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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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芸秋来电话,说她的个展已基本就序,将于一个星期后在重庆举办首展,问我要不要去看。

    我当然要去的。

    接了电话,我加班加点地完备这部书的雏形,以便带到重庆,请杜芸秋过目,做她认为必要的修正和补充。第四天晌午,我在电脑上打出了“他的死,是史学界的重大损失”这句话,立即赶往重庆。

    个展前夕,想必杜芸秋很忙,我准备先找文博,事情过了再找她,结果得知,展览的筹备工作,联系场地,布置展板,组织宣传,都是文博在做。文博忙,杜芸秋不忙。我便直接去了杜芸秋的寓所。

    寓所也就是她的画室。女儿晶晶在国内读了大学,就奔赴她的姑姑,去了美国,杜芸秋一个人,无心经营只有一个人的家,把文理大学黄桷坡那套房子卖掉,将日常生活搬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

    她有些疲惫,但丝毫不减活力。被疲惫包藏起来的活力。甚至可以说,因为疲惫,愈见其活力(这让我想起她所说的约翰·斯通的《夜歌》)。是疲惫让她变得更加饱满。她像一个久无人住的房间,当“疲惫”这位房客住进来后,也随即带入了门外的生机。不过,她跟我说话,照旧是安安静静的口吻,照旧是边说边抽烟,照旧是一只眼睛看世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她艺术的两元。

    我表达了我的意思,递给她一个u盘。

    她摇着头,不接,她说我为什么要先看呢,等出版过后我再看吧。

    我告诉她:“你的谈话在书里占了很大篇幅。”

    她说没关系呀,我当时说给你听,不就是让你随便用的吗;人的心情如同流水,瞬息万变的,我拿现在的心情去修改以前的谈话,也就等于是修改历史,修改真实。

    我想对她说:难道你就不想看看那个专门去找我的男人讲了些什么吗?

    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这个女人不寻常,因此不能拿寻常之理去测定。

    即便这样问了,她多半也不会去看。

    不过,她明显猜出了我的心思,微微垂下眼帘,说:

    “我没照顾好晓洋……他前两次自杀,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后来报纸报道晓洋自杀身亡的消息,登了他的照片,长江上一个渔民才说,他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在三天之内,两次跳江…”

    “你的意思是,他跳的是长江?文理大学外面是嘉陵江,他却走了很远的路……”

    她点点头,“你觉得这有特别的意味吗?”

    “也说不上……我是觉得,重庆和南京,是被长江串起来的。”

    “哼,有点儿道理……他两次跳江,地点相隔好几里,却都鬼使神差地被那个渔民碰上了,见他在水里扑腾,扑腾的姿势不像旱鸭儿,可又没脱衣服,心想不好了,这人是在寻短见了,就划船去救。第一次,船没划拢,晓洋就自己爬上了岸;第二次,他去抓晓洋(那时候晓洋的头已没入水中),晓洋上了他的船,吐两口水,喘几口气,就很镇定地朝他笑,很礼貌地跟他摆龙门阵,问他家里有些啥人,生活过得咋样,反倒弄得他很难为情。说不定,人家就喜欢穿着衣服耍水,你却以为人家是在寻短见。他把船划到岸边。晓洋跳上岸,坐在石头上,还把先摸出来放在石头上的烟递给他抽,他是抽上烟才离开那段水域的。那几天太阳烈得很,晓洋只需坐几分钟,衣服就晒干了。他把衣服晒干再走上街面,再回家,谁知道呢?但作为妻子,说不知道并不能推脱责任。反而责任更重……我没有照顾好他……”

    对杜芸秋的这段说得稍显迟疑的话,我是这样理解的:黄晓洋自杀后,正像孙文博讲过的那样,他表姐杜芸秋很悲伤,也很自责,便和来找过我的那位像“马师傅”的男人断了关系。

    看来我理解得没有错,因为她接着说:

    “要看轻一个人是容易的,如果我们心里只有自己,如果那人的精神层面高于我们,而我们又不配去接近……我曾经以为,自己爱晓洋是基于怜悯,他离去的时间越久,我越发现不是那样的……”

    她摇了几下头,双手猛地攥紧,像要抓住一匹野马的缰绳。

    那匹想象中的野马,是她爱的人。

    她不是基于怜悯、而是从骨子里去爱的那个人,早已飞驰而去。

    他是否已“走过”了死亡?……

    至少半分钟后,杜芸秋才把手松开,点燃一支烟,恢复了平静。

    我问她:“你知道黄晓洋的最后一篇日记是怎么写的吗?”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没看过他的日记。”

    我就把那最后一篇日记背给她听:

    “你回去吧!”一个声音对我说。

    如果“回去”就能清洗自己,让我变得单纯如赤子,让我看到纯洁的世界和纯洁的人心,让我能追上曾祖父和李教授的脚步……

    ——如果是这样。我就高声回答:“我服从!”

    杜芸秋不言声,闭着眼睛抽烟,直到把那支烟抽完。

    我想,此时此刻,我不能在黄晓洋身上停留太久了,便换了话题,问她个展的事。

    她说,她的母校希望首展在他们那里举行,重庆美术馆也好几次登门,诚心诚意地跟她谈,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不打算把展览放在室内,也不打算放在只有美术界人士关心和进去的地方,更不打算卖钱,她的首展,是在三峡广场——“你的意见呢?”

    她这么问我,让我猝不及防。我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但我衷心感激她的信任。数月下来,我也在钻一条深长的隧道,我的额头和我的心,都抹上了一丝苍凉。

    她的电话响了。是文博打来的。

    听说我到了,文博说他马上去订晚餐,同时给我订宾馆。

    这时候,已是下午5点过。听到晚餐两个字,我才感觉饿得慌。我还没吃午饭呢。

    还有两天才是杜芸秋的个展,我对文博和杜芸秋说,你们各自去忙,我就住在宾馆里,吃在宾馆里,抓紧时间把书稿梳理一下。其实,这两天我都在跑。跑的地方,除文理大学银杏坡的“李本森故居”,全是重庆大轰炸的历史遗迹,其中好几处都是文博上次领我去过的,但这一次的感觉,跟上次完全不同。我带着黄晓洋的眼睛、黄晓洋的气息,因此,它们不再是陈迹,而是正在苏醒的生命。

    “李本森故居”里,除了杨胜全说到过的展品,还多出了一些名人书画,包括杜芸秋的一幅油画:天边的火烧云,将大地和天空映照成赭红色。浓烈而动荡的背景下,一个人牵着一头牛,风尘仆仆又步履坚毅地从远处走来,牛和人的额头上,都画着一张中国地图。安志薇有照片和简介,简介写得很清楚,说她出生日本广岛,叫井上安子,后来变成了中国人。我想看看她的那封遗书,但没有找到。

    个展的前一天夜里,差不多9点钟,文博把所有细节都打理周全了,来宾馆看我。

    “明天上午10点开始,”他说,“有个简短的开幕式,来的领导都要讲话,你也讲几句好吗?”

    在众人面前讲话,我很不在行,何况是美展,我哪有资格讲话。我又不是领导。

    “你是远道来的嘉宾嘛。”文博说。

    “去参观的人都是嘉宾。”

    文博笑了:“你咋跟我表姐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表姐杜芸秋并不主张搞什么开幕式。

    我也笑了:“这证明我还没从你表姐和表姐夫的河流里爬起来,我希望自己能一直浸泡在里面。”

    文博自己去泡了杯茶,坐下后快乐地说:“听起来,我给你找的这趟差事没有过分委屈你。”

    说什么委屈,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他。由于太兴奋,我也不管文博的劳累,就从头至尾地把书稿讲给他听。讲到李教授那批写满了笔记却遗失的书籍时,文博将大腿猛击一掌:“嗨!”

    吓我一跳。

    “你前面说给黄晓洋写信的那个日本人叫啥?”

    我说叫小山清水。

    “我这一阵忙昏了头……”文博重重地拍着脑门,“你认识杨胜全老师吗?”

    我说知道这人,书稿的最后一章,就是杨胜全谈黄晓洋。

    “杨胜全去早稻田大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上个月回了重庆,大前天我在市委碰到他,他说自己在日本发现了一本书,《李本森回忆录》!日文版的,署名是中国李本森著,小山清水译。杨胜全也觉得奇怪,因为李教授从没出过中文版的回忆录。他跟小山联系,问这部书的原版,小山说你见到的就是原版。他又问书稿来源,小山绕来绕去的说了一大通,不知道说了些啥,让他越听越糊涂。”

    就像杨胜全听校长透露安志薇的秘密后,脊梁骨里蹿过一股冷气,我这时候也是。

    “他说没说书的内容?”

    “简单说了一下,回忆录嘛,李教授追述自己的身世,但不是从头写到尾,而是从1931年,写到1991年,刚好六十年。虽然跨越了六十年的岁月,但贯穿始终的核心,是日本的侵华战争,日本投降后的几十年,被李教授称为‘后战争时代’,战争造成的恐惧、伤害和人性扭曲,在‘后战争时代’才慢慢往外吐。杨胜全说,李教授在书中毫无遮拦地呈现了自己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尽管他知道一些,但读起来还是周身战栗,某些段落,简直到了叫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他想转译成中文,联系重庆一家出版社,出版社不敢接手,说要相关领导批了条子才敢接手。他去市委,就是为了这件事。”

    “条子能不能批下来?”

    “估计问题不大,袁部长是个很开明的人,那天听了杨胜全的想法,袁部长说了这么一句:‘李教授对法西斯战争的控诉,日本都出,我们为啥不出?’”

    言毕文博摸出手机,调出一个名字,拨了过去。

    “哦,表姐你睡了啊?……这么晚吗?我们还没注意到呢,嘿嘿,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啊……不是,我是想问你有没有杨胜全的电话?好,好,你说……没有没有……你休息啊表姐。”

    挂了电话,我们才发现已是凌晨3点20了。

    如果杜芸秋照旧是凌晨2点睡觉,她已经睡了个多小时。

    文博是个急性子,读书时是这样,毕业将近二十年,由小到大的做领导又有十多年,还是没改,这么晚了,他依然把电话拨给了杨胜全,想问个结果,因为那天他没听完就走了。

    杨胜全居然没关手机,也没有睡。他告诉文博,袁部长最后还是让他先把书译出来,请专家和领导鉴定了再说。他正在熬更守夜地翻译。他请文博也帮忙在部长面前通融一下,因为这部书实在太好了,虽然阅读起来考验神经,但绝对是一部反战杰作,而且书中对重庆大轰炸有诸多描述,许多细节闻所未闻。文博满口答应,说他将尽全力促成此事。

    然后文博问我:“要不要杨胜全把李教授书里的某些细节提供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整理的这部书稿,是通过黄晓洋等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杨胜全提供给我,我也放不进去。如果有幸,若干时日之后,我和读者们能够读到《李本森回忆录》,就够了。

    但我在想一个问题:小山清水是怎样拿到李教授那批书的?

    (根据情形判断,李教授的确是把回忆录写在了书页的空白处。)

    我把杨胜全在黄晓洋死后接受报社采访时所谈的内容讲给文博,文博想了想,说:

    “会不会是这样,小山清水不仅知道井上安子叫安靖,还知道她叫安志薇,在他来重庆之前,早就跟安志薇取得了联系,他那次问黄晓洋,不是顺便问问,还希望去看望她。他并不知道安志薇已经去世。黄晓洋的表现证明,中方不会让他去见,私下去见也不可能,即使他知道安志薇的住处;那次的情况我知道,日本律师团的所有活动,都是在中方安排下进行的。他想见安志薇,一是因为安志薇是广岛人,二是安志薇把李教授的书寄给了他。看样子,应该是在她‘突然老去’之后寄的,那时候,尽管她衰迈不堪,照样能独自生活,不过就几十本书,往邮局多跑几趟,就可以全部寄走了。”

    “可是安志薇为什么要给他呢?”

    “不给他给谁?李教授去世后,安志薇肯定看过那些文字,给国内任何人,都免不了损害李教授的形象。交给日本的一个反战人士,让他去翻译出版,既能揭露侵略战争的罪恶,又不会从近处损害李教授。”

    没有更好的解释,也就只能相信这样的解释了。

    三峡广场位于沙坪坝区闹市中心,由三峡景观园、名人雕塑园、绿色艺术园和商业步行街组成。杜芸秋的个展在绿色艺术园举办。与之毗邻的名人雕塑园里,郭沫若、巴金、丰子恺、冰心等抗战期间在沙坪坝生活过的文化名人雕像,很深情地望着这边。

    虽是周末,我还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说人山人海,是很偷懒的一种作法,但的确给我这样的感觉。昨夜,文博没回家,就跟我住在宾馆里,早上8点,我俩就赶往三峡广场。这么早,展板刚刚运过来,绿色艺术园就挤满了观众。文博去指挥工人忙碌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察着人群。我想看看有没有老人前来参观——报纸和电视都反复宣传过了,杜芸秋的这次画展,表现的是重庆大轰炸。

    出乎我的意料,来了不少老人。

    最深的伤痛,他们自己不愿讲述,但并不是希望所有人都沉默。

    展板竖起来了,共一百幅。

    文博说,他表姐画了数百幅,精选了这一百幅。

    “一百”,是一个世纪,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间单元。

    一张破碎的脸。又一张破碎的脸。还是一张破碎的脸。从左自右地看过去,全是一张张撼人心魄的破碎的脸。油画,但有木刻效果。每张脸尺寸不同,有的大于背景,有的深藏于背景之中;神情各异——不管破碎得多么厉害,眼睛都在,至少有一只眼睛在,有的长了三只眼睛、五只眼睛、八只眼睛、满脸的眼睛,这些眼睛或仰望天空,或俯视地面,或盯住前方。在脸部破裂的缝隙中,在他们的眼睛里,摇曳着各式各样的小花,赤橙黄绿青蓝紫,竞相绽放……

    杜芸秋给画展取了个总标题:《太阳底下》。

    我把它借用过来,作了这部书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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