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父亲王克笙抓周时抓到了砭石和茶叶不同,王鸣鹤抓周只抓了一样最摩登的东西——气球。
气球是姚大下巴在洼里买的,送给王鸣鹤当玩具。抓周那天,这只没有吹起的气球与砭石、针盒、算盘、糖果、茶叶等等多样器物摆放在炕上,然后蒲娘把孩子抱过来让他选择。在父母和韩马姚姜陶的注视下,孩子只抓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只瘪成茄子皮一般的气球。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解释这气球代表什么,包括能说会道的姚大下巴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王鸣鹤十二岁生日那天,王克笙把塔溪道姑所赠的兔毫盏作为礼物送给了儿子。得到这个心爱的茶盏后,王鸣鹤迷上了茶,进而迷上了《茶经》,他对父母说:“身在酪奴堂,应该先悟茶后学医。”他按照《茶经》里对器具的描述画图演练,甚至用黄泥做成了一个风炉,拿来给母亲看,蒲娘夸赞说:“陆羽有传人了。”蒲娘不想阻止儿子对《茶经》的学习,她和丈夫都知道,离开了茶,酪奴堂也就名不副实,但酪奴堂的未来仅仅靠茶是不够的,一个受人尊重的乡绅应该是个博学明理、公允处事的先生。王克笙和蒲娘商议后,按照父亲当年教授自己的课程,为儿子制定了一个读书目录,有《千金方》《医宗金鉴》《频湖脉学》等医书,也有四书五经儒家经典,王鸣鹤痴迷于茶和读书,像个备考的秀才用心苦读,有时一连几天足不出庭院。蒲娘觉得这样不行,她记得父亲教授弟子时常常带弟子们走出书院,到城外春游、夏游、秋游,告诫弟子们圣贤之书既要读进去又能走出来,不要读成一个书呆子。父亲常常列举《诗经》中的花鸟树木之名,说赋诗之人不走进山川水泽,就无法让这些花鸟入诗。
蒲娘决定带儿子走出酪奴堂。
早春的一个上午,蒲娘朝窗外瞭望了许久,忽然对身边正在读书的儿子道:“走,我们去菱角湾挖荠菜。”王鸣鹤很惊讶,母亲一直教育自己要珍惜时光好好读书,怎么大白天要去村外挖荠菜?蒲娘挎起扁篓,提着两个蒲团道:“《诗经》中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你也该知道荠菜长什么样子,何况现在荠菜正鲜,再不挖就会过季。”
菱角湾是九里西边一个泻湖,水旺的时候,湖面很大,有一条细水与双泰河相通,水瘦的时候,这湖便断了与双泰河的联系,在芦苇蒲草的环抱下静静地泊在那里,像只慵懒的大猫。菱角湾里有各种各样的水鸟,这些水鸟不怕人,有人走近也不会飞走,尤其那些肥硕的大雁,一排排落下来,人们知道又一个早春或初秋被大雁衔到了碱滩。九里曾经有人动过到菱角湾捕猎大雁的念头,此人是姚大下巴的次子姚刚,姚刚动这个念头是因为家里有杆土铳,土铳打鸟是好家什,但他没有打成,他收拾好土铳想去菱角湾的时候,被姚大下巴拦下了。姚大下巴说你这一炮放出去,就把自己钉在《记过》簿上了。姚刚很遗憾地摩挲着土铳说,多年没放一炮了,也不知还好不好使。菱角湾的鸟不能打这是王克笙立下的规矩,王克笙经常在上香日对村民做一些规劝,其中有一条就是在菱角湾落脚的禽类不能打。姚大下巴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定这么一条规矩?九里人打野鸭、捡鸟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王克笙讲了当年慈悲庵里索伦杆的故事,叉玛在索伦杆上设小船投食喂鸟,我们不喂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捕杀它们?它们飞过千山万水来到九里,理应有一处安全的角落。姚大下巴明白了,王先生限制的是菱角湾,落在菱角湾的飞禽不能动,苇地里的野鸭还是能打的,鸟蛋也可以捡,村民的生计不会因为保护菱角湾而受影响。因为王克笙为菱角湾划出了一道紧箍咒,使这块水域成了飞鸟水禽的乐园。
母子俩在湖边草坡上挖荠菜,荠菜很多,有的已经绽放出米粒大小的白花。蒲娘用一片削尖的竹板,在地上轻轻一剜,一棵荠菜便破土而出,然后抖掉根系上的碎土,装入扁篓,动作十分连贯。而王鸣鹤却掌握不好尺寸,动辄就把一棵好好的荠菜挖散了,他学着母亲的操作方法,亦步亦趋,很快也便得心应手。王鸣鹤说:“没想到挖个荠菜也有要领。”蒲娘道:“很多事情,人们都是眼到手不到。”见扁篓已满,蒲娘直起腰说:“好了,歇歇吧。”两人寻一处干爽的草地面朝湖水坐下。暖暖的春日照在湖面上,泛出粼粼波光,近处湖面上有两只水鸟相依相偎地转圈游着,并不扎到水里觅食。“知道那是什么鸟吗?”蒲娘问。王鸣鹤仔细看了看,这种很像小鸭子的水鸟脖颈间羽毛很亮,呈现出一抹蓝红色,很像马连顺家养的鸭子,便回答道:“是野鸭吧?”蒲娘摇摇头:“是鸳鸯。”王鸣鹤睁大了眼,引颈再看,“这就是《诗经》里写的鸳鸯吗?”蒲娘点点头,她为儿子还能记得《诗经》中有《鸳鸯》这首诗而感到欣慰。“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王鸣鹤随口吟出一段,很骄傲地望了母亲一眼。蒲娘神情恢复了刚才的严肃,问:“你对鸳鸯知道多少呢?”王鸣鹤一下子被问住了,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鸟多被文人虚化了,因其总是成双成对出游,在文人笔下成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爱水禽。可是你知道吗?鸳鸯并不重情,它一生会更换多个伴侣,人们只看到了它们在水中成双成对的嬉戏,却不知这嬉戏后面的故事,可见有些事情,眼见不一定为实。”蒲娘的目光越过近处的鸳鸯,落在湖中心的一群白鹭上,“知道那些鸟叫什么吗?”鸣鹤说:“这些大鸟我认识,应该是北归的鸿雁。”蒲娘摇摇头,“又错了,那是白鹭。”鸣鹤感到脸有些热,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蒲娘接着问:“你既然说到了鸿雁,你可知道鸿雁有什么让人敬佩的地方吗?”鸣鹤笑着说:“这回孩儿不会说错,塔溪道姑说过牛勤犬忠鸿雁贞乌鱼孝,这贞应该是人们敬佩的品质了。”蒲娘微微一笑,儿子还是很好学的,塔溪道姑无意中说出的话他还记得。“鸿雁恋旧土,就像流人恋故乡,那些散居在苇地里的渔夫外号就叫鱼雁,春天,他们从河南、山东一带浩浩荡荡而来,在这芦苇荡、海汊子里讨生活,入冬前又成群结队返乡过冬,他们正是从鸿雁身上学到了年复一年的迁徙生活。”这时,远处水面上恰好刚刚落下一群大雁,有的在清理羽毛,有的在水中觅食,有的则高昂长颈,警惕地瞭望什么,“看,刚刚落下的才是鸿雁!与鸳鸯相比,鸿雁要忠贞得多。鸿雁的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一旦一方夭亡,剩下的一只则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你说,鸿雁的忠贞是不是令人敬佩?”鸣鹤被母亲的话感染了,再看那群鸿雁,在明亮的阳光下,灰褐色的羽毛焕发出一种可人的润泽,让人联想到磨得发亮的苇箔。“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古人的意思是,知雁难,知人更难。”蒲娘把目光收回,在身边的蒲苇中寻找着什么。王鸣鹤道:“我读过这首诗,诗三百多用比兴之法,花鸟谷菜皆来喻人。”蒲娘站起身,“今天菱角湾的鸟少些,苇海之中观鸟的最好季节是四月,俗话说小满鸟来全,你若留心,便会看到雁、天鹅、鹳、鹭、鹤、鸥和铺天盖地的野鸭,品种有两三百之多,每一种鸟都是一篇故事,读这些故事,会让你感到这乏味的茫茫苇地其实蛮有趣,看得久了,你自己就会成为这大甸中一只自由欢快的飞鸟。”
鸣鹤知道,酪奴堂养过两只鹤,像九里的时钟一样总在早晨仰望天空鸣叫,叫声嘹亮悠长,给九里带来不少生气,父母为自己取名鸣鹤,是希望自己像仙鹤一样自由快乐。
蒲娘信手从身边折了一截带着淡黄色芦花样的蒿草递给儿子,问:“这是什么?”鸣鹤看看母亲,心想母亲今天怎么总是卖关子?这明明就是遍地生长的芦苇嘛,还用问?蒲娘说:“你是不是想说这是芦苇?我告诉你,这不是。”鸣鹤将信将疑,仔细看着手中这截芦花样的植物,这种天天见的东西怎么不是芦苇呢?蒲娘说:“这是寒芒,人们常常把它误当芦苇,寒芒是实心的,而芦苇却是空心的,你若不折断来看,很难分清楚。”鸣鹤大吃一惊,这种土坡上常见的植物竟然是陌生的寒芒,而自己一直以为这是芦苇无疑,在母亲告诉自己之前,没有人说寒芒,他清楚母亲带他来菱角湾不仅仅是挖荠菜了,母亲是想告诉自己,知识不仅仅在书里,茫茫苇地处处皆学问。
回家路上,蒲娘遥望着远处海面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岛问:“你知道对面海上那座小岛名字吗?”王鸣鹤说:“那是槐花岛,因为周边暗礁多被渔民称作魔鬼岛。我听姚七叔说,岛上死过很多人,夜间岛上鬼哭狼嚎,很少有人上岛。”鸣鹤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海面上的槐花岛,小岛显得很渺小,像一只漂摇的舢板。蒲娘说:“这些都是传说,具体岛上怎么样,娘也不知道,但你不要人云亦云,若是有人问起,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要用道听途说来回答别人。”王鸣鹤若有所悟,想不到母亲要告诉自己的是这样一个道理,“别人有疑问问你,是对你的敬重,别人不懂的,你尽量要学,要是被人常常问倒,谁还会称你先生?当然,学习要格物致知,你外公在世时常常告诫弟子,不能死读书、读死书,读进去还要读出来。”蒲娘语重心长,“你可明白其中之义?”
王鸣鹤点点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饥饿感,腹中咕咕作响,腋下挎的扁篓散发出荠菜特有的清香,他想大口大口地吞咽食物。
蒲娘又问:“九里常刮鬼旋风,你可知这风来自何处?”
“冬风北来,夏风南至,旋风应该来自东西两方吧。”王鸣鹤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合乎母亲的提问。
蒲娘摇摇头:“你若注意观察,会发现鬼旋风生于红甸,伏于苇地,红甸才是鬼旋风的源头。”母亲仿佛变成了塔溪道姑,说出的话充满玄机。
母亲说的红甸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红海滩,红海滩由一棵棵被称为碱蓬的狼尾巴条织成,这是唯一一种可以在盐碱土质上存活的草。每年春天长出地面,初为粉红,渐次转深,秋季由红变紫,不要人撒种,无须人耕耘,一簇簇,一蓬蓬,在盐碱卤渍里,年复一年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于光阴荏苒中造就出一片珊瑚之海。蒲娘说:“当年,你父亲扶乩所得乩文中就有水泊之上燎原火一句,所以他看到红海滩就下定了落户九里的决心。而你对碱滩红甸缺少一种相知,没有留心它的春夏秋冬。世上万物,你知它,它亲你,冥冥之中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抓牌出牌,有心之人会借用这双手做成自己的事,无心的人会被这双手戏弄玩耍,最后一事无成。”
王鸣鹤揣摩着母亲话中义,一时不得其解,母亲的话像设了谜一样,不能马上参透,辽阔的红海滩,仿佛是海水在燃烧,一群群白色黑嘴鸥飞来飞去,就像是火焰上丝丝缕缕的白烟。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海滩,他想,按照五行五候之说,火即风,由此母亲说风生于红甸是有道理的,当然,母亲所说旋风不是自然之风那么简单。蒲娘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接着说:“回头再看北方的苇地,春天,它是少女;夏天,它是少妇;秋天是阔太太;到了冬天,它是望儿山上苍凉的老妪。你走过苇地四季,就是经历一个女人生命的轮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瞬之间,少女变老妪啊!”
王鸣鹤知道母亲这是教诲自己要珍惜光阴,苇地走过四季后可以再轮回,人走过少小后却无法再青春。他问:“母亲是希望孩儿珍惜光阴早日建功立业吗?”
蒲娘摇摇头:“功名,就好比红甸生出的风,虽能飞云偃草,但毕竟非你能左右,古人说‘富贵皆在命,半点不由人’,就是提示不要被功名所累,一切随缘即可,不要去强求,但话又说回来,不经九蒸九晒,再好的药材也会偏性。你若能厚积薄发、子承父志,让酪奴堂传承不绝,便是最大的功名,也就不枉此生了。”
“孩儿当然要学习父亲。”王鸣鹤羡慕地说,“父亲在苇地声望如日中天,孩儿始终以父亲为荣。”
“秉性各异不求雷同,你父能寻味而行,而你能辨气识途;你父好比是一块只能玉碎的砭石,而你更像是一根能伸能屈的银针,彼此不尽相同,却会殊途同归。”
母亲的话让小小的王鸣鹤心生伤感,因为自己无法成为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但母亲的话显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学父亲的性格,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行事。他知道,砭石无法折弯,而银针就是首尾弯成一个圈也不会折断。母亲说自己能辨气识途,这一点自己也很是奇怪,自己对气的超常感受的确匪夷所思。七岁时,一次他跟姜得水进苇地玩耍,姜得水忙于捉蟹,忘了照看他,结果他在苇地里迷了路,当姜得水发现孩子不见时,他已经走出了很远,怎么呼叫也找不到。姜得水慌慌张张跑到河边,让河中打鱼的韩芦生快回去叫人,自己一头扎进芦苇荡再去找寻。苇地里常有野狼出没,一个七岁的孩子走失会多危险!当焦急万分的父母和众乡亲划船来到北岸,正要分头进苇地寻找时,他自己从芦苇荡里走出来了。
事后,母亲问他是怎么走出来的,他说前后左右有三面在挤着自己,逼着自己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芦苇荡。母亲问他:“你觉得是什么在挤你呢?”他想了想,回答道:“是一股气。”
二
夏天,老陶一家迁入九里。老陶是熊岳人,一个专门经销苇地土特产的商人。一次,到洼里城买纸墨的王克笙遇见了在街头摆摊卖苇编的老陶,和他交谈了几句,得知老陶正要去二道沟,便建议他到九里来。老陶听说过酪奴堂的大名,见王先生言辞诚恳,便决定举家来九里。王克笙在酪奴堂召集韩、马、姚、姜议事时说:“古有四民,即士商农工,我们九里由四户到今日三十八户唯缺一个商人,老陶来九里恰好弥补这一缺欠,更何况老陶能把九里的苇编、蟹酱和咸鱼等土产卖到外面去。”韩、马、姚、姜都表示赞同,考虑到王家已无土地可赠,马连顺表态从自家地里匀出两亩送给陶家。老陶就这样落户九里。老陶没想到马家会白赠土地给自己,感激之余,还是揣了银子到马家付钱。马连顺说:“给新户赠地两亩是王先生立下的规矩,规矩不能破,王家的地已经赠尽,韩家、姜家都赠过,我们马家出一点也是应该的。”老陶不理解,“大家都是靠地生活的农民,地少了,家就穷呀。”马连顺说:“咱九里三十九户田产都差不多,最少的就是王先生了,只剩了一点口粮田。”老陶没想到九里有这等村风,来九里真是来对了。
老陶五短身材,不长胡须,说话声音很哏,论事讲理有自己见解。九里盛产的苇编、虾酱和咸鱼果然经老陶之手卖到了洼里、牛庄,村民手里多了活钱,大伙都觉得王先生引进老陶十分正确。看到村民已经接受了老陶,王克笙决定将老陶吸纳为酪奴堂议事成员,但这一想法韩、马、姚、姜四人迟迟不表态,酪奴堂议事第一次陷入僵局。王克笙动了一番脑筋,召集韩、马、姚、姜来酪奴堂议事,他伸出一只手问:“你们说要是五指一样齐,那会是什么结果?”众人都愣了,不知王先生问这话的用意。姚大下巴回答说:“那就不是手了,而是猴爪。”王克笙说:“对喽,手,只有五指不齐才能握成拳头对吧?”众人都点了头。王克笙接着说,“咱酪奴堂韩、马、姚、姜四户好比这粗细不一的四指,你们是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现在再加一个小指会怎么样?只能对握拳有利呀!”众人相顾无言,听王克笙说下去,“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陶虽矮你们一头,小你们一辈,但议起事来想出的点子却不低于你们,是老陶把咱九里的土产变成了一块块铜板,请他参加酪奴堂议事有何不好?”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韩芦生说:“还是先生看事在理,就听先生的吧,伙计。”其他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点点头,表示听王先生的,就这样,五短身材的老陶成了九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天,姚大下巴来酪奴堂对王克笙说:“王先生哪,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王克笙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何时堵过你老七的嘴。”姚大下巴说:“那是那是,我寻思不管我胡诌什么,八成你都不会生气,我想说的是九里来新户再没田可匀啦。”王克笙背着手在堂中踱了一圈儿,点点头:“你家现在有多少地?”姚大下巴脱口而出:“一垧半。”王克笙知道这个数字比韩芦生家少了两亩,和姜得水家一般多,很显然,姚大下巴是怕九里再来新户匀了自家的田。
“九里弹丸之地,承载有限,我知道了。”王克笙这样说。姚大下巴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芦生、得水也都有这个担心。王克笙安慰姚大下巴说:“有担心很正常,毕竟碱滩大小有限,不能无限度扩张。”
三
初秋,老榆树下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石碾,是老陶用船从田庄台运回来的,几个石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石碾安放好。当村民围着石碾看光景时,老陶则汗流浃背赶到酪奴堂,一进门就说:“王先生,我先斩后奏了,您尅我一顿吧。”王克笙不明就里,问他怎么回事,老陶便说了他在田庄台码头看到一个卖石碾的,正要卸船,我想想咱九里没碾子,便把这碾子买了,让卖主直接送来九里。老陶说:“咱九里缺个碾子,家家要碾谷,没有碾子怎么行?”王克笙问:“你安个碾子做生意?”老陶瞪大了眼睛道:“我虽说是个生意人,可也不能掉进钱眼里,九里乡亲有恩于我,我买这碾子权当回报了九里乡亲。”王克笙哈哈大笑:“做这等善事不必商议,尽管去做便是!”老陶喜滋滋走了。回到安装碾子的老榆树下,卖碾子的老石匠问老陶:“不知道掌柜的是九里人,你们这里可有个王先生?”老陶说:“有啊,你认识王先生?”石匠道:“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苇地里都传他是神医呢。”老石匠在离开九里的时候,忽然对老陶说:“碾谷靠人推太辛苦,你再买我一头驴吧,是顶呱呱的黑燕皮,你买,给你打个对折,你若想好了,后天到田庄台集市上找我。”黑燕皮是原产于西北的佳米驴,因为毛色黑亮似燕子而得名,湿地周围不产驴,农家驮物之驴大都是来自辽西的小毛驴,而佳米驴却是壮而健的大驴。
石匠走后,老陶坐在碾盘上想了好一会儿,这碾子白用没问题,因为石碾子不会喘气,要是买头驴回来,谁家推碾子来用驴,就不能白用了,因为驴要喂料的,谁好意思白用?他决定买黑燕皮回来,他盘算好了,谁来牵驴碾谷,要交一升所碾之粮当饲料,如此交换条件不难,碾谷人家在收工后给驴子一点饲料也合乎情理。
老陶真的去集市买石匠的驴子。在集市角落,老陶找到了老石匠和他的黑燕皮,黑燕皮见到他,用力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就低眉顺眼乖乖站在那里。这是一头很通人性的驴子,脊背腰身呈黑色,嘴巴肚皮却是鱼肚白,眼睛大而有神,眼周是一圈白毛,像画笔画过一样毛茸茸可爱,两耳矛一般向上斜刺着。真是一头好驴!老陶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很仔细地查看驴牙、驴蹄和驴尾巴。石匠说他本不想卖驴,因老伴患病无钱医治才忍痛卖驴。老石匠摸索着驴脊梁,鼻子一抽一抽不让鼻涕流出来,见老陶看得仔细,他说:“不瞒你说,掌柜的,我老两口无儿无女,黑燕皮就像我俩的孩子一样,有我吃的就饿不着它,你看看,它腰臀都摸不到骨头呢。听说我要卖驴,镇上西来顺驴肉馆老板找我,给的价钱也不差,可我不能把黑燕皮送到那里啊,我每次赶驴进城,经过那家叫西来顺的驴肉馆时,黑燕皮都会叫唤几声,那叫声让人听着心碎哟。驴叫是有学问的,一长三短是生气,一短三长是高兴,在西来顺门前,它每次叫都是一长三短,可见黑燕皮对那个地方冒出来的味道是有感应的。黑燕皮鼻子比人灵多了,它能闻出土匪身上的杀气来。有一次,村里老吴家娶媳妇,用它去驮新娘子,回程要路过一条苇地小路,到了苇地边,黑燕皮直打转转儿就是不往前走,任牵驴的怎么吆喝,它就是不往苇地走,而是拐弯沿着苇地边缘绕道走。迎亲人中有长者说,都说老马识途,驴和马差不多,就随驴走吧,免得颠着新娘子。几个怕累的娘家人非要带着嫁妆走苇地抄近路,迎亲队伍便在苇地边分成两股,一股走近道,另一股绕着苇地走远路。结果,走近路的人遭遇劫道的,嫁妆被抢了个精光,人也差点丢了性命,而绕道走的新郎、新娘却躲过一劫。”
听完石匠的话,老陶再看这头驴,发现驴眼里竟然有泪花,他拍拍驴背说:“驴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对你就忠诚,你价钱上打了对折,这驴我不买不中了。”老石匠说:“我知道,你买了碾子总要配一头驴,有碾子在,你总不会把驴卖给西来顺吧。”说完,把缰绳递给老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陶看着石匠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说老伴生病的事,便叫住他说:“抽空带老伴去酪奴堂看病吧,王先生可是神医。”石匠苦笑着说:“看大夫总要花钱吧,我卖了碾子和驴才能看起病。”老陶摇摇头:“王先生人虽刚强,却是软肠子,像你这样的人家看病,他不会多要钱,或许到万柳塘栽棵柳树就行。”老石匠听后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向老陶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走了,老陶猜他很快就会带老伴去酪奴堂看病。
老陶妻子郝好是个有一手好针线活的女人,平时话不多,却和蒲娘、余氏、姜氏、小惠等女人关系甚好。郝好年龄小,人勤快,几个姐姐都喜欢叫她好妹子。好妹子和老陶生了一女两儿,女儿叫陶虹,已经七岁,儿子陶天佑、陶天佐都是来九里后相继出生。小陶虹对黑燕皮十分喜欢,整天和这头驴子在一起玩耍。老陶曾对老婆的名字有想法,他找过王克笙,想给郝好改个名字,说自己这个陶字与郝好的好字不匹配,叫起来太难听。王克笙说这个名字好呀,历史上第一个女将军就叫妇好,这个名字有文化,为什么要改?老陶听后很高兴,再也不提让老婆改名的事。老陶做生意忙,就让郝好在家里饲养黑燕皮,郝好也上心,常常半夜起来给黑燕皮加一遍料。黑燕皮来到九里,受益最大的还是九里的妇女,因为有了黑燕皮,推碾子的活儿就不用她们做了,加上黑燕皮温顺,拉碾子任劳任怨,妇女们碾完谷后,都会留点谷给黑燕皮做饲料。黑燕皮有个毛病,总在夜里叫几遍,它的叫声让九里之夜不再那么平静,尤其是睡觉轻的姚大下巴,常常在夜里被黑燕皮的叫声扰醒。姚大下巴来找王克笙,说这驴叫让他睡不好,王克笙笑了,说驴叫鸡打鸣这样的事怎么管?李时珍说驴夜晚鸣叫的次数与更次相同,此乃驴之天性呢。姚大下巴也笑了,道:“我承认老陶买了一头好驴,皮毛油亮,拉碾子不用戴眼罩,我还没看过这么好的驴,就是夜里驴叫挺麻烦,驴一叫我就忍不住要起夜。”
黑燕皮的确是头通人性的驴,它似乎对郝好格外依赖,看别人总是低眉顺眼,唯有看郝好时,两只眼睛才会抬起来,泛出漆亮的神采,然后打出一个响鼻。郝好发现黑燕皮特乖,能听懂她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闲暇时她就用毛刷给黑眼皮梳理背上的皮毛。苇地蚊虫多,看到黑燕皮总是甩尾驱蚊,而脖子和前腿却是尾巴甩不到的地方,她就专门用红布为它缝了个小荷包系在脖子上,荷包里塞满了端午时采来晒干的艾叶,蚊虫闻到艾叶味道便会退避三舍。一日,正在拉碾子的黑燕皮忽然停下了,眼睛瞪圆了朝着北面看。北面村路上,一男一女两个老者正一瘸一拐朝老榆树这边走来,老妪裹了脚,拄着一根拐棍。老陶定睛一看,这不是老石匠吗?一定是老石匠携老伴来酪奴堂看病。老陶把他们领到酪奴堂,向王先生介绍了老石匠夫妇的情况后便离开了。王克笙果然没有收看病钱,让他们去万柳塘折根柳枝栽上,能活则活,不能活也算走了程序。临返时,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来到碾子处看望黑燕皮。郝好听老陶说来者是黑燕皮原主人,打过招呼后就给黑燕皮松了套,黑燕皮浑身抖动了一下,打了个响鼻,将头伸向老石匠的肩头。老石匠的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抚摸着黑燕皮的脖子,干裂的嘴唇嚅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拄着一根拐棍的老伴凑到黑燕皮跟前,小心为它择去耳朵上的几粒谷糠,拄着的那根拐棍在小脚边哆嗦个不停。
“大爷大娘,黑燕皮在九里挺好的。”郝好怕老人担心黑燕皮在九里受虐,这样对两人说。
老石匠松开手,很歉意地说:“知道,知道,看它的皮毛我就知道它挺好,它跟了我八年,就是心里放不下。”
老陶说:“我看见你们去万柳塘了,王先生是个大善人吧?”
老石匠用力点着头,“谢谢你啦,王先生给看病抓药没收一厘钱,只让我们去栽了棵柳树。”
老两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老石匠一手搀着老伴,一手拎着一串草药纸包,那串应该很轻的草药在他手里似乎很重、很重。碾谷的是小惠,她拿着笤帚停下扫碾,愣愣地望着老人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这时,松了套的黑燕皮忽然鸣叫起来,两长两短,声音凄切。两个老人都回过头来,竟然朝着老榆树这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慢慢消失在村北的道路上。老陶有些发蒙,黑燕皮的叫声一长三短是生气,一短三长是高兴,那么这两长两短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老石匠心里清楚。
郝好已经泪眼模糊。
小陶虹在一旁说:“妈妈,你看呀,黑燕皮流泪了。”
郝好和小惠都转过身来观察黑燕皮,发现黑燕皮的眼角果真有两道湿湿的泪痕。“它舍不得以前的主人呢。”站在一旁的老陶说。
黑燕皮在九里威名大震不是拉碾推磨,而是意想不到的一泡长尿,这泡尿洗去了姚大下巴对它的嫉恨。
俗话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在村里村外很吃得开的姚大下巴除了容易闹眼睛外,还总是牙疼。王克笙看过,说他石牙都被虫子蛀空,里面藏污纳垢,让他少吃甜东西,每日用醋漱口。但姚大下巴的牙疼很顽固,石牙里的蛀虫总是跟他打游击,时不时出来袭击他,让他苦不堪言。一天,牙疼又犯了,他用右手托着硕大的下巴来找王先生,央求王先生给他拔牙,说自己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把牙拔了去的。王克笙扒开他的嘴仔细看了看,说虫牙太多,总不能一个个都拔了吧?姚大下巴哭唧唧地说:“你可是神医,总该有办法给我止止疼吧。”王克笙想了想,道:“止疼偏方倒是有一个,就怕你不敢用。”被牙疼折磨得几欲崩溃的姚大下巴跺着脚说:“先生你说吧,只要能治牙疼,我姚老七长虫、蝎子都敢囫囵吞下去!”王克笙道:“也不用那么毒性大的药物,你只要接一钵驴尿,不停地含漱,牙疼便可减轻。”姚大下巴睁大了眼睛,盯着王先生好一会儿:“先生不是在诳我吧?”王克笙道:“驴尿杀牙虫乃是古方,你不妨试试。”
姚大下巴回来后,让儿子姚刚去老陶家接驴尿,黑燕皮似乎知道自己这泡尿将有大用处,就畅畅快快地尿了一钵子。站在驴腚后的老陶问:“接驴尿干啥?”姚刚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他爹让接的。老陶便不再感到奇怪,姚大下巴总会做一些常人不做的事情,接就接吧,反正这尿尿到地上也没用。
令姚大下巴喜出望外的是,黑燕皮的尿治牙疼果真有神效,含漱几次后,牙不那么疼了。他便天天让姚刚去接回一钵驴尿,半个月后,他的牙疼神奇地痊愈了。王克笙没有向外透露这个消息,姚大下巴这张嘴却保不住密,不几天,九里老少都知道黑燕皮的尿治好了姚大下巴的牙疼病,有牙疼病的村民一大早就端着钵子来接尿,当然,谁先谁后需要老陶批准,老陶因此很有面子,没人再说黑燕皮夜里叫扰人,被唤醒的村民会说,黑燕皮又打更了,说完翻过身接着睡。
四
王鸣鹤见证了九里最为奇特的一次过刀兵,这次过刀兵后,刚强的父亲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就诊者时总是独自默默喝茶。
所过刀兵是奉字巡防营一支巡逻队。
除夕,九里村民沉浸在年夜的喜悦中,家家都备好了苇地八大碗,等着发纸、请神、放鞭炮、吃团圆饭。王克笙和韩、马、姚、姜、陶在三圣祠挂灯笼,摆放供品。王克笙知道在这个多事之秋九里能安然无恙,三圣功不可没,村民过大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圣受冷落,所以今年供品用的三牲是俗话说的大三牲——猪、羊、牛,当然,所谓大三牲只是让老陶在城里买来的猪头、羊头、牛头,尽管如此,这要比平时用的鸡鸭鱼小三牲高出了许多规格。大年之夜,谁也没有料到一支马队从北岸芦苇荡里冲出,一路雪花飞溅直驱九里。当这支全副武装的马队围上九里最高的建筑三圣祠时,刚刚摆好供桌的王克笙心里很是诧异,什么样的军队年夜里会出来?他并没有惊慌,因为从来者装束看,至少不是土匪响马。他站在台阶上,韩、马、姚、姜、陶站在他身后,他向围上来的士兵拱拱手,道:“各位过年好!请问来九里有何公干?”军士们没有下马,也没摘下背着的洋枪,这个细节被王克笙看在眼里,若是打家劫舍的响马,早就会刀枪逼过来。一个年纪大的军官问:“村里可有保甲?”王克笙道:“保甲没有,我叫王克笙,村民推举的乡绅,大军有事可对我说。”那个年纪大的军官说:“你们勿怕,我们是奉字巡防营的,从锦州府来要去洼里,因中途有事,耽搁了行程,到此歇歇脚。”听对方这样说,王克笙放心了,说:“大军既然来到九里,就留下一起过年吧,此地去洼里,少说也要半夜,路途辛苦。”年纪大的军官很仁义,拱拱手道:“那就听王先生安排。”
这支巡逻队刚好二十人,说话的军官姓关,清原人,紫面阔脸,臂长如猿,是个督队。关督队说九里这地方地图上连个标识都没有,在军用地图上看,这地方就是几条虚线。
王克笙与韩、马、姚、姜、陶商议,二十人的队伍,韩、马、姚、姜、陶五家每家三人,关督队等五人留在酪奴堂,其他村民就不再打扰。他嘱咐韩、马、姚、姜、陶一定要接待好这些过年还在巡哨的军士,菜要硬、酒要热、炕不凉。五人各带着三名军士回去,王克笙把关督队等请到酪奴堂。关督队对王克笙的安排很满意,他在队伍解散前宣布了三条军纪:一不得酗酒滋事,二不得欺侮妇女,三不得独占炕头。违者一律军棍伺候,绝不姑息。关督队严明军纪让王克笙很感动,奉字军在百姓中口碑不佳,因为都统张作霖本身就是响马出身,成了二品封疆大吏后收编了太多的马贼,这些马贼能打仗却不愿受约束,军纪涣散也就在所难免,尤其在这十兵九匪的茫茫苇地,一干军士为非作歹起来,神仙也管束不了。
进门时,关督队站在门口对匾额上酪奴堂三个大字端详,匾额两端各挂着一盏红灯笼,把酪奴堂三个字照得很清楚,关督队沉吟许久,问:“这堂号谁人所起?”王克笙告诉他是高祖命名,自己只是继承而已。关督队捋着胡须说:“好堂号,有寓意!”
蒲娘忙碌着准备年夜饭,王克笙陪关督队到正堂喝茶。关督队心事重重,两道剑眉绞到一起,他端坐在椅子上,右手端茶,左手却握着佩刀刀柄,那把蟒皮鞘的军刀即使坐着也斜挎在身。关督队似乎不愿意多说话,喝了几杯茶后,披上狐皮大氅说要到外面走走,王克笙提一盏灯笼陪他来到屋外。两人围着酪奴堂转了一圈儿,在三圣祠,王克笙说一会儿吃年夜饭前还要到这里发纸、请神,关督队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来。两人转到三圣祠后,关督队看到了柳树林,他说:“这片柳树林倒是很稀罕。”王克笙解释说:“这是万柳塘,九里人墓地。”关督队对墓地似乎很感兴趣,径直走过去。万柳塘土冢中有墓碑的只有四座,黄开、老地羊、蓝坛主和王克笙那匹老白马。四块墓碑都是花岗岩材质,正面是碑名,背面是碑文,碑文很简洁,不解释很难看明白。王克笙解释着碑文,把当年黄开一哨在苇地阻击倭寇的壮举说与关督队。关督队要过灯笼照着碑文一字字读着,眼窝里盈上泪水。他问:“黄将军的事迹朝廷是否知晓?”王克笙摇摇头:“黄将军临终前告诉我要记下此事,传之后人,并未让上报朝廷,甲午之后也不见有人来九里问及这一哨军士,不过血战当日,我已派两个半大孩子去锦州衙门送信,想必朝廷是知道的。”关督队问:“那么,黄将军的事迹唯有你这里记载吗?”王克笙说:“应该是,国有史邑有志,将黄将军殉国之举记录下来传之后人,乃乡绅己任。”关督队似乎很关心王克笙所记之事:“除了这墓碑你还记在哪里?”王克笙说:“黄将军和老地羊殉国之事我都一一记在了《酪奴堂纪略》里。”这时,村里已有鞭炮声响起,王克笙提议回去,关督队却不愿离开,他伸出双手很动情地摩挲着黄开的墓碑,墓碑一定冰凉刺骨,但关督队全然不顾,好一会儿,他才垂下两手,忽然单腿跪下,双手抱拳,向黄开将军墓行了一个行伍人的大礼。
正堂饭桌已经摆好,蒲娘精心烹调的年夜饭虽不算奢侈,却是名副其实的苇地八大碗,每有重要节日,王克笙都会嘱咐菜肴恰到好处即可,切勿铺排。因为是过年,又有客人造访,蒲娘特意加了一道芦花豆腐。芦花豆腐是蒲娘的发明,就是在磨豆浆时加入研碎的芦花,再用卤水点制,这样做出的豆腐色泽如玉,吃到嘴中有一股芦花特有的清香。年夜饭自然少不了蒲娘酿制的鹤顶红,鹤顶红是蒲娘到九里后酿制的,用毒药起酒名也是蒲娘所定,这酒劲大味足,可立懦壮胆,很受九里男人喜爱。经酪奴堂议定,王克笙把鹤顶红酒坊设在老陶家,酒由老陶销售,陶家由此在门前挂了片斗笠大的酒旗,红布黄字,带着流苏,上面只写了一个篆体酒字。亥时一到,王克笙按礼俗开始发纸,到三圣祠中上香请神。关督队陪王克笙来到三圣祠,村中已经开始燃放爆竹,引起酪奴堂庭院里两排战马发出声声嘶鸣。王克笙说战马也要过年啊,要多添点草料。听到战马的嘶鸣,王克笙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年来九里的那匹白马,那是吴先生所赠一匹好马,到九里后王克笙没有让它拉过一天车、下过一天地,只是在冬季时偶尔骑它去田庄台进进药材。这匹白马从锦州回来后死去,被王克笙埋在万柳塘,与黄开、老地羊的坟茔相毗邻,王克笙每次上坟,都不忘在马冢前烧几张纸钱。
站在烛光闪烁的三圣祠中,王克笙有条不紊地行祭祀之礼,案上三牲在烛光里涂了漆一般闪亮,与真人同比例的三圣塑像慈祥和善,没有半丝冷森之气。一整套程序完成后,王克笙要转身离开,关督队道:“先生留步,在下也要行跪拜之礼。”说完,上前一步,双膝跪在孔圣人塑像前的蒲团上,竟然泣不成声。王克笙惊住了,不知关督队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又不便多问,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关督队止住抽泣,双手合十,中气很足地说:“圣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学生始终不忘家国情怀,立志精忠报国。如今宣统皇帝退位,朝将不朝,国亦不国,学生惶惑如丧家之犬不知依附何处?学生深知,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杀身成仁前有楷模,苟且偷生后有镜鉴,只可叹扶清有违汤汤时势,背清难做铮铮忠臣,学生不知何去何从啊!”
关督队说完,又呜呜哭出声来。王克笙上前扶起他,惊讶地问:“怎么,宣统皇帝退位了?九里苇深地远,不知道京师里发生了改朝换代的大事。”关督队点点头,止住抽泣道:“腊月二十五,也就是五天前,隆裕太后颁诏,大清不在了。”
王克笙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想到了恢复祖姓一事,感到周身血液都聚拢在心脏里,让心似乎要胀裂一样,大清不在,律条必废,祖姓问题没人再会追究,看来酪奴堂五代人的梦想就要水落石出。但面前关督队的表现又令他冷静下来,改朝换代,向来都是血雨腥风,绝非母亲说的河清海晏之时,他长吸一口气,对三圣躬身一拜:“列位先圣、列祖列宗,回家过年了。”说完,搀起关督队说:“走吧,回去守岁!”
关督队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做过知县,他虽在行伍,却不嗜烟酒,平时喜欢习武、读经、品茶。经过交谈,王克笙得知关督队少年时就立下封侯壮志,读书习武颇为用功,加之天生一副美髯紫面,乡党称之为小关公。开科取士遭废除,士子没了前途,他弃笔投戎到军中发展,官至督队。关督队和王克笙在这个酒香四溢的年夜谈了许久,在谈到大清覆灭原因时,关督队分析颇有见地:“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大清晚期朝令夕改,沉疴难除,科举之废,士不得安;宪政难立,绅不得安;征敛无度,民不得安;上下暌隔,疆臣不安;官制屡变,官心不安;洋货争衡,商心不安;风潮鼓动,新军不安……这样人人不得安宁,朝纲如何稳定?二百七十六年啊,祖宗伟业毁于一旦!当年,大宋崖山之难,皇帝尚幼,一班老臣,结果尚有十万军臣蹈海赴死,今日大清崩溃,亦是幼皇,一班老臣,竟然无一人拼死一搏,悲哀之至,悲哀之至啊!”
关督队的跟班悄悄对王克笙讲:“督队五天来一直神情恍惚,饭菜不亲,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喝那种泡成酱色的酽茶,喝过后夜不能寝,晚上长吁短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先生是坐堂的大夫,您给督队把把脉开个药方吧。”跟班的悄悄话被关督队听到了,他拂拂手:“开何药方?我身无病!”
王克笙知道关督队患的是心病,是臣子忧君之病,此病纵有砭石银针,也无从下手。王克笙看到关督队心忧如焚的样子心中颇生感慨,无论大清多么千疮百孔,毕竟是关督队所依附的皮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关督队此时此刻产生切肤之痛也是情理之中,这也说明了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的道理。王克笙对紫面长须的关督队产生了一种深深同情,他由此想到了自己,为什么大清的倾覆自己会无动于衷呢?是自己在这苇地深处生活太久的缘故吗?家国情怀是士子应有的担当啊,想到这他为自己感到脸红,《朱子治家格言》中有“读书志在圣贤,徒非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的警句,这一点,作为军人的关督队做到了,将心比心,自己的确相形见绌!
年夜饭关督队还是吃了一些,但他只吃蒲娘做的芦花豆腐,王克笙劝他吃点荤腥,他摇摇头,一双带有血丝的眼睛似乎钉在了那盆芦花豆腐上。
“豆腐是仙人菜。”他说,“当年淮南王刘安在八公山上与群仙得道升天,就是吃的豆腐,我等俗人吃了豆腐能不能得道升天呢?”王克笙笑了,心想,这个关督队还真是有趣,脑子跳得挺快。关督队接着说:“芦花豆腐好,当年群仙要是也在豆腐中加入芦花,飘飘芦花会让他们升天更快。”
吃饭的人无法接他的话茬,不过,蒲娘做的芦花豆腐着实好吃,几个军士狼吞虎咽,一大盘豆腐不一会儿便见了盘底。
关督队忽然话题一转,说:“儒释道并非一体,先生乃读书之人,是否知晓为何三圣同列一台?”王克笙回答说:“三教虽不同,却可归于一道,即圣人所言之天道,儒家的畏天命,释家的见真性,道家的道法自然,要得到的都是至真至善的天道,故此可以共入一画、同列一台。”关督队点点头:“人,不能逆天啊!”
关督队斟满一碗鹤顶红,双手举过顶敬王克笙:“大年之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敬先生一杯,祈愿苍天保佑九里父老,保佑国泰民安!”同桌的四个随从,急忙起身阻止,说督队不擅饮酒,这碗酒由他们代饮。谁也没有料到,一直滴酒未沾的关督队推开随从,苦笑了一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在下今夜话多了,刚刚见到先生堂号中酪奴二字,酪与茶,孰为主仆?重酪轻茶,夜郎自大,结果反成茶奴,可叹八旗子弟至死不知其理。说完,将满碗鹤顶红一饮而尽。”
关督队吃了五个饺子,便放下筷子,有些困倦。随从扶关督队去东厢房休息,关督队向王克笙拱手致意,并要了笔墨纸砚让随从带到厢房。一切安排停当后,关督队让随从回去继续吃饭,自己上炕休息。此时,碱滩上爆竹声已经散去,街上不时传来几声犬吠,九里像一锅煮过饺子的沸水渐渐冷静下来。
五
子夜,王克笙不知怎么总觉着心里不踏实,好像有只受惊的兔子在怀里乱蹦。他对蒲娘说:“你和孩子先睡,我出去走走,看看住了军士的几户是不是安生。”蒲娘为他披上棉袍,戴上兔皮帽子,点燃一盏灯笼提着照路。
王克笙提着灯笼依次到韩、马、姚、姜、陶五家查看。关督队的部下很是本分守纪,吃过年夜饭后个个都在炕梢和衣而眠,没有谁占据炕头。军纪如此严明这在巡防营实属罕见,关督队治军果然有关公之风。在姜得水家,一个军士还没有睡,与姜得水两人对坐抽烟,见王克笙进来,姜得水请他上炕,王克笙谢绝了,问怎么还没有睡?姜得水说这位军爷有心事,睡不着。王克笙对军士说把心事说出来就能入睡了。
军士姓何,热河人,长着很重的络腮胡子,心思像他的胡子一样头绪不少。军士把烟袋叩空,将烟荷包缠在烟袋杆上揣进衣兜,紧锁着眉头道:“我担心督队,督队好像生病了。”
“怎么看出督队生病呢?”身为医生,王克笙并没有看出关督队身体生病的迹象,只是心情很纠结,军士的话从何而来呢?
“昨天在芦苇荡里露营,我看见督队一个人在耍刀,督队有一把朴刀,扁担那么长,据说是他家祖传的,他常常一个人耍刀,这一次他耍得厉害,好像和别人在拼命,呼哧呼哧的,这哪里是耍刀,这是要劈人哪!一片片芦苇被他拦腰砍断,嘴里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满地芦苇就是一排排该腰斩的敌兵。”军士表情带着恐惧,说得绘声绘色,“我当时是找地方拉屎,刚蹲在芦苇丛里,督队的大刀嗖的一声就扫过来了,差点削掉我的头皮,我蹲在那里督队原本没看到,见我冒出头来,督队也吓了一跳,朝我腚上踢了一脚,这一脚愣是把我一泡屎给踢回去了。”
“习武之人,练习刀法并不奇怪。”王克笙说。
“可是,我看见督队停下来时满脸是泪,一双眼睛猩红吓人!”军士一脸的狐疑。
王克笙“哦”了一声,想想关督队今晚的奇怪表现,心弦有些抽紧,关督队的心事太重了,重到他随时有轰然倒下的可能。
“是不是他家里出事了。”军士开始胡猜乱想。
从姜得水家出来,村庄已经安睡,夜空星汉灿烂,家家门口悬挂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停,把雪地照出一种晕船的感觉。回到酪奴堂,他发现东厢房的烛光还在亮着,知道关督军没有睡,便放轻了脚步,回屋休息。王克笙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村子里传来黑燕皮嘹亮的叫声,一长三短,连叫三遍,王克笙睡意被驴叫赶走,望着房梁回想关督队说过的话,他感觉关督队是条舍生取义的汉子,一身凛然正气,和蓝坛主颇为相似。
初一清早,有早起的村民放响二踢脚,乒乓之声此起彼伏。拜年的村民陆陆续续来到酪奴堂,新年头一天村民到酪奴堂看望先生,然后在先生的率领下一起到三圣祠上香已经成为九里年俗,穿一身灰色棉袍的王克笙和蒲娘站在中堂迎候乡亲并一一拱手还礼。突然,马连顺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万柳塘里死人啦,快去看看吧!”马连顺一张长脸今天格外长,好像被吊死鬼拉长了一样恐怖。王克笙吃了一惊,九里从没有出现饿殍,无论灾年还是战乱,哪怕是过路的乞丐,在九里也会有一口热饭吃,大年初一怎么会出现这等事?他定了定神,引马连顺快步来到东厢房,他想把消息告诉关督队,带关督队一块去看究竟。东厢房的门虚掩着,炕上没有人,大家看到炕桌上有两张写了字的纸,一张写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另一张纸上则用小楷写了一段话,大意是巡逻队在过年之时叨扰九里,很是过意不去,九里民风淳朴,崇礼尚义,他死后别无所留,一把朴刀一件狐皮大氅,都留给酪奴堂王先生。王克笙看了看炕梢,一件叠好的狐皮大氅,一旁是长长的朴刀。
“是关督队!”王克笙惊呼了一声。
这时,西厢房四位随从也来到东厢房,一看到关督队留下的遗书,脸色顿时白成了窗棂纸。四位毕竟是军人,三言两语相互做了分工,其中一人到院子里吹号集合队伍,另三人跟王克笙、马连顺急匆匆赶往万柳塘。走前,王克笙对那个吹号的军士说:“将军以死报前朝,此事与九里乡亲无关,切切莫让军士们把怒火撒到无辜村民身上啊。”那个军士点点头,鼓圆两腮吹响螺号,凄厉的号声如一把剪刀,裁开了大年初一的黎明。
黄开墓碑前的死者果然是关督队。他一身戎装,双目紧闭,右腿弯曲翘起,左腿向前伸出,背靠墓碑,面朝南方静静地坐着,两手拄在雪地上,前胸的血已经凝固,血是从心窝处流出的,佩刀从心窝处刺入,几乎穿透身体,刀柄牛角一样指向前方。列队的军士跑步来到坟地,立定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刚才吹号的军士上前查看了关督队的遗体,然后转身对士兵们高声说:“督队留下遗书,他以死报国,尽忠保节,此事与九里百姓无关,大家不要连累九里百姓。”军士这话说到了要害处,关督队无故身死,军士们若哗变起来,九里必遭其害。
王克笙当即表示,关督队在九里以死效忠前朝,令九里父老敬佩不已,若军士们允许,九里将厚葬关督队,并将关督队灵位纳入三圣祠,供九里村民世代祭祀。军士们没有异议,那个吹号军士本身也是传令官,他说就按王先生说的办,督队选择九里自尽,想必是看中了这块宝地。
厚葬关督队,棺材必不可少,王克笙把目光投在姚大下巴脸上。“老七,有件事来不及和你商议,九里人人知道你有一口好寿材,能不能用来收殓关督队?”
姚大下巴对自己的死极为看重,早早就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每年都要给棺材刷一遍漆,这口棺材他常常挂在嘴边,有事无事总要炫耀一番,因此九里人对这口棺材几乎无人不晓。王克笙这样问,人群中的姚大下巴先是一愣,接下来便低头盯着自己的靰鞡看,人群寂静无声,大家都以为姚大下巴不会同意,嗡嗡议论声已经响起。忽然,姚大下巴高声说:“王先生,关督队是义士,是大英雄,能用我姚老七的寿材是我的荣耀呢,我愿意捐出来厚葬关义士!”王克笙没有来得及与姚大下巴商议棺材的事,他是为了尽快平息事端,情急之下便这样宣布了,他知道这样做有点逼迫姚大下巴的意思,但事发突然,这些军士没了首领,万一在九里发起难来怎么办?
太阳藏在一座灰黑色的云山后面不肯出来,偶尔悄悄侧出半边脸偷窥一眼,又隐了回去,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现出身来,九里变得亮堂起来。埋葬了关督队的巡逻队开始上路,骑兵队伍缓缓地离开九里,沿着冰封的双泰河向洼里出发,只有关督队的军马放空,无精打采地跟在队伍后边。王克笙和村民站在村口石碑处目送渐渐走远的队伍,老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关督队也真是的,在哪里不能自裁,非要到九里来,大过年的!”王克笙闻声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老陶一眼,老陶知道自己这话不妥,躲开了王克笙责备的眼神,低下头不放声。王克笙对村民们说:“我王克笙活了这么大,见到以死为前朝尽忠义士这是第一人,黄开将军固然可敬,但那是两军对垒,生死皆在情理。关督队的敌人在哪里?在自己的内心呀,自己把自己杀死,出乎大忠大节,非大忠大义之士不能为之!关督队能在九里杀身成仁,说明他看中九里,忠义之士埋骨忠义之土,我九里父老当倍感荣耀!”姚大下巴接着话说:“就是,不是为了这大忠大义之士,我怎舍得那口漆过八遍的柏木寿材?里外漆过八遍呀!”姚大下巴的眼泪似乎就要下来,说到里外漆过八遍时声音有些哽咽。王克笙拍了拍姚大下巴的肩膀:“老七今日义举令我九里人人脸上有光,寿材可以再造,督队难能再逢,你的寿材会与关督队的英名一同载入《酪奴堂纪略》,万古流芳!”韩芦生说:“是啊,伙计,这棺材要是盛了你,几年也就烂了,哪个还能记得?”姚大下巴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刚才老陶的话有点过了,黄开、老地羊、蓝坛主,再加上关督军,义士捐躯在九里,说明九里风水好。”老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一顶狗皮帽子的两耳使劲往下拉,挡住眼睛,嘴上却辩解道:“我刚才瞎说,这不是过年嘛,过年死人总不是好事,心里硌硬呗。”王克笙没有责怪老陶,让大家散了回去过年,留下韩、马、姚、姜、陶到酪奴堂议事。
回到酪奴堂,王克笙发现蒲娘坐在中堂的椅子上正独自落泪,看来蒲娘不想回避自己的伤心,见大伙回来,蒲娘擦净了眼泪,对大家道:“其实,昨晚我就有不祥预感,没有对泊洲说,不想这预感真的应验了。”王克笙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蒲娘说:“那盘芦花豆腐。”王克笙问:“何以见得?”蒲娘讲了一个民间故事给大家听,传说淮南王刘安迷恋修道,以豆为食,希望长生不老,他与八公发明了用石膏点制豆腐的方法,其父亡故,按当时礼仪三日之内不能生火做饭,刘安便连吃了三天冷豆腐。从此,孝子居丧多以豆腐为食,而成殓后以豆腐答谢吊唁宾客的习俗亦由此形成,被称为吃豆腐饭。北方本无此风俗,她才上了芦花豆腐一菜,当她看到关督队吃饭时死盯着那盘豆腐发呆时,就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但芦花豆腐已经上桌,督队也动了筷子,自己总不能把豆腐再端下去吧。蒲娘说完,眼圈有些泛红,起身去了内室。
蒲娘这个解释,后来也变成了九里习俗,丧事设宴要上一道冷豆腐,只是不加芦花,因为芦花豆腐一定要热做。
王克笙与韩、马、姚、姜、陶商议九里如何来纪念这位关督队。老陶刚才出了丑,现在马上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他主张在万柳塘给关督队立一块碑,待遇像黄开和老地羊一样,再像王先生说的那样将灵牌摆进三圣祠供村民上香祭祀。韩芦生和姜得水表示赞同,姚大下巴说碑文要写上用柏木棺材收殓,而且是姚家里外漆过八遍的柏木棺材。马连顺说就听王先生的。最后王克笙决定,为关督队墓立一块与黄开将军同样规格的石碑,关督队的灵牌与黄开、老地羊、蓝坛主灵牌一样,摆进三圣祠,那把朴刀也在三圣祠陈列,那件狐皮大氅则转赠姚老七,作为捐献柏木棺材的回报。
一切议定后,王克笙长叹一声,拍了一下大腿,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他歉疚地说:“我还不知道关督队的名字。”老陶自告奋勇:“不要紧,过了破五我就去田庄台打听,没名字碑文不好下笔。”大家都想到了当年在苇地壮烈殉国的老地羊就没有留下名字,这是九里百姓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
六
去田庄台和洼里打听关督队名字的老陶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民国政府已经颁布条律,要求人们剪发辫、易服装、禁缠足,几天下来,县城里看不到谁再拖着一条辫子逛街了。这消息让王克笙陷入了沉思,有村民来酪奴堂问他,是否该把辫子剪掉?他说等等看,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九里太小了,在塔溪道姑当年给他的堪舆图上没有半个字的标识,在关督队的军用地图上也只是几条虚线,他在田庄台公所里看过锦州府的地图,九里所在的碱滩是一片空白,九里三十九户人家就隐藏在这空白里。现在虽说已是民国,想必政府的地图也不会把九里标上去,政府的条律何时下到九里也是个遥遥无期的事情。王克笙不能草率作出决定,从出生就开始蓄发编成的辫子剪去容易,剪后再想留起来可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对此,他不能不慎重。他决定亲自去田庄台看看。背着褡裢的韩老大陪他进城,韩老大告诉他,老陶不知何时把辫子剪了,老陶不仅自己剪了辫子,还要在村里收辫子,一根辫子俩铜板,不知道他收辫子何用?老陶是生意人,他收购辫子肯定可以换钱,王克笙对此并不见怪,老陶如此迅速剪掉辫子他并不感到意外,老陶做生意总往城里跑,剪掉辫子是不得已的事。
到达田庄台,王克笙先去公学堂,他认为学堂最能领风气之先,小学堂,是大社会一斑,一斑可窥豹,王克笙因此选择了去看学堂。在田庄台公学堂,王克笙见到了让他耳目一新的景象,操场上正在做操的学生们过去脑后晃来晃去的辫子不见了,也不再穿长袍马褂,改成了军服一样的装束,流行了多年的瓜皮帽换成了带浅帽檐的学生帽。无须多问,王克笙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在街上,他还看到了很滑稽的一幕,几个警察围住一个锔锅锔缸的老头儿在吵吵什么。王克笙和韩老大驻足观看,原来是几个警察要给这个锔锅锔缸的老人剪辫子。老人不情愿,两手把辫子护在前胸,一个劲儿地弯腰求饶。老人六十多岁,瘦削矮小,挑子里锔缸的工具很全,看出来是个手艺不错的锔缸匠。几个警察劝说无效便来硬的,其中两个架住老人的胳臂,一个揪住老人那根干巴巴的发辫,“咔嚓”一剪子下去,便齐根剪去了老人视为性命的发辫。年轻气盛的韩老大看不下去,想上前打抱不平,却被王克笙一把拉住了,因为他们两人也都留着发辫,一旦被这几个当差的发现,说不定也被捉住剪了。王克笙扯了扯韩老大的衣袖,使个眼色,两人风也似的逃离了田庄台。
归途中,韩老大说:“我知道老陶为啥剪掉辫子了,自己不剪,也会像那个锔缸老头儿一样被当差的给毁了。”
天上飘起雪花,干枯的芦苇虽然叶黄疲软,但捧捧芦花却摇曳枝头。发尚可重生,发辫剪去何妨!王克笙坚定了剪掉发辫的决心。忠与不忠不在一条辫子上,高祖在大周为官时,脑后绝没有这条碍事的辫子。他对韩老大说:“当年大清入关,要求剃头留辫子,结果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死了很多人,这一次,大清完了,留了几百年的辫子要剪了,但愿不要再死人,看那个锔缸老人,剪辫子好像剪去了他命根子,何苦!”
回到九里,王克笙召集韩、马、姚、姜、陶来酪奴堂商议剪辫子一事。话题一出,众人目光便聚焦在老陶的头上。老陶戴了顶黑绸瓜皮帽,光秃秃的后脑勺与其他人形成了惹眼的反差。老陶有些难为情,说自己头上的辫子不是自己剪的,是他在田庄台赶集时,让几个官府当差的给剪的。那些当差的不讲情面,捉住一个剪一个,光辫子就剪了一大筐。他被剪了辫子后央求那些当差的能不能把这些辫子给他,当差的问你要这些辫子干啥,他说想用来做毛刷,当差的本来想把这些辫子烧掉,听他说可以做毛刷,为了省事把一筐辫子都给了他。其实,他要来这些辫子并不是做毛刷,他就是想这东西肯定会有用处,就先收来攒着,家里已经攒了一麻袋了。老陶的解释被王克笙和韩老大所证实,韩芦生说:“儿子回来说了,大街上逮住一个,就咔嚓一剪子,根本不听你求饶,伙计,自己头上辫子,凭啥别人来操心?官府真是闲大了,这世道是咋了,伙计?”姚大下巴则捏着下巴好像牙疼又犯了,王克笙问他这辫子该不该剪,他松开捏着下巴的手,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个剪的动作,嘴里吐出一个字:“剪!”姜得水没什么主意,嘟哝说:“我听先生的,先生剪我就剪。”马连顺头发稀少,脑后那根辫子豚尾般细小,这让他很是自卑,现在要把它剪了去,正好就剪去了自己的后顾之忧,便对剪辫子举双手赞成。韩芦生听大伙这般说,也顺着说道:“剪吧,剪了给老陶。”王克笙见大家的想法已经一致,起身道:“剪辫子虽说是私人之事,却与国体有关,我等生活在民国天下,当接受民国的规矩,若还抱残守缺,成不化之民岂不被世人耻笑?我想明日一早召集乡邻到三圣祠,宣布由村民自行剪去辫子。”
没有人表示异议。
次日一早,天气晴朗,微风习习,炊烟散尽后的芦苇荡染上一层金色。身穿灰色长衫的王克笙站在三圣祠门前石阶上,发表了一番精心准备的讲话:
“诸位父老乡亲,孔圣人有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情,没有规定要怎样干,也没规定不要怎样干,只要怎样干合理恰当便怎样干。现在,官府颁布条律,要国民剪去辫子,这是移风易俗之大事,九里虽偏,但不能置法度于不顾,若违背法度,必将给域外之人干预九里以借口。剃发留辫子,乃满清入关后颁定之条律,非我中原良俗,现满清不再,留一条辫子向谁表忠?前朝后国,哪个爱民如子,百姓才会对哪个感恩戴德,且忠与不忠皆在内心,与头发胡须实不相干,大家看到关督队并无辫子,但对前朝的效忠天地可鉴!我已向三圣做过祷告,引领村民剪去辫子,让九里融入汤汤大势,不做浪中之沙!”言毕,让老陶上来,将剪刀递给他,道:“剪!”老陶哆哆嗦嗦接过剪刀,在众人一片惊愕声里,将王克笙的辫子一下一下剪了下来。
众人散去后,老陶掂着手中沉甸甸的辫子问王克笙留不留,王克笙将辫子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本经书,不忍释手。老陶说:“留着吧,是个念想。”王克笙细数着辫子上的节数,共计十七节,辫子编得很结实,这是蒲娘的绝活,他摇摇头:“留它能念想什么呢?”他把辫子递给老陶,转身锁上了三圣祠的大门。
九里村民对王克笙的决定一向深信不疑,剪辫子这爬坡过坎的难事,在九里没有遇到阻力,男人回家都自行剪掉了辫子,让孩子送到老陶家换铜板,当天傍晚老陶家里就多了一麻袋长长短短的辫子。
九里村民都剪去辫子后,万柳塘关督队的墓碑也刻好了,老陶没有打听到关督队的名字,墓碑上只好刻上了关督队之墓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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