆,和妓女乐师成了朋友。与戏子们喝酒吃饭,唱自己喜欢唱的歌,表演迷倒万千世人的戏。元末剧作家贾仲明说关汉卿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此话可以说是对关汉卿最大的恭维。“梨园”是古代戏剧班子的总称,关汉卿被说成是班子领袖、编剧一行最高领导人,这样的评价其他剧作家是得不到的。

    关汉卿之所以从事剧本写作而放弃医术,可以说是个谜。一来可能是他真的没兴趣当医生,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和爱好,如果循规蹈矩地按照家庭的安排成为医生,人生就变得中规中矩,关汉卿自觉就这样活到老也会满腹牢骚;二来大概他也有几分鲁迅那样的想法。鲁迅学医十多年,突然改投写文章一途,他的想法是单纯医治中国人肉体上的创伤并不能改变人们受压迫的事实,必须要从精神上医治中国人。关汉卿未必有这么明确的意图,但不影响他一门心思扎进了市井、乡村,写人们的喜怒哀愁,暴露社会最底层的黑暗。他笔下的每个人物,特别是女人们,正直、善良、睿智,面对惨淡的现实和命运的捉弄,从未低头敛眉,即使是死亡。

    因为有既定的生活目标,关汉卿弃医从文的信念更加坚定,在生活上也更加放纵自己。作为他的红颜知己珠帘秀也曾劝过他不要那么玩世不恭。关汉卿是个灵秀的人,本应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偏偏捡了风流子弟的头头当,家人恐怕要失望了!

    珠帘秀一面劝说,一面给他倒酒。

    关汉卿听了这话哑然失笑,原来如四姐儿这么聪敏的女子也不了解他,难道当个大夫就一定比当个戏子班头强吗?若是成了医生,能济世救人总还好,若是医死人便遭了;而写戏是娱乐群众的工作,绝对不会闹出人命。关汉卿淡笑不语,叫珠帘秀拿来纸笔,遂写下了上面这套曲子《一枝花》,并送给了珠帘秀。

    在《一枝花》的套曲中,最精彩的部分要数“尾”曲的前两句,关汉卿自称是“铜豌豆”、“千层锦套头”,言下之意自己又硬又韧,谁也管不了,谁也劝不了,个性十足。他身在勾栏,周边美女如云,可却并不爱人间情事、风花雪月。他只爱吹拉弹唱,在烟花寨处处留下自己的才情和风格。他希望人们通过他的笔和戏,看看这世界疯狂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人要迫他闭嘴,就算打断他的腿脚、打歪他的嘴巴、毁他的容,只要他还有表达的意识,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他才能闭上自己的嘴。

    留恋风月的关汉卿,并不是在浪费青春年华到处拈花惹草,而是要用自己的话惊醒这个尘世。他的信念在字里行间已经言之凿凿,珠帘秀也不好再说他,反而被他的逗趣和坚持感动,将《一枝花》的曲子和词仔细收藏起来。

    几千年来,言明志向的大家不在少数,但能如关汉卿这般“我本楚狂入,凤歌笑孔丘”的狂妄嬉皮的人却很稀少。他生性不羁,对不平的现实社会不满,但他也心存同情,怜悯着苦难的芸芸众生。他自知没有高明的医术可以悬壶济世,不过他却用犀利的笔锋来拯救世人。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关汉卿《四块玉·闲适(四首)》这四首小令使用同一曲牌和题目,属于联章体形式,也称为重头小令。这四支曲子围绕“闲适”这一主题,从不同角度表现了作者快意潇洒、闲散自得、笑傲功名的人生态度,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内心的愁苦和愤懑,有助于我们完整地了解作者的心态。

    第一曲表现对简单、率性、安逸生活的陶醉。初读颇觉轻松闲散,且看作者对“闲适”的要求和理解:行、坐、饮、餐、歌、卧,都能适意安心,随心所欲。而且,这种清闲快乐最好能够天长日久,终身享受。固然,这种生活方式的确堪称“快活”,可是,仔细品读之后不难发现,作者在字面之下其实潜藏着几分心酸和痛苦。因为,一方面,此曲的表面意味过于“安以乐”,似乎是承平日久的“治世之音”,但是,只要联系元代的社会现实就能知道,作者所歌咏的“闲快活”与当时文人的困窘处境相差很远。所以,作者高高标举“适意”和“安心”,言下之意,乃是要努力避开那不适意的现实和不能令人安心的环境,正如第三首所言的“跳出红尘恶风波”,其实包含着一种“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诗经·硕鼠》)的逃避之意。另一方面,曲中所描写的“闲快活”,不过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生理满足而已,它们既与“兼济天下”相去甚远,甚至与“独善其身”也不相关,在这些饮食坐卧满足的背后,实际上蕴涵着元代大多数文人别无可求的颓唐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痛苦。不过,在此曲中,作者的心酸和痛苦还表现得并不明显,而且,曲中的“闲快活”,毕竟包含着享受生命自由的意义,也可表现出作者乐以忘忧的情怀。

    第二曲,歌咏田园生活的真淳快乐,表达了对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的赞美。老酒重新酿过,新酒刚刚出锅,诗人与几个山野和尚、老农围坐一团,笑尝佳酿,闲吟诗章,热闹融洽,好不快活!“投”本为“酘”,指再酿的酒。“醅”,是未过滤还带着米糟的酒。“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可有两解,一是指具体的菜肴,二是上承“闲吟和”,指互相吟和的内容,不论是哪种,都有无限闲淡惬意的意味。此曲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一句,因为“僧”、“叟”都不是尔虞我诈的名利之辈,“山野”

    也不是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闲吟和”则体现了志趣的高雅和气氛的融洽。所以,本曲在赞美隐居的同时,也包含着对黑暗现实的否定。

    第三曲,表达了跳出风波、远离名利的意愿。本曲最能看出作者内心的矛盾和苦闷,作者潜藏的痛苦似乎已经难以压抑,言语之间处处透露着不平。曲子开头的“意马收,心猿锁”二句,即已传达出心绪难平之意。

    “心猿意马”本是道家术语,用来形容修道时心神不宁、俗念不绝。魏伯阳《参同契》:“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神气散乱于外。”本来,收锁住意马心猿是方外之人的修炼之道,可是这里作者却也如此表白,只能表明作者是试图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愁苦和不平。

    接下来,作者所说的“槐阴午梦”和“红尘恶风波”,也是不可轻易忽视的。所谓“槐阴梦”即“南柯梦”,其典出自于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书生淳于棼醉后梦入大槐安国,享尽荣华,但终遭遣归,醒后方知梦中叱咤风云的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一大蚁窝。淳于棼因此大悟:

    梦中功名都难以长久,现实之中的显达就更难求取。那么,“红尘恶风波”又是指什么呢?虽然作品没有明示,但联系作者生活的现实,应该是指“红尘万丈困贤才”、“文齐福不齐”(关汉卿:《裴度还带》杂剧)以及“沉郁下僚,志不得伸”(胡侍:《真珠船》卷四)的险恶生存环境。因此,作者所要收锁的“意马”“心猿”无非是那遥不可及的功业理想,是自己内心难以平静的震颤。那么,作者后面所说的“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就既是不得已的,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那个“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关汉卿:《窦娥冤》杂剧)的世道,桃花源般的安乐窝,是无处寻觅的。而一“闲”字,又颇寓有几分酸楚之意,隐约表明了痛苦矛盾的心理状态。

    第四曲,抒发归隐山林,傲岸不屈的人生态度。“南亩耕,东山卧”,用陶渊明和谢安典故。陶渊明《归田园居》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谢安也曾隐居于东山(今浙江上虞),屡次推辞朝廷征召,高卧不起。作者本是以二人自比,可是,“世态人情经历多”一句,又表明作者固然有陶、谢二人之高致,但并无陶、谢二人之恬淡,尽管此处没有明言究竟是怎样的“世态人情”,但作者冷眼看世、无限感慨的沉痛之情却是不言而喻的。后面四句,则明显表现出反讽和愤懑之意。诗人在闲暇时候,反复思量,却无奈地发现,不论是以往还是现在,“红尘恶风波”依然是浊浪滔天,“利名场”中招摇钻营者莫不自诩“贤能”,而“我”呢?却一直是被他们讥笑的“愚人”。

    唉!既然决定跳出红尘,那些贤愚、善恶、高下等等,又有什么好争的哟!最后这一句,可谓百感交集,既是作者的自我宽慰,又饱含无奈和愤懑;既有豁达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傲岸和耿介。

    纵观以上四支小令,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在对“闲适”的歌咏中,几乎处处都涌动着讥讽、痛苦、愤懑和不平之感。而且,关汉卿本人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的经历,而是终生“沉郁下僚,志不得伸……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乎声歌之末,以抒其怫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胡侍:《真珠船》)。所以,散曲中高唱的“闲快活”,不过是作者试图用来消解人生苦难的一种想象而已。就艺术特色而言,这些曲子语言通俗,质朴自然,看不到雕琢的痕迹,感情色彩十分强烈,意蕴丰富,令人回味无穷。在风格上,前二曲较为轻松乐观,后二曲则转为愤激沉郁,体现了作者卓越的艺术创造力。

    芳心事事可可

    《石榴花》我则道坐着的是那个俊儒流,我这里猛窥视细凝眸,原来是三年不肯往杭州,闪的我落后,有国难投!莫不是将咱故意相迤逗,特教的露丑呈羞?你觑那衣服每各自施忠厚,百般儿省不的甚缘由。

    《斗鹌鹑》并无那私事公仇,倒与俺张筵置酒。(带云)我这一过去,说些甚么的是?(唱)我则是佯不相瞅,怎敢道特来问候。我这里施罢礼,官人行紧低首。谁敢道是离了左右,我则索侍立旁边,我则索趋前退后。

    《上小楼》我待要提个话头,又不知他可也甚些机彀,倒不如只做朦胧,为着东君,奉劝金瓯;他若带酒,是必休将咱僝僽。这里可便不比我帮上厅行首。

    《幺篇》他那里则是举手,我这里忍着泪眸;不敢道是厮问厮当、厮来厮去、厮掴厮揪,我如今在这里不自由。你觑我皮里抽肉,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

    关汉卿的这首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写的是才子柳永与青楼女子谢天香的爱情,这出剧与一般的恩恩爱爱、郎才女貌的爱情剧有所不同,它的剧情百转千回,读来也别有一番情趣。

    钱塘书生柳永,游学开封府,与妓女谢天香相爱,他们相恋数载,琴瑟和谐。后来柳永赴京赶考,恰好故友钱可任开封府尹,所以柳永郑重托他照顾谢天香,并且嘱托反复再三,惹得钱大尹十分恼火,并且责备柳永重色轻友。柳永在愤懑之中还是远上京都,并且许诺考中之后立即回来迎娶天香。临行前他还写了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梢,莺喧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抖,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想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拘束教吟和。镇日相随莫抛躲。针线拈来共伊坐,和我。

    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这一句分明是柳永对钱可的讽刺。

    钱大尹得知此事后,为柳永的功名着想,有心将二人拆散,于是想出一计策。钱可将谢天香唤至府中,指定要她唱柳永的《定风波》。钱可的意思是,只要谢天香唱到“可可”二字时,便可判她一个误犯官讳罪。因为钱可姓名中有“可”字,这样便可断绝柳永对谢天香的念头。

    不料想,谢天香不仅貌美,才智也是过人的,在歌唱时竟将“芳心事事可可”改为“芳心事事已已”,避开了“可”字。不仅如此,谢天香还将原词韵脚全部改换。

    钱可听后,感慨非常,见其确实有才华,也很喜爱她。所以除去了她的乐籍,收入府中,并声称要让她做“小夫人”。天香入府三年了,钱可待她十分好,却从不与她亲近。

    三年后,柳永中状元回来,听说钱大尹抢走心上人,心中十分怨恨。

    后来钱可约柳永来家中赴宴,席间见二人真情不渝,钱大尹一一说明情由与真相:当初收她入府是为了让她不再沦落于妓院。钱大尹用心良苦,假装娶她为妾,使她脱离乐籍,以便柳永娶其为妻。

    柳永得知真相后,十分感激,和谢天香双双拜谢。至此,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杂剧中的第四折,写钱可还未说明真相时,命天香出来为柳永斟酒的尴尬局面。柳永看见自己的恋人以钱可小夫人的身份出来敬酒,心里自是不快的,而钱可这时候似乎是有意捉弄,叫天香给柳永施礼,又叫她斟酒,天香见到自己深爱的柳永,一腔情意想要宣泄,无奈如今自己已嫁作他人妇,又如何能启齿。柳永3年未见天香,明明心里也是万语千言,可是怎么开得了口?最后思量再三,问了一句:“你怎生的清减了?”天香回想3年的辛酸,轻轻地答了句:“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这一句好似在嗔怪柳永,但其中也有着绵绵的情谊。两个人虽心中都有万般情意,但如今物是人非,这是怎样一个残忍的局面啊。

    百转千回,在读者心灵受到猛烈的冲击之后,剧情发生了转变,钱可告知了他们真相,最后,钱可完璧归赵,天香回到了柳永身边。

    柳永是毫无二心地爱天香的,天香也是心中有这个“一代文章”的柳永的,而钱大尹的“智宠”只是玩弄了一个把戏,最终他是要完璧归赵的。关汉卿让本来是穷困潦倒的柳永中了状元,他所眷恋的妓女谢天香成了状元夫人,这是典型的元代人风格。现实是残酷的,人生是惨淡的,可以到艺术中寻求安慰和解脱,生活中的是缺,可以到艺术中去求圆,这种意识往往创造出“大团圆”的结局,关汉卿也没跳出这个心态模式。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女性是处于一个被压迫、被玩弄的地位,关汉卿则用他“不同流俗”的笔触塑造了一系列光芒四射的女性形象。《救风尘》中的赵盼儿也好,《金线池》中的杜蕊娘也好,她们凌厉的锋芒始终指向她们命运的嘲弄者。关汉卿确实从这些被歧视、被践踏的人身上发现了她们金子般的善良和潜在的愤怒与抗议,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同情和褒扬表现了他超越时代的人文关怀。

    这些女性敢于揭露社会黑暗的一面,敢于诅咒不合理的制度,无畏于嘲弄权豪势要,她们的个性锋芒毕露,却又不尽相同。如果说《救风尘》

    和《金线池》是关汉卿以亢烈、凄切的高腔唱出卖淫制度下妓女的悲歌和战歌,那么《谢天香》则是以低吟浅唱的沉缓调子宣叙多少个岁月、多少个天香在麻木循环着的悲剧。

    关汉卿几乎是含着深情的泪花凝视着自己主人公的生活历程,在他的笔触下,谢天香的精神世界,她的对自由的向往始终是作者着重描写的对象。

    谢天香不像杜蕊娘灵魂犹如一团火,她的性格也不如赵盼儿那样不屈不挠。

    但像她这样一个聪明、敏感、感情纤细、富于幻想的少女,被命运抛到那样一种环境,有着千百种的不公平,她的敏感的神经尤其不能容忍。

    我们可以看到,钱大尹娶谢天香是有着他对朋友的一番心意,可是他让谢天香误会了3年、煎熬了3年,由此可知,钱大尹根本没有顾及谢天香的感受。所谓智宠始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带给谢天香的始终是疑惧和屈辱,是残酷的人性折磨、严重的人格损伤,谢天香只不过是钱大尹为朋友保管的一件物品,正如封建社会众多女性一样,在男人手中递去传来,性情尊严完全被淹没,即使她们有着作为人的欲望和情感,并意欲为之奋斗、争取,但是男性不允许,女性的解放也就成了一纸空谈。女性的解放也同时要求男性解放,这样才是整个人类的解放。

    然而不管是小心谨慎的宋引章,还是幽怨无穷的谢天香,她们都是遭受社会欺凌的妇女。她们的身上折射出了元代文人的身影。

    现实的残酷与喜剧的美好结局,突出反映了作者的愿望。他希望在现实中备受欺凌的女性能在精神上获得些许的安慰,这无疑体现出关汉卿对女性命运特别是妓女命运的人道关怀。

    人心已宽,便可容纳万物

    君王曾赐琼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懒入编修院。红锦笺,白苎篇,黄柑传。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兴飘然,酒家眠。洞花溪鸟结姻缘,被我瞒他四十年,海天秋月一般圆。

    帝王为其设宴,文曲星为其引路,享尽了荣华富贵,有人却对这些视如敝屣,宁可远尘嚣绝名利,入山林与花鸟同眠,求仙问道为归路,此人便是元朝一代奇葩贯小云石海涯。张可久在忆起这位至交好友时,对其才情和一生的作为既佩服又感慨,为他可惜又为他庆幸,于是写下了上面这曲《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一面纪念刚刚离开人世的贯小云石海涯,同时也是回忆二人相识多年来的往事。

    贯小云石海涯又名贯云石,号酸斋,公元1286年出生于元大都西北郊高粱河畔维吾尔族人聚居的畏吾村。因家庭祖辈极其显赫,可以说他是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下长大的。贯云石的父家是武将出身,父辈众人皆在南方任军政要职,母亲廉氏则是维吾尔名儒廉希闵的女儿。廉氏的叔父廉希宪曾任元朝宰相,被元世祖尊称为“廉孟子”,廉家显赫的文士才子频出。

    幼年时期的贯云石常随母亲住在廉家的“廉园”里一面学武,一面修文,在文武的双重熏陶下,很快便成为潇洒的好男儿,儒、侠集于一身。

    父亲死后,贯云石直接继承了爵位——两淮万户达鲁花赤,此官职位居三品,握有兵权,下统十余万百姓和近万名将士。不仅如此,当时朝廷内握有重权的人皆多次举荐他,元英宗特许他为太子玩伴,意思即是将他作为辅佐未来君王的班底。

    权财皆在眼前,贯云石理当意气风发,可他在家乡整顿军纪、训练兵马之际,越发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他厌恶战争和杀戮,想有所作为又不希望通过武力实现。但他却是个军人,不可能实现不见血的仕途,只有去专心修习文学,才能让心灵得以净化。他听说京城姚燧姚大学士的学名显赫,人格亦是上上品,决定拜入姚燧门下,于是毅然决然将爵位让给弟弟,进京拜访姚燧。

    弃微名去求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陡然放下家庭的重担,贯云石顿觉全身轻松,云淡风轻。这首《清江引》是他真实心情的写照,也言明了贯云石的毕生志向,只愿觅得“知音三五人”,同袍同饮,把酒言欢。喝醉了之后舞袍弄袖,大跳醉舞,任意挥洒衣袍,天大地大,有不尽的空间可以任他施展,不必再受任何束缚。

    人心已宽,便可容纳万物。在“廉园”居住的时候,贯云石结识了赵孟頫、程文海等当世显赫才子,在他拜入姚燧门下后,也结交了许多才高八斗之人。他与这些人常常到山林里徜徉,谈论诗文,对饮欢歌,乐而忘返。甚至连姚燧都与贯云石从师徒变成了好友,二人常坐在一起争论问题,下棋喝茶,引以为人生最大的乐趣。姚燧生性严谨,鲜少夸人,对贯云石的文辞却赞不绝口,认为他有古乐府的风韵,无论写诗词还是做人,皆玲珑剔透。

    元仁宗即位不久(1313年),年仅二十七岁的贯云石进入翰林院成为侍读,升为皇帝的直属秘书,专门提供治国见解,参与制定国家政令。元朝的统治者在选取翰林贤臣上格外重视,基本由皇帝钦点,即使皇亲国戚,没有真才实学的人依然无法走近皇帝身边说话。翰林院负责整理国家的政策等史料,影响千秋万代之后的名声,仁宗格外重视这一点,还亲自委任贯云石为维吾尔族第一翰林学士。

    获此殊荣,贯云石不可能无动于衷,开始积极参政,直言敢谏,大有前辈王恽的风采。正当此时,仁宗想借儒家学说来控制民众思想,萌生了恢复科考的想法。此时贯云石正在教导太子读书,领会了仁宗的意思,便与身居翰林承旨一职的好友程文海一起筹备恢复科考的条令。他们主张恢复宋代科举制,选拔人才不拘一格,仁宗表面上点头,却根本没有实际举动,贯云石大失所望。不久,姚燧辞官隐退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更加认为没必要再待在朝廷。

    在贯云石尚未提出辞官时,一些官员中极力反对恢复科举制度的人站了出来,暗中陷害贯云石,说他妖言惑众、愚弄东宫,想左右元王朝未来走向。仁宗虽然没有相信谗言,贯云石却闻讯惊恐,暗道原来当个文官比武将还要惊险,在沙场上明枪易躲,在官场上却是暗箭难防。如果宫廷里再出现政治斗争,根本不是自己一个区区翰林学士能担待得起的。贯云石的担忧并不是无凭无据的。

    元武宗、元仁宗即位之前,宫廷内发生过夺位溅血事件,例如武宗即位时,曾拥立过安息王阿难答为皇帝的铁木儿、阿乎台等人皆被处死;仁宗即位之后也是排除当年曾反对他做皇帝的人。贯云石在当翰林学士期间,曾进“万言书”批评仁宗对“八百媳妇国”和“吐蕃”用兵,又曾讲过太子言行不正的“坏话”,这些都是有心人可以拿来陷害他的把柄。贯云石心知只要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很容易就会被扳倒。思来想去,觉得越来越凶险,贯云石便辞官退隐了。小小的翰林一职,他仅仅当了一年而已。

    仁宗延佑二年,贯云石避居杭州,在这里建起了属于自己的陋居,仿效陶渊明过着独自下地耕田的闲适生活。可每至午夜梦回,依然对当年在朝廷经历的那场“恢复科举风波”心有余悸。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这首《清江引》与上首同写于酸斋旅居杭州之际,然而上一首的情感潇洒淡然,似乎还存有年轻人的洒脱与快活,与他刚让爵给弟弟时的情绪极其切合。但再看这首《清江引》时,却明显能感到他内心的凋零,归隐只为寻得片刻的安乐。

    竞逐功名如同车下陡坡,凶险异常,弄不好一头扎进沟里,摔得个遍体鳞伤,更有可能粉身碎骨、一命呜呼,那其中的未知之数叫人惊悚。身在官场也是一样,凶险不是简单可以参透,也许前一刻还是朝堂里的机密要臣,与皇帝耳鬓厮磨,下一刻已中暗箭,横死牢中,还不如像他一般远远地逃开,寻找一个可居之所。此曲的末尾一句,可看出贯云石对世间的名利完全参破。

    无奈的叹息之语,是贯云石沉迷显贵生活之后的“顿悟”,其中不乏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不过,他能及早抽身去寻求避居乐趣,却也是极为明智之举。而且恰恰是因为他避居江南杭州,在那西湖堤畔度过了他的似水年华,使他不断找到文学上的灵感,才攀上了词曲文学的高峰,令他的曲子灵秀清新,内容生动自然,唱起来朗朗上口。也是在这绿野山川中,贯云石参透了武修的至境:止戈终生,静以养性。

    青灯寂寞,老子婆娑

    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这支小令抒写重阳登高时的思家之情。题名“九日”,即指重阳节,古人在重阳节时有全家登高饮酒的风俗,对行人游子而言,则成了一个思家之日,“每逢佳节倍思亲”。张可久此曲,正是写自己客居异乡时重阳登高时的愁怀。

    张可久读书万卷却始终怀才不遇,一生沉抑下僚,主要充任幕僚、监税、典史等小吏,由于家境困窘而不得不常年奔波在外,至七十余岁仍不敢退休,故而其散曲中思乡之作特多。本曲起首三句即开门见山,叙说思家之情。开头的“对青山”乃是切题,指明是在重阳登高之时,而在诗词传统中,“青山”常常指代归隐,与宦游相对,所以此时面对青山,作者已是心头充满矛盾,愁绪满怀了,所以不由自主地伸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乌纱帽,而且,这句还暗中化用了晋代孟嘉的故事,孟嘉为桓温之参军,桓温九月九日在龙山大宴群僚,大风将孟嘉的乌纱吹落,他仍泰然自若,饮酒如故。这里是说孟嘉对于乌纱帽的有无毫不介意,何其洒脱。而自己呢?似乎还不能轻易将其去掉,要之无趣,失之可惜,一个“强”字,传神地写出了个中的尴尬,同时也说明作者内心之中,归欤之意难以平静,而目睹雁阵成行,“倦客思家”之念也就冲口而出了。“横”字巧妙,表明作者此时已独立山巅,目光似乎已与雁阵平行,漫天秋色也被这一行雁阵横分成上下两半,落寞凄清之意,隐隐可见。

    “翠袖殷勤”三句,笔锋突然一转,描写曾经的繁华景象:美人在旁,翠袖飘漾;觥筹交错,流霞满觞;玉腕轻扬,华音流淌。这些内容,初看颇费思量,似乎与前面的曲意割裂了,但是联系前后文,则不难理解。这些内容一方面可视为对“强整乌纱”的注解,宦途亦非全无其乐。

    另一方面,仔细想来,繁华富贵毕竟是过眼云烟,当曲终人散,红颜老去之时,猛然发现自己依然是一介小吏,昔日的那些快乐享受与人世的沧桑比起来,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只有故乡和家庭的温馨,才是真切实在,历久弥香的。因此,作者的思绪又回到倦客思家之上。下面“人老去”两句,是说岁月匆匆,人生易老,荣华也好,凶险也罢,都渐成身外之物了,就像那行将过时的黄花,也该寻找落叶归根之处了。“蝶愁来”一句,化用苏轼《九日次韵王巩》中“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之意。明日黄花,比喻过时的事物。

    结尾“回首天涯”三句,看似写景,实是紧承前面句意,再次表述思乡之情。这几句的字面之意是:回头遥望天际,只看到一轮将要落山的夕阳和几只远飞的乌鸦。但是,诗人并不是单纯写景,句中的“斜阳”和“寒鸦”实际上均与“倦客思家”相关,因为夕阳落山,是要回到昧谷之中,而傍晚时的飞鸟,其目标无非是其巢窠,正所谓“鸟倦飞而知返”,所以,这三句与开篇的思家之念正好遥相呼应,画面优美而情感沉痛。

    这首小令通篇寓情于景,首尾连贯,中间回忆繁华的亮色与首尾的暗色反差强烈,更增加了倦客思家的凄清之感,结句意境幽远,感人至深。

    另外,本曲语言凝练,对仗工整,具有典型的雅化色彩,曲学大师任讷《散曲通论》赞赏此曲曰:“句中句外皆成对仗,而意趣潇洒,不因藻翰而伤缛,则分明为清丽一派也。”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张可久写有【满庭芳】《山中杂兴》两首,均是表达归隐田园的愿望,本曲为其中第二首。题名为“山中”,就已经隐含有归欤之意了。

    开篇三句,诗人直奔主题,直抒胸臆,言说自己经历了许多的风波之后,顿感名利如沉沉枷锁,惟愿弃之而后快。这里的“风波”没有具体所指,但显然是指“红尘恶风波”(关汉卿【四块玉】《闲适》),宋代秦观【水龙吟】中有“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也是同一机杼,而从“急”和“顿”来看,其凶险的程度,必是令人心悸的。“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二句,直接写归隐之情。前一句写思家,因为思树即是思家,此句是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三径就荒,松柏犹存”之意,抒写对家乡的怀念和对平淡而温馨生活的渴望。后一句“梦绕沧浪”是写归隐,沧浪,即沧浪之水,本指汉水,代指避世隐居,《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此事也见于《孟子·离娄上》。曲中“梦绕”二字,乃是极言归隐之心的强烈执着。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思家和归隐之情是彼此重叠的,均是相对于宦游的无奈和困顿而言的。

    以下“伴赤松归欤子房”五句,则是分作两层,进一步铺排退隐之情。“赤松”即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子房”即汉代张良。“伴赤松归欤子房”,是指诗人想效法张良伴仙而游,退隐江湖,据《史记·留侯世家》载:“留侯乃称曰:‘……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导引轻身。”历史上张良实际并未退隐,但后人敬佩其淡泊节操,在民间逐渐将其附会成世外仙人,把他当成见机知退的典范,《仙传拾遗》

    中就有相关传说。“赋寒梅”句中的“何郎”,指梁朝诗人何逊,他喜爱梅花,有《咏早梅》诗,清江防所刻《何水部集》中,此诗下有注云:

    “逊廨舍(官衙后宅)有梅花一株,日夕吟咏其下,赋诗云云。后居洛(洛阳)思之,再请其任,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花盘桓,终日不能去。”所以,“何郎赋梅”含有怀旧的意味,杜甫《和裴迪》诗:“东阁宫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姜夔《暗香》词:“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均用其意。此句又与“故园老树”相呼应。这两句是一层,表达向往辞官归隐、对花而欢的恣意生活。下面“溪桥上”三句,又是一层,抒写想象中的隐居的美妙。这几句,袭用了林逋《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词与意。林逋是宋代着名隐士,隐居西湖,梅妻鹤子,清俊高雅。张可久借用林诗,正是表达倾慕之意。

    此三句纯是景语,但更是情语,意境幽雅,情调则颇为伤感,因为这只是诗人心中玄想的情景,在曲意上与前面“梦绕沧浪”遥相呼应,而梦境越是优美,内心的失落和忧伤就越是浓烈,全曲也就结束在这种伤感的氛围之中,使人久久难以释怀。

    张可久的这类散曲大多抒发一种欲归不得、欲闲不能的怅惘之情,内心的痛楚常同优美的意境交织在一起,故而感人至深。本曲文字精练,情感深沉,层层铺排,处处照应,善用典故,为典型的雅化之作。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并称乔吉、张可久二人:“两家固同一骚雅,不落俳语,惟张尤翛然独远耳。”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张可久读书破万卷,却是“功名半纸,风雪千山”,故不免对案而叹,怀古伤今,本曲即借史事以抒怀,表现“读书人”的忧患意识。

    前三句写读史时的感叹唏嘘,只记其大概而不及具体史实,但所举三事都是读书人所熟悉的故事,其中的空白读者自可填补。首句写霸王别姬之事,据《史记·项羽本纪》和《楚汉春秋》所载,项羽被困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虞姬和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这一句重点抒发英雄美人穷途末路的感慨。次句写火烧赤壁之事,赤壁之战是历史上的着名战例,曹操八十余万大军几乎灰飞烟灭,这一句感叹历史风云变幻莫测。第三句咏汉代班超故事,据《后汉书·班超传》,班超青年时投笔从戎,建功于西域,官封定远侯,居边陲西域三十一载,年老时思乡心切,就上书请求内调:“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一句感慨于将军白发,寂寞凄凉。这三句情感之低沉伤感相似,但所叹之事则并不相联,使人不禁好奇:作者铺排三事,所怀之情何在呢?

    后面三句,则是对此疑问作答,揭示自己的所思所感。一句“伤心秦汉,生民涂炭”,猛地将前面所咏之事收拢起来,原来作者是用前举三事代指整个秦汉历史,甚至是整个的历史。无论秦朝汉朝,历史的天空上总布满了刀光剑影;无论输赢胜败,帝王的座基下又哪少得了累累白骨?英雄也好,美人也罢,总有垂老、横死之时,念及这些,怎不令人伤心呢?

    但更加可伤的,是无数普普通通的人民,因为朝代的兴亡更迭,将军的起落沉浮,带给百姓的,只有深重的灾难和无尽的痛苦。“涂炭”,即泥沼和炭火,比喻为困苦,《尚书·仲虺之诰》说:“有夏昏德,民坠涂炭。”至此,作者“伤心”的原因已显露无遗了。此情此语,与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中的感叹交相辉映,引人沉思。最后一句,“读书人一声长叹”,是叹古往今来,又有多少读书人能真正读透史册?而自己呢?即使能够读懂读透,还不是一介穷儒,对于历史,又岂能奈何呢?

    凡此种种,无一不是令人可叹之事。因而,作者的这“一声长叹”,其力度之大,堪称空谷足音了。

    本曲只有短短的六句,但结构完整,情感深沉。尤其意境比较阔大,在张可久散曲中是比较难得的。本篇题为“怀古”,但并不是简单地谈论古事,而是寄寓着深广的现实忧愤,情调偏于伤感,与一般元人的愤激佯狂之作颇不相同。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即认为:“(张可久怀古之作)缺乏元散曲最引人注目的敢笑敢怒,敢骂敢嘲的气魄,缺乏那种笑则开怀,怒则瞠目,骂得放肆、嘲得尖刻的一无顾忌的精神,他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体现的正是传统文人的高雅美德和传统的‘诗教’精神。”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张可久长期蹭蹬,为生计四处奔走,几乎终生屈为下吏,可谓身不由己,苦不堪言。他出生儒家,传统文人之气比较浓厚,做不到像关汉卿那样“往烟花路上走”,所以便一边身居小官,一边感叹辛苦,他曾自言: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在其散曲中,以“道中”、“山中”、“秋怀”、“客况”、“客中”为题的作品就非常之多,大多述说故园之思和舟楫之苦,读之令人不胜感慨。本曲题为“客中”,所抒发正是这种牢落江湖、功名无着的酸楚之情。

    起首两句,抒发半世蹉跎而前程渺茫的悲苦之感,并指出了淹留“客中”的原因。“长安”,即西安,唐朝帝都,此处代指京城、朝廷。“望长安”中的“望”字,既有顾望、渴望之意,更有帝乡遥远、仕途黯淡之意。而“前程渺渺”和“(双)鬓斑斑”相对而出,几多酸楚,尽在其中。此句暗用了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长安不见使人愁”之意,直接表达落拓牢骚之情。其后“南来北往”两句,语义显豁,抒发“行路艰难”之叹。“南来北往”,概写奔走在仕途的艰辛。一个“随”字,又说明了自己俯仰随人、身不由己的困窘之态。“征雁”中的“征”字,是作者的移情之想,仿佛南北迁徙的大雁也同自己一样的困苦不堪。

    “青泥小剑关”三句,紧承前语,具体描绘“行路艰难”之状。“青泥”,地名,指青泥岭,是古代由陕西进入蜀地的要道,李白《蜀道难》

    中就有“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之句,极言其难以攀爬之状。据《元和郡县志》载:“(此岭)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曰青泥岭。”“剑关”,即剑阁,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如此泥泞、险峻之处,行走于此,其“艰难”可想而知。次句中的“红叶”,代指秋天。“湓江”,即浔阳江,这里借用白居易《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意,而且白居易此诗是作于“左迁九江郡司马”之时,本曲用此典故,显然是取其萧瑟之感。第三句中的“白草”,是北方所生之草,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之旬,这里用其边地苦寒之意。“连云栈”,在陕西汉中,为川陕通道,全长四百七十里,极为险峻。这三句为工整的鼎足对,纯用名词连缀在一起,而且色彩丰富,表面上风光霁月,但内里却无处不充满艰险。这三句纯粹是景语,但每一句都关涉着“行路艰难”的悲苦之情。如此之大的反差,其蕴含的艺术张力只能是巨大而强烈了,正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而且,此三句中,“红叶”代表江南,“白草”可代表北地,如此一来,又与前面的“南来北往”相照应了。如果进一步再作推敲的话,这三句所写的行路之难和行路之远,似乎又是对更前面的“前程渺渺”的照应,匠心之精巧,真令人叹为观止。

    结尾两句,既是归结全篇,更是诗人对自己既往人生的总结和浩叹。

    “功名半纸”,极言功名的轻悠飘渺。“风雪千山”,则是极言南北奔忙的艰辛困苦。功名二字,书之不满半纸,掂之轻如鸿毛,而其背后的艰辛和悲哀,又是何其的沉重!一轻与一重,二者何其的不伦,但对于作者而言,却都推不掉、甩不开,这就是作者的尴尬和悲哀,也可以说是那一个时代的文人的悲哀。一声叹息,直可穿透历史!

    剑空弹月下高歌,说到知音,自古无多。白发萧疏,青灯寂寞,老子婆娑。故纸上前贤坎坷,醉乡中壮士磨跎。富贵由他,谩想廉颇,谁效常何。

    冬日的夜,清冷,迷离,一间书房,一盏青灯,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

    “岁月催人老啊。”他对着镜子感叹道,张可久啊,张可久,你虽有满腔的报国雄心,空有满腹的经世才华,却毫无用武之地,眼看这一生迷迷糊糊已经过了一半,你也就只能这样碌碌无为到终老了。

    他想着想着,不免就有些伤感了。想当年,战国的冯瑗寄食于孟尝君门下。每不如意时,总倚柱弹剑而歌,歌云:回去吧剑啊,吃的饭菜里竟然没有鱼啊!主人听说后,一笑说:给他鱼嘛。又过了一段时间,冯瑗又弹剑而歌曰:回去吧剑啊,出去时没有车啊!主人听到后说:给他车坐。

    谁知,这位剑客仍然不满足,不久竟又歌道:回去吧剑啊,家里老人没人养老啊!照理讲,一位无功无劳落魄至此的食客,提出如此过分要求,确实会使人厌烦。但是,这位孟尝君确实是君子风度强者眼光,怀有宏远之志,他一一满足了这位弹铗客的要求。冯瑗后来终于被重用了。

    然而我呢?我为觅知音奔波了大半辈子,连白发也稀疏了,结果呢?

    依旧是独自面对青灯古卷,冷清寂寞,无人赏识,也无人提携。自古以来,知音难觅,历朝历代,有多少才能出众之士,不都是一生坎坷吗?他们或如唐朝马周不得志时饮酒消愁,或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但是,他们心中的不平和悲愤,是不是也和我一样,难以消解?

    他想起了唐朝的马周。马周当初很不得志,住在旅社里,主人不答理他,他就要了一斗八升的酒,独自喝酒消愁,曰“醉乡中壮士磨砣”。后来到京城投奔当时任中郎将的常何家,正赶上唐太宗下令百官给朝廷提建议,但常何是个武将,提不出来,回家后向马周请教,马周马上就提了二十条治国方略。常何实在,就把这二十条都呈报给太宗了。唐太宗一看很奇怪,一个武将怎么会有这些才能,就问常何,常何只得实情相告。太宗立刻召见马周,拜为监察御史。

    马周是幸运的,因为古往今来,像常何那样的人太少了。你看那廉颇,虽曾在赵国立过很多功劳,被封为信平君,为假相国。但到了襄王时期老了之后,襄王就让乐乘取代他,廉颇大怒,用武力打跑了乐乘,结果自己也待不下去,就逃到魏国。后来秦军犯赵,赵王屡屡战败,就想再起用廉颇,派使者去请。廉颇的仇人郭开怕他被重新重用,就贿赂了使者,让他说廉颇老了不中用了。使者回来一说,赵王就不再召回廉颇,廉颇此后郁郁而死。

    他又何尝不是像廉颇一样,不是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才华,只是遇到的都是像召见廉颇的使者那样的人,才使自己如此的不得志。不是知音难觅,而是知贤不举。

    也罢,也罢,历史上不遇知音,一生潦倒的人如此之多,自己的“青灯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富贵的幸运儿就让他们富贵去吧。富贵既然与我无缘,我就自甘寂寞,自乐悠闲,何必去强求呢?何况这又是强求不来的。

    张可久的这首小令借古人之酒杯,抒发了“知音”难觅的感慨。他从战国时弹铗的冯瑗谈起,联想到古代的许多前贤,他们尽管满腹经纶、踌躇满志,却总是道路坎坷。假如没有常何,马周焉能被唐太宗赏识?而赵国老将廉颇,虽然战功赫赫,由于不遇明主,终被埋没。作者读历史,有感于自身际遇,故而发出这样的慨叹。他空有济世救民的雄心壮志,而不被起用,壮志难酬,因此,至今只能过着“白发萧疏,青灯寂寞”的生活。此曲也有对封建专制社会进行批判的含意。

    三生梦,万里别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闷倚篷窗睡些。

    元代散曲作家中,在仕途上能够平步青云、一帆风顺的实为少数。然而卢挚却成了个例外,他的官位相较于其他元曲作家较高,“年及弱冠,已登仕途”,命运待他不可谓不公。

    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年),卢挚被外放到湖南,出任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使,来到了鹿角镇。卢挚在大都的官衔是大中大夫、集贤学士。外放湖南时虽仍然保留此官衔,然而却远离了朝堂和君王,纵使他对时局有深切的洞察,却失去了在朝堂有所建树、在君王旁指陈时弊、建言献策的机会。才华得不到施展,能力得不到发挥,这是精忠报国、一腔热血的文人的致命伤。

    卢挚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来到了湖南鹿角镇,内心自然十分的抑郁和烦闷。

    这一天,他的船只进入了洞庭湖,或许泛游江湖暂且可以消解他的苦闷,天公却不作美,恰逢阴雨天气,大雨并着作者的一怀愁绪袭来,好不恼人。

    然而入夜,雨渐渐地停了,乌云散去,浪也平息,当空升起一轮皓月,月光投射在湖面上,微风乍起,吹皱了这一盈湖水,波光粼粼,满湖银色。

    湖面上只有诗人的船只,眼前的景色辽阔却又不失秀丽之美,卢挚见此景,诗兴大发,于是做诗:“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

    景色虽美,却仍旧不能消除诗人内心的苦闷,诗人的心境也并不似这湖水涟漪不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依旧会想起官场上的互相倾轧及人情世故带给他的烦闷;依旧会想起与心爱的人离别时,她轻举衣袖,掩面而泣的样子;想起友人相送,千里不忍别的情景。看到这宁静的湖水,卢挚或许又想到那个遥远的年代投汨罗江而死的屈原,那是怎样一种决绝的姿态呵!

    诗人的一腔幽怨无法排解,只能倚着小船的船篷,小睡片刻以求得精神安宁,或许还可以做个不坏的梦:梦中能与恋人相见,能与自己的文人朋友推杯换盏,畅谈他们共同爱好的诗歌。现实如此残酷,卢挚也只能选择“闷倚篷窗睡些”了。

    这首诗上阕写了洞庭湖雨晴云散后湖面的旖旎景色,是一派平和安详的景象;然而下阕笔锋一转,写出了诗人心中淡淡的愁绪。通过这样的对比,更增加了这首诗的感情容量。

    “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这是怎样的一种忧愁,但诗人终究是理智的,虽然他早在《长沙怀古》中流露出以屈原自比的思想倾向,但他终究没有像屈原一样,怀石投江,自沉而死,选择永久的逃避;而是迅速回到现实,在现实中通过“闷倚篷窗睡些”这种方法来暂时消解心中的苦闷。这是一种难得的走出来的理智。

    这首诗采用了白描的艺术手法,先写景,再写人和情,并通过“以乐景写哀情”的方式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心中各种复杂的情感。

    诗虽短小,却将诗人胸中之感想、时代之情状,真挚之情和秀杰之气一气写出,内容深厚。

    诗中闪现的人性智慧,更是令人受益匪浅。

    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张弘范,字仲畴,出身武将之家,是蒙古万户张柔的第九个儿子。张柔在元初是有名的藏书家,据说藏书过万卷,并且聘请名儒郝经为家庭教师。在这样的熏陶下,张弘范迅速成长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年轻将领。公元1256年,20岁的张弘范已经“善马槊”,颇能为歌诗,仪表出众。他24岁即为行军总管,率军征战十余载,为元朝灭亡南宋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元朝的开国勋臣。他少年得志,仕途十分平顺,还曾被皇帝赐名“拔都”

    (元代对勇士的美称),所以这首《喜春来》亦可以看做他的自画像。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这三句绘形:

    他手持用金装饰的精良的宝剑,腰间佩戴着莹莹的玉带,红绒线上挂着虎头金牌(元代皇帝颁给文武大臣得以方便行事的令牌),战旗在凛冽的风中呼啦作响,骑着如同骅骝(相传为周穆王的八骏之一)一样的骏马。只短短的21个字,一个威风凛凛的得志将军形象跃然纸上。

    “得志秋,名满凤凰楼”是写将军想象他功成归来时,满城人民喧闹迎接的盛大场景,这两句抒发了将军踌躇满志的英武豪气。

    这首小令画面感非常强,仅用29个字就将一个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场景展现在人们眼前,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人物的情绪也是情思飞越。

    这首非常豪气且带着一点霸气的小令在厌世、遁世、感喟蔚然成风的元曲里显得独树一帜,读来顺畅且令人振奋。

    据史书记载:公元1279年正月,元组织了水军,大举进攻崖山。当时,文天祥以战俘的身份被软禁在元军船上。当张弘范这支舰队经过珠江口外零丁洋时,文天祥感触万端,他想起:当年在赣州起兵时,曾路经赣水上触目惊心的皇恐滩,眼前又面对汪洋一片的零丁洋,自己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决心已经定了,于是作了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恰巧张弘范来要求他给张世杰写一封劝降的信。他就顺手写出上边这首诗,交给张弘范算是答复。张弘范读罢,除对他的遭遇同情外,心中更是肃然起敬。张弘范与文天祥在政治上虽然是对立的,但他对文天祥的人格则是崇敬和钦佩的。当部下劝告他“敌国的丞相,居心叵测,不可亲近”时,张弘范笑着说:“他是个忠义至性的男儿,决不会有其他。他的言语让我想象不出他是一副汉奸的嘴脸。”

    中国人向来看重名节,忠义更是衡量道德水准的重要标准,但传统和观念并非一朝形成,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精英分子周游天下,择主而适,没人指责他们的道德。伍子胥是楚国人,为报一己私仇,不惜破灭祖国,可在世人眼中,他和哭秦廷的申包胥都是英雄。然而,随着时代演进,历史却逐渐背负起沉重的道德宿命,个人的选择变得越来越窄。千百年来,可能没有比张弘范更倒霉的开国功臣了,这位文武兼备的一代名将,功彪史册,一生勋业不遑让人,却陷入忠奸纠葛的怪圈,“孤独生前事,寂寞身后名”。

    几度桐江春雨

    高人谁恋朝中住。自古便有个巢父。子陵滩钓得虚名,几度桐江春雨。睡神仙别有陈抟,拂袖华山归去。漫纷纷少室终南,怎不是神仙隐处。

    冯子振的这首《处士虚名》列举了这样三个名士:

    “自古便有个巢父”中的巢父是一个隐士。传说尧要让位给许由,许由不肯,就逃到箕山下隐居起来,尧没办法,只得请他出山做九州长。许由听了此话,感到污染了自己的耳朵,就到水边洗耳朵,这时,和许由一起隐居的巢父正好牵着一头牛到这里饮水,他看到许由在洗耳朵,就问为什么。许由说:“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一听,赫然变色:“你要是在深山老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隐居,谁能找到你?我看你是在这做秀、是为了出名!”为了不让许由洗耳之水玷污牛嘴,巢父牵着牛到上游去饮水了。读前半段时,觉得许由真让人敬佩呀,对待荣誉和地位竟然视若“耳屎”,而当巢父说出一番话时,才让人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许由和巢父相比,真是“假隐士”见“真隐士”也!那巢父才是真正的隐士,是世外高人。那许由不过是一个虚伪之徒罢了,他的“洗耳”,完全是做秀!他的形象一下子从“仙人”的云端跌到了“俗人”的谷底。原来这也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呀!口口声声说不愿做尧封的官,却又为什么到名利场中四处浮游?

    第二个说到的严子陵是西汉末年的才子,传说他也是光武帝刘秀的老同学。刘秀击败王莽,在洛阳建立起东汉王朝,当上了皇帝。他登基后,思贤若渴,到处寻找严子陵。几年后,得知严子陵披着羊皮隐居在齐国某个地方钓鱼,便立即派人带了聘礼,备了车子去请,一连请了三次,严子陵实在推诿不过去了,才终于来到了洛阳。严子陵虽然来到了洛阳,但他依然性情高洁、孤傲。刘秀想聘他做谏议大夫,他不辞而行,隐居于富春山下,那里有个“严陵濑”,据说就是他当年垂钓之处。公元41年,严子陵再一次拒绝了刘秀的征召,回到故里陈山隐居,直至老死。

    “睡神仙别有陈抟”说的是宋初隐逸道士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陈抟。

    传说陈抟爱睡,《宋史》中称他为“睡仙”,他曾作诗: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

    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酣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无欲无求淡泊自在的人的形象。陈抟是个不折不扣的隐士,却不遗世独立;说他是文人书生,他却有雄武大略。宋太宗要他入朝做官,他不答允。他晚年隐居山林,过着闲适的生活,着名的太极图,便是由他传于世的。

    这三个人虽都是隐士,但作者认为隐得都不够深,以至于留名于后世,此名要之何用?冯子振称其为虚名,可见元代对于道家中的隐逸思想有自己更深刻的理解。

    道教在元代对文人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很多宋代儒士深受禅佛思想影响并以居士号称自己一样,很多有名的元代儒士,纷纷隐居名山学道并以道人自居。其之所以吸引了很多元代文人,一是元代的知识分子受到异族统治的压抑,纷纷选择归隐,遁入道门可以免去很多世俗的麻烦。

    另外,元代对道教的政策也比较宽松。元代统治者任命“天师”一职,使道教的地位得到了提高。另外,中国传统文人有一说法:“出则儒,隐则道。”其中,隐则道在元代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元代汉人知识分子的卑微处境,应该是道家在元代得以盛行的最深层的原因吧。

    批风抹月四十年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乔吉,字梦符,太原人。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乔吉一生未仕。

    据《录鬼簿》上记载,乔吉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江湖上混迹了40年,但“竟无成事者”,从这里,我们大约可见其一生不遇之情状,也不难猜出,诗人客居异乡,浪迹江湖,过的是穷困潦倒的生活。这方面,在他的散曲创作中也多有反映:

    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卷谁行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

    其窘困之状可见一斑。不过,乔吉似乎并不甘心为贫苦所困,他十分达观,这种达观也多半来自他那愤世嫉俗的傲骨。

    这支小令是一篇述志的作品。乔吉出生于北国,客居江南,是一个放荡江湖的落魄文人。曲子前两句就表明了他否定仕途进取,鄙薄争名夺利的态度。接下来他讲述自己的生活方式:以“酒圣”为伴,以“诗禅”作乐,笑傲山水,醉情风月,这些都表现了他放荡不羁的情怀。他认为笑谈今古事,就如同在翰林院编修史籍,作者的狂欢自傲由此可见。结尾表现对自己吟风弄月的流连之情,真是终老不悔,怡然自得。这40年,他应该都是在这样玩世不恭、傲岸不群,而又孤芳自赏中度过的。

    查看元代的史料,从社会交往上看,乔吉并非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之辈,其散曲中陪酒侍宴之作颇多,然而,在当时的用人体制下,乔吉不符合仕途的标准,其作品只能作为度曲清客陪酒侍宴而已。似乎乔吉已经意识到了这方面的尴尬,他在许多场合都强调自己无意于功名。这首《自述》就充满无官快活的情趣,且不无傲世式的调侃,但总让人感到一种刻意解嘲的味道。作为在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的汉族文人,乔吉对仕途经济、科举功名亦非毫无追求,他也有过希望“是青衫矮帽书生,趁取鹏程,快意风云,唾手功名”,只是未能得遂“风云”之志罢了。正因为才高而功名事业又不得意,“美容仪,能辞章”的风流才子乔吉才走上了一条恃才疏狂而又风流自赏的人生道路。如此傲世之大才,也只能在黑暗中挣扎,向黑暗中走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乔吉曾称自己是“不应举江湖状元”(《自述》),从中可以大约窥见元代文人的乐道其实是无可奈何。失望之极而致狂放,痛苦之极而致嬉笑,深层心理乃是他们失去了追求目标之后的徘徊与不安。这狂放是做作的,嬉笑是苦涩的。

    人们尽管不喜欢总是哀叹世道的男人,但元代文人对于乔吉,始终是同情的,因为,换了其他朝代的话,作为文人,至少可以寄予美好的愿望,待到科举升天之日,便可以大展身手,经国治世,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然而他们生在了元代,这个废除科举80余年的充满了民族歧视的朝代。所以,他们有的只能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叹完了世道,元代文人接着叹起了自己,像乔吉这样“自叹自嗟自述”的文章有很多,如曾瑞的《中吕·山坡羊自叹》,周文质的《正宫·叨叨令自叹》,周德清的《双调·蟾宫曲自嗟》。其中曾瑞的“几番户锁空长叹,百事不成羞又赧。闲,一梦残;干,两鬓斑”,深刻地体现了元代文人此刻的尴尬境地——失去了长久以来的超然地位,被贬为连妓女都不如的阶层,科举进士的路基本被堵死,空余“几番户锁空长叹,百事不成羞又赧”的伤感愤懑。自叹一事无成,自叹碌碌无为,实为自怜自艾,既是对自身遭遇的感慨,更是对元廷的愤慨。

    叹天下,叹自己,该叹的都叹了,元代文人们也许叹累了。他们终究是无力更改现状,无力对抗元廷的。于是文人们开始向往隐逸、酗酒、恬静,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元代的等级制度、科举中断、科举歧视固然深深地刺痛着文人们,剥夺了他们经国治世的权利。然而,此的失落却令他们获得了彼的重生。他们不用昧着良心向异族谄媚,他们不用时刻为了是否失去权利而担忧,是元给他们的苦难让他们区别于同期其他人民,获得了思想上的新生,而没有被奴役。他们不需要向别的朝代的文人一样,为主子为皇帝歌功颂德,甚而还可以讽刺朝廷,针砭时弊。元代的文人们意外地获得了自己的脊梁,获得了人格的独立。此谓先破而后立。

    元代的文人在丧失了几乎所有的权利,所有的优势,所有的希望以后,却建立起了一个特有的思想王国。他们想叹就叹,叹世叹人叹自己;他们也可以想走就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喝酒种田去;今天可以拖个古人出来骂骂解解气,明天也可以痛哭天下的种种悲凄。这是前代文人想做又没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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