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场暴风雨在周日戛然而止，小巴也能顺利地开车回深圳，而阳光，却在之后的好几天才出来。

    那天上午，我没课，就在小园子里整理我的葡萄，暴雨把一些苗儿彻底冲垮了，好多需要重新绑的地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葡萄园从傻兮兮的等待变成甜蜜的守候，就好像，我有在耕种什么，我将会收获什么。

    真心让人期待。

    然后，羊羊很意外地来了。

    我看到他，奇怪地问，今天早上你不是要在辅导室里面执勤吗？怎么会跑来我这里了？

    对的，现在我也对羊羊的课程了如指掌。

    羊羊很少见地板着脸，藏着不易察觉的忧伤，眼睛里好像带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想了想，说，辅导室没同学，阿初说她搞得定，我就过来看看你。

    我不怀好意地走到他面前，调戏道，想我了吗？

    他没有被我逗乐，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倒是不乐意了，我这明明是在调戏你啊，结果你跟我说请调戏，这就没意思了。

    我举起脏脏的手，作势要往他脸上抹去，羊羊嫌弃地笑着，却并不太闪避。

    他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我说，羊羊你怎么啦，没吃饭呀没精打采的？

    羊羊认真地想了想，看了看我，又摇摇头。

    然后又皱眉看着我。

    我有点儿莫名其妙。

    他说，小九，你先让我想想，你先把园子里的手尾弄好，洗洗手。

    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所以只要按他说的办，我继续回到园子里，把一些苗儿绑好，把被暴雨冲刷过的泥土重新压一下，就这样简单的东西，就花了十几分钟时间。

    整个过程，羊羊就一直站在园子外面，没有催我，也没有进来帮我。

    倒是我，不时悄悄偷看他，他还是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

    我弄完手尾，洗了手，又走到他面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羊羊又看着我，还是欲言而止。

    可是他又不敢死死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有点逃避，好像在做什么决定一样。

    然后他搔了搔后脑勺，说，小九，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认真听。

    我说，不如进屋里说？

    他木讷地摇摇头，说，我在这里说，你认真听。

    二

    时间倒回去一点点，也就是羊羊过来这里之前，她在辅导室里，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

    她很坦白地告诉羊羊，说她不是本校的学生，她在附近的一所大学上学，她的名字叫杨沁沁。

    本来，羊羊以为她是有什么感情问题，所以也接待了她，可是沁沁却说她来这个学校，是想要找一个人，一个女生。

    她来这个学校找了好多次了，从行政部，外勤部，以及可以找到的各个学院办公室，都去尝试过，可是一直找不到那个人。

    羊羊问她，你要找的那个人是在我们学校工作吗？叫什么名字呢？你找她又有什么事？

    沁沁一脸茫然，说，我猜她可能在这里工作，可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认得出她的样子，我找她，是因为我有事情想要问问她。

    羊羊说，你有她的照片吗？可以给我看看吗？

    沁沁摇摇头说，我只是看过她的照片，认得出她的样子，我没有她的照片。

    羊羊当时就被难为住了，这个女孩子说的情况真是奇怪，而且这样基本也不可能找到对方，一来那个人都不确定是不是在这个学校，二来名字都不知道真的很难寻觅。

    羊羊就说，同学，你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人，线索太少，你还是去问问清楚详细的情况，才过来找吧。

    沁沁一下子就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她说，我问不到更详细的情况了，可是我真的很想找到这个人。

    这下轮到羊羊觉得奇怪了，羊羊问道，为什么你会问不到更详细的情况了呢？谁委托你找这个人的？

    沁沁伤心地说，没人委托我，就是我自己想找。

    羊羊一直都是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他轻声，温柔地问道，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好不好？

    沁沁估计是能感受到羊羊的温柔，她抬起头，看着羊羊的眼睛，开口慢慢说道，老师，其实，其实是因为我表哥。

    羊羊没有说话，怕打扰到这个女孩，因为听得出来，她可能将要说一些，并不是太美好的故事。

    沁沁接着说。

    我表哥，他以前也是在广州生活，可是去年开始，他就被检查出患上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所以回到了深圳，开始接受治疗。

    我哥从广州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急，好像为了避开什么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确是想避开一个人。

    我知道，姐姐她在广州有一个男女朋友，他非常，非常爱她。

    爱到什么程度？

    爱到为了不想让她太过伤心，我哥没有告诉她得病了，而是直接选择和她分手，自己一个人逃回了深圳。

    他还嘱咐了一些共同的朋友，帮他瞒住那个女生，一定不可以让她知道他的病情。

    我哥，他成功了，那个女生丝毫不知道我哥生病了，反而以为我哥是因为分手而远离她，才回了深圳。

    那个女生应该也很爱我哥吧？因为我知道，她一直都有和我哥联系，还一次次打电话过来，一直都有说点什么。

    可是，我哥一直住在医院里，怎么可能见她？

    所以他只好不停地拒绝那个女生，每次和她通完电话之后，他都要一个人默默地伤心一阵子，谁劝都没有用。

    但是每一次他都舍不得按掉她打来的电话，还是想要听到她的声音。

    我哥他，就在这样矛盾的循环中，一直撑了过来，他不舍得说残忍的话，去让那个女生完全死心，他说他希望自己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绝对不能回头。

    最近两个月，我哥的情况更加不好了，经常低烧有时候甚至会迷迷糊糊，我没什么事就会回去陪他，我和他聊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了这个女生大概的存在，我也看到了她的照片。

    可是我姐对这个事情看的很紧，他不给任何人碰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密码也没人知道，他就是打定了决心，不想让那个女生知道。

    而且前阵子吧，我哥应该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跟那个女生说了彻底摊牌的话，之后，那个女生都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了，也没有发讯息，好像突然之间，就断了所有联系一样。

    我哥的状态更加不好了。

    我知道他其实是个非常要强的人，白血病的治疗那么痛苦，他都没有流过眼泪，她都跟爸爸妈妈亲人们说，他不痛。

    可是她却一个人在深夜里，看着手机，偷偷流眼泪。

    有时候会有广州的朋友过去看他，他才会变得精神一点，他会问一下关于那个女生的事情，他的朋友会告诉她很多，他有时候会笑笑，有时候会沉默思考，有时候眼睛里会闪闪发光，这些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好像也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也很想她。

    我哥说，一想到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自己好像不会那么难过，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没有压力地生活，再遇到什么人的时候，也可以再恋爱，再找到幸福，而不用被自己捆绑住，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哥说，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一起，总觉得，还不太够的样子。

    我哥还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要瞒着她，如果他她要陪着自己难过很久，如果到最后自己治不好死掉了，她还要承受更多的痛苦，还不如直接分手了，痛也不会痛太久。

    我有一次问我哥，我说，你那么为她着想，那谁为你着想？

    我姐说，爱本来就是不公平的，爱一个人，有时候你先会选对方，而不是自己。

    我那时候就觉得，我一定要见到这个女生。

    我哥在说起她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学校，所以我来这边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她，如果找到了，我也不会告诉她我表哥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我哥究竟为了什么样的一个女生，竟然会那么痴狂。

    我想知道，这个女生现在是不是像我哥想象中的那样，过着开心，幸福的生活。

    所以，我来找她，有很多东西，我想知道。

    三

    我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整个心里世界都开始崩塌了，羊羊说着那个故事，让我整个人就像一幢大厦的外墙，从顶端开始，慢慢一层一层剥落开来，摔到地上，摔成粉碎。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羊羊刚刚犹豫了那么久，十多分钟，因为这个故事，并不是普通的故事。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时蓝夕会莫名其妙地和我分手，我想起我问蓝夕分手的原因，他狠心跟我说的，“永不”，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受。

    我整个人，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

    阳光灿烂，我却感到冰冷。

    眼前的羊羊，也沉默着，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写满忐忑。

    我问道，羊羊，那个女孩的表哥，是不是……

    羊羊点点头说，是蓝夕。

    我闭上眼，小小地做了个深呼吸，暂时不去想安安，小巴他们究竟在这个故事里面做了些什么事。

    我睁开眼，又问道，他有没有说，蓝夕现在……

    羊羊马上又接口道，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

    羊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细心。

    然后没等我说什么，羊羊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去吧，小九。

    我知道，羊羊想了这么久，还是打算要告诉我，他不是没有他的想法。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想法，很有担当的人。

    我点点头，撒腿就跑了出去。

    可是跑了几步，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是因为脑里太震撼了，所以此时的情绪特别激动，我才刚刚知道这个残酷的，悲伤的事实，我一定，一定很想很想，马上见到蓝夕。

    可是，我这样跑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羊羊呢。

    羊羊表现得，太过优秀，太过体贴，太过善解人意了。

    他是那么有担当的人，他竟然选择了自己担起痛苦。

    他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像我最好的那些朋友们一样，而且这样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做法，因为他说出来的这个事情，有可能会破坏掉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因为这个事情，已经破坏掉了我对一些回忆的认知。

    我肯定也会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认知。

    可是，羊羊就是告诉我了。

    他肯定考虑过了，他也犹豫过了，可是他还是选择要告诉我。

    为什么？

    我想起，刚刚羊羊说到的一句话。

    爱一个人，有时候，你会先选择对方，而不是自己。

    羊羊选了我。

    而不是他自己。

    而且，他还豪迈地跟我说，小九，去吧。

    他不可能这么豪迈的。

    我转过身，我只看到，羊羊一动不动的背影。

    我慢慢，一步一步，往他的背影走回去。

    我知道，其实羊羊没有那么豪迈，她只是为了让我，可以轻松地走掉而已。

    而我差点中计，差点真的就这样走掉了。

    我慢慢回到羊羊的背后，看着伟岸的背影，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忍不住，在他身后，轻轻抱住他。

    然后我才感觉到他微微耸动的肩膀，拼命忍住的颤抖。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很伤心。

    我说，对不起，羊羊。

    羊羊转过身来，我抬起头，终于看到他的表情，他脸上的悲伤已经不能用文字来形容了，可他还是深深呼了一口气，假装能够硬撑下来。

    我说，羊羊，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羊羊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把我拥进怀里。

    我紧紧抱着他，突然感觉自己，好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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