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思-琉璃象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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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实录:

    韩小蕙:“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真诚最重要,信任最重要!”李国文:“我支持你。”

    韩小蕙:“所以我跟他说:‘就算您先存在我这儿,等什么时候您翻过身来,想它了,您就再来我我。’”

    李国文:“这话说得好!”

    生活中,有些事情,常常让你措手不及,事后一回想,又有它必然的规律。

    国庆节跟前的一天,上午9点多,我从家出来,骑着自行车往单位走。

    家在北京的中心区域银街东单,单位在京城虎坊桥,穿过中国第一街长安街,崇文门是必经的路口。这路口可有点儿让人烦,由于车流量太大,又是4个路口一个一个地放行,所以若赶上红灯,一等就是3分钟,10首《七步诗》都写成了!

    所幸那天天气特好,天空鲜蓝鲜蓝的,纯净得像一首一往情深的诗,使人眩晕而幸福或者幸福而眩晕。阳光金黄金黄的,铺满在大地上,使大街小巷都成了丰收的麦地,处处金光流溢。为贺节日摆放的鲜花,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总之是姹紫嫣红,花叶扶风,不停地撩拨着人的眼神。街上的行人也是一道好风景,穿着都挺帅气,漂亮,而且个性化。在这方面,北京已经多年没流行过什么主题了,北京到底是国际化大都市,大气磅礴,这儿的人不讲究跟风,永远强调的是个人风格。

    一回头,呀!只见身边停着一辆小三轮,车厢底小心地铺着一块毯子,上面放着一头陶瓷的大象。这头象,太让人爱了,有1尺半高,2尺长,通身绿色,是中国古建筑大屋顶的房檐上那种绿琉璃瓦的绿,也像它们那样闪着古往今来的光芒。象背正中,驮着一块厚实的黄垫子,两边各耷拉下来一爿黄色基调的装饰花毯,上有菱形花块,有蚯蚓走泥和金钱形花纹,还有线条简洁如儿童画的流苏,中规中矩地下垂着。所有这些黄色,也是大屋顶上那种黄琉璃瓦的黄,也闪着博大深厚的光芒。大象低着头,鼻子卷成一只蜗牛的花形状,慈善的眼睛极其认真地看着前面的地,四根粗腿像铁筑似的站在那里,显示出好一派王者气概。

    这造型,洗练中透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尊贵气质——古的今的,中国的外国的,石雕的铜刻的,我看过那么多真的假的大象小象,却从没见过这般朴拙而又华美的造像。把我看得爱不释眼,边使劲琢磨着它的美媚,边抬头去看它的主人。

    是一位50多岁的准老大爷。微胖,穿着一件旧的白色圆领衫,深色长裤,头发也没什么修饰,典型一个京城劳动人民。看我这么盯着他的大象反复看,他挺平静,既没反感也没骄矜。我看他面色挺和善,就用和美的声音问道:

    “这是象墩儿吧?您从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是自个儿家里的。”他扯着大嗓门说,“我这是拉到红桥去卖去(北京话音读‘切’)——”

    我一惊。“红桥”指的是红桥旧货大市场,就在前面两站地,里面确实有不少老东西,不单全北京闻名,每天光顾的老外都得按营按团来计算。

    “您卖多少钱?”

    “给200块就卖!”

    回答得特干脆,可是声音不怎么自然,好像有点儿夸张的成分,就像是在做一件自己并不怎么想做的事情而又一横心做了,在给自己壮胆。

    我下意识重复了一句:“200块就卖?”心里就钟摆似的摆动开了。

    “是啊,”他仍然是大嗓门,“昨个儿我已经跟红桥的老板说好了,我这么一描述,人家就说给200块。现在,我给人家送去——”

    按说,我平时不是个乱花钱的人,也不是在街上乱跟人答碴儿的人。偏偏这么个生动漂亮的象墩儿,猛一家伙出现在眼前,一下子就扯住了我的心。说来,还真多亏了这路口的红灯一直高高闪耀着,我听见自己比曹植还果断,吟出一句诗来:“您卖给我得了。”就在此时,绿灯亮了,前后左右的自行车海潮似的涌动起来。他朝我做了个手势,我们骑车到马路对面,找了个边上停下来。他让我仔细看看他的“玩意儿”,一边说:“您看,这老东西烧得多好,多亮啊,又细,比现在那些个新做的,强多了!”

    我于是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

    “民国的。”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现在可烧不出这么细发的琉璃喽。”

    我于是又傻乎乎地问:“噢,这是琉璃的呀?琉璃是瓷吗?”

    “是瓷。”他斩钉截铁地答,比小布什要打伊拉克还坚决。

    我怜爱地拍着琉璃象,真心地说:“这么好的东西,干吗不留着,卖了多可惜呀?”

    他解释说,他们家住东四,平房,现在要拆迁了,搬到北四环以外的楼房去住,就没地方搁它了。这是家里老人留下来的,过去老人就在花市这一带开买卖,家里的老东西多着呢,可惜“文革”中都被砸了。这象墩当时搁在院子里,所以逃过了那一劫。还有两把硬木的公主椅,当时搁在邻居家,也幸存下来,现在没什么用,谁给个1000多块钱,也卖。主要是他已经下岗了,每月就拿305块钱,因为腿有病,也没法儿再找工作,这不到了节跟前了吗,串个亲戚也不能空着手去呀,所以,就不留着它了。

    我叹息了一声,真心为他可惜,极其真诚地说:“就算您先存在我这儿,等什么时候您翻过身来,想它了,您就再来找我。”

    他沉默了。停了一会儿,小声说:“我看您是真喜欢它,得,我也算是给它找着了一个好下家。”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象进门,会给您带来吉祥的。”

    我目送着他骑上小三轮走了,心里还真有点儿酸楚的感觉,一时,牵挂着他一家的日子,竟把琉璃象也抛在了脑后。他还说,他有个读书的儿子,不知书念得怎么,样。家贫,孩子挺受委屈的……

    我把琉璃象寄存在宿舍大院传达室,重又飞身上车,往单位骑去。

    阳光更潇洒了,像一把巨大的射金枪,把全世界喷洒得遍地鎏金,到处放光,人置身其中,就像走在无边无际的大金库里。一丝风也没有,自行车不用蹬就自己往前跑,笔直的路在脚下延伸,那种轻快的感觉,别提多惬意了。道路两边,虽然银杏树那些美丽的扇形叶片已经镶上了金边儿,但梧桐树叶毕竟还没落,所有大树小树也基本还蓊郁而且浓绿,就一点儿也没有悲秋的凄冷。加上节日的彩旗、气球、鲜花堆出的斑斓色彩,哎呀,北京的金秋十月,“风物向秋潇洒”,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想到已经是属于我的琉璃象,也是黄的绿的属于秋天的色彩,不禁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还有朱光潜说过的“艺术是美的集中表现”,也很到位。到了班上,拳打脚踢一通忙。等到了休息的间歇,我想起了琉璃象,就把今天买到它的事,源源本本跟男女同事说了一遍。

    万料不到我的话音还没落,一位男同事就断然说出两个字——“假的!”

    我猛然就僵在那里了,只觉得心“扑通”一下就沉下去了,极像一只正飞得高兴的鸟,突然被流弹迎头击落。当一种美好的感觉遭遇强暴,或是当一种高尚的情感被丢进垃圾箱,这种受伤,一点儿也不亚于双子大楼的突然坍塌。停了好半天,我才缓过劲来,尽量平静地说:“不是假的,是真的,因为不是他要卖给我的,是我主动问他的。那下岗工人挺真诚的,他没骗我。”

    男同事满脸的不屑:“真诚?现在哪儿还有真诚?”其他同事见状,一个个,赶紧过来安慰我。

    甲:“咳,又没花多少钱,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行了,管它真的假的呢。”

    乙:“你看你还得到一个素材呢,把它写出来,你就又有了一篇好文章啊。”

    丙讲起他当年犯的一个错误:10多年前,有一次他在胡同里走,被一河南老乡叫住,掏出几件旧瓷器,说是在老家地里挖出来的,请人看了,是清代的。其中有一件什么小玩意儿,上面贴了一片叶子,很是精美,丙喜欢上了,花了几十块钱买下,挺高兴。后来有一位懂行的朋友看了,说是仿得可真有水平,从外面看,全丝毫不差,就是从肚子下面的小眼儿往里看,是新瓷……

    于是大家纷纷说:“小蕙你也回家看看,要是新瓷的话,肯定就不是真的了,不过那你也甭不高兴。”

    我脸上的肌僵硬地动了一下,机械地挤出一个笑,我是不想拂了同事们的好意。其实,琉璃象是真的假的,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所有人竟都没有疑义地一致认为我受骗了,而我自己仍然愿意相信那位下岗工人的话,难道,现在真没有可相信的人了吗?

    难道我也成了异类?!

    下班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个问题,没滋没味了一路。孰料,回到宿舍传达室,请看门的小伙子帮我搬回家,他又言之凿凿地打击了我一下:“您肯定上当了,他肯定骗您呢!”

    我问:“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他说:“这不明摆着嘛,现在哪儿还有可相信的人?”我没吭声。等他走后,我再度端详着琉璃象,它慈祥的眼睛依然认真地看着前面的地,一丝不苟地站在那里,一副诚实的态度,不知为什么竟让我想起了安南,就是当今的联合国秘书长,虽然他跟我是八十竿子也打不着。我忽然想起了同事丙说的话,就找来一块布,垫在琉璃象身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翻过来,朝它肚子下面望去——,还是不行,不是行家,根本无从分辨。你说那瓷是旧的吧,可看着挺干净;你说它是新的吧,又颜色发暗。我所能看清的,只是琉璃象的肚子里和四条腿里,挂着不少灰尘拉的网,一条一条的,粗的细的都有。我自作聪明地想:要是造假造得连灰尘网都这么神形兼备,那可真能去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我长叹一声,拍着琉璃象的背,问它:“能否告诉我,我能否相信你?”

    它根本不作答,像是在轻蔑我的蠢话,更像是在轻蔑人类超常的智力。

    我感觉很憋屈,胸膛里像被堵上了一大块铅,怎么撕扯也扯不开。就打电话给李国文老师,往常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我都找他请教。

    我一口气讲完今天发生的一切,又一口气提出一大串问题:

    “是我的思维出毛病了?还是这个社会出毛病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那位下岗工人在骗我?”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想他是个好人?”

    “难道这个社会人人说的都不是真话,所以也都不相信别人了?”

    “难道我们的人与人之间,连一点儿真诚都没有了?”

    “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劲?即使有再多的钱、再大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相信这个社会就一点儿都不可信了,就都是你骗我,我骗你,来来回回互相骗,就没有诚实的人了!”

    “我也不相信不说假话就活不成了!”

    “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愿意相信真诚的力量!”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真诚最重要,信任最重要!”

    电话里,传来国文老师异常清晰的声音:“小蕙,我支持你。”

    我心里一高兴,又哗啦啦接着说:“那下岗工人,真是挺真诚的一个人,干吗一上来就先怀疑人家啊?而且人家那么困难,为了200块钱,就变卖老人留下的东西,您想啊,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这么做呀?他心里得多难受啊!所以我跟他说:‘等什么时候您翻过身来,您就再来找我。’”

    国文老师当即表扬我说:“这话说得好!”

    第二天,第三天……就是国庆节的假期了。

    天长假里,面对着客人们和朋友们,我一遍又一遍讲述琉璃象的故事,然后,就请我的听众们表态——我是想借此了解这个世界的普遍心态,一个社会,当她的人民普遍明朗开放,而且皆有童心和向善之心的话,这个社会就是健康的,欣欣向荣的,生机无限的;反之呢,肯定是生了病,得治。

    什么说法都有,比这个今天这儿爆炸、明天那儿出事的世界还热闹。据实说,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但赶又仄一舣邵骀仕讽刚卫叨上,伺啊甚芏此找走得还远。女友教授、医院杰出医生说:“要是我,得给他300块钱。”女友处长、机关精明的女强人说:“我从来就愿意相信人。有一年,来我们单位办手续的一位外地中学校长,差了1万块钱,急得直跳脚,我就把自己还没到期的钱从银行取出来,借给他了。家里人都说,得了,就算你丢了。结果人家回去就寄还了。哪儿能都是坏人呀?……”

    “是呀,要是我们身边全是坏人,没有好人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呀?”我怜爱地拍着琉璃象,问它,“你说是吗?”

    “我——说——是。”琉璃象到底开口了。它甩了甩绳子似的粗尾巴,又扬了扬起重机一样的大鼻子,慈善的眼睛里闪着老辈人才有的温和的光芒。我想起那位下岗工人的话,大象果然是吉祥之物,文学作品里,它们从来都是光辉的正面形象,这绝对不是因为它们的个子像大山,而是它们的善良温厚比海洋还广阔。

    琉璃象呼扇了几下大扇子耳,问道:

    “为——什——么——你——这——么——在——乎——是——不——是——受——骗——了?”

    一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顿时沉默了,心上的伤口又猛然崩裂开,汩汩地冒出血来。

    我曾用自己的全部真诚和善良救过一个人,在他危难的时候,以我一个女子的孱弱之躯和刚强的正义感。当时他冰冷的心被焐热了,发誓以后永远跟我做贴心的朋友。我是那么真纯,像相信我自己的真诚一样相信了他——我自己从来不说假话,也从不怀疑别人欺骗我;每见到生人,我都首先把对方看成好人,而不像他那样先假定对方是坏人。我也愿意帮助别人,却很少向别人讨取,这是生命的一种大快乐,一种大境界。不管他怎么不理解,这些,从来都是我做人的原则。

    朋友们却都教导我不要轻信,说我已经承受不了生命之轻。我莞尔一笑,执拗地认定,人心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在大真、大善、大美的映照下,就算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也应该能长出高尚的情操,人活一世很短暂,谁不愿追求做一个好人呢?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当他的灾难过去后,话语就变了,所有感激涕零的承诺,都成了渐远的钟声,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茫茫苍野。代之而来的,是对我的敷衍,虚与委蛇,不负责任。他的心又恢复到冰冻状态,原来在他眼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好人,所以他谁也不信任,对谁也没有感情,只爱他自己(后来我发现,就连他爱他的妻子孩子,也是因为他们是属于他的,就像他的钱袋是属于他的一样)。他也是个极端自私主义者,拔一毛利天下的事,他是连手都不肯抬的。无论跟任何人交往,他都在盘算怎么从人家口袋里掏出点什么,正所谓民谚“逮谁都咬上一口”。同时,还会佐以巧言令色,“夫谗人似实,巧言如簧,使之者惑,视之者昏”。这样的一个人,你还能指望他也来主持正义,扶危济困,那不是与虎谋皮吗?果然,不多久,他就化成一股远去的烟,掉头不见了。

    “忘恩负义!”我的朋友们个个咬牙切齿,“世间就是有这种人,自古皆然,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成语?”“过河拆桥!甚至河还没过完就已经在预备拆桥了!韩小蕙你怎么,那么愚笨,就凭着‘真诚’二字,就敢那么轻信人?”

    “至少也是太自私了!他从来都只是从一己的立场出发,把你利用到极点,却从不替你着想。现在,把你害成这样子,他却撒、子溜了。哼,还是男人呢,吃软饭的!”

    我沉默不言,一颗心虽然被恶鹰不断地啄出鲜血,却仍执拗地期盼着:他并不是一个无耻之徒,他有人性善良的一面,他终会良心发现,顶起他应该顶起的那片天空。人皆有廉耻之心,草木、动物、病痴和植物人,都还有天良在,何况天天标榜自己的知识分子呢?果若此,我仍会一如既往地善待他、帮助他——在这个世界上,多成全一个好人,多一分宽容的爱心,就少一丝烦恼的阻障,大家都活得轻松,幸福,快乐,这不才是人生真谛吗!

    琉璃象睁大眼睛问:“你心里没有一点点仇恨?”

    我由衷答道:“我寻求快乐,而不想寻求仇恨。我们曾经走得那么,近,一颗心向另一颗心完全敞开,在这乌七八糟的世界上,这种交流上天也难觅。所以,我宁愿记住他所有的好,忘掉他所有的不好。史蒂文生说过,q陕乐并不总是幸运的结果,它常常是一种英勇的德行。’德行是要修炼的,人都到了中年,如果还只知道横冲直撞的话,不是白白吃饭了吗?”

    “那你是否想过,对方根本达不到这个境界,甚至以怨报德呢?”

    “我呀,曾经仔细看过鸽子的眼睛,它们永远都是友善的,和人亲近的,不像老鹰,总是用阴鸷的心理提防着别人。所以和平鸽比老鹰活得自在轻松,也快乐。”

    “韩小蕙呀,你又把世界想得太单纯了吧?难道你没看见,现在是那些会说假话的人,能招摇撞骗的人,会表演作秀的人,能把自己掩藏得跟真的似的人,活得比你滋润?不怪大家都不敢相信人,说真话,做君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琉璃象“扑哧”笑了,龇着大白牙揶揄道:“看你的岁数也不小了,这‘少女情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我轻轻拍着它的背,顽笑道:“我申请——到我80岁生日那天,可乎?”

    我竟冷落了所有的朋友,缩在家里,音信皆无了。

    然而在当今这个后工业社会,一个人想要做避世的陶渊明,除非你上外星去发展。在强大的rr军团十八般兵器的围追堵截、轰炸乃至暗杀威胁下,我才不得不抽空草拟了一份文稿,匆忙向所有至爱亲朋发布了一条独家新闻:

    (韩小蕙2002年10月10日北京电)蕙新近得交师友一,名琉璃象。乃民国初年象氏,籍贯北京,无师自通学历,学富五车且饱览人间春秋去来。蕙与其朝夕相守,同食N住同读书同玩乐同忧患,更兼日日听其教诲:天下大事,人情世故,诗书礼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儿女情长……无所不包,不禁茅塞大开也。蕙何德何能,奇遇象师,乃深切体味伯牙摔琴谢子期之至境!

    我的报道一点儿也不夸张。

    我把琉璃象摆在卧室里,每天早上一起身,就去拍拍它的背,自己先不弄妆,首先擦拭它,每个细小的皱纹处都照拂到了,就像反恐行动一样精心侍候。每晚下班进家,必高呼一声:“象师,我回来了!”

    有了什么,问题,我都向它请教。带回了什么快乐,一进门就转述给它。沾上什么,腥臭遇到了什么,委屈,一并向它诉苦。它总是默默听着,很少开口,一副沉思冥想状,好像有着更其重大的问题要思考,因此对于俺等人类的这些破事儿,高高在上,不感兴趣。

    确实,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听不懂兽语而兽不屑于语人。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虽智力高超,却缺乏智慧,远不如动物的灵心慧脑。比如,有一次,我给琉璃象讲了一个坊间听来的段子:

    有一天阳光明媚,一只小老鼠钻出洞去玩。迎面突然遭遇了一只肥硕的大猫,凶猛地扑过来,小老鼠吓得魂都没了,尖叫着往家里狂逃。幸亏迎面来了大老鼠博士,一推鼻子上的眼镜,不慌不忙说:“你躲到我身后去,看我怎么对付他。”话音刚落,大猫就“嗖——”地追到眼前,小老鼠吓得“哇噻”差点儿翻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老鼠博士把胸脯一挺,突然把嘴巴张得喇叭一般大,送出“汪,汪汪!”两声狗叫。大猫立时吓傻了,转身仓皇逃窜。小老鼠高兴得直蹦高。大老鼠博士一推眼镜,教训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掌握一门外语是多么重要!”

    这是讽刺评职称要加试外语的民间故事,讲一次开心一次。不想,这回我还没笑完呢,琉璃象接口就编出了续集:

    这一天又阳光明媚,小老鼠和大老鼠博士一起出门。迎面突然出现一只一堵墙似的大狗,多管闲事。“汪,汪汪!”大小老鼠一齐朝它吼叫,可是根本没用,大狗理都不理,照冲过来不误。在这性命攸关的危急关头,老老鼠博导杀了过来,“尔——啊!尔——啊!”朝大狗三声驴叫,大狗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狗窜了。博导老老鼠转身教训徒子徒孙道:“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仅有一门外语,怎么够用!”

    我目瞪口呆!当时的第一反应:幸亏动物们(还有植物)识大体,顾大局,面对万恶的人类,采取了一味退避忍让的政策,不然,这个世界还用等希特勒?还用等萨达姆?还用等核武器?恐怕早就被揭竿而起的动物、植物们毁灭了!

    琉璃象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像老老鼠教训大小老鼠一样教训我道:“这个世界有着无边无际的丰富性,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人类才掌握着真理。从最表面的层次看,话语权似乎是在你们手里,指挥棒也被你们用作利斧,但其实呢,这是以我们的集体缄默为前提的,它的背后遮蔽着一个巨大的事实存在,即蔑视——人类视而不见的是,天地万物早就把你们排除在对话的可能性之外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愚蠢,因为你们的狭隘,因为你们的贪婪,因为你们的欺骗,因为你们的虚伪,因为你们的自私,因为你们的嫉妒,因为你们的陷害,因为你们的谄上欺下,因为你们的逃避责任,因为你们相互之间永无休止的争斗,因为你们一切于今为烈的恶行!……”

    我的天哪,这还是我的温良恭俭让的琉璃象吗?只见它眼睛里射出一串又一串比“飞毛腿”导弹还厉害的光束,两只大耳朵像愤怒的小布什一样不停地呼扇着,大鼻子当成大鞭子,“啪!啪!啪!”在我身前身后抽出一团又一团火光,好家伙,我成了全体坏人的替罪羊了,我们家成巴勒斯坦战场了!我急得大叫:

    “象师!象师!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啊——嚏!”它强制自己打了一个大喷嚏,抽抽鼻子,好了。等彻底冷静下来,它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过分,眯眯笑了。

    我其实是被批判得心里发虚,张着嘴光剩下喘气的份儿,才故意做出生气状,不理它的。它慢慢踱过来,蹭着我的衣袖,自言自语嘟囔道:

    “你看,你看,人就是不让说真话不是?不来虚的就是招人不待见不是?愚蠢的琉璃象呀,大傻瓜呀,你也白在人间混了几十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掰扯不清真真假假的辩证关系?怪不得你老蹲墙根儿啊!”

    “唉,教训呀,怎么能把自己坦坦白白全交给别人呢?你想找死呀你?你不知道今天官场奉行的一句至理名言,沉默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金子呀?……”

    唉,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睁眼呢,就觉得有一股热气在脸上吹。肯定不是太阳光,阳光照在脸上,是油画一般静止的温暖,而现在这股热气是动态的,像梦一样轻柔。

    我以为是梦境,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抬,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愉悦。唉,人生行色匆匆,人人殚精竭虑的,又有多少是有意义的?

    又一阵更大的热浪吹来,还有什么在我脸上拂了一下。我懒洋洋睁开双眼,顿时像跳高运动员一样来了个鲤鱼打挺,迅速掠过睡生梦死线——吓死我了,有一只硕大的枪筒,在我眼前挥来挥去!

    跳起来我才看清,竟是琉璃象,用它的大鼻子吹我,唤我起床。

    “出什么事了?!”我急咻咻地问。

    “我要跟你说件事。”它变得有点儿严肃,好像要给我上政治课似的。大鼻子一甩,按着我老老实实坐下,好好听。

    “昨晚我想了一夜。那天初次见面,你就把心里的秘密坦坦荡荡告诉我,足见你是个内心透明的人,还没被乌七八糟的社会风气熏黑。加上这些天来,你完全不设防地信任我,单纯得像20岁的孩子。我要报答你,现在,我就把真相全告诉你——”

    我生于1914年6月15日,以现在人追逐文物的疯狂眼光,乃真正民国初期的宝贝。我属于三彩家族,内质是陶,表面烧制了一种彩色釉,即琉璃(嗨,我的旧主人说琉璃也是瓷,其实他说错了。陶和瓷也不同,虽然都是黏土烧制的,陶粗而瓷细)。三彩陶器在唐代达到鼎盛高峰,创造了浓艳瑰丽的艺术风格,它是一种低温铅釉陶具,制造时入窑两次,先烧釉,以铅为熔剂,高温下呈可流淌的玻璃状,三彩正是利用这一特点,使不同色釉在高温下交混,从而制造出绮丽的艺术效果(嗨,你看我还给你上了一堂工艺美术课,你花200块钱买我真是值而又值了!)。

    我的主人家是最早的老北京,听说还在旗,过去是领皇粮的。到了把我买回家的老太爷一辈,皇粮没有了,开了买卖,在花市一带开了3家澡堂子。老太爷精明,生意不错,家里有钱,买了不少家什,什么,红木桌子公主椅的。可惜后人不太在乎这些老东西,嫌旧,嫌跟不上时代,嗨,喜新厌旧本来就是你们人类的本性呗。但是到了“大革文化命”的时候,就太过分了,几乎把我们家的老物件都砸光了。我呢,一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说不敢动哇。

    万也没想到还能有出头之日,而且更没想到,还能走红到人人争抢的今天!又要说到你们人类的劣根性,你们是大自然中最喜怒无常的物种了,标准来回变,全是从功利的角度出发,到了今天就剩下一个字——钱!有一天,我忽然就被抱回家,擦呀,洗呀,我的旧主人从来也没对我这么,好过。跟我享受同级待遇的,还有几件老家具。第二天来了几个懂行的,给我们估价来了,那几件老家具命比我好,据说值四位数,它们就被留在屋里了。我呢,说是民国的,不怎么,值钱,所以就又被搁在房檐底下,听任“雨打风吹去”了。

    这回,倒真是我的旧主人搬家,嫌我没地方搁了,就动了卖我的念头。他也真是下岗了,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手里没闲钱。女主人不同意卖,说是老人就留下这么几件了,得做个纪念。那天是她上班去了,男主人偷偷拉我出来的。我呢,也同意,因为这么,多年靠边站,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知识和经验都老掉牙了,早就想出来见见世面。拉着我往红桥去的时候,我高兴着呢,寻思要真有个老外把我带到国外去,我不也就成了留洋大军中的一分子?在中国不宝贝,到了海外,我可也就成了稀世珍宝了。谁想就被你劫持到你家来了……

    哎哟,感谢琉璃象,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的谜底!

    我看见自己绷得满弓的心一抖,“嗖——”地就把那支快乐之箭射出去了。它像一颗火种,落到一大堆干柴上,“轰”地爆起了一大团火焰。火光熊熊,火苗婀娜多姿,舞得恣情尽意,美丽得童话一般。经历此番沉沦,“真”对于我来说,几乎成为救命的稻草,我益发坚信:生命的无限高贵性,不会都在物质法则,有时,人还就得靠主观唯心主义,来支撑起自己承当世界的精神苍穹。物质是有限的,法力有边;而精神是无际无垠无涯的,它予人以永恒。在这个意义上,那些物质主义者,那些只信奉功利拜物教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这些“精神人”的“不实际”——好比韩小蕙熊掌也不要,鱼也不要,她要的是生命之轻!

    不过,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琉璃象,没想到它竟然还有着负笈海外的大抱负呢,我这不是耽误它了吗?琉璃象却大度地一笑:

    “没关系,我先在你这儿呆一段时间也挺好。你愿意把我当朋友吗?”

    “当然啦!”“为什么?”“信任你呗。”“韩小蕙你怎么这么不可救药啊?你又以为我说的都是真话了!”

    那天夜里,我确实没做梦,眼睁睁看着琉璃象离我而去。

    临行前,它来跟我告别。

    它用大鼻子轻轻吻着我的手,说,它要周游世界去了,看看这个越来越弄不懂的世道。

    咳,其实需要出去学习的是我,我才越来越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了呢!

    我轻轻拍着它的背。虽然很伤感,但我还是相信它说的一切。

    一觉醒来,音刚一恢复的一刹那,我“腾”地坐起,向我的琉璃象看去——

    阿门。

    欢喜佛境界

    我从心席里喜爱砍喜秽。甚至达到一种崇拜!

    第一次见到欢喜佛,是在猝不及防之中撞的。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承德,有一天随着几个文友,游踪。所谓游踪,其实就是跟在当地人的屁股后面,紧走慢走——承德美景,天下闻名,什么外八庙、避暑由庄、棒槌山,孩提时代起就渐渐如霍贯耳,今天终于亲临其仙境,一时都蒙了,也就剩下7跟着走,跟着看,跟着乱点头的份儿。

    正乱走着,就见右手前方,数百级台阶上面,远远地有一座又小又旧的庙宇,貌不惊人。带路的当地人说,那是XX寺,里面只有几尊旧佛像,你们谁愿去就进去看看,不愿去的就在这里休息几分钟算了。我当时恰好在跟一个朋友谈论着什么话题,就边谈着,边和他一起信步向上走去。

    果然是一座旧庙。一长排供台上,摆着六七尊旧佛像。之所以在这里用“摆”而不用“供”字,是因为这些残痕断迹的斑驳佛像,的确不像那些修葺一新的轩昂庙宇一样,各位金身菩萨从头发丝到脚指头尽皆金光闪闪,依功德、地位而有序排列,长幼尊卑,各得其所。眼前这些佛像呢,大小、身高、颜色差距甚大,高的长过真人,占据着好大一块地盘,矮的仅有几十厘米,干脆就搁在大佛像身上。风格也如同一本中学语文课本,小说诗歌散文言论语法什么都有,绝不好合并同类项。比如简单粗犷的,三笔两线条一勾勒就算完事,不用说就知道是西北大漠的佛;细腻过人的,又连手指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一看就呈着南方人的机巧。当地人说得不错,确乎是一些“无庙可归”的塑像,暂时寄放在这里的。

    众人兴味索然乱哄哄退出。我的腿却忽然被谁拉住了?

    扭头一看——呀!欢喜佛!

    先需在此声明,此前,我可从未见过欢喜佛,连照片都没见过,绝不知道他是太阳形象还是月亮模样。但是就在那个瞬间,我就像被哪位神仙醍醐灌顶了似的,内心里一下子就被点透了——这准就是被人们神秘化、神明化、神妙化、神圣化、神威化……的欢喜佛,没错!

    一时,我就像热河源头的雾岚,浑身上下都如歌如吟地飘摇起来。

    为——什——么——呢?为了欢喜佛的——美丽!曾经分明看过一本关于西藏佛教的画册,里面明明白白有一幅极其狰狞、极其丑陋,简直就像妖魔鬼怪一样的佛像,下面的文字却介绍说,这是XX寺的吉祥天母像,藏语叫做“班达拉姆”。传说每年正月初一她骑着太阳光周游全世界,供奉她可以消除灾难,使人丁兴旺,所以僧人们对她极为宠爱,当做镇寺之宝,轻易不肯示人。实在是因为那形象太凶丑了,也因为僧人们的那种思维太奇特了,和我们的天地美丑观念完全颠倒,所以多年来我一直牢牢记着那幅佛像,并且从此以为,所有重要的佛像,秘不示人的佛像,可能都是那种风格的吧?就这样全然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眼前的这尊欢喜佛,却美丽得逼人!但见这两位紧紧拥在一起的、已地老天荒一般浑然一体不可分的男佛女佛,通体上下洋溢着一种令人热泪盈眶的爱恋之情:男佛怜惜地把爱人捧在胸前,柔和的眼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脸庞上,里面满是爱慕;女佛则热烈地依附着他,一对美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递着更深的爱意;四目相对,两两传情,使爱情达到了神圣的、经典的境界。这哪儿是供人跪叩膜拜的佛国神像,分明是一对现世男女的热恋雕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眼眶,但觉喉咙发紧,心更紧得喘不上气来。这种超凡入圣的大美境界,要说世间还有可比性的话,也就只有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可媲美了。简直是太美好了,真没想到……

    我像傻子一样定在那里,有一种天旋地转的幸福感——爱情,人间最美的感情,连神仙都要来分享,并且借助神条天律“规定”下来,让人顶礼膜拜。威严的神啊,在这个意义上,你想得多么周到,你变得多么可亲近。

    走出那座小庙时,我觉得承德的天真高真蓝真明澈,大千世界可真美丽。

    后来,我又有了一次西藏之行。一路上,我有幸饱览了那片神奇土地上的众多寺庙,特别美好的是,里面有很多很多个欢喜佛。他们真实地站立在那里,并非文学梦幻,也不是艺术夸张,而就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存在决定意识的“存在”,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存在”,酥油灯经年累月长明不灭的“存在”!

    藏传佛教的学问深似海,加上语言不通,因此走哪儿,都是名副其实的瞎看瞎磕头。惟有欢喜佛不同,一看就懂,就喜欢,就着迷,就执著,就心心念念。

    每个庙里,欢喜佛都是不同的。

    个体的为多,一般都很小,巴掌那么高,像我们在家里桌子上摆的小雕像。其工艺是非常精巧的,往往和众多的其他佛像一起陈列在柜子里,需要认真看,仔细寻找,然后慢慢品味。我曾看到一个鹰面尖嘴的,拥着一个很漂亮的仙女似的,“仙女”的脸上同样有着热烈的崇拜之情。还曾看到一个很狰狞的恶鬼似的,抱着一个很美丽的惹人可怜的,脚下踩着两个小鬼,私心忖度:那大概象征着人类的传宗接代?其余的,就都是很英俊的美金刚,小心翼翼地揽着更为俊美的女菩萨,两两用情,旁若无人。

    也有群体的,指的是大型的雕塑群,置在玻璃罩子里,像大沙盘一样,一层一层的,有众多的佛。地位最高的最大,坐在正当中,其余的叠罗汉似的,顶着一大长摞。在这样的“沙盘”里,欢喜佛一般都是位于周围的边缘,有东西南北查守一个城角的,有东东西西南南北北的,还有16位的、32位的甚至更多。你想想,三十几位或四十几位欢喜佛在一起同歌共舞,那是多么,壮观的阵势,简直像集体婚礼一样迷人了。

    我每每流连忘返,不舍离去……

    绝不是因为猎奇,也不是因为“思想不好”,而是真的牵肠挂肚动了心。这些或金或银或鎏金或鎏银的佛像,可以说是天地间所有的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的晶化合成体,每一尊,都使我不仅想起了敦煌飞天的婀娜外形,还尤其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简爱与罗契斯特们的内心激情。在我眼里,每一尊欢喜佛的内心里,也一定有着人间这种最坚贞最典范,已演绎成为千古榜样的动人爱情,正是他们那种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忘我境界,使我一遍遍咀嚼和体验着“死死生生”这个词,止不住地泪洒神州。

    “死死生生”这个词,属于古典的过去岁月,在我们今天这个日益商业化、金钱化、交换化的世俗社会里,已是几乎看不见的稀世珍宝。是的,很久很久了,很累很累,让还停留在古典情怀的“傻子”们诸如韩小蕙,遍寻无着,失魂一样地号啕痛哭。

    这天大地大的悲戚终于感动了神灵,当我回到北京家中,一封信也飞来了,里面,有一张中国西藏文物管理委员会编印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帧“鎏金铜胜乐金刚像”,亦即我们俗称的欢喜佛。只见一位头戴金冠,身披彩带,三眼圆睁,高大伟岸的美金刚,运足神力,搂抱着一个小巧玲珑、俊美无比的小女佛;小女佛幸福地昂着头,左臂激情地环绕着男佛的脖子,右臂向苍天高举着,擎着一株灵芝;两个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两张嘴唇火热地吻在一起,双修而合二为一。

    明信片用汉文和藏文两种文字写着:“万事如意!扎西德勒!”

    欢喜佛是藏传佛教密宗供奉的一种佛像,原为印度古代传说中的神,即欢喜王,后来形成欢喜佛。欢喜佛梵名“俄那钵底”,意为“欢喜”,汉语的意思是“无碍”。

    什么是“欢喜”呢?什么又是“无碍”?同世上其他民族文化的衍化一样,关于欢喜佛的来历,也有如大河的源头,有多种支流,甚至也存在着正统典籍与民间传说之分,而后在此之上,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说、阐释、教义、观念,等等。

    正统的说法,真是腻味得让人连听也不要听。比如说“欢喜”二字并非指男女用情而言,而是指佛用大无畏大愤怒的气概、凶猛的力量和摧破的手段,战胜了“魔障”而从内心发出的喜悦等等。这完全是为了宣扬佛法教义而牵强附会的阐释,使我想起了一系列“运动”中的种种可笑复可鄙、可耻的行径,这些丑陋至“文革”而达到了登峰造极,比如“最最最”、“红红红”、“忠忠忠”之类,然而辞藻和行为完全是黑与白、南辕与北辙、天堂与地狱的两极对立和悖反。由此亦可见,无论天国还是凡界,其实都摆脱不了“虚伪”与“粉饰”二词。

    那就还不如看看其他说法:

    《四部毗那夜迦法》中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以慈善根力化为毗那夜迦身,往欢喜王所。于时彼那王见此妇女,欲心炽盛,欲触毗那夜迦女,而抱其身,于是,障女形不肯受之。彼那王即忧作敬。于是彼女言,我虽似障女,自昔以来,能忧佛教,得袈裟,汝若实欲触我身者,可随我教。于是欢喜王言,从今以后,我依缘随汝守护法。于是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时彼做欢喜言“善哉”。似这样给性力以神秘色彩的“调伏”概念,在金刚乘密教中很重要,《维摩经》经云:“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坦率说,作为女性,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解释,如果以色相攻取在神界同样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的话,那么我们还值得那么虔诚虔敬地信奉神祗吗?

    当然也还有下面的解释,即密宗无上乘是“以欲制欲”的修道法,所谓以淫欲为除障修道之法,实际上是密宗行者思维中的“欲界天人生活”的秘密化,如《大日经》就直言不讳地宣称:“随诸众生种种性欲,令得欢喜。”这倒多少使人感到威严冰冷的神界,居然也有了一点人间烟火,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暖意。可惜在这里,女性又是作为供养物而出现的,《大藏经》中所谓“爱供养”也就是“奉献女性”之意。唉,这个话题已经太古老了,说来,中国女性乃至全世界古往今来的女人们,根本就不怕奉献——她们已经海枯石烂地奉献得天荒地老往事越万年。花儿一般、风儿一般、玉儿一般的女子们,悸怕的忧郁的伤怀的饮泣的血泪相合流的,只是幽谷空悲鸣呀!因此,我倒宁愿给印度教的“性力派说”一些肯定。性力派是印度教湿婆派的分支,该派认为破坏与温和都是女神的属性,宇宙万物均是由女神性力而生,因此,把性欲的放荡视为对女神的大敬,以性行为为侍奉,作为崇拜女神的仪式之一。这种宗教原本被佛门视为邪魔歪道,后来被后期密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伪存真,推陈出新”,再配以佛教义理,竟也渐渐地形成一个派别,修成了无上瑜伽密的所谓“乐空双运”双身修法。我搞不懂什么,“密”,什么“派”,什么“法”,也拒绝那些“性力”、“淫欲”、“放荡”的种种说法,但模模糊糊地觉得,“性力派说”倒是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场上,给予了女性应有的尊重和肯定,用一句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也把女人当了一回人”,这似乎是千年万代、古今中外、人间神界、正典野教都没有的一个例外,由不得女人们不拥护。

    然而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欢喜”的究竟是什么?

    特别不敢肯定的是——他们是否真的因“爱情”而欢喜?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追问清楚不可的原则问题,就向苍茫的大西北飞去,那大片荒寂落寞的芨芨草腹部深处,有一栋小屋,里面住着一位老婆婆。或云:她曾当过女娲的侍女,又从所罗门教修过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适逢大革命爆发,遂成为西路军的一名女战士,可惜部队被打散后遭遇蹉跎,做过豪绅的小妾、土匪的压寨夫人、兵痞的老婆、农会主席的相好、下放右派的情人……她经历的事情比大漠上的沙粒还要多,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秘密和经验,足可以写上三百部《女书》。

    谁知她听完我的问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卖弄地向我伸出她的10个指头,问看上去是否保养得很好?“是的,是很好,非常之好。”我看见那10指依然白得发亮紧绷绷充满弹性就像少妇的手指一样珠圆玉润,心里禁不住暗暗吃惊。只听她背书似的毫无感情色彩干干巴巴地说道:

    “这是因为它们已经变得没有血肉。你知道吗,它们曾经比老树还干瘪枯萎,就因为那时我还幻想着爱情。”

    她说着,淡漠地挥动着纤纤手指,画符一样在桌上画了10万个“女”字,再别别扭扭地添上了一个“人”字。冥想了一会儿,乜斜着眼睛看看我,又狂草书法一样地迅速抹出一颗心,然后“砰”地一拍,那颗心就断裂开来,“滴滴答答”迸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

    “明白了吧?”她懒洋洋地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指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不想走,兀自在屋里转悠开了。我是想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比如她和那些男人的照片之类,我想看看她当时是一副什么表情——幸福乎?淡漠乎?无奈乎?难耐乎?满不在乎?可惜全被历史的酸雨销蚀了,或者说全被这个老女人掩埋得严严实实。失望之余,我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趟又是白来了。

    突然之间,我的心抽成一团,又马上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我发现一面旗帜正在穹窿顶上猎猎迎风飘摇着——欢喜佛!乃藏名为“杰巴多吉”的欢喜金刚佛,主臂拥抱着明妃“金刚无我佛母”,双尊置莲花座上。明王8面16臂,手皆托头器,内盛神物,右手上为白象、青鹿、青驴、红牛、灰驼、红人、青狮、赤猫;左手上为黄天地、白水神、红火神、清风神、白日天、青狱帝、黄施财。明妃1面2臂,右手执曲刀,左手托头器,含情脉脉地凝睇着盛猛的明王。“啊——”我禁不住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吐出郁结了一万年的忧闷之气。

    谁知老女人一瞬间勃然大怒,伸出她的魔爪来推我:“赶快走开,你!”

    我抓住门框,倔强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极为镇静地说:“我、看、懂、了、你、的、心、思,可、是、我、看、不、起、你、的、行、为,因、为、你、活、得、太、苟、且。要、是、心、死、了,肉、体、何、必、还、活、着?!”

    说完,等不得她来抓,我扯住一片云彩飞身就逃。只看见她急得乱找扫帚,好不容易七手八脚骑上去,我已经远在万里之外了。风声里,隐隐传来她呜呜咽咽的歌:我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呀愿你去做个好女人吧可是要横下心受一辈子摧残哪还不一定能做得到哟祝你走运啊,啊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急转身向老婆婆奔去。谁知大雨倾盆而至!大团大团的乌云像被丢进沸腾的油锅里,狂暴地上翻下腾。雷公电母驾驭着发了疯的红色蛟龙,环绕着我的周身“刷——刷——”地左奔右突。一道又一道滔天巨浪兜头卷来,好像非要把我撕成碎片才善罢甘休。山一样重的浓雾里,数不清有多少神、佛、鬼、怪、仙一起擂着战鼓,呐喊着,声讨着,追杀着,就好像是我僭越了什么天条!

    “有没有搞错?怎么被围剿的反而是我?!”

    突然,一道白烟腾起,一团大火球“轰”地在我头顶炸开来,我只记得五内俱焚,一个倒栽葱跌下云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一看,我竟奇迹般地降落在承德那个不知名的小庙里,对着那尊大美、绝美、至美、纯美、最美,美得逼人的欢喜佛——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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