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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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上床,她就全裸,这让我很不习惯。

    结婚八年了,还是没有习惯。

    不仅如此,我还感到莫名的畏惧。

    夜已深,楼下的父母和孩子早就睡了。

    重庆没有睡。但我和她潜伏在夜的深处,听不到浮在水面上的喧嚣。

    我睁大眼睛,思考着她的话。

    躺下之前,我把父亲的信给她看了。这可能是一个不太明智的举动。她看了两遍。也就是说,她从头看到尾,然后又从头看到尾,看第二遍的速度,比看第一遍时还要慢。这使我想起在明月河看安伯母烧信的情景,划火柴之前,她也是这样,把信看一遍,又看一遍……曾祖母——安伯母——芸秋,在这一代接一代的女人身上,我怎么老是无端地看到某种相似的命运?

    她把信还给我后,说:

    “时间不早了,睡吧。”

    她是叫我睡,因为她睡觉的时间还没有到来。每天夜里,她至少工作到凌晨2点,有了铜锣街的画室,她都在画室里工作,工作结束,要么回来,要么就在画室的沙发上睡。我无法忍受这种格局。我把爱她当成了自己的需要,一天当中,如果没有见到她,或者见到她的时间不够多,我就很空。如果爱也是有颜色的,她就是我爱的颜色;如果我爱她也是一幅画,那必然是一幅重彩画。我终于说服了她,将卧室分割成两半,夜里,她拉上屏风,可以在那一半继续工作。

    我以为她要去工作了,但她没有,她脱得一丝不挂的,上了床。她把自己的身体展示得多么自然哪,脱衣服的时候,包括做爱的时候,都从不关灯。她说,做爱关灯,是不文明的表现……她把衣服脱下来,方方正正地叠好,依照先外后里的顺序,在凳子上放整齐,才跨上床来。她身体的每一次弯曲,都把灯光碰得一明一暗,明得晃眼,暗得幽深。我为之着迷。

    对自己畏惧的事物,我总是着迷。

    她给我说到我父亲的那封信。

    天气热,我和她都不喜欢开空调(大概是两人都抽烟的缘故吧),因此一切都听从老天爷的,老天爷热到什么程度,我们就承受到什么程度,虽吹着电扇,还是连被单也不敢盖,她就这样子谈论父亲的信,谈论父亲在信里提到的人。在我看来多么不宜,她却坦然无碍,反而把我弄得很羞愧了。

    我穿着内裤,还穿着圆领汗衫,这身打扮,在裸体的妻子面前,我真是无地自容。

    她说到女儿,觉得父亲的建议合情合理,她既理解南京几个老人的寂寞,也巴不得晶晶有我大伯那样一个音乐老师,然而,让晶晶离开父母去南京,的确也很困难。她说:

    “要不,我们再买一套房子,让他们全都搬到重庆来住,好吗?”

    好哇,当然好!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要卖掉自己的《魔笛》《雨落长江》《神女与纤夫无关》等作品,这些作品是她怎么也舍不得卖的,是要留给她自己的。

    我不能同意她这样做。同意了也没有意义,就算爷爷和父母愿来,大伯也不愿意——他连来重庆玩几天也不愿意,怎么可能愿意来重庆定居?——大伯不来,他们几个也绝不会来。而且,从岳父母这方面说,大外孙在美国,长得也是干净利落的一个洋人,他们看外孙子,只能看照片,还要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此,我们家和他们家,只有一个晶晶,几个老人从南京过来,我的父母和芸秋的父母,就要争夺这唯一的晶晶,不知要闹出多少的过节。

    芸秋觉得我的话在理,但她认为,两家父母的关系,总有办法处理好,关键是大伯那里不好办。由此说到我的大伯,也说到安伯母。她跳下床,将被单一披,进了旁边那个小小的书房,十分钟后才过来,却空着手。看来她是想找一本书,没有找到。但她记得那书上的一句话,于是背给我听:

    “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我思考的,就是这句话。

    谁说了谎言?谁又掩盖了真相?

    我思考不过来。

    我曾经说过,安伯母可能会帮助我解除困扰我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不是秘密,但比秘密更重要。也可能真的就是秘密。芸秋的话提示我,那的确是秘密。我内心是赞同她的,朦朦胧胧的赞同。因为,安伯母不仅没能帮助我解除什么,反而在大门上增添了一把锁。

    但我还是要求芸秋解释一下。

    她摇摇头,“直觉”,她说。

    这时候,她的头放在床板上,将自己呈70度角折叠起来。

    真相历来都是清晰明了的,晦涩难懂,就不是真相。可悲之处在于,某些人历尽艰辛找出真相,把真相扛着,在深黑的隧道中蹀蹀躞躞地前行,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后,终于把真相扛到阳光底下,这才发现,大众既不相信真相,也不需要真相……

    她不容我往更深处诘问,把脸放下来,放到我的脸上,披散开的长发,覆盖了我的整个上半身。

    身上很热,头发很凉,凉丝丝的感觉在我体内蹿过,使我的皮肤轻微地、很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把她的头发捞开,放在一侧的床单上,让她的乳房很方便地从我经络上滑过。

    她的乳房游走到哪里,我敏感的经络就跟到哪里。她已经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了,乳房还是那样饱满结实,还是那样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像她的体内烧着一盆炉火,火越烧越旺,温度越升越高。她的身体也是那样紧,并不白皙的肌肤,一圈一圈变红,变烫。

    我们做爱了。父亲的信就放在旁边。

    在她还很紧的时候,在她的温度还在继续上升的时候,我就散了。

    我听得见自己分崩离析的声音。

    空虚。空虚得我无处躲藏。“过去”跑得无影无踪,“现在”被流放了,对“未来”,又根本没有精力去想。这是我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我让她满足了,我就不会空虚,就会呼唤她,乞求她把我抱紧,不管从哪个角度,能抱多久就抱多久,这样我就能把自己重新组合成一个整体。然而,我让她满足的时候是那样稀少。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我们的女儿,也是在她不满足的时候怀上的。

    女人在不满足的情况下照样能怀上孩子,这禁不住让我产生一种找不到方向的悲伤。

    有时候我想,如果她是在满足之后再怀上女儿的,女儿会不会更聪明一些?

    全都是我的责任。

    今天她又没满足。我知道她没满足。但是她没说什么。

    她不满足,从来就没说过什么。

    我无法抹去一种感觉:她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是她的另一个自己,是比跟我做爱的那个她更加真实的自己,她的那个自己蹲在凳子上,对我们冷眼旁观……我没有呼唤她,她也没主动抱紧我,她只拍了拍我汗浸浸的胸膛,就起了床,穿上工作服,作画。“作画”,则是她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她在“作画”那里去满足。我嫉妒她的“作画”。

    我只能看到映在屏风上的黑色人影,但依然能感觉到她的热度。她的高额、长脸、束起来的双唇、微微上翘的下巴,还有那双表面波平如镜的眼睛,都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质,一种燃烧甚至毁灭的欲望。她从来就不多想,她只行动。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觉得,她是光焰,自己是飞蛾,飞蛾不会因为知道要被毁灭就不去扑火。

    我为不明确的事物着迷,为含义暧昧的恐惧着迷,为只求四平八稳的岳父却生出这么一个浑身滚烫的女儿造成的反差着迷,……

    卧室里的气味五颜六色、支离破碎,我在支离破碎的气味里睡过去了。

    只是偶尔,我模模糊糊地听见她摁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这则日记,通篇字迹潦草,从情形判断,是黄晓洋当天夜里摸黑写成的。

    我猜想,妻子作画的时候,他没法真正入睡,便起来写了这篇日记。

    在紧接着的另一篇日记里,有这样的话:

    “她在工作,我在睡觉,我的睡眠多么可耻。尽管她上午可以补睡,我却要去上班,我依然觉得自己的睡眠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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