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纸蝴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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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涵

    我想说说张庆宜,说说他请我吃饭,也说说一件很对不起人的事。

    张庆宜是我在农场当知青时的朋友,住在山阴路,和鲁迅家对门。他父母和鲁迅很熟,不过他从来不吹他父母和鲁迅怎么熟,他是个不大会吹的人。他的父亲是资本家。有点奇怪的是,这个资本家的家庭,“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继续有钱,继续有吃有喝,所以张庆宜经常在宿舍里吃梅林罐头厂的午餐肉、清蒸猪肉。那种香味是能把那个年代的知识青年馋死的。我和他不是一个宿舍,所以没有馋死。后来他上调了,成为航道局的工人。后来,去了香港。后来又回到上海。回上海的时候他从香港买回一辆原装的宝蓝别克车,开着来看我,带我兜风。那是一辆漂亮的车,那时,上海的马路上开着的都是神气活现的桑塔纳,所以坐在他的车里,心里会豪华。不过他的脸上是看不出一点豪华的,他是一个脸上没有豪华的人,皮肤很黑,神情像憨厚农民,所以他又叫黑皮。后来他去了澳门,现在他在澳门和上海之间跑来跑去。

    张庆宜没有请我吃过午餐肉和清蒸猪肉,但是他请我吃过饭。我不记得他请我吃过几回,只记得我一次也没有请过他。我和他之间,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他请我吃饭,而我不需要请他吃饭似的。

    有一次,他请我和司国良去头桥吃饭,那是一个离农场有半小时路的小镇。司国良是他的中学同学,和我也很要好。

    我重点要说的就是这一次的吃饭。因为这一次张庆宜点的菜特别多,他几乎把这小镇上最大的饭店里的菜都点了一遍,满满一桌——是那种大的圆台面桌。他一直大方,但是这一次他的脑子有点搭错弦。

    一个菜的价格是两毛几、三毛几、四毛几,超过五毛几很困难,他差不多点了十块钱菜!

    我那时的工资是一个月24元钱。

    那时,我和司国良都没有觉得他脑子搭错弦。我们兴高采烈还来不及,吃得欢天喜地——每天我们在农场的食堂里都是吃些什么啊!

    在这里吃饭的都是附近的农民。他们来镇上买点东西,然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才“很挥霍”地走进来买一个便宜的菜,喝一点酒。

    他们看着这满满的一桌,一定觉得我们几个很有钱。我们即使是饿死鬼也不可能把这一桌菜吃完。张庆宜说:“吃啊,梅子涵!司国良!”

    可是我们哪儿吃得动!满满一桌菜剩下一大半。那时还没有“打包”一说。那时,是不允许这样浪费的,尤其是在乡下小镇的饭店里,眼睁睁地在贫下中农面前。我们开始低声商量该怎么办。

    张庆宜说:“我们逃吧?”可是我和司国良都不敢逃。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面对着一大桌菜,你吃不完,日子也不好过。在那个年代,这时,你会腰挺不起来,头抬不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他是人民二队的一个贫下中农。我在头桥人民二队插过一年队。他有60多岁,高高个子,总戴着一顶小绒帽。他永远都是笑嘻嘻的:看着人笑嘻嘻,看着田野笑嘻嘻,看着猪粪和挑不完的稻谷还是笑嘻嘻。他偶尔也会笑嘻嘻地叫我一声梅子涵,是奉贤土话的发音。他的皮肤是那种天生的黑。他正在饭店的窗外往里看。他是不是也想下一个很大的决心进来点一个菜“挥霍”呢?

    我灵机一动,跑到外面。“老伯伯!”我喊他。“你到头桥来有事情啊?你进来吃饭吧!”他还没来得及笑嘻嘻地回话,就被我拉到了桌前坐下。

    张庆宜和司国良也都像看见了大救星,说:“老伯伯,吃饭!吃饭!”张庆宜立即去买了一小瓶酒,就是上海人叫“小炮仗”的那种。我们说:“老伯伯,你慢慢吃,慢慢吃。我们回农场去了!”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来。

    我们逃掉了。没有看见这个年老的黑黑的贫下中农是怎么吃的。他看着满桌的菜,是不是将信将疑半天也没有清醒过来啊?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他都是不可能独自在饭店里面对这么多菜的!他回到队里后,是不是笑嘻嘻地逢人便说:“梅子涵这个小青年真好!”而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是为了逃走才把他拉到桌前的。我根本没有真诚!

    我以前说起这件事总是嘻嘻哈哈觉得好玩。可是今天说起,我不再嘻嘻哈哈,相反心里还有些难受。老伯伯,很对不起,梅子涵这小青年是不真诚的!

    这件事不怪张庆宜和司国良,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那年我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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