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下部(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独处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干那件事,很久都没有干那件事了,不能等了,几个小时,几分钟都不能等了,现在就想写信。写给谁?不知道,坐下来,打开台灯,铺开信笺,自然就知道了。

    莫老师你好!

    果然是这样。这句话不是来自我的脑子,而是来自我的笔尖,我的笔知道我今晚要说点什么。

    莫老师,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因为我今天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可你知道吗?我也看不起你,真的,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如果你想把振兴学校的希望寄托在我这种人身上,那只能说明你没眼光。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的所有底细你都清楚,你该知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从身体到灵魂,从外表到内心,我都无可救药,我彻底废了,难道你连这也看不出来吗?

    某种程度上说,我今天的出丑,你也有一部分责任,我对你的教学不自信,我不知道你到底教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人家雅思也考了,托福也考了,级别也考了,我却什么都没考过,不仅如此,那些玩意儿我连说都没听说过,我一听人家的那些议论心里就垮了,这种心态下,就算我进了考场,我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出来。

    我不会再去你的学校了,我不会跟你一起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的学生队伍吧,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还有,我希望你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行事,不要因为我不去上你的学校了,你就把我那些事都说出去,当然,嘴是你的,你说什么我无法控制你,我只能以死来向世人表明,你所说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如果你毫不畏惧再背上一条人命债的话,你就随便说去吧。

    姐姐回来了。她一路走过来,像个丢盔弃甲的武士;放下公文包,放下钥匙,脱下高跟鞋,取下发簪。“考得怎么样?”她在摇散头发的间隙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她面前哇哇大哭。我原本没有这个打算,丝毫没有,可当我一眼看到她时,一切都不由分说。

    “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她后来告诉我,她一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和莫老师是吃了败仗回来的,她本来是准备说几句风凉话的,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朝我扑了过来。

    我跟她讲了那件丑事。我讲完了,她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了好久,突然一把将我拉过去,让我趴在她的怀里,她很苗条,所以她胸怀窄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体会温暖,还是在嗅取她的芳香,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一种昂贵的芳香。

    “别怕,姐知道了,姐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我照样来到学校。走在路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耻,昨晚我明明在信里说过,我再也不会上学了,再也不要上他的课了,可现在,我却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赶到教室,若无其事地擦起了黑板。

    没有人知道我们去应聘过。莫老师有意这么做的,每个学生的计划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莫老师进来了,我低下头去不看他,我为那封信感到羞愧。

    课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衣着时尚,傲然而立,像个女王似的向正在上课的莫老师微微点了点头。莫老师皱了一下眉,她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向我招手,要我跟她出去。

    “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还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

    “这算什么话?照你说的,我们这些学生也不是正规生喽?”

    姐姐不屑地转过头去。“我说过要送你去翻译学院,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停了一下,又说:“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去另一个地方。”

    姐姐将我带到医院心理咨询科。“你现在需要的是这个。”

    我拨腿就往外走。

    她扑上来揪住我。“有病就要治,讳疾忌医是最愚蠢的。”

    我奋力扳开她的手指。她紧跑几步,站在我面前,伸开两臂挡住我的去路。我不管,照直撞过去。眨眼工夫,我们就在医院门诊部大厅里打了起来。我一边打她,踢她,一边冲她大喊:“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连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你疯啦?我是在帮你,在救你。”

    我终于甩开她,跑出医院,跑上大路,我想回家,但我不想在家里再遇上她,于是,我折转身,往学校跑去。

    学生都走光了,莫老师一个人坐在讲台上,呆呆地望着空旷的教室。我一走,另外两个学生就站起来请假,他们一个在某处做小时工,一个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这两个人走了之后,又有一个人举手请假,说是肚子坏了,要上厕所。这课没法上了,情绪全坏了,上不下去了,他问他们,还有没有要请假的,索性一起来。果真又有两三个人举起了手。他挥手,让他们全走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望着被他们弄乱的桌椅发呆。

    “朽木也,不可雕也。”莫老师扔掉手里的粉笔头,对我说:“不包括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这些人当中最棒的。”

    “莫老师,我姐姐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逃跑了,我错了吗?你告诉我,我听你的。”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向我说起了他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医生。比如说我,如此低廉的学费,素质如此低下的学生,可我还在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好像他们是一群可塑之才一样,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我教学成瘾,我不能没有学生,不能失去讲台,除了当一名教师,我一无是处。教书是我的病,可不教书,我毫无疑问是个病人。”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将胳膊肘架上讲台,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病,其实我知道那是病,只是不想承认而已,我不想当一个病人,在医生面前可怜巴巴地讲述那些隐情,我不想对任何人讲起那些隐情。

    他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问我:“你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我现在不能回。”

    我也问他:“你为什么也不回家?你走吧,我可以留下来锁教室门。”

    “我们现在可算是同病相怜了,你有家不能回,我无家可归。”

    两个不能回家的人决定一起去吃晚饭。他要请我吃烧烤。这是最便宜的吃法,主食是它,菜也是它。辛辣的食物让人慢慢兴奋起来,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

    “听我说,你那不是病,会好的,不要相信心理医生,很多病人跟心理医生的关系最后都变得非常微妙,既依赖他,又恨他,因为你得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但他不一定能成为你的朋友。”

    他说得真好。我也告诉他:“你那也不是病,没有教学成瘾这种病,病是不可以乱发明的。”

    他突然笑起来:“说真的,昨天真把我吓坏了,你当时冲我喊了一句你还记得吗?你大声喊:‘救命!’好像你不是站在人堆里,而是不小心掉进了水池。”

    “觉得好丢人吧?”我垂下眼皮。“我以为我再也没脸见你了,没想到我还能厚着脸皮来上课,其实,在你面前,我早就没有秘密了,我所有的丑事你都见过,我在你面前,又透明又丑陋,说实话,你面对我时,是不是感到好恶心?”

    他一欠身,我脑门上挨了个爆栗子。我愣住了,他好像也吓了一跳,我们互相瞪了一会,他率先笑了。“这说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了,说明我们正在从师生变成好朋友。”

    我撇撇嘴。“我就不信,当你偶尔想到我姐姐时,心里没有后悔过跟我走得这么近?”

    他拿起一串烤辣椒,一口咬下一只,大嚼起来。“朋友和仇人,这两种人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你会常常惦记着他们。仇人变成朋友,陌生人变成朋友,两者比较而言,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痛痛快快地咽下去,接着说:“何况,你姐姐远远说不上是我仇人。”

    烧烤摊摆在一长溜树下,四月的微风一直不停地吹,炭火越来越旺了,孜然粉洒在肉串上,香味腾空而起,让人直冒口水。我们越吃越多,越吃越开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扔在桌上。“放开吃吧,还要什么尽管点,直到把我吃破产为止。”他在风中笑起来的样子,突然失去了年龄。

    我故意要了好多串烤辣椒,辣味冲进鼻腔,惹得人涕泪横流,我不停地吐着舌头,揩着眼泪。我知道有些眼泪并不是辣椒辣出来的。

    有一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李安生到我们家来了。

    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他穿一身白色的亚麻夏装,戴着墨镜,自称是老熟人。他的架势让我想起某个心有余悸的场面,就堵在门口,不让他进,他没办法,只好站在门外喊:“方兵,方兵。”

    姐姐出来了,一见他就笑眯眯的,好像他们有约在先,她一直在家里等着他似的。

    姐姐说:“我还你钱吧,你坐着,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来,拽住姐姐的手。“我可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提醒你,我们曾经有个约定。”

    姐姐甩开他的手。“哎呀,记得记得,你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翻小时候的旧帐。”

    我沏出茶来,姐姐接过茶杯,递给他。他顺势打量姐姐的手。

    “你的手怎么回事?指甲这么长,里面藏着多少细菌呀。”

    姐姐窘迫地缩回手,看了看说:“哪有啊,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的就不是这样。”他说着伸出手来,他的手干净白皙,泛着健康的光泽,指甲紧贴肉根。我记得他的工作是汽车修理,一个汽修工人,能有这样的双手,的确十分罕见。

    “你是怎么做到的?”姐姐忍不住惊叹起来。

    “每天下班后,用刷子沾上洗衣粉,拼命刷,身上也刷。”他看了看姐姐,眨眨眼睛,又说:“尤其是耳朵后面。”

    我看到姐姐慢慢红了脸。

    “你看,一次小小的卫生检查就把我变成了一个爱干净的人,后来又把你变成了一个诚实的人,所以说,检查还是有好处的。”

    姐姐的脸更红了。

    李安生告诉姐姐,他要离开长乐坪了,他在外面发现了更好的机会。“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他说:“因为我要督促你遵守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李安生,你在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我可以说出我看到的,但我也可以不说,因为我有这个自由。”

    “不,你没有这个自由,你必须说出来,否则你将失去你的双眼。”

    这几句话李安生是笑着说出来的。他站起身,戴上墨镜,向我们告辞。

    他走出好远,姐姐才吐了口气说:“好家伙!”

    我把这个梦讲给刚起床的姐姐听,她一听,重又躺了回去,肉红色的缎面睡袍以慢一拍的速度回归她的身体,她捂着嘴,打了个悠长的呵欠。她看上去慵倦不堪。

    “我敢肯定,李安生不久就要出现了。”她突然拿开手,望着我说:“我该怎么面对他呀,感谢他?怎么感谢?真是的,凭白无故栽给我这么大个人情,我怎么扛得起?”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悬念么?”

    她没理我的讥讽,她抬起胳膊,似乎在打量睡袍的袖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跟他搅在一起,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我实在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汽油味。”

    暑假到了。放假那天,莫老师留下我,让我帮他处理一些事务。他跟我说,今天他上的是最后一课,他想走了,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做了个象征筋疲力尽的手势。可他无法亲口对学生宣布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他想在他动身那天,拜托我去给同学们通报一声,就说他对不起他们,他没能履行一个教师的职责,没能把他们教到毕业。

    “你也曾经劝我走,不是吗?这回真的要走了。”他抚摸着那块校牌,在我看来,他脸上的笑跟哭没啥区别。

    “我们怎么办呢?”我想起我们这些参差不齐的学生,我们都以为一直走下去,多少会有些跟工作有关的事在前面等着。

    “你们自学吧,你可以给他们带个头,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他两手一使劲,校牌就下来了,教室门边留下一个长条形的白印子,像另一个没有名字的校牌。

    他说他要去一趟丰盛,那个有名的鬼镇,他说他一直都想去那个地方,他想去见见传说中的鬼,然后离开长乐坪,永远。这回不像吃烧烤那次,这回他脸上多了些陌生的表情。

    “你说过,在把苗苗那件事弄清楚之前,你永远不会离开长乐坪的。”

    “算了,想来想去,没有任何意义了,弄清楚了又怎样?我已经为它付出了代价,我就等着多年以后,在他乡听到长乐坪给我平反的消息吧。”

    我问他何时动身,他说还不清楚,他还有个刚刚开始赚钱的小书店,他想把它打理清楚,再转卖给别人,然后就动身。他想去湿热的南方,那里有一所私立中学,他有个同学在那里,他给他推荐了一个岗位。“别无选择啊。”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并不令他激动。

    一切马上回到从前,我不用外出,也不想外出,每天清早,我躺在床上,凝神谛听姐姐起床的声音,外出的声音,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我不起床,不吃早点,直到中午,才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莫老师推荐给我的书,随手翻开一页,往下看去。厚厚的英汉辞典早被我翻烂了,弃之不用了,它们全都被压缩,挤进了我的脑子,可是有什么用?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我的英语是闷在壶里的饺子,我不能用它去找工作,不能去人头攒动的大厅里接受面试,我只能坐在家里看看这些全英文的闲书,结识那些遥远而又不切实际的人物。

    到了傍晚,我开始盼望姐姐回家,她的高跟鞋踩上门前的水泥路,有一种特别的韵律和脆响,她掏出钥匙开门,叮咛叮咛的声音,像圣诞马车上的响铃,她推开门,轻风跟她一起挤进屋内,是青草和香水的混合味道。她照例对着我的房门招呼一声:“方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