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上部(1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昨天我遇到一个好心的粥店老板,我一进门,他就给我点了一份瘦肉皮蛋粥,而且不要我付钱。他说他见过方兵,她到他店里来过,因为她很醒目,所以他绝对不会记错,他给我描述她的身高,她的面容,我听了高兴得要死,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方兵。只可惜,他是在四个月以前看到她的。粥店老板他问我准备找多久,我说找到为止。我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笼小包子。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小声说,他以前也像我这样找过人,是他的恋人,但他只找了一个多月,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他拍拍我的背说,希望你能坚持下去。我想他误会了我和你姐姐的关系。但这没什么,我没必要向他声明,我寻找你姐姐纯属自己的责任心在作怪。

    方圆,我要跟你说件事,这边一个电视台记者对我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他想让我去做一期节目,还说这样做对找到方兵只有好处。我想起你的禁令,不敢擅自做主。我也觉得这是个机会,等于是不花钱的广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不说出方兵的名字,我们可以用化名,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可以稍稍变化一下,就算我不说出实情,他们也不会去调查。我还可以要求把我的脸打上马赛克,这样一来,除了我们这几个人,看电视的人根本不知道谁在找谁,何况,长乐坪人很少看这个频道的电视节目。你觉得怎样?

    鉴于我目前居无定所,这封信你就不必回了。

    这个李安生,没想到他还这么死心眼,说到底,他又有多大责任呢?我相信,没有他的帮助,姐姐也是会逃走的,她才不会垂着两手乖乖地让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去。

    望着李安生漂亮的书法,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下一次露面,对我而言,将是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电视画面。

    有一天,大清早就有人敲门,我仔细理好衣服,遮盖好自己的身体,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撩起豆灰色的窗纱,却是莫老师。

    “方圆,方圆,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有话说。我撩起窗帘,轻轻咳嗽了一下,他怔了一霎,终于弄清了声音的来源,他低下头,凑近窗户,我感到他看到了我的脸,可他猛地后退了一步,表情十分古怪。“你果然在家!”

    我没有反应,他只好接着说:“我给你转好学校了,你可以到别的学校上课去了,你开门,还有些细节我要跟你讲清楚。”

    我摇头,除非谁能给我施个魔法,把我的身体还原。

    “快别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学业,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前程赌气。”

    他的语气温和得让人忍不住流泪。我不会给他开门,他也没法进来,所以我才能望着他毫无顾忌地流泪。

    “要是放在以前,我早就砸开门冲进来了,现在我学乖了,就算砸门,我也会把派出所的人叫来,当着他们的面砸你的门,免得又惹出一身说不清的冤枉。”

    莫老师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冲莫老师摆手,同时放下窗帘。

    似乎是要更换下水管道,这是一栋老式的五层公寓,经常会发生下水管道堵塞的事情,很久以来,就听说他们在联名向某个部门提出书面抗议,看来这回终于有结果了。

    非出面不可了。我对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家不换。”

    “你不换也得换,否则整个单元都不能换。”

    “我们家的下水管道没有坏。”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又不要你掏钱,免费给你提供方便,还推三阻四,真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家不需要。”

    “那也不行,你家不需要人家还需要呢,谁让你家住一楼的,你要是住顶楼就随你便。”

    人越来越多了,不光是这栋楼的人,不光是邻居们,还有市政部门的人,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而且轮番冲过来,透过窗纱缝儿往里看。

    我向莫老师招手,让他去跟那些人说,十分钟后,自己从大门进来。

    我需要几分钟搬开堵在门口的桌椅,还需要处理锁的问题。锁是极轻极轻地拧开的,卫生间的门,厨房的门,统统都给他们开着,然后,锁好大卧,轻手轻脚地躲进我和姐姐的卧室,再把门反锁起来。

    稍后,我听见有人进来了,似乎不止那几个施工者,很多人,脚步杂沓,人声喧哗,桌椅拖来拖去,嘎嘎作响。他们弄了很久,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直到中午,人声才慢慢消退。终于,最后一阵脚步声也消失了,门锁发出卡嗒一声,屋里重归寂静。

    又坐了好一会,确信屋里再也没有人了,才站起身来,轻轻拧动门把手,从门缝里向外看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地上印着一只只肮脏的脚印。首先得去卫生间里拿墩布。

    一个人突然站在我面前,嗡的一声,仿佛脑袋遭到重击。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早该想到他会悄悄留下,跟我谈转学的事。

    他似乎比我更受刺激,我看见他手上那个棕黄色的文件袋猛地抖了一下,然后就飘飘悠悠掉了下来,在白色地板砖上滑出好远。

    他在我之前哭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挤着鼻子,眼泪哗哗直掉,似乎他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切洋葱。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我早就成了个活死人。”

    他似乎特别想为我做点事,他问我饿不饿,渴不渴,又问我想不想吃水果,还问我想不想吃肉,他一定要给我倒杯水喝,他拿起杯子,还没走到水瓶跟前,杯子竟无端端掉了下去,玻璃碎在地砖上的声音惊心动魄,却也清脆好听。

    他在这里呆到傍晚。他坚持要给我做顿晚饭,并且专程跑了一趟菜场。吃完饭,我说:“你问吧。”我看得出来,他一直都想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的眼睛很会说话,但我装着没看见。

    “如果你现在不想说,那就以后告诉我,如果你以后也不想说,那就永远不要告诉我,但有一点你得听我的,明天我陪你去医院,你一定得去医院。”

    不,我得说出来,我不能让他把我想成那种轻浮的女孩,我试了几次,无法启口。也许我独居太久,已不会表达,也许我写信成癖,在这样的薄暮时分,在眼泪一触即发的脆弱时刻,我突然冒出了用笔告诉他那一切的欲望,我可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用笔写出来,我可以用笔来避免那些丑陋的发音,那些令人难堪的字眼。

    我在信笺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若我今天告诉你某件事,你能否发誓一辈子替我保密?”

    关于那四个人,关于那件事,他都知道了,他长久地看着我写下的字,不相信那是真的,不相信生活中真的会发生写在便笺上的事。那一刻,他看上去比我这个学生还要单纯。

    他坚持要报案,然后带我去医院,我说那好,你等于是要我立即去死。我拉开抽屉,给他看一根干干净净的麻绳。他一看,眼泪又冒了出来。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提报案的事了。

    他说我的身孕至少有五个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肚皮一天天发紧,浑身沉重无力,而且我恨它,好多次我梦见自己在磨刀,我把菜刀磨得锋利无比,然后在绷紧的肚皮上轻轻一划,嘣嘣两声,就像杀西瓜一样,皮肤应声往两边裂开,一个古怪而丑陋的东西跳了出来,朝我眨着同样古怪而丑陋的眼睛。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把我押来的,他反绑着我的双手,再给我披上一件外套,像押犯人一样把我押到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知道这里离长乐坪很远,我们整整坐了一天汽车,一下车,我就听到了这种从没听到过的口音。

    在路上,我几次试图逃跑,有一次,汽车停下来加油,我猫腰躲进路边一个小店里,直到汽车开出加油站,正在庆幸自己终于脱身时,没想到一抬头就遇上他等候已久的目光。我说:“你没必要管我,你对我没有丝毫责任,你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以前可以,但现在不行了,除非我没有到你家里去,除非我没有看见你的样子,除非你没有告诉我那件事。”

    “我告诉你并没有向你求助的意思。”

    “我的身体对外界的信息有自己的处理系统。”

    “我知道,我的遭遇激起了你的同情心,激起了你的良知,但你想过没有,我还有自己的尊严,你无视我的意愿,对我滥施同情,横加干涉,就是在损害我的尊严。”

    “你的尊严是什么?抽屉里那根麻绳?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宝贵的,珍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尊严。”

    “我的生命,我有选择的权利。”

    “你把死想得太简单了,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否则,你的麻绳为什么迟迟没有套上脖子?我相信你拿出它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相信你有充足的理由,把那个日子一推再推。”我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他接着说:“不单单是你,任何人都是这样。”

    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稍稍好过了点,我真的不是怕死,真的只是想再看看“李安生频道”,说到底,我心里记挂着姐姐。

    我们住进了一间租来的房子,他请人帮忙租的,他说这里有他一个大学同学。我的两手被缚在后面,只能直挺挺地坐着,他叫我别怪他狠心,在解决问题之前,他不会给我松绑。他还在担心我会伺机逃走。

    最终还是任他把我交给了医院。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出血了,一股鲜血蛇一样从下体流出,顺腿流到地上,又在地上爬行了很远。血让我们的想法在瞬间变得一致,我们风一般往医院赶去。

    整整六天,他守在医院里,晚上趴在我的床边小睡。我睡不着,我的生物钟早就乱了,该睡的时候无法入睡,只好去看他。我把他看醒了。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应该恨我姐姐,恨我们家每一个人,你应该看我的笑话,说些解恨的话,如果你那样做,我肯定非常理解。”

    “谁说我不恨?我恨得要死,但恨也是感情的一种。”他说。“恨让我时刻关注你们家,关注到你。”

    “看到我的困境,你应该感到快意才对呀,为什么还要出手相救呢?”

    他笑起来。“谁说我是在救你?我才没有救你呢,我是为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按你说的,我去看谁的笑话?我的快意如何体现?我的恨如何消解?”

    见我瞪着他,他接着说:“真的,如果你感到不安,你完全可以这么想,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揣摩他这话的真实性。

    他在拉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几乎是我的两倍。这是我有生以来,被一个男人抚摸自己的手,正要心潮涌动,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抚摸我的手也可以消解你心中的恨吗?”

    他笑了,在我手上打了一下说:“你该剪指甲了。”他起身去找护士,不一会就拿来了一把指甲剪。

    我问他为什么不调走,离开长乐坪这个让他难受的地方,他说他不能走,尤其是现在,他哪也不能去,否则他会一辈子不干不净,走到哪里都是个脏人。

    我又开始感到不安,我说:“要不这样吧,你就把我的事传扬出去,你就说我跟一个男人好,怀孕了,还做了引产手术,反正这也是事实,不算撒谎,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说那四个人的事,你就说我早恋,恋出问题来了。”

    他不吭声,怪怪地看着我,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我继续说:“这样一来,你对我们家的仇恨就抵消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离开长乐坪这个鬼地方了。”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卑劣无耻的人?你在伤害我你知道吗?比你姐姐对我的伤害还要大。”

    他说完就出去了,比哪一次出去的时间都长。

    正当我以为他生气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地方时,他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个小纸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

    出院之后,他并不急着回家,他说他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办。

    也许怀孕让我的感觉系统出了问题,我的身体远远不如意识对害羞灵敏,我意识到这样有点不妥,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妥之事又岂止这一桩?每天夜晚,我早早地爬上床,拉过被子,背朝莫老师的地铺,竟然很快就能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房东做早餐的声音将我吵醒。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同室而眠,但我根本不知道莫老师何时上床,何时起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