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李小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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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找你,就是要跟你说说我的爸和妈。

    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懂一些事了。记住的事更多。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小孩的记忆要比别人开发得早些。我爸是大教授,收入在当时也算很高,所以我不该说自己不幸。但法律并没有规定所有大教授的女儿、所有收入很高的人家的女儿,都应该是幸福的。

    既然没这样规定,我就有啥说啥。

    我妈和我的不幸,全都是我爸造成的。

    他是个虐待狂。你没看出来吧?是,很多人都没看出来。他后来跟安姨生活那么多年,恐怕除了我和我死去的母亲外,没有人知道安姨受了多少苦。连同安也不知道。同安可以把银杏坡那幢房子当成家,但对我来说,那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这不是比喻,我文化浅,不会说比喻,我说的噩梦是真的做噩梦。首先是我妈做。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刚搬进银杏坡不久,重庆就开始落雨,落了多长时间,我说不准,在我的记忆里像是落了好几年。到处都是湿的,我们院子里的石板,一踩就出水,不是石头缝里出水,是石板自己出水,长时间的雨,把石头变成了海绵。

    有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妈拿着木瓢,去院子里戽水,戽过后又扫。这活只能星期天干,平时她没有工夫,她上班的地方要坐半个多小时公交车,而且自从生了我,她就像袋鼠,把我挎在身上,老是累兮兮的,手忙脚乱的。

    其实院子里的水没必要戽,也没必要扫,那天的雨是下得小了些,但并没有停,到处是水,往哪里戽?往哪里扫?把长江里的水往长江里戽,往长江里扫,有用吗?

    但是女人嘛,总希望干净。女人来到世上就是要世上干净的,但是男人并不领情。妈弄出的水点子,跳上窗户,溅到了爸爸的书上——那时候他坐在客厅的书桌前,他就发火了。他站起身,把椅子往后一推,推得哐啷一声。妈听到椅子响,就知道爸爸发火了,她停下手,胆怯地说:

    “我马上就做完了。”

    在爸爸面前,妈不像个妻子,因为她害怕爸爸。

    夫妻之间,一方对另一方害怕,还能叫夫妻吗?

    妈对我说,在我两岁之前,她过得最舒心。那时候,我奶奶和我姨婆在重庆,我两岁过后,奶奶和姨婆又回南京去了。当时,解放战争进入第二年,解放军已开始反攻,用扫帚柄都能防住的区域,也被解放军占了,看来国民党已是江山不保。两个老人特别迷恋旧时代,说死也要死在家乡(尽管家乡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时候,给了她们那么多屈辱),就回去了。回去没过上半年,就先后死了。我说的先后,是一天之中的先后。她们一定是背着日本人给她们的屈辱和对未来的恐惧死去的,死也要死在一路,相互有个依傍。

    她们在的时候,我爸虽然有很多怪毛病,但不至于让我妈害怕,她们离开重庆,特别是死去过后,爸爸就把他心里的魔鬼放出来了。不是猛一下放出来,是慢慢放出来,因此在我四岁之前,也还过得去,某些时候甚至跟我两岁之前没多少区别。我过了四岁生日不久,爸爸就被魔鬼一寸一寸地卡住了;到我满了五岁半,他自己就变成了魔鬼。你别见怪,我就是这样看他的。

    但你不要误解,以为他打我妈。他从来没打过我妈。他对同安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同安却让他失望,即使这样,他也没打过同安。他不打女人,也不打孩子。他就是把自己锁起来,不理我妈。

    他把自己锁起来的工具,是时间。

    别人是把时间拿来做事的、睡觉的,做事和睡觉,都是为了活命,所以时间是用来活命的,只要知道时间,就证明自己活着;那些死去的人,分明死去多年了,却不知道自己死了,那是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没有时间。爸爸好生生地活着,但是他的心里也没有时间。

    去学校上班,不知道回来;肚子饿了,不知道吃饭;夜晚都快过完了,也不知道上床。

    于是我妈去叫他。如果那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就会听从我妈,像木偶一样跟我妈走,但这样的时候实在太稀罕了,大多数时候,他没说事和做事,也在想事,他就朝我妈吼。久而久之,我妈就害怕了。吼她并不让她害怕,让她害怕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能把我妈吃掉……虽然妈也感觉到,那眼神想吃掉的好像并不是她,但只有妈站在他面前,不是想吃她又是想吃谁呢?

    真的,我有啥说啥,一点也不骗你。

    再怎么说,我也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用欺骗的话来诬陷我爸爸。

    认真说来,我是在二十岁过后才认真去了解爸爸,也才知道他有那么了不起。

    那时候到处张贴他的大字报,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他跟另外几个人一起,坐在卡车上游街,还到妈和我做事的学校来过,卡车停在操场上,让全校师生都去接受教育。

    说来奇怪,我们第一眼竟没认出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就是爸爸,纸糊的高帽快把眼睛遮住了,腰又勾得那么深,确实不好认,直到有人拿着大喇叭宣讲他们的罪行——第一个就是我爸爸,那人喊一声:“李本森!”我爸往前一站。那人命令:“再前去一点!”爸爸又挪了挪,但只是做了个挪的动作,因为实在太靠边了,再前去就只能往车下跳了——我跟我妈才把他认出来。

    妈转身就走了。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何况学校从上到下都不喜欢我妈。

    我低下头,把眼睛翻上去四处瞅,发现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在看卡车上的人,才放了心。

    把爸爸的罪行听完,我也偷偷溜了。回到家,看见妈拿着毛巾,揩她的鼻涕眼泪。毛巾都湿透了。等我把门关了,妈就开始骂我:“他是你爸爸呀,人家把你爸爸整成那样,你还忍心看到现在才回来?你那肚子里装的是狼心还是狗肺?”骂得再狠,我都当没听见。

    宣讲罪行的那个人,说我爸在国民党教育部当过陈立夫的走狗,说他的很多论文在国外发表,去讨好洋鬼子,还说他某年回母校剑桥大学发表演讲,恶毒攻击党和人民……我爸爸真是这样的吗?

    后来我就特别留意能看得见的报纸,上面有不少批判我爸爸的文章,但他们把很多事情搞错了,比如我爸回剑桥演讲,是1936年的事,他攻击的是国民党。他很早的时候就倾向于共产党了。1948年,国民党日落西山,往台湾逃几乎是唯一出路,中央大学有人主张迁校台湾,我爸听说后,立即赶到南京去,“虽然我现在不在中大,”他说,“但我是中大的老人了,我没别的能耐,我就守在图书馆门口,图书馆里的一只痰盂,你们也休想拿走!”后来有人出面,向他保证说不搬,他才回到重庆。

    回来不久,香港大学就请他去任教,月薪一千港元,并有依山傍海的小别墅作为寓所,托他在剑桥时的同学(那之前几个月去了港大)写信,劝他速带家眷去香港,信中还附寄了别墅的钥匙。他却把钥匙退回去,说:“我已吃尽了当亡国奴的苦头,再也不愿在外国人手下干事了。”

    批判我爸的文章里面,有一句常常提到的话:“当年,李本森打着经国济世的幌子回国……”

    读的批判文章越多,我就越是学会了从反面去认识真相,说他打着经国济世的幌子,我就知道,他的理想真的是经国济世。大量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来找你之前,为把事情说得明白些,我花了好些天工夫,去重庆图书馆翻看旧书。其中有本《“海归”中国》,说我爸他们那代知识分子,普遍“无所适从”,他们从国外归来,一心要缔造一个新中国,但办事不切合实际,不知道也不理解自己的人民有什么想法。但特别说到我爸是个例外。我爸认为:一切研究的归宿,都是提供社会所需。

    中国当时的最大需要,就是打日本,爸爸的所有理论都是建立在这个上面的。

    一旦日本投降,他就跟很多同辈知识分子一样,突然找不到方向了,学问也就跟着做完了。

    ——他的学问在抗战胜利后就做完了!

    他自己分明知道这一点,却一头扎进书里,把时间拽得那么紧,任何一项职务都不愿担任。

    这与其说是在做学问,不如说是在逃避。

    逃避痛苦。

    日本人给他的痛苦。

    他的发妻和两岁多的儿子在武汉被日本飞机炸死,他没能及时得到消息,后来他知道了——不仅知道母子俩都死了,还知道了一些细节。那天母亲抱着儿子,在街上逃,开初并没直接中弹,但一股气浪把两人分开,儿子飞出去,正正中中钉在一根五六米高的断树枝上,像那根断枝长在那里,就是为了把他钉住的,从背心钉进去,对穿对过,断枝上残存的树叶,被唰唰唰地剔落到地上。

    他挂在上面,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像也不知道痛,只是哭,还把双手伸出来,要妈妈。妈妈嚎叫着扑过去,要把儿子取下来,可那么高,怎么取呢?街上那些逃难的,要么在继续逃,要么断手断脚,要么当即就成了死人,不可能有谁来帮她,她就往树上爬。

    爬到一小半,又一颗炸弹扔下来,钻入了树下的土里……

    听到这消息不久,我爸就从头至尾地见识了重庆大轰炸。他不可能不想到他的妻儿和还在南京的亲人。尽管消息闭塞,还是有一鳞半爪的消息从南京传过来,他的母亲和姨妈,都遭到了日本兵的凌辱。多大年纪的人了啊,可以做日本兵的妈,甚至可以做他们的奶奶了啊!

    我爸想到这些,但他表现出的不是悲痛,而是另一种姿态。

    ——蔑视日本人。

    他跟环教授在桥上夜谈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其实,在那之前,每次重庆遭遇空袭,他都不进防空洞的,而是守护在实验室外面。后来,学校组织员工,在实验室里挖了一个地下防空洞,听到警报,立即将仪器转移下去,爸爸才没再去守。有些师生在回忆那段往事的时候说:“李教授为保护学校财产,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这话很好听,但仔细想想,那有用吗?

    爸爸心里想的,不是要获得人们的歌颂,而是:他蔑视日本人。

    可一旦被蔑视的人投降了呢?

    他的敌人就不再是日本人,而是日本人留给他的痛苦。《四川与对日抗战》这本书里有句话:“残暴的空袭刻下了我们的仇恨,百年后也不会忘却。”其实,不能忘却的不是仇恨,是痛苦!

    日本人带给中国人的痛苦,有我爸的一份。

    除此之外,他自己也给自己带来了的痛苦。

    中央大学内迁时,本来打算把学生、教工及家眷一同运走,但舱位太紧张,图书、仪器,还有航空工程系三架拆卸式飞机、医学院供解剖用的尸体,以及农学院部分实验良种动物……太多了,如果没有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恐怕啥都带不走。民生公司当时正负责输送开赴淞沪战场的川军,抵达南京后,随即西上返回四川,就把一批客运船舶免费提供给了中大。

    由于舱位紧张,中大决定,化整为零,各自想办法办理船票,十天后在汉口集中。中大在汉口设立了中转站。我爸让爷爷奶奶包括姨公姨婆一家,和他妻儿一同逃难,但他们相信政府,以为哪怕全国都丢了,南京也不会丢,因此坚决不愿动身,只是爷爷奶奶离开城区,住到了姨公姨婆的郊外,爸爸也把他的书运了过去,随后他就带着牛羊徒步入川。那时候,妻儿还没买到船票呢。他们拖了很长时间才买到船票,辗转到达武汉时,武汉的天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天了。

    如果他不坚持亲自带领那群牲畜,就可能有时间把几个老人包括几个表哥劝走,把他们劝不走,也会想办法提早买到船票,船票不能及时买到,至少他跟妻儿在一起,有他在,到武汉时就可能待在另一爿街区,遭遇空袭时,就可能选择不同的逃跑路线,灾难也许就降临不到他们的头上……

    这并不说我爸就后悔了。他没有后悔。然而,不后悔不等于不痛苦。

    痛苦最能发酵。我是做面生意的,我知道发了酵是啥样儿。它再也不能复原了。爸爸被发了酵的痛苦撑得不成人形,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就用时间的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谁也不敢去碰一碰那件衣服。

    同安说,爸爸是放在家里的贵重瓷器,这话证明,他比我幸运多了,安姨也比我妈幸运多了。我们在银杏坡时,他不是瓷器,是毒药,瓷器摔不得,总看得、摸得,毒药就不一样了——爸爸是那种看一眼就能让人中毒的毒药。他由毒药变成了瓷器,可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变淡了的缘故,也可能是他对安姨和同安有了爱。但老实说,我更相信是前一种,爱一旦被毁损,恢复起来比补天还难。

    李小楠嘴皮干得起壳,我请她喝水,她犹豫半晌,问:“你家里有一次性纸杯吗?”

    我说没有,没关系,你喝就是。

    她又是那种往人骨头里钻的眼光,说:“我知道,等我一走,你就会把这只玻璃杯扔了。”

    我想说不会扔,她绝不会相信,又要徒劳地绕老半天圈子,不如干脆啥也不说。

    她却又说:“我没有传染病。”

    我说我知道。

    “你咋知道我没有传染病?”

    我又开不起腔了。

    “你分明不知道我有没有传染病,却说知道,可见是说谎。”

    说完她直愣愣地盯住我。我低着头,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到底把水喝了,嘴唇没接触杯沿,是把杯子高高举起,往嘴里灌,就像在自来水管下面喝水那样。

    喝了水,她长出两声气,接着往下说——

    我文化浅,说话没个重点,没个先后。我不是在说那年夏天的雨吗,咋扯了这么远的南山网?

    那天我妈扫着院子,听见爸爸发火,说她很快就做完了,爸爸怒视着她,那眼神让我妈发抖。就在她准备收起扫把回屋时,发现爸爸的眼神变了,而且也没看她,是看着她头顶的树。就是那棵银杏树。我很的小时候,那棵银杏树就跟现在一样粗了,因为连天雨浸泡,看上去比现在还粗。

    妈也抬头往树上看。

    妈吓得渗叫一声。

    在离她头顶不足半米高的地方,倒挂着两条青竹扁蛇!

    两条蛇晃晃悠悠的,再下来一点点,就缠住妈的脖子了。淋淋漓漓的雨水,从弯曲的蛇身滴下来,经过它们尖尖的嘴和时不时撩出来的信子,滴到妈的脸上。

    妈本来就怕蛇。她娘家在歌乐山脚,那里阴湿,是蛇喜欢的环境。在她十三岁那年的秋天,妈有天早上起来,觉得枕头怎么比往常高了许多啊,一摸,硬梆梆的,冷浸浸的。她枕头里塞的是谷糠,不该这么硬,也不该这么冷。她问我外婆:你往我枕头里装了些啥呀?外公外婆跟她住隔壁,也起了床,外婆走过来,说没装啥呀。我妈说还没装呢!把枕头提起来,给外婆看。这一提不打紧,咋这么沉啊!外婆也觉得奇怪,接过枕头拍了拍,说:你睡的时候是这样么?妈想了想,对呀,她昨夜躺下时不是这样的。外婆说:倒出来看看。妈正要去拿剪刀,结果不需用剪刀,枕头外侧,有好大一个洞,谷糠瀑布一样往外流。跟谷糠一同流出来的,是厚厚一饼黑凛凛的家伙。

    到地上,它就懒洋洋地舒展身体,外婆和妈也才看清那是一条蛇。

    枕头上的那个洞,就是蛇咬的。人们只听说过蛇往枕头上盘,没听说过蛇把枕头咬烂,钻到里面去,把人的头一点一点地抬高,还让人全无知觉。

    我外婆说,出了这件事情,我妈两个月不敢上床睡觉,更不敢用枕头。妈跟爸不同,爸常常忘记睡觉,妈当姑娘时却是个瞌睡虫,只要有工夫,可以躺在床上大半天不起来的,床是她最觉得舒坦的地方,可是现在,她不敢相信她的床了,也不敢相信她垫在头下、还经常抱在怀里的枕头了。

    好在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蛇。

    谁知现在它又出现了,而且一来就来两条,还倒挂在她的头顶上!

    她将扫把一扔,冲进屋,去卫生间里呕吐。

    我到外面的走廊上,看那两条蛇。一条大蛇,一条小蛇。那条小蛇看上去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肯定是那条大蛇的儿子(或者是女儿吧)。喜欢阴湿的蛇也被水泡烦了,大蛇把小蛇带上树,是想找个干燥地方。可那时候没有干燥的地方给它们,所以它们倒挂着,让水从身上流走。

    妈在卫生间吐得翻江倒海的,那声音昕起来相当吓人,像吐的不是肠胃里的东西,而是肠胃。我跑回屋子,见爸爸还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我就进了卫生间,给妈递纸,让她擦嘴。

    妈吐了好多黄胆水出来,吐得没啥可吐的时候,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一阵,再洗她的脸。她把半块香皂都用完了,你看看她是怎么个洗法!洗得脸上浸着血珠子——她把皮都抠烂了。

    我跟我妈出来时,爸爸又坐在了书桌前。也就是说,他跟我们之间,又被“时间”隔开了。

    后来,爸爸的生活有了规律,每顿饭后,还留出半个钟头休息(黄晓洋不是经常利用这半个钟头去见他吗,我都碰到过的),可我跟妈住在那里时,爸爸连吃饭也在“想事”。妈曾经说过,爸爸是唐僧,孙悟空用金箍棒在他外面画了个圈,他就再也不从圈里出来,她想进去,就会遭遇电光石火。

    那天妈有多伤心哪,她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块石头,石头还可以靠一靠,还可以捡起来,打走树上的蛇,可是爸爸呢,她吓得那么厉害,吐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好在那两条蛇已经不在了。我又去走廊上看了,回来对妈说,蛇没有了。

    妈尖叫一声,叫我不要再说那个可怕的字眼。

    当天晚上,她就做噩梦。说是梦,又不像梦。她依然站在银杏树下,头顶上倒挂着两条蛇,她把头仰起来,嘴张开,伸出舌头去接蛇流出的涎水。蛇的每一滴涎水,都在她肚子里化为一条小蛇。她能透过皮肤看见自己肚子里面的情形,她看不见五脏六腑,只看见堆堆拥拥黏黏糊糊的蛇身。先进入她肚子里的,已经长成了大蛇,大得肚子装不下,只好往外吐。

    妈在梦里吐得嗷嗷嗷的,像是狗叫。

    她把自己吐醒了。也把我吐醒了。

    四岁之前,我跟爸妈睡在一起,过了四岁,晚上就在客厅给我安张小床,单独睡。按我妈的意思,四岁的孩子照样可以跟父母同床,但爸爸不同意,他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觉得我已到了享有独立空间的年龄。第一次在客厅给我铺床时,我妈流了眼泪。你是男人,你不理解我妈这时候为啥要流眼泪。女人这辈子,是有好多坎儿要过的,让孩子分床是一个坎儿,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又是一个坎儿。儿女是女人的镜像,儿女分得越开,女人破得越碎。不过,那时候我依然是幸福的,我爸还很爱我。尽管只是给我铺张小床,爸爸也做得相当正式,在客厅的柱头和墙壁上贴了好几张画,嘿(李小楠迅速笑了一下,笑得少女般羞涩),那不是画,只不过是我的胡乱涂鸦,爸爸把它们贴上去了……

    我妈本来是个很逗人喜欢的女人,她很漂亮,如果不怕得罪安姨,我就要说,她比安姨漂亮得多。你别看我,我这副丑样,一点也不像我妈,我妈真的很漂亮!当然主要是她的性格好,一说一笑的。妈是后来才变了,遭遇了那场“蛇灾”,就变得很厉害了,但还不至于让所有人都厌烦她。是离婚过后她才被集体厌烦的。因为离婚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天啦,她怎么可以跟李教授离婚呢?!

    当时就有很多传言,说我妈嫌我爸年纪大了(这样的待遇,几十年后的安姨也碰上了。都过去几十年,人们为啥就没一点儿长进?连说闲话为啥也不能想出些新花意儿来。我爸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后,又有人说,我妈是个先知先觉的巫婆,她早就看到了这一天,所以提早跟李本森撒手。妈从来没有解释过,她一解释,就必然损害爸爸的形象,这样的事,打死她,她也不做。

    ——那天晚上,妈像狗叫一样的呕吐声把我吵醒了。我很害怕,希望听到爸爸的声音。

    没有爸爸的声音。我估计,爸爸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事,也不把他的时间给我们。

    妈稍稍能回过气来的时候,立即拉亮灯,看她吐出来多少条蛇。地上没有蛇。她担心蛇溜到了客厅,又光着脚跑出来,把我抱起,浑身拍打,还把手伸进我衣服里去,到处摸。那时候我系着小辫子,我把头往妈的身上靠,小辫子扫着了她的脸,惹得她又是一声惊叫。

    幸好银杏坡是独门独户,要不然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发生了惨案呢。

    妈的噩梦持续不断。有一天她对我说:

    “小楠,我晓得那两条蛇是谁了。”

    未必蛇也有名字?

    妈说:“我不晓得它们的名字,但我晓得它们跟我十三岁那年碰到的蛇是一家的。那条蛇是爸爸,这两条,大的是妈妈,小的是儿子。那条蛇爸爸被你外公打死了,它们现在就找我算账来了。”

    “它们为啥不去找外公算账?”

    妈捂了我的嘴,像是怕蛇听见一样,然后说:“本来就该找我嘛,是我告发它的。”

    如果只是这样,要怪爸爸,也不能深怪。妈小时候受过刺激,见到挂在头顶上的蛇,有了神经质的发作,这不是爸爸的过错。再说妈本来就相信神秘的事情。歌乐山那边,经常出一些神秘的事,松毛全都变红了呀,雾岚可以燃烧,而且一烧就烧五个月,水浇不熄土盖不灭呀……那里阴气重,日本人扔了一阵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国民党杀了一阵共产党,阴气就更重了。

    连天雨已经停了,天像被落空了,显得特别高。夜晚的月光亮得能看书。天越高,月光就越亮,也是我那时候发现的。那天晚上就有那样的月光。10月份,天很热,窗户没关,月光没一点阻挡,就跳上窗台,进了屋子,在爸爸的书桌上,还有地板上、墙壁上,抖动着鼻子,歪歪扭扭地到处嗅。我不停地把身子缩小,还把妈为我准备后半夜盖的被单打开,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眼睛。我是怕月光嗅到我这里来了。我觉得它是一条野狗。正怕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爸爸起来了。

    我以为他是上厕所,结果不是,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走到银杏树底下,弯了一下腰,然后直起来,往后退,退到窗口,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时候的爸爸,在我眼里是一个巨大的阴影。

    过了好一阵,听到“啪”的一声。

    爸迈着大步,朝树底下走去。

    原来他是放了个夹子,夹到了一只夜行的老鼠。

    这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研究动物的嘛。我曾跟他去过学校的实验室,小铁丝笼里关着好多老鼠。爸爸捉动物有一整套本领,他甚至不用夹子也能抓到老鼠。他还跟动物说话呢,嘴里咕噜咕噜的,腮帮一阵乱动,舌头一阵乱搅,你说他是胡言乱语吧,可动物都听他的,有回我跟他在路上走,他这么咕噜几声,几只鸟就飞过来,歇在离我们很近的枝头上,朝着他叫。真的,我有啥说啥,我不骗你。

    那天晚上爸爸提着老鼠回屋不久,我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对妈说:“爸爸昨晚上提了只老鼠。”

    那时候妈在做早饭,爸爸坐在书桌前。或许是妈跟我一样,对爸爸捉老鼠并不奇怪,或许是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噩梦里,总之她没应声。

    但我们都注意到,爸爸的书桌上多出了一口坛子,很旧,大概是从屋旮旯翻出来的空泡菜坛子吧。坛子不太大,也并不小,盖子是临时搭配上去的铁皮盖,用钉子规规整整地钉出了几个小孔,看上去像和尚头上的戒疤。铁皮盖用麻绳跟坛身捆在一起,上面还压了块很沉的大理石镇纸。

    我很想去打开看看,但自我出生过后,就跟着妈,我刚满月,妈就上班,她把我带到学校,让守门的阿姨帮忙带着,她下了课再来喂奶;后来我读书,也一直跟着我妈,包括读初中、高中,也不是在文理大学的附属中学,而是在大田湾。因为学校远,我们总是比爸爸先出门。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没有机会,中午或晚上,妈做好了饭,爸爸还常常在办公室不回来,有时候甚至去了重庆大学的防空洞,当时他的几万卷书还放在那边。不管他在哪里,妈都去叫,这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机会是有的。

    然而,当我真的一个人在家时,那种好奇心就荡然无存了。

    爸爸的东西不能动,是我从小就领受的戒律。这戒律比最严酷的法律还要严酷。何况镇纸那么沉,要是不小心摔碎了……更何况盖子还是用麻绳捆住的,说不定麻绳没解开,爸爸就回来了。

    我猜想里面装着爸爸捉来的老鼠,贴近了听,能隐约听见“咕、咕”的声音,像打嗝,又像吞咽。

    可许多天后的一个夜里,妈睡觉的时候,看见爸爸将坛子抱到床上去了!

    很可能,自从有了那口坛子,他晚上都是抱到床上去的,只不过妈身心劳累,总是比他睡得早,没有发现而已。

    这证明那里面装的不是老鼠,而是金银财宝。

    妈就对我说过,爸爸肯定是去哪里挖到了金银财宝。

    很长时间过去,我都以为金银财宝是能发出“咕、咕”的叫声的。

    又是许多天过后,妈在半夜里惊醒,夜太静,她听见屋子里窸窸窣窣响,而且响声就来自床上。她以为是小偷。小偷来偷爸爸的金银财宝了!妈大叫一声。我醒了,爸爸依然如故,没有醒。妈的耳朵里像蜂子朝王,那是她自己喊出去的声音又回来了。她没听见小偷逃跑的脚步声。为了财宝,盗贼竟然变成了抢匪?妈哗地一声拉开灯。除了她和爸爸,卧室里再没有别人。

    妈又壮着胆子,出客厅来看。门好好地关着,我也躺在小床上。

    我叫了声妈,她没听见,又回了卧室,因为——她后来告诉我,她看见爸爸搂着那口坛子睡觉!

    妈觉得,爸爸爱财爱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像一个声名远播的大教授。

    她感到悲伤,爸爸有多少个日子没这样搂过她了?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各睡一头,爸爸就像没有她的存在。

    妈没来得及让悲伤走得太深,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声音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

    妈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把爸爸摇醒,问他:“那里面……”

    爸爸很不高兴,沉默着,支起身子,将捆住铁盖的绳子一圈一圈地解开。

    盖子打开的瞬间,一大一小两颗蛇头,飕地一声立起来。爸迅疾把盖子合上了。

    ……妈吓成啥样,我就不去说了。有一点你一定想得到,妈再也不睡那张床了。

    她宁愿到客厅搭地铺,也不愿上爸爸的床。

    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的噩梦还在升级,我又开始做噩梦。每天晚上,我都要被噩梦吓醒五六次。想想吧,这屋子里有个搂着两条蛇睡觉的人!我的梦也大多与蛇有关,最常见的,也是最可怕的,并不是蛇把我吞了,而是我变成了一条小蛇,我没有了双脚,只能在地上爬行,妈给我买回梨子、甘蔗、饼干,总之是我喜欢的吃食,我才发现自己也没有手。于是我哭起来,把自己哭醒。

    哭醒好一阵,依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蛇。

    几岁的孩子,夜夜哭,纵是块铁砣子也会哭瘦。再这么哭下去,我会哭死的。

    爸爸也感到事态严重,抱着那口坛子去了远远的南山,把两条蛇放了。

    然而他已经在我和妈的心里种下了恐惧,蛇在与不在,成为次要的了。恐惧的源头是他本人。他要是只把蛇装在坛子里,我也好,妈也好,怕的是蛇,他搂着蛇睡觉,性质就变了。

    妈见我夜夜哭,焦心如焚,度日如年,捱到我快满七岁的时候,她觉得再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得已,她向爸爸提出了离婚。

    爸爸一点也不奇怪,一点也没拦阻。

    只在手续办好,我跟妈要离开银杏坡的时候,他才拉住我的手,对着我妈说:“我对不起你。”

    妈就“吃”着这句话,活完了她后面的三十多年。

    说到这里,李小楠仿佛从梦中惊醒,突然问一句:“我说这些干啥?”

    这是问她自己,我不好回答。

    然后她又问我:“我说的这些,你都相信吗?”

    我照样没回答。

    从李小楠身上,我发现不说谎是困难的;也是从她身上,我发现相信人同样困难。

    由此我想起黄晓洋的一则日记,那则日记写到他跟李教授在某天黄昏的一次谈话。

    李教授向他讲述动物的社会行为,说小狼出生后,由双亲共同喂养,但公狼和母狼各有所司,母狼在窠里守着孩子,公狼外出猎食,偶尔猎获不多,公狼便自己留下一点受用,母狼洞察一切,定睛面对公狼,用低沉的声音吼叫,有时还扑上去撕咬。犯了错误的公狼并不还手,好似自知理亏,乖乖地把私留的食物全部吐出来,母狼才肯罢休。听后,黄晓洋说:

    “动物界一定存在着某种人所不知的密码,这密码能帮助它们看清真相。”

    李教授若有若无地摇着头,眼睛不看黄晓洋,说:

    “没有谁比人更清楚那种密码,也没有谁比人把那种密码掌握得更到家。”

    黄晓洋等待着他的解释。

    “不信,明白吗?”李教授说,“不相信,不信任,总之是不信。人们常常把‘不信’当成一个贬义词,不信上帝,是信仰出了毛病,不信领导,是忠心出了毛病,不信朋友,是道义出了毛病…一凡此种种,其实都是错误的。母狼对公狼不信,使公狼吐出私货,喂养小狼,从而保证了物种的延续;人对上帝不信,使人类敢于探索和挑战貌似牢不可破的铁律;人对人不信,使我们有了隔音室和越来越先进的保密手段,自然也包括有了摄像头和窃听器。不信,不仅是人类从远古带来的基因,还极大地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

    尽管李教授列举了“不信”的诸多好处,但面对他女儿李小楠的质疑,我最终还是说:“我相信。”

    李小楠说:“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事实就是这样。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写到我妈的时候,别把她写得太坏。你不要以为人人都不喜欢她,她就很坏了。尽管我只念过高中,不该去想柴米油盐之外的事情,但没有人愿意跟你交往,不去想事,还能干啥?你的白天晚上,跟别人的一样长,你得设法把白天晚上填满。我发现,人生来就不是要与同类友善相处的,对别的家庭,别的种族,别的国家,或多或少都带着敌意。要是你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无论啥时候,你都能听见城市和乡村各个角落里的谈话,你就会发现,说人好话成人之美的是那样少,送人恶言挑拨是非的却是那样多。我妈跟别人的区别在于,她连表面的虚假也不维持;不是不愿意,是极度的缺乏安全感,让她丢掉了那个能力。连睡觉的床也不敢相信,连自己的丈夫也不敢相信,还敢相信谁?她不相信别人,也认为别人必定不相信她。”

    李小楠舔了舔嘴唇,接着说:

    “但我妈不是坏人。一段时间,有人天天来找我妈,让她揭发我爸,她一个字也没说,利诱她,威胁她,都不说!妈死后,我去看爸爸的次数比以前多些,是妈临终前的嘱咐,她知道同安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安姨么,跟我妈一样,嘴上不说,内心一定很苦,要不然,她每年为啥都要犯病?一个内心很苦的人,精神是恍惚的,自己都照顾不好,别说照顾人。妈让我多去看望爸爸,也顺便看望安姨。”

    这些话,李小楠说得多么理智啊。

    但话音刚落,钻入骨头的目光立即又从她眼睛里射出来了。

    没等我发表意见,她就起身要走。快到吃饭时间了,我和妻都留她。我跟她在我的书房里说话,妻子在旁边的客厅,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大部分内容,这时候妻子说:

    “你别以为厨房没生火,留你吃饭就是假话了。小区外面就是饮食一条街,我们随便去哪家吃点。”

    她坚决不同意,说了要走,就是一定要走,否则她就说了谎话了。于是只好放她走。

    我要送她下楼,她也不许。她可能心里在想:其实你并不想送我下楼。

    她的脚步声在楼道消失之后,我坐在原位上,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话。

    一个细节挥之不去:李教授把蛇装在坛子里,喂它吃的,搂着它睡。

    那是两条蛇,一大一小。

    那两条蛇挂在树枝上。

    我自然而然想到数十年前武汉街头的那根树枝,李教授的儿子被树枝穿透,妻子往树上爬……

    如果我是在写小说,我会发挥这种联想的,然而我是在实录,不是在写小说。

    因此,李小楠没那样说,我也就不能那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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