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四运动-五四时期的自由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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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谷城

    现在就记忆所及,可以举出文、史、哲及政治等方面的几个例子。

    (1)关于文学方面的辩论:首有白话文与文言文的辩论。白话文,中国原来就有,流行的章回体小说及农民中戏剧唱本,多是用白话文写的;不过五四以前不久,又有人特别强调要用白话写一切文章。当时北京的报章杂志发表的文章,多是白话文,如《晨报》副刊及《新青年》杂志,就是实例。其中发表文章者多是北京大学教授。南京方面,有一种较大的杂志,名叫《学衡》,发表的文章全是古文;写文章的人多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教授。北京的白话文,南京的文言文,两相对峙,俨然唱对台戏。会作古文的林琴南,曾从英文中翻译过许多小说,都是用古文译出的,而且多用辞章家的笔调。他挺身出来反对白话文,在报上发表公开信,批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责他不应该把一些写白话文的人留在北京大学里。又有会作古文的章行严,也常根据英国政治家的理论,写一些政论文章,偏偏好用古文写,反对白话文。他一个人曾挺身出来,办一个《甲寅周刊》,以容纳各方面的古文或文言文,专门与作白话文的人对抗。但后来事实证明,白话文是胜利了。

    其次有平民文学与古典文学的辩论。这是与白话文言之争同时并起的。提倡写白话文的胡适,曾提出八项主张:“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模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做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话,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赞成的人很多,如钱玄同、刘复等,都是出名的人。他们号召大家读《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小说。有时也谈京剧改革,并同宋春舫、梅兰芳等讨论改革的方法。钱玄同等曾主张废除京剧的锣鼓等乐器。不过成效并不大。至于用白话写文学作品,那本来早已成为趋势,不过离真正的平民文学还是很远的。当时所谓平民文学,虽不一定是劳动人民的文学,但毕竟与传统的古典文学不同,更与专写帝皇将相、才子佳人,以及专谈风花雪月者不同。大势所趋,古典文学作品渐渐少了。至于大学中文系里研究古典文学,那意义已不同了。

    (2)关于史学方面的辩论:这以“古史辨”为最突出。古史辨的重点在疑古辨伪,即大胆怀疑古书的伪造,要求恢复古籍的真相。古史辨也曾成为一派,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为顾颉刚。顾颉刚在五四运动时期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他在北京大学文科哲学门,也就是有关儒家经典的部门读书时,对儒家经典的所谓古文派和今文派摸索了一番。他发现今文派的攻击古文派,不坚持历史事实却喜欢体会孔子的意见,颇引起了他疑古辨伪的思想。后与北大教授钱玄同谈起此事;钱是兼通今文和古文的,颇不满今文和古文的偏见。顾颉刚叙述钱玄同的看法说:“今文学是孔子学派所传衍,经长期的蜕化而失掉它的真面目的。古文经异军突起,古文家得到了一点古代材料,用自己的意思加以整理改造,七拼八凑而成其古文学,目的是用它做工具而和今文家唱对台戏。所以今文家攻击古文家伪造,这话对;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的真意,这话也对。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相。”撕破假面,显露真相,是古史辨派的精神。凭这精神,同古书的伪造者辩论,写出了很多文章。这些文章,我们看到的凡五厚册。疑古辨伪,并不始于五四时代;但五四时代却曾盛极一时。

    (3)关于哲学方面的辩论:首有梁启超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时,曾用英文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名叫《中国古代逻辑思想发展史》。所谓《中国哲学史大纲》实即是这本书的中文本。这本书看的人颇多,影响不小,胡适自己在北大文科也颇有声势。法科学生也想找一个适当的人到法科讲讲学。恰好这时,据说梁启超要批评胡适的著作,即被请到北大法科做报告。梁启超以评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为题,曾在北大法科大会堂做了两个半天的报告。第一个半天被批评者没有出席,听讲的人很多,批评也很尖锐。这情形胡适大概知道了,第二天他赶到会场,正当快要开讲之时,即向主持报告会的人请求先讲几句话,并说,“昨天因事,未能来听梁先生报告,很抱歉。本人自小就是读梁先生著作的,受益很多,今天请梁先生多予指正”。然后陪着听完了梁的报告。此后梁在学术界的声势忽又大起来,并又著了许多书,都收在《饮冰室合集》里。

    其次有吴稚晖的《箴洋八股》,及评其他哲学著作。吴稚晖是南菁书院的旧人,后又到英国住了多年,很想提倡科学,曾写了类似科学小说的《上下古今谈》。眼看胡适一面写白话文章,另一方面又叫学生读旧书,并曾替学生开过一个很长的线装书目录,很不以为然。于是发表《箴洋八股》的尖锐意见。这意见虽未指明说是警告什么人的,但大家都晓得是警告胡适的。吴稚晖又把当时三本流行的哲学书相提并论,各加以讥嘲,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三分中国思想,却有七分西方思想;梁漱溟的《印度哲学概论》只有三分印度思想,却有七分中国思想;朱谦之的《周易哲学》只有三分中国思想,却有七分印度思想。大意似为:各人都在发挥自己的主张,所标书名,只是幌子。被讥嘲者都没有从正面做回答。只有胡适后来写了一篇文章,题目似为《清代四个大哲学家》,首一名好像是顾炎武,末一名即吴稚晖。文章对四个大哲学家都很尊重,其中一部分似为对吴稚晖的一种客气而钦佩的回答。

    再其次有丁文江和张君劢关于人生观的论战。丁谓人生观可用科学来处理,张则谓人生观不可用科学来处理。张意似以为人生观是活的,科学是死的,以死驭活,断断不可。丁意似以为这是可以的。其实他们所讲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我也不甚了解。但有一事是确实的,即对于人生观有科学家的意见,有玄学家的意见,形成了所谓科玄之战。

    (4)关于政治方面的辩论:首先有改良与革命的辩论。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大学教授,不谈政治则已,一谈政治,就多主张改良。例如胡适,就是主张改良的;当时有人介绍马克思主义,他就辩驳,要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意思就是要进行点点滴滴的改良,反对革命或根本解决。这种主张,后来系统地见于《努力周报》。该报主张所谓好人政府,写文章的人有政论家李剑农、高一涵等。至于主张革命或根本解决的,则以李大钊为最突出。他首先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问题,自始就主张根本解决,反对改良。他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说:“根本解决这个话,很容易使人闲却了现在,不去努力,这实在是一个危险。但这也不可一概而论。若在有组织、有生机的社会,一切机能,都很敏活;只要你有一个工具,就有你使用它的机会,马上就可以用这工具做起工来。若在没有组织、没有生机的社会,一切机能,都有闭止,任你有什么工具,都没有你使用做工的机会。这个时候,恐怕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就是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族制度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工人解放问题,都可以解决。”后来事实证明,改良不能解决中国问题。只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才能解决中国问题。

    其次有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辩论。当李大钊介绍马克思主义时,北京也有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出现。有一种小型杂志,名叫《自由》,其封面“自由”两字,是署名李煜瀛题的;李煜瀛即李石曾,是无政府主义信徒的首脑。里面写文章的有师复、凌霜等,都是无政府主义的信徒。又吴稚晖曾写过长篇论文,题目叫《一个新信仰者的宇宙观及人生观》,文中有一句最突出的话曰:“我吴稚晖,即烧成了灰,也是无政府主义者。”吴与李都是要人,经他们提一提,无政府主义思想便也有所活跃,与马克思主义是不相容的。北京以外,其他各大城市,也偶有无政府主义思想出现。例如,湖南第一师范便出现崇新学社与安社的对立,前者是马克思主义的,后者是无政府主义的。当时第一师范信无政府主义的颇不少,教师中如夏丏尊、沈仲九、叶鼎洛、王鲁彦、沈俍工等都是的。两个社虽没有明显的冲突,却是明显对立的。其他各地类似的对立也有。不过后来事实证明:马克思主义是胜利的,而且一直发展成为指导中国革命的唯一思想。

    以上几种辩论,只是极少的几个例子。“自由辩论”,即在今日的学术界,仍值得提倡,故特举出于此。

    (原载《复旦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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