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姐姐突然披着头发穿着睡衣撞了进来,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见到我,轻轻拍了拍胸口,吁了口气,慢慢走了出去。“吓死我了。”她小声说。
也许她做了个不好的梦。我这样想,接着看我的书,我渐渐颠倒了作息时间,夜越深越兴奋,白天却恹恹欲睡。
姐姐又进来了,她把手上的水杯放在我面前,顺手拿掉我的书。“跟我说说话,好吗?”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竟然有这种声音。
“我刚刚做了个梦,我梦见你走了,你跟我当年一样,背着个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喜欢我走?”
她伸手搂住我。“你哪都不许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就我们两个。”
“得啦,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男人来把你带走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不是没有那样的男人,是我没有那样的打算。”
“每个人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跟大家一样。”
“就算有那么一天,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的过去决定了我不可能有常规的幸福生活。”
我紧张起来,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屏住呼吸听她继续往下说,可她却打住了。我想引导她多说一点。“我也一样,你知道的,我也不可能有常规的幸福生活。”
“所以我说,你哪都不许去,我们永远在一起,就我们两个。”她到底还是不想提。
“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我们离开长乐坪。”
“可以啊,但我还要等一等,长乐坪还欠着我们家一笔债,等这笔债彻底勾销的时候,我们再走不迟。”
这太难了,债务庞大不说,还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但在姐姐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很简单,爬到所有人的头顶上,再在他们头上拉泡屎,一切就都了了。”
没过多久,姐姐兴奋地告诉我,关于还债一事,关于那泡屎,就快有结果了。“如果我成了市长助理夫人,长乐坪欠我们家的债不就可以了了么?”
原来,那段时间,长乐坪来了个交流培养的市长助理,所谓交流培养,就是说,他不会在长乐坪久呆,也许两年,最多三年,交流培养期一满,他就会离开这里,到一个新的地方任职,当然,交流培养过的干部大多数都会得到提升。按照长乐坪的惯例,市长助理被临时安排在内招一个大套间里,紧挨着姐姐的那个小套间。过了几天,姐姐塞给我一张报纸,我看到一则配有图片的新闻,一个是新到任的市长助理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赴水泥厂调研,另一个是市长助理在车间与一线工人亲切交谈。从侧面看,大约三四十岁,戴副眼镜,还没有发胖迹象。又过了几天,姐姐情不自禁地告诉我,她的邻居,那个市长助理,她昨天跟他见过面了。
“天哪,你跟他连面都还没见过,就在想着当市长助理夫人?”
她不理我的惊诧,却凑在我耳边说:“信不信由你,我们几乎是一见钟情,你就等着吧,我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姐姐又乐不可支地说:“没想到官场的男人居然这么朴实,对上眼没多久,他就告诉我,他老婆正在办理出国手续,他们会在她出国前离婚,所以你看,这回天上给我掉馅饼了,没等我提出来,他自己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可在我看来,姐姐所谓有预谋的勾引正在演变为热烈的爱情,她不止一次对我说,他长得真帅,是她见过的最年轻最帅的市长。她还恬不知耻地说,他很有魅力,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晚的他比白天的他更有魅力,她简直快要迷上他了。然后,她突然醒悟过来,觉得不该对我说这些似的。“对不起,不过也没什么,你迟早会知道那些事的,享受性爱并不是男人的专利。”我拉过被子,蒙住脸,她还在喋喋不休,我却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莫老师终于料理好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秋季,南方的学校已经开学了,原来他并不一定非要赶在开学时报到,他只是去接替另一个准备离开的老师。现在,他准备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去一趟丰盛。
“我也要去。”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同时为自己类似撒娇的语气感到惊讶。
“你姐姐不会同意你跟我一起去的。”
“关她什么事。”
“要是被那些人知道,流言又会满天飞……好吧,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我走之后,任它洪水滔天。”
我给姐姐留了张纸条,背上背包就跟着他走了。
半天功夫,我们就到了那个叫丰盛的小镇,是个极小极小的镇子,总共就一条街道,还常常撞进一两只迷路的牛羊。我们到来的时候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桂花香气就像蜂群似的成团成团在镇子上空滚来滚去,街道上,墙壁上,小店铺里,桂花香味像影子般无法推拒,出去走一圈,人的衣服上,头发和手指上,像是经过了特殊的漂染,香味久久不散。
我们在小镇边上找了个安静的家庭旅馆住下来。背靠小镇的两层小楼,面前是清凌凌的河水,旁边是一块不大的菜地,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独自一人带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一共只有两间客房,每个房间里都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一桌两椅,客厅和卫生间跟主人公用。“客人们多数都是像你们这样的情侣,两个人感情好,也就不在乎条件好不好了。”老板娘一边利索地铺床,一边絮絮叨叨。“你们就当是串亲戚来了,尽管随便些,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提。”我们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这难不倒我们,我们这对君子和淑女早就这样相处过了。
像所有的观光客一样,我们也安排了收集桂花的节目,将采来的桂花晒干,收好,带回去泡水喝,烧汤,烧酒酿元宵,甚至可以制作桂花酱。
收集桂花的途径有很多种,在树下拣拾,向主人讨要,以极低的价格收买,或者趁人不备爬上树去自行采摘。
我们一路讨论着收集桂花的办法,不多时便来到小镇边上的一个小山包,山上全是矮矮的荆棘和石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山脚直达山顶。站在这里,小镇全貌尽收眼底,接连成片的青瓦房,间或几栋灰色的小楼,疾藜般刺破那片青灰,在山顶上俯瞰下去,整个镇子如同一块破破烂烂的生水牛皮,随随便便地铺在青绿色的田畴上,完全没有走在街上时那种清幽闲适的感觉。旅游旺季尚未到来,游客十分稀少,整个小山包,几乎就我们两个人。
“很明亮的一个地方嘛,怎么会有鬼呢?真有鬼的话,它会藏在哪里?”
我望着一团团绿得发黑的桂花树说:“可能就在桂花树的树阴里。”从山包上看下去,桂花树没有丝毫绿意,密密麻麻,像散在镇子周围的芝麻粒。
“那好,我们就去见见鬼吧。”
他的意思是采集一些桂花回去,但他反对用钱去买。“我们可以向他们买些其他东西,然后让他们搭送一些桂花。我已经看中了有户人家挂在墙上的葫芦瓢,买回去在上面作画,再涂上清漆,既可以当水瓢用,又可以挂在墙上当工艺品。”
从山包上下来,我们直奔那户有葫芦瓢的人家。我站在场院边上,等着他去跟人家交涉。
“不,这个任务得由你去完成。”
“你知道我从不跟陌生人说话。”
“这正是我让你去交涉的原因,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熟人堆里。”
“我不需要什么葫芦瓢,那是你要的东西,你自己去交涉好了。”我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眯着眼睛,满脸鄙夷地看着我。“看来真的是稀泥巴糊不上墙。”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瞪他一眼,转身就走,我记得怎样走回我们租住的那所房子。
一直到走回住地,看见紧闭的大门时,才想起钥匙在他那里,而一大早,房东就客客气气地跟我们商量,她今天要带着女儿回一趟娘家,不能给我们做饭了,希望我们能够自己在外解决,或者自己动手在家里做着吃,厨房里一应俱全。
只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他回来。买那个葫芦瓢,顺便找人家要一点搭送的桂花,也许树下没有掉落的桂花,得爬上树去采,总之,一个小时尽够了。
一直等到近中午了,那个一手拿葫芦瓢一手抱桂花的人还是没有出现,他应该知道我没钱,知道我一个人没法解决午餐,为什么还要跟那家人哆嗦个没完。
阳光越来越厉害,我拆开门口那个废旧的纸箱,铺在屋檐的阴影下,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大门仍然锁着。怎么回事,他回来过,见我睡着了,又走了吗?不可能。赶紧爬起来,我得去那户人家看看。
大门虚掩着,如盖的桂花树静静伫立,不像有人在上面攀折的样子。再一看,那只金黄色的葫芦瓢还反扑着挂在砖墙上,也许他在那里觅得了午饭,镇边上的人家生活悠闲,下午两点吃午饭一点都不稀奇。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着他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脸酡红浑身酒气地走出来。人家肯定会拿出酒来招待他的,他也一定不会推辞,任何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不会推辞。
过了一会,一个戴着围裙的老妇人出来收拾晒干的衣物,她朝我看了两眼,抱着衣物犹犹豫豫地进去了。这样更好,她肯定会告诉他,有个人在这里等他,他马上就会出来的,说不定还会拿着筷子站在门边冲我招手,邀我进去。我当然不会进去,我不会像他那样,随随便便就坐到人家的餐桌上。
可他没有出来。又过了好久,老妇人出来了,她已经摘下了围裙,这说明午餐已经结束,家务趋于尾声,他该出来了。可她随手反锁了大门,拍拍衣襟走了过来。她要出去了,他不在她家里吗?我唿地站了起来。
老妇人走过我身边,看了我两眼,动动嘴唇,一声不吭走了过去。我感到喉咙里痒痒的,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我试了几下,终于喊出声来:“阿姨!”
她回过身,惊讶地望着我。“你在叫我吗?”
“你看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吗?穿一套牛仔衣裤的男人?”
“你是说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吗?你们走散了?”她关切地走了过来,脸上有隐隐的焦急。
“你看见他朝哪边走了?”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啊呀,你们真的走散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你们去过那个小山包吧?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是从来不去那个地方的,我们这里有个花大姐,专门迷惑男人,只要有男人去了那里,回来后肯定要迷糊好一阵子。”
“花大姐?”
“是啊,花大姐,她生前在男女作风上出了问题,跳了河,没想到她死了还要犯错误,只要有男人上山,她就会缠上人家,把人家弄得迷迷糊糊的。”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在我面前比比划划做着手势,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满镇子去找他,边找边喊他的名字,还要大声地喊,用你的阳气逼走她。”
她的眼珠呈深灰色,瞳孔很小,却莫名其妙地晶亮,纵横交错的皱纹受到吸引似的往眼眶周围蜂涌过去,看着看着,那双眼睛突然冲我诡异地闪了两下,我低呼一声,拔腿就跑。
“一定要大声喊他的名字,再迟些他就醒不过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连绵的蛛丝,长长地粘在我的背上。
又回到我们的住地看了看,他果然没回来。要不要去喊他的名字?在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要是天黑前还找不回他,我怎么办?
东张西望地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走完两个来回后,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妇人,她拎着两块颤巍巍的豆腐。“小姑娘,你怎么还不喊呀?你这样闷声不响地找是没有用的,你得大声喊出来。”
其实我不是没试过,但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声音传不出去,我天生没有高亢的嗓音。
“来,我帮你一起喊,他叫什么?”
我告诉了她。
“好。莫老师,莫——老——师。”她抬起头,伸直脖子,苍老的声音在街道上悠扬地响起,每喊一声,她的后背都会发出一阵震颤,好像胸腔的气流就要破壳而出似的。她停下来,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想要咳出来的东西还是卡在里面。我替她拍拍后背,她渐渐平静下来,着急地说:“姑娘,你也喊呀,你年轻,气力足,声音比我传得远,快喊吧。”
“莫老师。”在她的催促下,我不得不喊了一声。声音干干的,涩涩的,真让人难为情。
“哎哟,跟猫似的,还不如我呢,大声点。”
我清了下嗓子,把声音提高了一点。还是干,还是涩,甚至有点变调。
“还是不行,这么细的声音,连花大姐都要笑话你了,再大声点,像唱歌那样,把喉咙全打开。”
我试了试,声音真的高了起来。
“还是不行,声音还是太小了。姑娘,你不着急吗?我都替你着急呢,人要是真急了,那声音能传到十里之外。我们这里经常有人在街上大声吆喝,都是从花大姐那里抢人的。我告诉你,要是再拖延下去,你的莫老师有可能一辈子都病病歪歪,还不了阳了。来,我们一起喊。”
“莫——老——师!”一高一低两股声音拧在一起,像一条粗粗的麻绳,向前甩了过去。路人纷纷回头,议论,说笑。“又有人丢了。”“花大姐又出来了。”很奇怪,这样的议论并不像我想象的令人尴尬,反倒还有鼓励的作用,觉得自己的大嗓门有足够的理由似的,在大街上奔走呼号也成了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