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汤-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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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写到这里,后面的结局看官们应该已经看出些眉目来了,一定是陈爷站起身来,重重地叹息一声,紧闭一双眼睛,抬起腿来向着那锅老汤狠狠地一踢,那口大锅应声倒在地上,一锅老汤哗哗地流进了地沟眼,只在地上留下一道湿湿的痕迹。陈爷和陈钩子眼看着老汤流进了地沟眼,父子两个正要走出家门,陈钩子就觉得身边儿的父亲走路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转过身来再一看,陈爷的脑袋歪到了陈钩子的肩上,一声未出,陈爷咽气了。

    后来呢?后来自然是陈钩子放声痛哭,赶紧找来朋友,为陈爷办了丧事,然后自己才一走了之。

    非也。

    事实没有那么严重,陈爷倒掉一锅老汤也没感到有多么难过,中国人的事,没有舍不得的东西,祖祖辈辈可以煮出一锅老汤,你将这锅老汤倒掉,几时再想煮酱肉,照样还可以再煮出一锅老汤出来。何况陈钩子也知道老汤的秘密,如法炮制也就是了。为一锅老汤断了性命,不值得。

    那么陈爷后来怎么样了呢?不是说过了吗,他父子二人要去霸州,霸州历来是中国人避难的地方,也是一切不走运的人最后的一个落脚地。陈爷和陈钩子走投无路,和每一个中国人一样,他们也是要去霸州。

    连夜出走,不得延误,他父子二人倒掉那一锅老汤,好歹收拾收拾,就直奔老龙头火车站去了。来到老龙头火车站,正好有一辆开往霸州的火车进站,他父子两个径直就往车窗扒去。得了吧,林爷,上火车有扒车窗的吗?火车难道没有车门吗?当然有车门了,车门不是挤不上去吗,有火车票也挤不上去,就得扒火车窗户。陈爷在后面托着陈钩子的屁股,陈钩子抓住火车窗子,用力一蹬,陈爷就将陈钩子推到车厢里面去了。

    “爹!”陈钩子钻进车厢,回过身来就想将他爹拉到车里来,但是,陈爷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没向儿子伸过手去,反而站在站台上,向儿子大声地喊道:“你先到霸州去等我,我还得回家一趟。”

    “爹,家里还有咱的啥呀?”儿子着急地扒着车窗向陈爷喊着。

    “不行,你忘了,屋里米坛子里还有一坛老汤呢,就是那天咱们带着去卖,没有卖出去的那一坛老汤。”陈爷在车外对儿子说着。

    “唉呀,爹,一锅老汤都倒掉了,你还要那一坛老汤做什么?”火车已经拉响了汽笛,陈钩子着急地对老爹喊着。

    “不行,那是祸根呀,无论是谁得到那一坛老汤,他带回家去煮出酱肉,来日不也得落到和咱一样的下场吗?我一定得回去将那一坛老汤倒掉,绝不能给天津父老乡亲留下祸根。儿子,你先到霸州……”

    咕咚咚,咕咚咚,陈爷的话声未落,火车已经开起来,陈爷只看着陈钩子扒着车窗着急地冲着自己挥手,一晃,陈钩子的身影就飞逝过去了。

    陈爷呢?陈爷回家去了。

    急急忙忙,陈爷赶回家来,已经是后半夜时分了,看看家院附近,没有人影走动,走进自家院门,院里一片冷落,不由得陈爷一阵心酸,禁不住眼泪涌了出来。唉,辛苦一世,没想到落了个如此的结果,真是家破人亡了。再走进屋门,看着空空的四壁,看着只铺着一条破凉席的大炕,想着几天前死在屋里的老伴儿,陈爷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赶快双手扶住门框,他竟然晕倒在了大炕上了。

    昏昏迷迷,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陈爷才渐渐地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我这是在哪儿呀?陈爷向自己问着。看看眼前的景物,看看漆黑的院子,陈爷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但老伴呢?想起来了,几天前才过世,是他拉着小车,儿子在前面打幡,将老伴埋到城外乱葬岗里了。儿子呢?哦,想起来了,儿子乘火车去霸州了。自己怎么躺在这里?哦,又想起来了,自己是回来找那坛老汤的,不能让那坛老汤再落到什么人手里。老汤煮出酱肉来虽然味道非凡,赶上盛世固然是发家致富了,但赶上乱世,赶上赃官,你就倒霉了,一群蝗虫轮番地吃你,吃黄了一家,再去吃一家。反正我老陈头不能将祸根留给父老乡亲。

    支撑着身子站起来,陈爷举目四处巡视,果然看见屋角处有一只坛子,是原来放米的坛子,已经好几年没放过米了。自从陈记酱肉一出了名,陈爷一家就没吃过米,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呀?真为了儿女,也认了,为了一帮王八蛋!呸,陈爷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罢了,冤有头,债有主,世上什么事情都有个胜败兴衰,我陈记酱肉也就算到了应该收场的时候了。可是,万一中国还有个盼头儿呢?不是说风水轮流转吗?就不信风水永远转不到中国来,也许有一天中国出了个明君,降旨吃肉必须付钱,凡是吃肉不付钱的抓着一律枪毙,到那时再煮陈记酱肉,子孙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哦,又想起来了,老汤锅里还有一颗银锭子呢,只要留下那颗银锭子,来日风水转到中国,陈姓人家的后辈还制作酱肉,到那时就发财了。

    找。

    借着遍地的月光,陈爷走到地沟眼旁边,躬下身子,细细地查找。眼睛一亮,果然地沟眼箅子上有一颗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像是一颗银锭子,已经没有银锭子的形状了。也是,在锅里煮了多少年,皇帝退位,北洋混战,多少个英雄好汉都没有形儿了,锅里一颗银锭子还经得住煮?就是它,只要有点痕迹就行,来日再卖酱肉,放到锅里,就灵。

    细心地将那颗变了形的银锭子揣在怀里,又走回屋来,抱起屋角处的那只米坛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运足了一口丹田气,“当”地一下,米坛子被陈爷摔在地上,粉粉碎,坛里的老汤溅了满地。

    完了,再没有好牵挂的了,走!

    “站住!”陈爷正想往院外走,突然一声喊叫,将陈爷拦在了院里。陈爷抬头一看,一匹大马,原来就是昨天向他要酱肉的那位长官,怎么这么早他就来了?再一看,太阳早就高高地升起来了,自己在屋里磨蹭,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偏偏这位长官尝酱肉心切,早早地他就找上门来了。

    “长官。”陈爷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着头,眼神四下里瞟着,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想跑呀。”长官骑在马上,横挡在大门口,将陈爷拦在了院里,陈爷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着就要大祸临头了。

    “小民不敢逃跑。”陈爷支支吾吾地回答着说。

    “酱肉呢?”马上的长官恶凶凶地向陈爷问着。

    “昨天禀告长官了,没有生猪。”陈爷战战兢兢地向长官说着。

    “狗呢?”

    “一眼没看牢,跑了。”

    “好呀,酱肉没有煮出来,你又把狗放跑了。瞧我不收拾你才怪。”北伐军长官怒发冲冠地向陈爷喊叫着。

    “小民听候长官发落。”事到如今逃也逃不脱了,陈爷只好听天由命地等着挨鞭子。

    “你自己说说怎么发落你吧。”北伐军听取民众意见,让陈爷自己选择处罚办法。

    “长官手里不是有鞭子吗?”陈爷胆战心惊地对长官说着。

    “没那么便宜,打伤了你,日后找谁煮酱肉呀?”北伐军长官还舍不得打陈爷,日后他还要吃酱肉呢。

    “要么,我给长官磕个头,长官放我一马,日后我一定好好地孝敬长官。”

    “我才不稀罕你磕头呢。”长官还是骑在马上对陈爷说着。

    “那长官看应该怎样处置小民呢?”陈爷向长官问着。

    “你跟我走吧,我也不让你扛枪,北伐军正在扩大队伍,你给我当伙夫。我不委屈你,二等兵的待遇。”

    “长官,这可不行,我没当过伙夫呀!”陈爷央求着连连地向后退着。

    “你煮酱肉不就是伙夫吗?”长官向陈爷问着。

    “长官,长官!”

    陈爷正一声声地向长官求饶,突然一根绳儿从马上扔下来,不偏不斜,一个绳扣儿,正套在陈爷的脖子上。陈爷突然想起,长官昨天说了,他在路上套了一只狗,一定就是这手绝活,北伐军么,没有点拿手的功夫,革命如何胜利呢。

    掉转马头,长官在前,陈爷在后,得得得地就走了。走在路上,陈爷还听见街坊们七嘴八舌地指着陈爷说闲话:“好好的生意不好好做,非得煮出名儿来不可,你陈记酱肉有名,没名还落不到这个结局了呢。”

    ……

    陈爷被抓到北伐军做伙夫,没在兵营住下,第二天开拔,被长官装进闷罐车就上前线了。火车走了好长时间,突然停下来,说是要给后面的军车让路,前线告急,运兵的车要先行。长官命令,下车,陈爷和大兵们一起跳下了车。陈爷正抬头想看看到了什么地方,正好后面一列兵车开了过来,兵车停下,似是给火车加水,车上的大兵一律不准下车。

    陈爷没事,在车站上溜达绕弯,走近从后面开过来的兵车,和趴在车窗上的大兵说话。

    “哪儿来的?”陈爷向车上的新兵问着。

    “河南的。都说当兵吃馍。”车上的新兵,也就是才十五六岁,扒着车窗对陈爷说。

    “往哪儿开呀?”陈爷还是问着。

    “不知道,说是没有仗打了,到了前线就吃馍。”

    唉,傻孩子,光吃馍怎么还是前线呢,送死的炮灰,可怜了。

    和车上的新兵说了一阵闲话,一声汽笛响起,火车要开了,陈爷向后退了一步,看火车缓缓地开始移动,一节车厢开过去,又一节车厢开过去,就是在第三节里,陈爷一抬头,看见车窗上一个孩子正扒着车窗向外张望。

    “钩子!”陈爷向扒着军车车窗向外望的孩子喊了一声。

    “爹!”就在缓缓前行的兵车上,陈钩子向车下的陈爷喊了一声。

    咣当咣当,火车开动起来,隆隆的车轮声压下了陈爷和陈钩子的相互喊声,陈爷追着缓缓前行的火车往前跑,就听见陈钩子在车里向陈爷喊道:“我让他们抓兵了。”

    “钩子!”陈爷在下面追着火车,拼命地向车里的儿子喊话,“锅里的那银锭子我找到了。”

    “爹,那没用,老汤就在我身上带着呢!”喊着话,火车开动起来,车窗上的陈钩子也没有影儿了。

    只是陈爷没有听明白,钩子怎么就把老汤带在身上了。

    ……

    公元二〇〇〇年,元月元日,老朽我参加老同志喜迎新世纪旅游团乘车南下,路经济南,再经洛阳,凭车窗观光,突然一个大招牌映入眼帘,那大招牌上一行大字:“老天津卫陈记酱肉”,招牌下面还有四个小字,老朽昏花老眼不能辨认,心中正在纳闷,同行一耳不聋眼不花睿智老者竟然将招牌下面的四个小字读了出来:绿色食品。

    呜呼,陈记酱肉能逢盛世,天下人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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