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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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上,我都在楼底下的马路上跑步。那条坡度很大的路,上通运动场,下通明月河。我不往运动场跑,而是跑到明月河,再折回来。虽是早春时节,稍一运动,汗水就存不住,从头到脚地往下淋。重庆的春天本就短促得可以忽略不计,冬装刚放进衣柜,夏装就该上身了。

    安伯母屋里的灯光早就亮了,有一股干燥的气息从她家窗口飘到马路上,我想,她是在熨她的衣服吧。她总是穿得那么周正,即便不穿旗袍,每寸布料也跟她的身体很贴。衣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这不像我大伯,而像我父亲,也像我。大伯这方面不太讲究。

    当然,不讲究并不等于邋遢。扣错纽扣、穿一只袜子、趿半截鞋子,放在别人身上是邋遢,放在曾祖父身上,就是名士风度。尽管大伯沉默得像块石头,可他比父亲和我都更具有名士风度,内在气质也更与曾祖父靠近。我甚至要说,爷爷的气质也比父亲和我更与曾祖父靠近……

    跑步回家,岳母早弄好了早饭,岳父倒好了两杯酒,坐在餐桌边等我。重庆气候潮湿,不少人有喝早酒的习惯,我以前滴酒不沾的,和岳父母住在一起过后,天天看岳父喝,慢慢也就会了,像喝酒跟下棋一样,是可以看会的。只要上午没课,我也会“晕”上一杯早酒。重庆人说的这个“晕”字,不是喝了酒头晕,而是品咂喝酒的美妙滋味。

    三扒两下冲了凉,就过来陪岳父岳母吃饭。

    墙上的钟嚓咔嚓咔地响,如同一把剪刀,把生命剪去。这真不是好事。我反对在任何地方摆放能听见响声的钟表。它诱惑我去看它。起床过后,我的生命又被剪掉了一个小时。有时候,我觉得这一个小时很有意义,有时候又觉得毫无意义。我最需要强健的,不是身体。

    岳父总会在吃饭的时候问我一些事,最常问的是这样两句:“碰见你安伯母没有?”

    “人家说芸秋的画已经超过了×××,你觉得呢?”

    我承认,听他说话,我越来越感到是一种负担。我觉得我的岳父跟我当初认识的杜主任不是同一个人。杜主任明白自己对我没有特权,岳父却觉得对我拥有特权。他手里握着一根烧红的铁钎,往我内心里扎。那是我自己也不愿坦荡面对的内心。连芸秋也不知道我有多自尊。自尊是一把大锁,将我自己锁闭起来,却在内在世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岳父总是对安伯母冷嘲热讽。安伯母不认他这个老同学是原因之一,但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原因。

    有一次,他自己不留神,把那“原因”的面纱掀开了一角。他说:“唉,要不是李教授,安志薇当年哪有那么轻松!”

    听了这话,我不寒而栗。尽管岳父做了多年系主任,但他最感到荣耀的职务,或者说最愿意捂在心里让自己回味的职务,是审查小组副组长。后者(虽是副职)对别人拥有特权。至少比系主任(虽是正职)的特权要大。他本来想利用这个特权,给不认他这个老同学的安伯母一点颜色看看,但碍于李教授,没有给成,让他终身遗憾。不止是遗憾,安伯母当年没有受到他想象中的惩罚,显然伤害了他,让他对她的怨气得到升华,成为维护自身尊严的正义行为。

    而今,时事变迁了,他有什么想法,再也无能为力了,只能逮住机会,对安伯母嘲讽几句。

    其实岳父也怪可怜的。在表面上,他又得做出一个好好先生的样子(这是人们对他的普遍评价,他心甘情愿地顺从这个评价,这个评价给他带来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弊端),便越发可怜。

    不过怎么说呢,跟某些人比,岳父值得尊敬。李教授是棵大树,岳父切实地保护着这棵大树,就非常了不起(当年要把这棵大树伐倒,轻而易举);他不仅保护这棵树的躯干,还保护他的枝叶,尤其可贵。他怨恨安伯母,却不把自己的感情当成价值和标准,就不止可贵,还是可敬的了。从古至今,把感情当成价值和标准的人比比皆是,这批人造就了世界的平庸,也给世界带来了不可胜数的灾难。

    岳父至今怨恨安伯母,尽管产生怨恨的理由如同针尖,我也不取笑他。恨和爱一样,无所谓大小,恨也和爱一样,具有超乎想象的韧性;而在事实上,恨的韧性要比爱的韧性强蛮得多,这显而易见的真相,不是谁都对别人承认的,却是谁都对自己承认的。

    往常,我会耐心地跟岳父谈论他喜欢谈的事,要么应答,要么沉默,总之是陪着他,直到8点半钟,也就是说,在我白天的生命被剪去两个小时之后,我才会离开他,进书房,或者去办公室。今天,我从安伯母窗口闻到的,除了熨衣服的气味,还有一股寂寞的气味。这让我很不好受。我想起南京的几个老人。虽然上午没课,吃过早饭,我就到办公室去了。

    在办公楼下碰到余主任。他是学校设在万县分校的历史系主任,今天回本部开会。我俩站着谈了一阵,他说他很苦恼,想调回本部来。他儿子在重庆三中读书,明年就参加高考。我问他去学校申请过没有?他神情含糊,未作回答。这一下,我看出他真正的苦恼在哪里了。如果回到本部,他就只能跟我一样,做个普通教授,在万县,却是系主任,不仅利益上有区别,别人对他的称呼也有变化,在重庆,是叫他余老师或余教授,在万县,是叫余主任。我知道,只要他申请,他完全可以回来的,但回来就做不了主任,他舍不得丢掉“余主任”。“主任”的光荣远远大于“教授”的光荣。主任有行政级别,教授只是专业职称,行政级别的光荣,远远大于专业职称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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