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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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城周刊》的记者去采访了李教授……可惜太晚了,李教授已不说话。

    那之前,李教授有一整天不吃饭,李同安知道了,要送他去医院,他不干,说自己没病,只是不想吃饭。他说不想吃饭并不能证明我就病了。第二天早上,李同安又到银杏坡看他,他还是不吃饭,还是说自己没病。李同安打了120,他才说:“你这是干啥呢,我吃就是嘛。”很不乐意地端上碗,吃了小半碗红枣粥。李同安还是不放心,强行将他送到了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医生为他做了多次检查,得出的结论,都说他尽管衰老,但各项生命体征是正常的。但还是要求他住院观察。

    在最初的十多个钟头里,他一直睁着眼睛,目光落在一个虚幻的点上。

    安伯母抱着猫(医院不准带猫进去,听说是有人给院方打了招呼,特许她带进去了),坐在床头的凳子上。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给病床上的人听胸音、考体温、量血压。安伯母帮不上忙,只偶尔腾出手,为丈夫拉拉被单。抗战时期,她护理过那么多陌生人,现在却只能由别人来护理自己的丈夫。

    猫头朝着男主人,时不时轻柔地叫唤一声,像是在安慰他。男主人也应答似的眨一眨眼。生活中,他跟它并不亲近。退休过后,李教授对动物行为心理的揣摩,就不是通过实验,而是通过回想。这听上去很是古怪,其实一点也不,“任何人,包括动物,只要愿意,都可以跨越物种的界线”,这是李教授早期的思想,进入老年,他便实践着这种思想。此刻,白猫跟他一样,跨越了物种,陷入了回想。

    在远古的某片松岗上,他们辨出了彼此的足迹。

    物种与物种之间的界线可以跨越,人与人之间反而不能跨越吗?

    这个问题,我跟芸秋讨论过。

    芸秋的回答是:“从本质上说,不能。”因为,人与人之间比物种与物种之间,更加壁垒森严。恩格斯有句名言,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人与猴子之间的差别还要大。这样说还不够,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和不同心境下表现出的差异,也比人与猴子之间的差异要大。孙悟空被师傅赶回了花果山,他便幻化出另一个自己,找到师傅,一棒将师傅敲昏……

    芸秋的话击中了我。

    每个人都是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行走,两边是看不到、摸不着却异常坚固的黑色栅栏,这栅栏就是你的规范,有了这个规范,哪怕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也会做出完全相同的事;反过来,你和他长着同一个大脑、同一颗心脏,也可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许多时候,我宁愿相信枪杀曾祖母的是两个日本兵,一个在她后脑留下枪眼,还在她背上踩了一脚,另一个在开枪之前,叫了她一声“欧巴桑”。我还常常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日本兵,把雪地中的曾祖母想象成敌国的女人——我会怎么做?

    我最深沉的苦恼,并不是无法找到曾祖母死况的真相,而是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芸秋说她看不透我,她不知道,一个人之所以无法被别人看透,是因为那个人自己看不透自己。

    他让一个灵魂附着在自己的身体上,从生到死,身体和灵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观赏着同样的景色,经受着同样的苦痛,分享着同样的欢欣,它们一同睡觉,一同醒来,一同吃饭,一同工作……然而,他跟那个灵魂自始至终都很陌生。人生的荒诞,莫过于此。

    李教授在医院躺了三天,就坚决要求回去。他用三段论来阐述自己回去的理由:

    “医院是为病人设置的,我没有生病,所以我不该躺在医院里。”

    我理解他为什么要求回去,他是不想别人来探望他。他住在家里的时候,是个多余人,一住进医院,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了,各方人士都来看他,送来的鲜花堆满了病房,而他的身体和他的心,都觉得自己不该躺在病房里,因而这些鲜花也就与他没有关系。听说,某些级别很高的人也要来探望他了,他会因此走上电视,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许多人都为他高兴,包括我岳父。李同安尤其高兴,他喜欢结交人,平时结交的,不是牌友就是吃友,他说的是“性情相投”,可如果因为父亲的缘故让他有了跟大人物结交的机会,他就不在乎性情了。

    就在有人报告大人物次日就要到来的时候,李教授浑身抖索起来。我岳父见此情景,流下了眼泪。他以为李教授是因为激动才抖,他为李教授的激动而激动。可李教授不是激动,是冷;几十年来,他一直被埋在地窖里,现在却要被挖掘出来,暴露于风中,无法不冷。

    当他抖了一阵,并说出了他的三段论,我才知道他是怕冷。

    说了三段论,他从床上爬起来以表决心:你们不送我回去,我就自己走回去。

    医院领导都来劝他,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劝他:“您老听我们一句话吧,明天一过,绝对送你回去!”

    他无可奈何,又躺回到病床上。

    但从此他就不说话了。

    第二天,传说中的人并没有来。可能是消息有误,也可能是大人物有了别的更加重要的事情。

    回到家里的李教授,再也硬撑不下去了。

    尽管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正常,可是他老了。

    “老”是生命体征“正常”的一部分,但它却能将人打倒。

    由此可见,“正常”不一定都是好的,它不仅在极深处蕴藏着非正常的危机,它本身就可能构成危机。“非正常”可以防,而“正常”不可防,它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隐形杀手。

    我再次想起跟芸秋去秦岭山地的那个春天,那已经是很迟的春天了,重庆的大街小巷,早已飘扬着夏装,安伯母也早已穿上了她的旗袍(她为啥这么喜欢穿旗袍啊,而且都是直筒的,将脖子箍住),而秦岭还拂动着高寒的气息。但不管怎么说,该出土的都出了土,该发芽的都发了芽,缠绕在山间的岚烟,也抹上了一层眼睛看不到、却能用心感受到的绿意,鸟儿的叫声水汪汪的,小兽奔跑的脚步声,能让人联想到柔软的泥土、润湿的山坡……万事万物,都在争春,都在春天的和风里展现灿烂的快意,只有一棵槐树无动于衷!

    它就在我们借住的那家主人屋后,好几天傍晚,男主人都提着斧子,去它身上劈下木柴,像挂腊肉一样挂在火堂的铁搭钩上,晚上烤火时将它们烘干,第二天做饭用。刚被劈下时,它们身上带着隐隐的绿、丝丝的黄,这是生命的颜色;对植物而言,颜色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听,颜色就是它们的心跳声。槐树的心跳尽管微弱,但它还活着,它没有死。我问男主人为什么要劈它。

    男主人说:“它老了。”

    就像说“我吃饭了”或者“我回家了”一样自然。

    后来,女主人的外婆死了,主人一家大小,倾巢出动,去另一个山头奔丧,要五天过后才回来,但把钥匙交给了我和芸秋,叫我们就像住在自己家,还把他家的盐罐、油罐、米缸和菜地都指给我们。次日清早,芸秋走几里路,蹲到一个寨子上画朝霞去了(外出写生,她就跟山里人一样,黎明即起,日入而息),我做好饭,等芸秋回来吃,她迟迟没回来,我便走到屋后,看那棵槐树。

    它依然站立着,但躯体已残缺不全,因为它老了。

    它躯体的一部分走在死亡的路上,一部分已经被焚烧。

    “老”不是状态,而是时间,是即将被书写的历史。

    “死亡”同样不是状态,而是时间,是可以书写的历史。

    老与死亡靠得最近,联系也最为紧密。然而,从通常的法则来看,老与死亡的联系并不公平,只有“老→死亡”,没有“死亡→老”,“死亡”掌握强权、发而命令,“老”便是命令的忠实执行者。

    听女主人说,她外婆也没有生病,是老死的。当接收到死亡的命令,她的魂来到外孙女家,收她的脚迹……如果李教授也这样,收得过来吗?当年,他跟王酋亭等人带着六畜,徒步从南京出发,经安徽,过河南,入湖北,进四川,跨越五省,走了多少里程?沿途交通阻塞,牛羊过不了身,只好自辟路径;雇不到运载工具,便将鸡鸭兔等小动物,装进笼子,驮在荷兰牛、澳洲羊、美洲猪的身上,如同沙漠中的驼队,偶尔,猪不听使唤,乱跑一气,还得穿林打叶、上坡下坎地去把它们追回来。在河南商城境内,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刚刚留下的脚印,立即被雪花覆盖,李教授找得到吗……

    李教授在家里冷冷清清地躺到昨天,那个姓刘的记者就来了。她在李教授家待了个把钟头,李教授照例的没跟她说一句话,她只是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把安伯母叫到小院里,问了一些情况。安伯母对李教授的过去并不太了解,只记得自己流亡到重庆时,是李教授安置了她,此外听过李教授的演讲(除到中央大学听过李教授演讲,当年南开中学有一门课,叫“集会”,邀请各界名流去宣讲时事,李教授也去讲过),因此她告诉刘记者的,都是李教授的生活起居,比如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吃什么,穿什么。刘记者此前一定做过许多扎实的案头工作,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重若石头的生命,因此她不能像写明星那样去写李教授的吃喝拉撒(李教授本来也不是明星)。所以我感谢她!

    她昨天来,今天就把文章发出来了。她的那篇《大家是怎样炼成的》,是许多年来把李教授概括得最好的文章。除本身写得好,还因为:它是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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