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意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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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黄晓洋的资料已经过初步整理,杜芸秋的谈话也不过实录下来再切割成若干部分,工作起来应该比较轻松的吧,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做这件事情,比写我自己的小说辛苦多了。

    写小说的时候,我连提纲也不拟,直接开闸放水。人物是现成的,男人和女人;故事也是现成的,素不相识的男女在咖啡馆相遇——反正不能是茶馆,即使在荒山野河相遇,也比在茶馆好,这是小说的基调,十分要紧,不能不察——从此,两个人就像水遇到了水。特别要说明的是,男女二人,至少有一方处于婚姻状态,而且,处于婚姻状态的那方,夫妻关系非常好,两人过得很幸福;不幸福而出轨,是正常,正常得连道德也对它无可奈何,但我们要的是非正常,并在非正常中见证幸福的脆弱。我知道你会说这是陈词滥调,但我告诉你,我出了二十多部书,还没有一个读者这样说过我。

    我懂得人们需要什么。同时也懂得,人们既有挑战生活的渴望,也有对重复的渴望,为什么喜欢昕老歌?为什么某些玩笑百开不厌?为什么今天跟女人(男人)上了床过两天又想上床?

    整理黄晓洋的资料和对杜芸秋的采访,性质完全变了。

    我自己的河道消失了,要进入他们的河道,而对他们的河道我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水深水浅,也不知道哪里有漩涡,哪里有礁石,我就像个昨天才离开师傅的水手。

    总之,累,不是累在体力,而是累在精神。我老是有个感觉,黄晓洋写到的人物,杜芸秋说到的人物,都在精神上拒绝我的参与。

    我开始失眠,情况相当严重,眼睛睁开的时候,头脑晕晕沉沉,别说做事,连饭也不想吃;眼睛闭上,整个脑袋立即像一盏点亮的大灯,能照彻黑夜。

    失眠的本质在于,它剥夺你应该放弃的部分。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许多东西应该放弃,造物主深知,不管这人拥有多么强大的意志,要他自己放弃都很艰难,因而用睡眠来帮助他。由此便可以理解,为什么意志越强大,睡眠就越少,比如拿破仑,他就敢说一天的睡眠超过四小时,就是猪。陪都时期的周恩来,有连续三天不睡觉的纪录,这三天他并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紧急的事故。(有些人打麻将连续几天不睡,那是欲望的强大,不是意志的强大。欲望逼迫他不能放弃。)

    从黄晓洋的日记里看出,通常情况下,他每天夜里12点就寝,早上6点半起床,且没有午休的任何记载,这样算来,他一天睡觉六个半小时,这当然不算多,而且我觉得,他的实际睡眠时间要远远低于这个数。

    “芸秋躺在身边,证明是2点过后了。眼睛的涩度告诉我,黎明还在远处,但我不能这样躺着,否则就再也睡不过去。我得起来看书,看一阵书,我又能睡了。书是世间最仁慈的事物,它给予我知识和欢悦,还给予我宁静,且能帮助我呼唤睡眠。我看书是不会把芸秋弄醒的,她总是在应该醒来的时候才醒。她是睡眠的宠儿。她在睡眠上也比我成功。”

    类似的文字是非常多的。由此判断,间隙性失眠是黄晓洋的常态。他得的是慢性失眠症。慢性失眠症比我的急性失眠症更顽固,也更痛苦,可是他挺过来了。我却不能,我必须休息。

    早在几年前,就想去距我住地400公里的百里峡看看,听说那里河水清澈,百兽聚会,峰丛入云,深谷一线,形成长达140多公里的“百里峡”奇观。之所以一直没去,是因为我有那么多小说要写,许多时候,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写我。可是现在,写与被写,我都有能力拒绝了。

    我把资料重新入箱,约上几个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好友,驱车前往。

    你或许想象不到,百里峡给我的最大抚慰,不是它的美景,也不是它治好了我的失眠症,而是没有手机信号。不管是我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谁也找不到我,我就相当于从人间消失了。

    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想办法让自己从尘世消失一段时间,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原计划在峡谷里待三天,结果是七天过后,才恋恋不舍地掉转了车头。

    朋友把车刚刚开出信号盲区,我就接到妻子的电话:“你快回来呀!”

    说得很急,像是这句话几天前就从妻子口里出来,一路奔跑着来追赶我,却被峡谷挡在了门外,它便眼睛也不眨一下,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直到看见我的身影。

    妻子是不这样说话的。婚后不久,她就开始学禅,认为快乐不是归宿,痛苦不是归宿,混乱和慌张,更不是归宿——内心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归宿;只要对事物有如实的彻见,混乱升起的地方,就是平静升起的地方。她不会因为变迁的现象而失措。正因此,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家里进了盗贼,盗贼趁我妻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把黄晓洋那口箱子当成金银宝贝偷走了!

    毕竟我知道,妻子只用禅意来要求自己,对我的事情,儿子的事情,再伟大的禅宗也不能使她平静。她明白我眼下最看重的是什么。

    结果不是,而是有个重庆人来找我。我走的第二天就来了。

    我问是谁。

    妻子说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但她拒不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说要见我,非常固执。她肯定打过我的手机,打不通,然后才打了座机。妻子告诉她,说我出门旅游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可对方不信,对方沉默了片刻,说:

    “大姐,我不过是想见见他,又不找他啥麻烦,你为啥要骗我呢?”

    如果不是因为那声大姐,如果不是因为妻子学了多年的禅,即使不怀疑我在外面沾惹了什么风流韵事,单是那个“骗”字,就会让她冒火的。她没有冒火,心平气和地说:

    “他真的旅游去了,我骗你干嘛呢?请问你是谁呀?”

    对方只说她是重庆人,别的都不说,但跟上一句:“我又不会耽误他多长时间。”

    这证明她依然不信。妻子说,耽误不耽误时间,不是事情的关键,关键是他确实不在家。

    对方说:“大姐你咋这么不相信人呢,你就让我跟他说几句吧。”

    带着乞求。这时候——妻子告诉我,她只好不停地摇头,好像打电话的人能看见她摇头。

    把头都快摇昏了,才说:“我咋给你解释呢……你看这样好吗,我家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等他回来,我让他立即跟你联系。”

    连自己是谁都不愿透露,怎么可能把电话告诉别人?对方又沉默了片刻,挂了。

    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吧,谁知第二天她竟找上门来了!你简直想不出她是怎么找来的。听上去,她明显跟我素不相识,就算知道电话,也不可能找到小区、找到住家,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不信”的力量!

    妻子说,当她打开门,见到来人的第一眼,立马作出判断:这是昨天打电话的那位。

    果然没错。

    妻子说:“天啦……你进来吧。”

    她进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妻子给她倒上水,她不喝,只把眼睛到处瞅。

    “我没骗你吧,”妻子微笑着,“他真的不在家。”

    她却说:“大姐,我只耽搁他一会儿。”

    妻子只剩下呻吟了,翻着白眼,又叫了一声“天啦”。

    坐十来分钟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又来了,而且从这天开始,她每天至少来三次。妻子就像个溺水者,有气无力地对她说:

    “老人家,我的家就这么大,你去每间屋子都看看吧。你要是觉得必要,我把衣柜、抽屉、冰箱、马桶盖,全都打开,你看看他是不是藏在里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不信,还是要来,每次来都说:“大姐,我只耽搁他一会儿。”

    妻子在电话上愤怒地指责我:“你出去多少天了,还不滚回来!我都快被折磨死了!”

    我听出来了,那个固执的人所持有的“不信”,已让我妻子多年的禅修前功尽弃。

    “不信”的力量比“相信”的力量要强大一万倍。

    我却格外兴奋,因为我猜出了她是谁。

    个子偏矮,脸黑,鼻根凹陷,头发短得像是个男人,右肩明显高于左肩。这就是我见到的人。一点都不像她父亲。我估计,她完整地复制了母亲的形象,包括两只肩膀的高度差。母女俩都从事着同样的职业,长年累月地揉面团,右臂用力多,肩膀也因此往上抬。

    但我说的形象,不单指长相,还指被身体锁住的灵魂,特别是看人时直往人骨头里钻的眼光。眼光自然不是长相,是灵魂。

    “听说你在写我妈?”

    “不不,没有没有。你听谁说的?”

    跟她说话,我首先就想到她会不信,因而否认她的话时,禁不住用了叠词。

    她不回答我。这无所谓。杜芸秋不是说过要征求相关人物的意见吗,看来也问过她。

    仿佛是为了不让自己心虚,我给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力求真实,把孙文博在某个下雪天给我打电话,我去重庆,提走了黄晓洋的那口箱子,过了好几年,又去重庆采访杜芸秋,前后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向她交代。的确只能用“交代”这个词,因为,坐在一个“不信”的人面前,我才发现人是多么容易说谎。并不一定成心说谎,可谎言往往随口而出。比如,我很可能把上述经过说成是这样的:我听说孙文博的表姐夫黄晓洋自杀身亡,就给孙文博打电话问这事,他说他正想找我,让我去重庆,提走了黄晓洋的箱子……这样说并不损害谁,可它分明就是谎言。

    我终于明白不同的人写同一段历史,为何总有出入,那是因为,再谨严的史学家,也是人,也克服不了人命中注定的弱点,往往把自己的想象或众人的传说当成事实来写。就连伟大的司马迁也不能免,他写汉高祖醉卧,人“见其上常有龙”,显得神怪、缥缈,不好评说,写申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就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了。且不说秦廷会不会让他昼夜立在那里哭,单是七天七夜不绝其声地哭,就没法让人信。

    同时,我也像是理解了黄晓洋为什么要做曾祖母遇害时的那道选择题了,杜芸秋认为他是希望还原真相,但很可能,他只是希望把别人的想象转换成自己的想象……

    来人一直用心听我交代,像我对那些过程的陈述至关重要。

    然后她说:“你整理黄晓洋的日记,不可能不提到我爸。”

    我点了头,说确实提到了,而且很多。

    她又说:“提到我爸,不可能不提我妈。”

    我正要顺口否认,可立即把话咽了回去。杜芸秋不是提到她妈了吗?即使没有杜芸秋对她妈的那段描述,前面还有李教授“第二任妻子”的话呢,虽是一笔带过,也照样是提到了。

    因此我只能认罪伏法,说:“是。”

    “那你为啥要撒谎?”

    我的脸憋得通红,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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