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31日)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学生们看了《山城周刊》,大为惊讶:“哟,原来我们学校还有个骨灰级人物!”

    今天,李教授真的变成骨灰了。

    阳光艳丽。据说,上天送自己眷顾的人走,要么电闪雷鸣,要么刮风下雨,总之是动荡的,或者悲悲切切的。可今天的阳光却这么好,投在地上的树影也自得透明。李教授是不被眷顾的人。就像我的曾祖父。我特地翻阅过那年的气象资料,曾祖父被日军少佐斩首的那天,南京城同样有艳丽的阳光。

    上午10点,去殡仪馆遗体告别室。一同进去的,有李同安、李小楠、崔校长、母书记、梁主任、芸秋及我岳父。安伯母没去。是我们不让她去。简单的追悼会后,安伯母绕着冰棺,从头到脚地看了她的丈夫,哭得死去活来,如果去火葬场,她会承受不住的。

    我觉得,进入告别室来的,还应该有一些——不是人,是物,牛、羊、猪、兔等动物。

    它们比我更有资格来送李教授最后一程……

    挂着米黄色窗帘的铁窗格里,是间长方形的屋子,天花板上,每隔两米左右,就横着一盏日光灯,日光灯都亮着,使那间屋子看上去像间教室,但空空荡荡,因此,它更像是一个舞台。

    李教授今天是演员,他要为生者举办最后一场演出。

    几分钟后,屋子那头陡然旋动着强烈的光线,是门开了,阳光泼进来了。喧喧闹闹的阳光显然是不受欢迎的观众,只听“嗒”的一声响,阳光被请了出去。这才看见一个人,神情漠然地推着一辆车,远远地从那边走过来。车和人都走得极其沉缓,却带着逼压而来的气势。

    我们身后靠墙的地方,几个乐手用唢呐吹奏着哀伤的曲调,可当人和车移至中央,曲调突然变得欢快起来,甚至轻佻起来,好像死者的这一生,活得潇洒随意,现在死去,也就无怨无悔。这种转变让我无法忍受。某些时候,哀伤是需要的。而我们总是惧怕哀伤,更惧怕持久的哀伤,从小,我们就被灌输着可怜的乐观主义,我们吃着乐观主义的药丸,把哀伤像蛔虫一样杀死,排泄出去。

    车子到了窗口底下,火化师让好生辨认。勿需好生辨认,就知道躺在车里的是李教授。但又不像他。整容师为他仔细化过妆,搽了胭脂,涂了口红,涂得很浓,使他的方口变成了樱桃小嘴。

    所谓死亡,就是任随别人怎样给你化妆,你都不会反对。

    火化师拿出一叠翠绿色的单子,让李同安签字。

    李同安签了,递还过去,火化师说:“看最后一眼啊。”

    话音未落,他就摁动了某个按钮,李教授连同他睡着的那个软软的床垫,发出“卟”的一声细响,像是笑了一声,随即蹦进了圆圆的炉洞。

    李教授演出的节目,就是横着一蹦……

    在离我们很近的高炉里,发生着神秘的蜕变。

    一个人正变成一把灰。

    这个正变成灰的人,这个“各项生命体征完全正常”、却因衰老而死的人,许多人都不认识他。

    他是剑桥留学生。

    他是奔赴国难的勇士。

    他是成就卓著的学者。

    他是诲人不倦的老师。

    他是—李教授!

    从告别室出来,我回到休息室抽烟,没抽几支,李同安就抱着个骨灰盒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小楠。那个盖面上雕着棵青松的陶罐里,装着人高马大的李教授。作为生物学家,他毕生研究生命的组织结构,以及这种组织结构之下的生命形态,可他自己的结构被打乱了。就算他现在从骨灰盒里苏醒,也无法将自己混杂在一起的各个部位清理出来,更无法将它们重新组装。有人说,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人人都可以在神的引领下“走过死亡”,就算这话是真理,我和李教授之间,也横亘着死亡的黑水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