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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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睡了过去。

    我睡的时候是1975年,醒来时是1979年。有个高高大大的护士来为我打针,仿佛我先在别的楼层,现在搬到了二楼,护士还在楼道那边,就高声问:“在二楼啊?”她用的针头又粗又长,扎在我的肘弯处,扎几次扎不进去,有药水流出来。那种情形和痛感,现在也十分清晰。

    当得知自己睡了三年多,我便问爷爷、大伯和父母,接着问芸秋、晶晶和岳父母——那时候我的生活中怎么会有他们?而且我还问了李教授和安伯母呢。他们都好好的,我才想到自己。三年多啊,对我来说是一个空缺,我就像一幢楼,没修6楼7楼8楼,就到9楼了。我觉得自己很空,很不真实,觉得自己在未来的生活中没法与人相处,因为有一千多个日子,我没跟他们一同度过,也没读过一本书,没写过一篇文章,我在这段时间死去了,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当我从“梦中梦”里醒来,好像才明白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学校升级了,也扩建了,将明月河对岸的大片农田购买过来,还合并了周边两所学校,不足五百亩的校园,变成了二千多亩;不仅如此,还在万县设了分校,分校又是七八百亩。我刚调到重庆的时候,学院的学生不满三千,现在光本部就有三万余。学校热闹起来了,由小讲堂变成了大社会。

    我没想到李教授还会关心学校的扩建,若干年前,他是学校的一块招牌,不知从哪天开始,反正是很早很早以前,就不需要这块招牌了,他成了这校园里的多余人,所谓多余人,不是多出来需要清理掉的人,而是有他无多无他无少的人,大概相当于路边的一颗石子儿吧。人人都对那粒石子儿视而不见。可石子儿自己说话了。今天中午我去他家,他问到学校的扩建,特别问到图书馆。

    当年,主要是由他确定了图书馆的位置。

    他说:“图书馆建在哪里的?”

    我告诉他,还是在原址上,只是多出了一幢大楼。

    他满意地点点头。

    “我扶您去看看吧?”

    他又摇头了。他说等我需要借书的时候再说,现在用不着。而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好像就没去图书馆借过书。更没有买过。他就把自己的残书反复阅读,在页边上写满了批注。

    “我就是担心图书馆搬到中心地带去了,”他说,“那不行,那会闹出乱子。”

    我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前的图书馆像座碉堡,守住学校的北疆。李教授等一批初创者,差不多都是逃难过来的,逃了千里万里,才逃到重庆,若重庆不保,还要接着逃,因此,距离在他们那里跟别人不一样。把图书馆修到边缘,离中心区域是远了些,但走十多二十分钟路,能叫远吗?就算远一点也有好处:同时涌进去抢位置的人相对少些,摩擦也会跟着少些。

    抗战期间的大学生,为去图书馆抢位置,经常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灯光昏暗,书本纸张又多为乐山产的嘉乐纸,红的绿的,比糖果纸还粗糙,印刷又坏,字迹模糊,唯坐在灯泡底下才能勉强看清。所以,抢位置也就是抢灯光。那时候的学生,一直都在抢灯光。傍晚时分,馆门前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抢购电影票;门一开就涌进去,分头朝灯光下跑,笔记本挤烂了,笔挤丢了,手指挤破了……但还顾不了这些,占了位置,立即又去抢书,特别是老师指定的参考书。后来,图书馆顶棚被日机炸毁,学生照样去抢位置;电路损坏,一时修不好,电灯换成了瓦灯,显得越发昏暗了……

    李教授以为图书馆没搬地址,就依然在校区边缘。他根本不理解扩建的规模。或许是不愿意去理解。当年,有人提议扩建中央大学,遭到一批教授和专家的强烈反对,说大学的“大”,是“精”的意思。反对者中,就有李教授。他不知道现在的图书馆虽然没搬,但差不多是在学校中心了。大学是三面观音,名教授是一张面孔,图书馆是一张面孔,教学和科研成果是一张面孔,既然图书馆这么重要,而且又是在另两张面孔缺失的情况下,怎么能修到角落里去?

    李教授担心的“乱子”,完全是杞人忧天。从没听说过学生为去图书馆抢位置发生过争吵。何况现在还增加了一幢楼。现在的灯光很明亮,位置也常常空出来许多。

    这些话,还是不对他说的好。

    我觉得,他是把自己锁在过去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延长自己的岁月。

    一些人,比如我爷爷,是不停地展望未来,追随潮流和年轻人的生活观,以此把岁月加长;更多的人,就跟李教授一样,从出生到中年,让时间之水朝身后哗哗流淌,进入老年后,便转过身,去寻找旧时的足迹。这时候是溯水而行,因此寻找起来格外艰难,许多人没来得及把足印找全,就没有那个时间了,只能支使从肉身逃走的灵魂,去完成肉身未竟的使命。

    前年春天,我有一段假期,便陪芸秋去秦岭写生,住在一个老百姓家里,睡到后半夜,听到伙房里发出嗒、嗒两声响,接着女主人乍乍呼呼地把男主人推醒:起来,去镇上买火炮,我外婆走了!次日上午9点多钟,果然有人来放信,说老太婆昨天晚上去世了。我问女主人:你怎么听到嗒嗒两声,就知道是你外婆去世了?女主人说:那是我外婆收脚迹来了。人死之前,都要收脚迹,生前去过哪里,死的时候要去全部收回。我外婆走路爱拖着后跟,脚步声跟别人的不同,所以我听得出来。

    人,终归不会在世上白走一遭。但秦岭乡民的生死观,依然让我感到惊悚。人走着两条路:向前走,向后走——其实是同一条路,只不过变了方向。但某些岔道,我们走过一次,就绝不可能去第二次,而且把它忘记了;但灵魂没有忘记,要把脚印全都收回来。灵魂是多么辛苦。

    收回来干什么呢?是交给他人,还是自己保管?

    我应该问问那个女主人,她一定会给我答案,可当时我没想起问她。

    我在梦中昏迷了三年多,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没想起去收自己的脚印?

    这么说来,我之所以生,是因为我的疏忽和怠惰。

    李教授今天的情绪似乎很低落,问了图书馆的事,就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我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他也只是“嗯、嗯”地应,明显心不在焉。尽管离铁定的半小时还有十分钟,我也只好告辞。

    安伯母没想到我这么早离开,在里屋没有出来。

    午后的校园空旷得很,安静得很。我所在的位置,是老校区,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幢楼房,都给人垂暮的印象。一旦走入明月河对岸的新校区,那些新植的草坪和不及拳头粗的小树,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就扑面而来。可是又叫人无法忍受它的稚嫩。那是糊涂的青春。所谓青春无敌,是因为青春糊涂。很少有人不是把青春浪费掉的,因为青春时的心灵,受着肉体的支配。

    于是有人说,人只有在走人生回头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幸福。

    真是这样吗?在这静谧得近乎虚幻的午后,我很怀疑。老实说,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害怕我正起了床,洗过脸,迎着初升的太阳出门的时候,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回去吧!”

    这个声音不一定非到老年才会响起。

    我觉得,大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听到这个声音了。

    安伯母同样如此。

    他们彼此不能谅解,是由于两人在原点相遇了。

    他们分手后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但这段岁月对他们无效。

    安伯母再没像那年一样说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更没写信去烧,但每年的8月初到8月中旬,她照例的焦躁不安,甚至暴烈。去年8月6日,我去拜访李教授,简直把我吓坏了。

    我跟李教授谈话的时候,安伯母坐在客厅至卧室的过道上——大门没关,过道上可以吹到凉风,那只白猫又往她身上跳,她嗔怪说:“这么热的!”

    却主动把猫抱上了膝盖。然后她坐在那里,脖子耷拉着,像是进入了午休状态。

    我跟李教授继续谈话。我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二战,尤其是抗日战争。我研究的重心已经转到重庆大轰炸,我希望李教授给我讲述大轰炸的细节,但不知他是有意回避,还是缺乏描述细节的才能,一接触到细节的时候,就干巴巴的,迅速滑过。

    我发现重庆的老辈人都这样,比如我岳父,就从不说大轰炸的细节,甚至提都不提那件事。他脸上那些小黑坑儿,是轰炸期间被弹药扑的,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姑姑,都在当年死于非命,但他从没说过,还是芸秋告诉我的,并且告诫我别在她父亲面前提起。他们的心里者喊着一个幽灵。

    安伯母心里的幽灵,很可能更加难以捉摸……自从那次我跟她在河堤上说了文德茶馆和我大伯,之后就没再说更多的话了。尽管我好多次在明月河碰见她,也明显感觉到她有说的欲望,每次我把话头提起,她的眼神都会像通电的钨丝,可紧跟着,电就断了,暗下来了。她只亮那么一下。她的欲望或许是在别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校园扩建、石拱桥那边的庄稼地变成高楼之后,她连明月河也少去了,要是我不去她家,碰见她也难,更别说听她谈大轰炸。

    在现实中,我听到寂静的洪钟大鼓。

    在历史面前,我听到震耳欲聋的寂静。

    ——接着说去年8月6日那天的事。我跟李教授摆谈了20多分钟,我都准备离开了,安伯母突然站起身,眼光发直,把猫举起来,朝地上掼去。猫惨叫一声,向门外奔逃。

    幸亏她没有力气,不然猫就被摔死了。

    李教授推我,说小黄你走吧,她这怪毛病每年到这时节都会发作的。

    我心情沉重,也倍感羞愧……我至今无法想象大伯曾经给予了她怎样的伤害。

    还没等我离开,安伯母的眼光就变软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惊惶失措地起身去找她的猫。

    猫并没跑远,就在门外,朝着她声声叫唤,每一声都拖得很长,大半都是颤音。

    她弯腰把猫抱起来,将猫头贴在自己脸上,进了里屋。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记。今天把它记下来,是为了提醒自己:债务是赖不掉的,我要替父辈还债。

    人在死亡之前(或在死亡的同时),放出灵魂去收回脚迹,是希望谁也找不到他,就子子孙孙地赖掉那笔债务吗?

    ——但是我不能赖掉!

    还有两件事没记。

    第一件,芸秋从画院辞了职。

    这家伙!

    她并没跟我商量。我并不怪她。画院分配给她的事务,大多无聊,比如召集数十名小青年,让她开培训班,这本是好事,可学员都由领导定夺,对美术缺乏虔敬,也缺乏志向,只不过领导去了他们的山头,他们吆三喝六的招待得特别起劲儿。他们只是希望从某项职业中获得好处,并不把学习当回事,每天上课,能来一半人就不错了,来的这一半,也是眼珠发红,满口酒气,听几句话,就扑在桌上打瞌睡,或者摸出手机发短信、玩游戏。芸秋出门写生,往往前脚走,单位的电话后脚就跟来,叫她赶快回去,说有要事,而所谓的要事,无非是装模作样地让她参加某个会议。在双江潮画院,只有她才是拿得出手的画家,就把她当桩子一样立着;也仅仅是根桩子,要建言献策,没人理你。画院听上去是个专业机构,其实早就成了衙门,里面呈现出的生态,跟大大小小的衙门毫无二致。

    偶尔,芸秋隔那么些天再去单位,会听到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每个故事都不新鲜,都离不开“争权夺利”四个字。好像画院之所以存在,就是让少数几个人争权夺利的。再养上几十号闲人,“战”时拉帮成派,成为某些人争权夺利的帮凶,闲时将“战”时的故事传来传去,并热烈地期待着下一次风暴。这是芸秋最感厌恶的。

    她早就应该辞职,耗在那里,良费她的才华。她说,对美术的戕害有三,一是穷,二是忙,三是漠不关心。我们一直就不算穷,现在更是,她的《雾三峡》《阆中瓦歌》《重庆的天》《开花的声音》等作品,都在香港拍出了极高的价钱,而且有不少收藏家向她订货。忙倒是有些忙的。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忙,不叫忙,为不喜欢的事情忙才叫忙,她经常做不喜欢的事。但她最提防的,还是漠不关心。画院里的那帮子,谁在关心艺术?芸秋不是神仙,在里面泡久了,难免不被浸染。

    然而,如果她事先跟我商量,我依然会劝她三思而行。

    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跟我商量的吧?

    她是一个心中没有历史的人,我真羡慕她。没有历史就没有重量,没有重量就可以飞翔。我常常感觉到,我在大地上匍匐,而她却在高处。从上往下看是容易的,从下往上看,就困难得多。米开朗基罗完成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之后,差点儿变成了瞎子,这是芸秋告诉我的,刚好可以证明由下往上看的难处。我看不清她,也无法理解她的画。对艺术家而言,作品是其最真的思想和情感,也是其最深的生命,我理解不了她的画,就是理解不了她的思想和情感,进入不了她的生命。

    许多时候,是的,许多时候,我甚至理解不了她的肉体。

    饥饿、疼痛、病苦、性欲,以及由此引起的精神反应,都让我们明白,肉体与灵魂不可分割。

    她有一个强悍的肉体,也有一个强悍的灵魂。

    父亲说,他和大伯都是纤弱的,我显然遗传了父辈的纤弱,但为父辈洗礼的,是动荡的时局和血与火的战争,在这个对抗体面前,沉沦,让世人哀叹,反抗,让世人敬仰(就像陶行知先生在动员青年参军时赋的那首打油诗:“打一打,世界敬我有国格;打二打,中国变成头等国;打三打,和平之光照万国。”)。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强悍的女体和女体里面的灵魂,我做出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失败。

    无论哪个时代,遭遇的人生难题其实是大同小异的。人类的困境就跟人类一样古老。

    对人生难题不同的思考方式和处理方式,构成了特定的时代性。

    然而,当这个“不同”呈现在世人面前,或者说,呈现在时代面前,世人和时代却不认它。

    第二件,我们搬家了。

    学校在黄桷坡修了几幢面积宽敞的住宅,凡文理大学的员工,退休的,在岗的,都有资格购买。真正能买的并不多,太贵了。芸秋竭力主张买一套,让岳父母跟我们住一起,让两个老人不寂寞,再说他们身体都好,可以帮忙照顾晶晶,晶晶大了,学校会越读越远,接送是免不了的。

    于是把先前的房子很便宜地处理掉,在黄桷坡买了一套,在三楼上,窗口树影横逸,枝叶婆娑。

    黄桷坡,顾名思义,是那里长了许多黄桷树,其实,最初只有一棵,气根下垂,汲石而生,攥壁而长,年深日久,便独木成林。鸟雀在林子里安家落户,一早一晚,叽叽喳喳的闹个不休。黄桷坡也在学校西区,跟银杏坡之间,只隔着两条丁字形的水泥路,比先前更近了。

    芸秋还在铜锣街为自己购买了一间画室,更大。那地方也不远。

    昨天晚上9点过,我第一次去她装修好的画室。

    从家里出来,斜坡之上的运动场,被看台顶端树丛里的灯光照得浑浑噩噩,能听见里面有跑步的声音,嬉笑的声音,但看不见人影。旁边的游泳池里更是一团漆黑。游泳池过去,是第三食堂,我刚调过来的时候,它还兼作集会和演出的礼堂,现在有专门的礼堂了。绕过第三食堂,一条直道走下去,就是学校侧门。学生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拿着麻辣串,就是拿着葵花籽。门外的街道上,在已经关门的菜市场外面,围着一大堆人。不看就知道,站在人群中间的,定是那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不知来自何方,以乞讨为生,当她不饥不渴的时候,就站在街面,高声宣讲她过去的美好时光。

    过了马路,再走两百来米,就是铜锣街了。

    芸秋的画室在铜锣街中段,也在三楼上,像是两大间屋打通的,层距特别高,除了一张几米长的大桌子,房间里空空荡荡。芸秋晚饭后就来了,上半身伏在桌面上,用半截玉米黄的粉笔在桌上写字。那是她在规划需要添制些什么东西。

    我并不主张她购买这间画室。

    家里的房子是跃层,父母和女儿住在一层,我和她住在二层,二层有卫生间、储藏室和一个小小的书房,我们的卧室有好几十平方米,她完全可以把卧室用屏风隔出一半,供自己画画。

    昨天夜里,当她把粉笔磨成一张皮,没法再写的时候,我又向她提起这个话题。

    她说:“束缚人想象的事物非常多,空间也是其中一种。”

    “对空间的奢侈。”我这样想,却没说出来。

    艺术家,尤其是画家,似乎都有些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他们很能挣钱,然后又把钱不当数。至少从我高祖父开始,我家里就没缺过钱花,尽管到我父亲一辈,是穷下来了,但那是普遍的贫穷,普遍的贫穷也就不叫贫穷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还尽其所能,让我见识钱的魅力,一是满足他自己享乐的欲望,二是要我记住:“你不是穷孩子出身。”我也真的记住了,心里很少装一个钱字。

    即便如此,我对芸秋出手的大方依然感到惊讶。

    芸秋还说,她要招收学生,不多,一次收几个而已。她要招收的人,必须是既有艺术才华,又有艺术理想。这两样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她就像一匹奔马,我只能看到她扬起的烟尘,闻到她因为奔跑而溢出的、具有金属质感的汗味儿。

    我觉得,正是去了她的画室,听了她的计划,我才做了那个沉睡三年多的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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