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不是正准备报考公务员吗?”
“谁说一次只能抓一只鸭子?”她随手拿起我放在床头的镜子,抽掉发簮,抖开自己的长发。
我提醒她。“这样一来,你会再次成为那些人嫉妒的对象。”姐姐是接待办资历最浅的员工,一个初初入行的毛丫头,现在却名声在外,到处出风头,本来就惹人嫉恨,现在还要竞聘副主任,那些人难道不想扑上来掐断她的脖子?
“你不懂,等我当上了副主任,那些人想嫉妒我也不敢嫉妒了,她们现在之所以嫉妒我,说到底就是想欺负我,所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当上副主任,高出她们,哪怕只是一毫米,她们也会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姐姐更迷恋副主任的另一些东西,比如可以在宾馆饭店签字,可以有自由支配的车辆,可以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电话,还可以有名片,名片上印着堂堂正正的头衔,每天往外发送。何况还有人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忠心耿耿地当自己的小听差!
姐姐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还得去找个坚实的靠山,在这里面混,没有靠山可不行。”
我装出一副内行的样子说:“上次接待北京首长的时候,那个副市长不是表扬过你吗?不会有比副市长更好的靠山了。”我一直想跟她搭上话,想尽量表现出跟她还有共同语言的样子。我相信这个主意是无可挑剔的。
“你的脑瓜子总是不够用!”她对我的看法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上次的活动是他的主策划,他立了功,干部一立功,就要被提拔,所以他马上就要调走了,当不了我的靠山了。不过不要紧,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总会有属于我的机会的。”
接待办的岗位竞聘正式开始了。姐姐果然在四个竞选人中脱颖而出,正式被任命为接待办副主任。后来,有人慢慢透出风声来,姐姐在竞选中本来是处于劣势的,但进行到一半,会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就是传说中可能会调走的副市长,在那次重大接待活动中表扬过姐姐的副市长,不知何故,他突然对接待办的改革举措十分感兴趣,竟从百忙当中抽出时间来到竞选现场,他一出现,姐姐的投票情况顿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在第一轮投票中,姐姐的票数屈居第三,第二轮投票时,姐姐的得票数还是稳在第三,连姐姐自己都以为无望了,可在最后一轮表决中,姐姐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全票。人们注意到,竞选结束时,副市长特地走上前去,久久握住姐姐的手,祝贺她竞选成功,并预祝她为长乐坪的接待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从那天起,整个接待办,甚至整个机关大院,再也没有人扯着嗓子叫她方兵,叫她小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不折不扣的方主任,他们连那个副字也给她省略掉了。
姐姐提议小小地庆祝一下。“我们应该喝点酒,闹一闹,去去以前的晦气。”
我们不去外面的餐馆,而是把酒菜叫到家里来。“外面不能喝醉,也不能说酒话,在家里就不同了。”她提醒我,她是个没有酒德的人,她喝了酒可能会发发酒疯,她让我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不用说,她在四年的流浪途中学会了喝酒,尝到了喝酒的乐趣,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张罗庆功宴,打电话订酒菜,和我一起外出买水果,买各种我们爱吃的零食,趁我不注意,她往购物筐里扔进了一包烟。
庆功宴在傍晚开始,姐姐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我提出摆上父母的碗筷,她摇摇头。“别来那些虚的,我只是想让我们自己快活一下。”她打开酒瓶,红色的酒液冲进酒杯,转瞬间平静下来。
“这个世界上,我们是两个幸存者,我们应该先为自己仍然活着干一杯。”
这个提议我接受,所以我喝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姐姐斜了我一眼,说:“再喝一口。”我轻轻抿了第二口。
“喝下第三口,你就会爱上它。”姐姐点上一支烟,十分熟练地吐出一个烟圈,我看得呆了过去,她抽烟的样子好看极了,就像漂亮的手跟漂亮的手套一样吻合,丝毫不觉得做作可恶。
姐姐很快就进入独自饮酒作乐的状态,她站起身来,取下发簪,摇摇脑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从后面看,烟雾仿佛来自发丛。她不要酒菜,从长乐坪最好的酒楼叫来的菜肴她看都不看一眼,她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这样的时刻真是难得啊。”她有点陶醉地说。
我慢慢习惯了葡萄酒的味道,可我并不喜欢它,我勉强啜饮着,以此陪伴着独自抽烟的姐姐。
“其实,我这样的人就该打进主流,别以为那里真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简单得如同小学一年级的算术,我只要一睁眼,什么都看在眼里,根本用不着绞尽脑汁揣摩来揣摩去。当官是干什么的?当官就是琢磨人的,恰好我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说,我不当官还能干什么?”
“可你别忘了这不公平,要是有人知道了你的特殊本领,你马上就会没有立锥之地。”我再次提醒她别忘了保密。
“没有不公平,造物主设计出来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老虎那么厉害,可它只能呆在森林里,人比老虎更厉害,但人一进森林就胆战心惊,我是比别人多一点方便,但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活的,我必须对你的一生负责,我必须同时活出两种人生来。”
她接着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翻译学院一事快有眉目了,我很快就可以到翻译学院读书去了。“现在去读大学正合适,早了不行,迟了也不行。”
我问她为什么。她解释道:“早一点的话,我还没有能力帮你联系学校,你也没钱付学费,现在正好,我也帮得上你了,莫老师也帮得上你了。书店生意还不错吧?我不能白白地帮他,他现在供一个大学生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凭什么要他供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勤工俭学。”
“算了,我一看就知道,你爱上他了,但我并不反对,在你这个年纪,偏偏你又是这种处境,这是很正常的,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个过度,你相信我,你们根本不可能。”
“瞎说。”我本应该跳起来予以反驳甚至厉声斥责的,但我却只含含糊糊喊出了这两个字。
“就算不提这回事,我帮过他,他也应该回过头来帮帮你,这才符合游戏规则。别提什么勤工俭学了,好好给我专心读书,说不定你还真是块读书的料。到了大学,人要变得聪明一点,眼界要宽一点,要学会慧眼识人,要多替自己的将来想一想。”
“我看你已经喝醉了。”
“醉?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刻了,你的路子就是这样,读完大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工作,成家,彻底离开长乐坪这个鬼地方,你在这里是没法呆下去的,先不说别的,你自己心里就有阴影。”
我不知道这路子是否适合我,我只知道,莫老师已经替我安排了另外的路,我们班每个学生都有各自不同的路,都是他替我们安排的。
姐姐果然喝得酩酊大醉。开始她还能端着杯子说话,大声嚷嚷着,后来渐渐不嚷了,她歪倒在椅子上,深深浅浅地喝了一会,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去安抚她,她一掌推开了我。我坐在她的对面打量她,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眼泪泡湿了她的脸,这使她看上去别有一番惊人的美丽。正当我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她又将杯子举到了嘴边,杯子是空的,她就去咬杯口,玻璃在她嘴里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我担心她会咬破玻璃,并且吃下去,就去夺她的杯子,可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响亮地抽在我脸上。
“滚开!讨厌!本姑娘今天休息,天王老子也别想。”
为防止她再吃玻璃,我想方设法将她手上的杯子换成了塑料的。“倒酒!”她突然大声嚷道:“给我倒酒!”我只好给她倒上。她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趁机走了。我希望只剩她一个人时,她能慢慢安静下来。
我却无法入睡。
不用问,姐姐在外面过了含混不清的生活,男人,夜生活,饮酒作乐,也许比这更糟,只会比这更糟,在泥污中认识了一些肮脏的世故,再加上她天生的慧眼,她整个人成了肮脏与智慧的组合,这样的组合也许很有力量,说不定她将来真的能够所向披靡,真的能把长乐坪踩在脚下,但这样好不好呢?我无法回答。
莫老师建议我去一个著名的涉外旅游公司应试,连怎么报名都替我打听清楚了。我觉得这事很渺茫。姐姐的态度不屑而古怪。“有可能吧,就看你的莫老师有没有这本事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让你给他带来生源。从这点来看,我估计他会尽全力。”
四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那个面试大厅。
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坐了许多人,我们一进去,那些人的目光就刷地一下射了过来,就像某种硬物劈头盖脸砸过来一样,我的脑袋嗡地一阵轰鸣。莫老师指指一个地方。“我们先去坐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揪着那声音的尾巴,勉强跟在他后面。我感到双腿仿佛踩在棉花上。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考生跟我说:“听说他们这次录取的比例很小,几乎是五百分之一。”
我木然地点点头。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过来试一试而已,你英语过了几级?”
我慌乱地看了她一眼,我发现我对她的问题一无所知。
“她没有考过级,她的英语是自学的。”莫老师替我答道,然后凑近我的耳边说:“你要开口说话,跟人交流,一来探知别人的底细,二来缓解紧张情绪。”
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看看旁边的考生,还是说不出话来。
一些人在嘤嘤低语。“去年的雅思你考过没有?我差一点就过了。”“我考过托福,但没去成,家里没钱,只好出来工作。”“我的口语应该没问题,我曾经在电视台主持过一档英语节目。”
我相信莫老师也听见这些议论了,他开始鼓励我。“你有你的优势,你做过那么多翻译,你的词汇量是我们学校最大的。”他说这话时,眼睛飞快地从我脸上飘了出去。
我一忽儿感到燥热,一忽儿又感到手脚冰凉。
一阵骚动,坐着的人突然都站了起来,面试开始了,戴着工作牌的人叫出一个号码,一个考生应声走了进去。大约十分钟过后,那个考生满脸通红吐着舌头走了出来。又一个考生被叫了进去。
我看看自己的号码,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我了。有东西爬过我的脸颊,伸手一摸,竟是汗珠。
莫老师递给我手绢,轻声说:“别紧张,我心里有数,要不我也不会大老远带你过来,你就当是我们俩在上英语课。”
我点头,汗珠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淌。
站在我前面的人进去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急,怎么回事?在进大厅之前,我明明去过卫生间的呀,不由得想起前两次劣迹,现在的感觉与当时何其相似。我急着去卫生间,莫老师却一把拉住我。“好了,下一个就是你了,来,笑一笑。”
“不。”尿意更急,我开始发抖。
“别紧张。”
“我想……我要……”很多人盯着我,我说不出口,只能咬着嘴唇,试图拨开人群往外挤。
“方圆!”莫老师大喊一声,与此同时,通往考场的门开了,有人在那里大声叫起了我的号码。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热流在那里喷射而出,我感到我的肉体正在訇然崩溃。我情愿此刻我已经死了,情愿我正走在去地狱的路上,情愿我正在被人千刀万剐﹍﹍只要我不是站在这里,不是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天!我居然当着那么多人尿裤子了,我又尿裤子了,我清清楚楚听见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也闻到了那股渐渐弥漫开来的热乎乎的味道。骚动声像一锅煮沸的水,越来越响,越来越宽阔。与此同时,我的号码像旗帜一样,再次高高飘浮在喧哗之上。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时,我们已经坐在长途汽车站里,我穿着新裤子,是莫老师买来的。我依稀记得这中间我们一直在跑,他拉着我,先是跑进了商场,然后跑进了商场的洗手间,再然后跑进了出租车里。
我的手一路上被莫老师牢牢地拽着,因为我不停地嚷着“让我去死”。
他拉着我的手,直到上车,直到长途汽车开开停停地出城,拐上高速,全速行驶,他才松开。终于解放的手,通红一片。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记得你,都过去了,像风一样吹过去了,忘了它吧。”
我重新流泪,在马达声里呜呜地哭。莫老师把我的头按在他怀里,我的哭声被他的胸怀吞吃了。
这是最后一班车,汽车开到一半,天就黑了,窗外漆黑一片,车厢内也是漆黑一片。在这样的黑暗中,我突然不害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我甚至很想重新冲进考场,假如考试大厅没有那么多人,假如考场设置在黑暗中,那该多好。
“我们还有下一次,一定会有。”他又握着我的手了。
“不会有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老,一场流产的考试把我变老了,我像个饱经世事的老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结局,我,方圆,再也不会有任何考试了,再也不会在人多场合大大方方地展现自己了,我将再也尝不到考试带来的变化,再也尝不到表现欲得到满足带来的愉悦。
连告别都没有,下了汽车,不管莫老师在后面如何叫我的名字,我在昏暗的街灯下疾步如飞。真正的打击现在才开始,我想起今天清早从这里出发的情景,那时我想,回来的时候我可能是另一种身份,我的口袋里应该装着那个大公司的聘书,而不像现在,口袋里除了用来揩眼泪的纸巾,什么也没有。我根本没想到可能是这个结局。
姐姐不在家,她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可她却不在家,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考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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