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乡间夜晚的精灵,总喜欢潜伏在每一个可能滋生隐秘的黑暗角落,让人猝不及防。
就像当年,还在玩骑马打架的我们,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结伴来到麦场、树林里、小桥下,借着几缕或明或暗的月光,偷看村里村外的男男女女幽会。
可我们那时不叫幽会,而在想象和称呼上直接省略了“会”的过程,就叫“接火”。在我们方言里,“接火”就是“亲嘴”的意思。许多许多个困乏的黑夜,我们缩在柴草堆里,或被蚊虫叮咬,或被寒风侵袭,望眼欲穿的就是那把“火”。只待热恋的情侣羞答答地“交火对接”,我们这帮潜伏已久的小屁孩随即摇着脑袋扯着嗓门狠劲地鬼哭狼嚎一气,搞得人家又羞又急,女的捂着红脸蛋直跺脚,男的随手拾个土坷垃直嚷嚷,我们便在月光里笑哈哈地一哄而散。不染纤尘的星空下,立刻弥漫着一串串稚气的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了媳妇儿做什么?做鞋儿、做袜儿,洗脚儿、说话儿……”
当然,第二天,那些害臊的姑娘或者小伙子,瞅个机会便往我们兜里塞个苹果或者糖块什么的,算是堵住我们的小嘴巴。毕竟,“孩子嘴,锣鼓槌”,真要给你讲开了,可厉害着哩!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屁孩,你好说啥?
一天晚上,月色正浓,村头的二狗子气喘吁吁地来喊我,说有一男一女正坐在村头的小桥上,看样子,要“接火”。
我一听来了劲儿,立刻尾随而去。待到距桥面十步远的柴草堆旁,我定睛一瞅,顿时傻了眼,成了公鸡钻篱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桥上,那颔首低眉、面容娇羞的姑娘,竟是我姐!
二狗子和一群浑小子这才发出了早有预谋的笑。
我明白他们的心思,今儿个,如果姐和她对象接上“火”了,这帮浑小子明儿就会要我代表他们去敲姐的竹杠!
可我也不好离开,就随着他们静观桥上的一举一动。心想假如真的接上了,我就学猫叫或者咳一下,吓开他们。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姐和我后来的姐夫,坐在桥的南面,姐身体微微向东,姐夫朝西。姐一会理理搭在前怀的辫子,一会摩挲一下衣角;而姐夫则时而扭头看看月亮,时而捡石子扔着玩。姐夫偶尔说句话,自言自语似的;姐不怎么应声。
天地间,只有流水声,如鸣佩环。两个人中间那空隙,大得能过去一辆小推车。有一车子鸣笛而过,远远地打着灯,姐和姐夫像是见不得光亮一般,尽可能地将身子和脸往里面侧,留给亮光一个难以形容的羞涩。或许那车子觉得自己的到来有些莽撞,屏气凝神地过了桥,才又慌里慌张地向前奔去。
当晚,姐和姐夫的表现让二狗子他们很恼火,没等桥上的两人散了,桥下的小观众就嚷嚷着要回家睡觉。
第二天晚上,姐姐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对着镜子梳理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边机械地梳,一边盯着镜子凝神微笑,以至于我喊了她两声都没听见。
再喊第三声的时候,姐吓了一跳,之后又气又羞地嗔我:“干吗?”
我本来想让她晚上别出去了,二狗子他们正在那里等着呢,但瞧着姐那一脸幸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支支吾吾地说:“姐……你要小心啊!”
姐不解地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一扑一扑的,随后笑着捏了一下我脸蛋,又如雪花一般轻盈地飞走了。
可当晚,姐依然和姐夫表演哑剧。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小了些。
天上的月亮和二狗子他们一样,觉得没啥意思,在右面看了一会儿,乏了,又将头转到了树梢的左面,枕着云朵儿,露出一双瞌睡的眼。
几个晚上下来,姐和姐夫已经无限接近了,却又永远靠不到一块儿。直至两人的距离近得可以忽略不计,温度已经到达燃点时,姐和姐夫竟不再在桥头出现了。他俩定亲、结婚了!
姐结婚那天,二狗子他们拼命地向姐要喜糖喜果子。我知道,这帮家伙觉得之前吃了亏,心里委屈,想方设法要补回来。
转眼过去了二十年。去年夏天,姐家的儿子考上大学,我从省城回到苏北老家。晚上,与姐、姐夫一道坐在院子里纳凉,姐问我,和上次带回家的那一个姑娘咋又分了?我叹了一口气,懒得解释。
忽而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把当时偷看姐和姐夫的事儿说了。“当时我也没看你们俩有多热乎,怎么那么快就结婚了?”
姐笑了笑,轻声说:“那几天晚上,刮了点西风,你姐夫坐在桥西,风一吹,他就给我挡挡。再吹,他又给我挡挡。我觉得这人虽不爱说话,但心蛮细的,应该不会错。”姐说完又笑了,笑时偷偷瞄了一下姐夫。姐夫在给我们切西瓜,知道我们在讲他,也不管听没听清,抹了一下鼻子,嘿嘿地跟着笑了。
可我的鼻子不知为何酸酸的。
抬头,忽然看到了儿时的星空,明月如霜,清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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