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下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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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却认为,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接待办主任对姐姐真不错,接待办没有自己的职工宿舍,机关工作人员的宿舍由政府行政部门统一管理,行政部门的人可没领略过姐姐的特殊贡献,在他们眼里,姐姐不过是个刚刚招进来的小青年,根本就没有资格分到职工宿舍,接待办主任竟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在政府设立的内部招待所替她弄了一间僻静角落里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条件不错,卫生间什么的一应俱全,窗外假山喷泉,绿树环绕,还有清洁工定时过来打扫,这样的房间,本来是留给领导干部过度用的,新调来的领导干部,家眷一时过不来,住房也还没装修好,就先安排在内部招待所过度,也就是说,姐姐享受了领导干部才有的待遇。可姐姐却说我只顾观察表面现象。“你以为他这是真心为我好吗?他这是在讨好领导,因为新阳光那件事,领导当场表扬了我,所以他就想做给领导看看,他不是在对我好,而是在拍领导的马屁。”

    “你怎么知道他这样做,不是对你好而是在讨好领导呢?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往阴暗的方面去想呢?”

    姐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是个没有眼睛的人,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瞎子。”

    事实上姐姐很少去住那间房子,除非是加班时间太长,夜太深,不方便回家,才去住个一夜两夜的。但姐姐却认为理所当然。“空在那里也无所谓,我需要它证明我的地位。”

    姐姐在接待办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了,但她又有了新的不满足,接待办一部分人是从政府机关派过来的,保留了公务员编制,拿的也是公务员工资。姐姐注意到,公务员工资比一般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工资要高得多,福利也好得多,就想,我为什么不能是公务员呢?“难道我应该永远跟他们保持这种差距吗?”姐姐不甘心地问自己。她很快就打听到,晋升公务员是需要考试的。

    过了一段时间,姐姐拿来一份考卷,放在我面前。“哎,你们莫老师不是很有学问吗?让他帮我做做这份卷子,我可没时间去做这些小事。注意,千万要保密,别让任何人看到这份考卷。”

    她知道莫老师会帮她这个忙,因为在这之前,她也帮过莫老师忙。他们俩能互相帮忙,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莫老师的“希望英语学校”赚钱太慢了,学费低廉,周期又长,房租又高,莫老师说他等于在做公益活动,在做英语普及工作。他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为他除了养活自己,还要按时付给儿子生活费,儿子的生活迟付一天,在财政局工作的前爱人就会跑到学校来扯皮。“拿钱来,别想赖帐,别以为离婚就能离掉责任。”有两次,他拿不出钱来,她就站在教室门口不走,结果,学生们走了大半,留下来的学生开始替他凑钱,好不容易凑足了,她一把夺过那些钱,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当然,我也是那留下来的学生当中的一个。

    还是姐姐提醒了他。姐姐是通过我提醒他的。“我要是他,我就开个书店,专门对付各种考试的书店,像他这种人,也只能开开书店,虽然赚不了太多,糊口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我把这话传给了莫老师,没想到他还真采纳了这条建议。

    书店勉勉强强开起来了,但一直半死不活。姐姐说:“没想到他这么没用。”然后,她就开始插手他的事。

    姐姐一出手,就扭转了书店的命运,她先到长乐坪最好的饭店订了一桌,再派司机把附近几所学校的校长和老师接了过来,又把莫老师和我也叫了过去,姐姐拿出接待贵宾的架势,训练有素地将他们殷情招待了一番,酒席还没结束,那些人就一口答应下来,既然在哪里买书都是一样掏钱,以后他们不妨就指定莫老师的书店为他们学校的定点书店,教科书,所有的辅导书和参考书,以及习题之类,全都到莫老师的书店来买。姐姐说:“我们保证千方百计搞好服务,既不让大家为今天的决定丢脸,也不让大家吃亏。”姐姐说着就掏出了一大把红包,一人一个强行发到每个人的手中。这让我和莫老师瞠目结舌,这是我们想都没想过的细节。姐姐用眼神制止了莫老师想要做什么的企图,莫老师只好乖乖地坐着不动。我注意到,一直到席终人散,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姐姐,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而姐姐,她自始至终不朝我和莫老师的方向看。

    客人们终于尽兴而去,莫老师赶紧掏钱,他怎么好意思让姐姐既帮他拉关系又替他掏腰包呢?可姐姐拦住了他,她不要他的钱。

    “如果说以前我无意中伤害过你,现在我们两清了,我并不是认错,我还是那个态度,我没有错,但我对你后来的遭遇心存歉疚,那是我没有料到的。”

    姐姐说完,就去服务台结了帐,扬长而去。

    可以想象,莫老师做那份卷子有多认真,只用了两个晚上,他就把它做好了。至少可以打九十分。他很肯定地说。

    姐姐说我过着书虫的生活,但我乐在其中。

    借助一本英汉大词典,我一段一段结识了那本书,以及书里的动物。我慢慢喜欢上了书里的这些动物,的确,它们比人类生活得更加艰难,但它们比人类简单有趣,而且它们各有各的特殊本领,它们凭着这本领在大自然生存,互相之间并不嫉恨。从这点来说,人和动物是很不一样的。

    没想到我还可以帮姐姐一点小忙,有时她带回一些短小的接待致词,让我给她翻译成英文。这两年,因为长乐坪某个项目成了世界银行的支持对象,政府开始接待外宾了。我不相信姐姐不会这个,她上过大学,这点英文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太忙了,自从去了接待办,她每天早出晚归,随身小包里总是装着毛巾牙刷和内衣,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当天晚上能否睡觉,睡在哪里,她像一名精神抖擞的野战军,时时刻刻走在行军的路上。

    有一天,她让我把那段英文读一遍给她听,我读了,她静静地听着,片刻,她让我再读一遍,我又读了。她把纸片拿过去,不出声地看了一遍,突然小声向我问起一个单词的发音,我告诉了她,她机械地读了几遍,不好意思地说:“英语就像乐器,三天不练就生疏了。”

    我随口说:“以后我们在家里用英语对话吧,你工作上有这个需要,我也需要一个练习口语的环境”

    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找你同学练习去吧,我可没时间陪你。”

    可她有时间做头发,她的头发光滑乌亮,一丝不乱,看上去平淡无奇,实际上那是每天晚上下大功夫打理出来的,她的手也保养得很好,她往手上涂一种东西,用保鲜膜敷一个小时,再搽上一种东西,然后戴着手套睡觉。她说衣服可以穿得暗一点,妆可以化得淡一点,但双手一定要纤巧精致。她的工作性质决定她必须经常握手,在别人的目光逼视下用餐,跟人挥别,传递东西,她的手成天处在挑剔的目光之下。“可以说,我的手就是我的工具,我的名片。”

    可我觉得姐姐并不喜欢跟人握手,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一遍一遍地冲。我提醒她,已经很干净了,再洗下去皮就要破了。她厌恶地说:“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一双手不是汗津津的,就是粘乎乎的。”我说:“你可以不跟他们握手嘛,干嘛一见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去。”我在电视上见识过她的接待工作,只见她紧跑两步,向前倾着身体,日本女人似的把手伸向一位大脑袋粗脖子的官员,当然,她不是主角,镜头很快就罩在大脑袋脸上不动了,他才是主角,他眼睛向下扫了姐姐一眼,微笑着上了恭候多时的小汽车。

    “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姐姐疲惫地坐下来,让我给她倒杯水,顺便给她削个水果。她越来越喜欢指使我了。“为什么你越来越蠢?”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满脸不屑地望着我。

    我一点都不惭愧,在姐姐面前,很少有人不露蠢相。

    “你不能再跟那个姓莫的在一起混了,他本来就是个蠢蛋,他会把你也带蠢的。”

    “别忘了他曾经是你老师。”

    “老师就没有蠢蛋?多呢,教龄越长,变成蠢蛋的可能性越大。”

    她又开始打量自己的双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细又长,手掌却又薄又小,当她撒开五指时,我担心她的手指会从手掌上掉下来。

    一天中午,姐姐火急火燎地把我从学校叫回来,交给我一张欢迎词,让我在一点钟以前将它翻译成英文,看看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我说你自己翻译一下还快些,何苦为这点事跑一趟呢?

    “我没时间。”她说完一头钻进了卫生间。她大概又去打理她的头发去了。

    欢迎词很简单,不具任何专业性。刚刚翻译完,姐姐就出来了,她看了一会,要求我像以往一样,给她朗读一遍。我不愿意了,下午归我给那几个初级学员上课,这是莫老师新近分配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正式成为莫老师的教学助理。

    姐姐脸上闪过一丝焦急,甚至还有恐惧,但她马上把脸一板。“我的事不做完,你休想出这个门。”可能我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马上换了种语气。“就一小会儿,三分钟,也许只要两分钟,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真是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我读一遍给她听呢?难道她对自己的朗读不自信?难道她的英文还不如我?天哪,她正看着我呢,幸亏我还延用着母亲在世时的长留海披肩发。

    也许是想开个玩笑,也许是一不小心的误读,总之,我并不是成心要试探她,我将精神(sprit)这个单词错读成了春天(spring),很明显的错误,我瞟了一眼姐姐,她浑然不觉。读完了,我将稿纸交给她,她主动要求读一遍给我听,结果,她跟我刚才一样,把精神读成了春天!

    “姐!”

    我叫停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在工作中出丑,不能让她到外面去出洋相。我只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她的脸迅速红了。

    姐姐红脸,难受的却是我。“没事的,误读这种事常常发生,就算读错了也没人听得出来,也许那些人并不在专心听你致欢迎词。”

    “方圆,其实,我根本没上什么大学,那张文凭是我买来的。”她说完这句话,脸顿时由红转白,直至苍白无血。“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没时间了。”

    下午给初级班的课我请假了,我本来没准备请假的,可当我快要走到工人文化宫门口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击倒。这个下午,我没办法把姐姐的形象撂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情,我没办法不去想姐姐,就是说,整整四年,姐姐并不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她的生活可能并不像一个学生那么简单,毫无疑问,她用一本大红的毕业证书作为瓶盖,密封了她的四年流浪生活,整整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一定吃尽了苦头,可她为什么不肯透露半分呢?

    我来到火葬场,我想和母亲谈谈心。我听说在鬼的世界里是没有远近之分的,不管多远,只须一阵风,鬼就能从这个地方到达她想去的另一个地方,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母亲能去南边看看,回来告诉我姐姐那四年到底在干些什么?我不是对她的秘密好奇,我是对她的经历好奇,我想了解她的苦难,我想安慰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她的痛苦不问不闻,对她的伤痕视若无睹。

    母亲在照片上微微侧面,看了一会,我发觉她的表情像一个禁声的提醒,似乎有人在她的另一侧睡觉,而她正在守护她。

    也许今晚,也许其他什么时候,姐姐会告诉我她在外四年的经历。可是,如果那四年是一个大疮疤,而且正在愈合,我有没有必要让姐姐再去掀开它呢?如果我不用一个见鬼的英语单词的发音去揭穿她,她会把那四年密封一辈子吗?

    等到很晚,姐姐都没有回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有点紧张,难道她也在为应不应该揭开那四年的真相而犹豫?

    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餐桌边睡着了。

    已是凌晨两点多,她却精神抖擞,双眼发亮。“你还没睡?”她的声音也透着莫名的兴奋。

    看来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而我却为之煎熬了一个下午,以及整个晚上。

    她问我为什么不睡,不等我回答,便向我展示她今天的收获。她说她今天被某部门特邀,去接待一群生意人,除了红包以外,另外得到一个小礼品,她打开一个小盒子,取出一条铂金项链,以及一副同样质地的耳环。她要把项链送给我,耳环她自己留着,她说小姑娘不要戴耳环,会显得老气。她忘了她大我不到两岁,可她却称我是小姑娘。

    我把项链绷在手指上旋转,转了很久,很突然地问她:“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在外面的日子?”

    “什么外面?噢,你是说我离家出走的那几年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在外面吃过苦。”她望着我,轻轻啜饮了一口水,接着说:“也享过福。”

    “那个毕业证……真的是买的?”

    “是啊,好多人都买,我为什么不能买?我需要它,而且我并不用它干坏事。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英明的,没有那一纸文凭,我就不能进接待办,而我在接待办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你看,我的假文凭于公于私都很有贡献,比那些真文凭还管用,还有价值。”

    我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她的一番辩解面前崩溃了。

    她到她的卧室去了,不一会,就听到她放水的声音,这个夜晚,她不会再出来了,即使出来,也是披着睡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奇怪,她一穿上睡袍,表情就变了,就不是白天那个人了。

    晋升公务员的计划还没有结果,姐姐又开始向另一个目标发动了进攻。

    那天深夜,姐姐挟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把我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快,让莫老师帮我准备一份竞职演说,我要竞选接待办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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