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过-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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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迪月

    一

    民国八年,二十岁的王鸣鹤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

    一个来自京城的姑娘像一只鸿雁降落在王鸣鹤原本波澜不惊的心之湖。蒲娘说好女人是能摄魂的,鸣鹤儿的魂定是被摄走了。

    这一年,远在万里之外的法兰西巴黎召开了臭名昭著的分赃会,作为一战战胜国的中国,分赃会上不仅一杯残羹没有喝到,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得而复失,被小日本收入囊中。这件事导致北京城里发生了骚乱,其中就有一个章姓的外交官被痛打,一个曹姓官员府邸遭焚烧。很少有人知道这场事件参与者中有一人来自九里。

    春夏之交,蒲苇吐绿,碱蓬草由粉白变成朱红,鸟声四起的九里十分安详,如果不是姚大下巴的三儿子姚远归来,九里人甚至不知道京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春季,苇地里几乎无风,无风便不会有雨,干旱的苇地鱼虾都藏匿起来,没有波澜的双泰河缓缓流淌,像一条蜕皮的大蛇,一片片高低不匀的芦苇在沉闷的空气里萎靡不振。王克笙站在酪奴堂庭院里,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对儿子鸣鹤说:“苇地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弥漫着一股干土味儿。”王鸣鹤已经是弱冠之年,与父亲喜欢穿灰色长衫不同,王鸣鹤喜欢穿褐色长衫,笔直的腰身穿上褐色长衫,看上去像一根放大的蒲棒。他知道父亲对味道异常敏感,这种干土的味道与干草的味道截然不同,给人一种无边的焦虑和忧患。地裂苗枯,青黄不接,这是九里少有的灾年,姚大下巴几次来酪奴堂商量,是不是在三圣祠搞个祈雨仪式?王克笙没有同意。雨乃天意,向三圣祈雨岂不是给三圣出难题?王克笙对三圣祠里的祈愿活动一概严格把握,他曾在上香日对村民说,你做了坏事,想到三圣面前寻求原谅和解脱是行不通的,三圣明是非、辨善恶,不会为你背黑锅。王鸣鹤没有闻到父亲所说的干土味,他敏感的是气而不是味,在这个少雨的春季,他经常会感受到一种来自天空的磁力,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要把自己随时拔到空中。他对父亲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地歉海丰,苇地百姓靠捉蟹捕虾会渡过难关。”王克笙摇摇头:“鱼虾总不能代替粮食,鱼虾之毒,需五谷来解,久不进五谷,必然疫病流行啊。”王鸣鹤心头一震,原来父亲的心思在这里,鱼虾的确替代不了粮食,父亲所担心的是旱灾会引发苇地疫情。

    九里的旱情是被姚远归来打破的。姚大下巴有三子,除了二子姚刚在九里外,另两个儿子都在外面闯荡,长子姚松从小就被姚大下巴送到了奉天亲戚家,长大后就在奉天做生意。三子姚远十二岁离开九里去奉天,后来考入北京大学读书。姚远比王鸣鹤大三岁,从小记忆超群,好争擅辩,姚大下巴对这个小儿子格外喜爱,早早就把他送到酪奴堂跟王克笙读书。王克笙教他古诗词,他几乎过目成诵。别的孩子读书总是走神,姚远却能一个姿势端坐半个时辰,这让王克笙十分看好。姚远十二岁时,王克笙建议姚大下巴把孩子送到奉天正规学校读书,王克笙说:“我能教的,无非四书五经而已,这孩子需要学更多的知识。”姚大下巴听了王克笙的话,狠了狠心将姚远送去奉天读书。姚松在奉天闯荡也算小有成就,他精通日语和俄语,游走在日商和俄商之间,两头赚银子,担负了弟弟求学的费用。姚远考取了北京大学,成为九里名副其实的状元,这让姚大下巴差点把下巴翘到天上去。在酪奴堂闲坐时,他会向每一个前来就诊的患者介绍一番北京大学,不论来诊者熟悉还是陌生。姚远好争擅辩的性格在进入北大后更加明显,这让他在莘莘学子中脱颖而出,成了影响力不小的学生领袖。北京城发生的学潮,姚远是当之无愧的骨干。骨干自会有骨干的付出,姚远为这场学潮付出了身体上无法挽回的代价。姚远在北京读书时染上了肺病,开始并不重,只是咳,他和同学们火烧赵家楼后为逃避军警抓捕一路狂奔,导致肺病加重,咯血不止,不得不住进医院。无独有偶,参与学潮的另一个郭姓学生也患有肺病,因为惊吓狂奔,导致不治,这个郭姓同学因此成了举国闻名的大英雄。郭姓同学的离世,让姚远开始担心自己的病情,问医生,医生的结论是结核,他知道结核是一种十分难缠的疾病,《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患了此病撒手人寰。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堆口服药,让他注意休息按时服药,不能再回学校,否则会传染别人。姚远不得不休学暂回九里休养。与姚远一同回来的还有栗薇、栗娜两姐妹。栗薇是姚远的女友,身材高挑,风姿绰约,一个满脑子新思想的中学教师。栗娜是栗薇的妹妹,姐姐要来南大荒的消息被刚从法兰西学生物归来的妹妹知道了,她央求父亲和姐姐,一定要跟姐姐到辽河湿地来考察。姐妹俩的父亲是个崇尚西学的银行家,对大女儿热心革命的选择不以为然,也不加干涉,对小女儿研究湿地生物的追求却大力支持。他赞同栗娜去辽河口考察,研究湿地生物不去湿地怎么行?达尔文不环球旅行哪里来的进化论?他送了栗娜一台德国莱卡照相机。临行前,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父亲背着手对两个女儿各说了一句话,对栗薇说:“爱情就像一场战争,很容易开始,却很难结束。”喜欢西学的父亲对女儿说的这句话,并没引起女儿栗薇的深思,她认为自己和姚远的爱情有着信仰基础,不存在结不结束的问题。父亲对栗娜说:“做个中国的女达尔文,你的价值将不可估量。”栗娜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和鼓励,她说:“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湿地生物学家,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种潜质,我能听懂各种昆虫、小动物的语言,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她对姐姐说:“我很向往辽河口那片湿地,那里有地球上最大的芦苇荡。”栗薇说:“我去辽河湿地,一半为了爱情,一半为了你。”姐姐这句话令她很感动,看来姐姐也不是个满脑子砸烂旧世界的铁石姑娘,她革命的理想多半来自爱情的激励。

    姚大下巴对姚远的归来喜出望外,因为姚远出门求学后,就几乎和家里不再联系,苇地无路,不通邮政,村中所有信件都是王克笙托田庄台支局一个更夫代收。这个中年更夫嗜酒如命,他是嘴馋鹤红才答应为九里代收信件,王克笙每次派人取信都要给他带两斤鹤红。因为有了鹤红,这个更夫便经常醉醺醺丢三落四,九里的信件因此多有遗失,姚远知道这种情况,写过几封信后便懒得再提笔。这次,一表人才的儿子带了两个摩登女子回乡,姚大下巴的虚荣心如同灌满的猪尿泡,每走一步都会水漫金山,街上见人就说:“姚远回来了,从北京城回来的。”说完便等着对方问话。九里很多人并不了解遥远的北京,对于苇地百姓来说,北京遥不可及,是个十分模糊的概念。于是,姚大下巴便主动向村民介绍北京城的来历,什么古幽州,什么元明清,什么大前门,只要他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往外说,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进去。他与韩芦生搭话时,韩芦生问:“北京城在哪儿?有洼里城大吗,伙计?”姚大下巴听后立马表现出一种无奈和失望,一向下垂的下巴顿时上提,嘴角向两边撇出去:“洼里算什么?北京城是京师,皇帝待的地方!”韩芦生又问:“侄子是给皇帝当差吗,伙计?”姚大下巴明白这话不能对下去了,摇摇头再去找下一个搭话的人。与父亲到处宣传儿子不同,姚刚在村里则听到了一些姚大下巴听不到的话,村里女人们怀疑这两个打扮怪异的女子是不是来路不明,带一个也就算了,怎么能带两个?姚家也不是大户人家,靠什么养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姚刚不能将这些话说给父亲,便很生气地对弟弟说:“九里正旱着,可倒好,你带一妻一妾回来,九里的吐沫星子快成及时雨了。”一句话让姚远翻了脸:“什么一妻一妾?我和她们都是与旧传统决裂的新青年!”姚刚说:“我不管新青年旧青年,反正街坊们有闲话,怀疑这两姐妹的来路,你看你回来这几天,有哪个街坊上我们家来说说话了?村民都以为你破了村规。”不想,姚刚这话被姚大下巴听见了,姚大下巴蹲在老榆树下抽了一袋烟后,觉得有必要向村民解释一下栗薇、栗娜的身份,他决定请王克笙和韩、马、姜、陶到家里吃一顿饭,只要王先生说句话,村里各种猜忌就会烟消云散。

    姚大下巴的家宴王克笙没有到,因为酪奴堂刚刚接收了两个海上患病归来的渔民,病情很重,他无法脱身,便派王鸣鹤代表自己参加。其他几位听说王先生没来也都借口有事没来,因为除却红白喜事九里没有相互设家宴宴请的习俗,要举办宴会也都在酪奴堂举办,姚大下巴这个举动多少有些出格。姚大下巴并不挑礼,他知道在王先生心里病人是天,让他放下病人来喝酒这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其他人,王先生不来他们也不好出席,好在王鸣鹤来了,王鸣鹤在九里声望日高,已经被村民称为小先生。

    在王鸣鹤看来,姚远这次回苇地多少有些令他失望,印象中的姚远还是少年时留下的,虽然有些模糊,但称得上是自己心中的偶像,因为姚远在孩子中讲起话总是滔滔不绝,小小年纪就有鸿鹄之志,他还记得姚远走时在老榆树下吟诵的一句诗:“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这句诗一直在少年王鸣鹤的脑海里萦绕,长大后他也常常想起这句诗,在他心里姚远是一个志向远大的兄长。但这次姚远回来,心中的印象像冬天里被风吹破的蒲棒一样,很快就剩下了一根光秆,这光秆像一根骨刺戳在记忆里,留之难受,去之不得。他来赴宴前,父亲说:“姚远肺病不可小觑。”他听后心里更加难过,好端端一个姚远,龙睛虎眼地出去,却弱不禁风地回来,时光简直就是片片见血的柳叶刀!

    九里家宴最高规格是苇地八大碗,这是酪奴堂正式确定的宴席规格,之所以这么定,主要是怕村中兴起攀比之风,凡事都要有度,有度才能节制,制定规格时王克笙征求了村民的意见,这八大碗凝聚着九里村民的智慧。八大碗有蟹豆腐、咸肉炖干豆角、酱蒸鸭蛋膏、野鸭炖宽粉、烩蒲笋、鲅鱼萝卜干、家焖刀鱼和红烧肉八道菜,都是地地道道的土菜,当地人尤其喜爱吃。八大碗菜品根据季节不同可以微调,但数量不能突破,八大碗自制定以来,还没有谁家比阔斗富破了规矩,姚大下巴也不敢,他请客上的八大碗都在规矩之内。栗薇和栗娜头一次享受这个待遇,栗薇抱怨菜咸,说难怪九里人那么喜欢喝茶,因为菜太咸的缘故。姚大下巴说九里村民喝茶与八大碗无关,谁家能天天吃八大碗?喝茶是王先生倡导的,苇地本没有喝茶的习俗,王先生用喝茶来移风易俗,是以茶化人。栗娜对这些土菜却很喜欢,除了那道野鸭宽粉不吃外,其他菜都吃得有滋有味。

    王鸣鹤到姚家赴宴,等于被姚远上了一堂西学课。姚远一边不停地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罗伯斯庇尔,讲法国大革命,甚至还讲了中医应该向西医学习云云。姚远讲的东西王鸣鹤很陌生,虽然他也看过几本国外翻译过来的医书,但兴趣不大,对姚远这一课也就充耳不闻。王鸣鹤的出席让栗薇、栗娜二人有了佐餐话题,尤其是栗娜,目光一直停留在王鸣鹤那件褐色长衫的领口上。领口浆洗过,很有性格地立着,让王鸣鹤的脖颈显得十分挺拔。王鸣鹤从没有这样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注意过,显得有些局促,好在他注意的是姚远白纸一般的脸,由这张脸,他判断姚远的肺病已经很重。姚远回九里,出于礼节到酪奴堂看过王先生,那天王鸣鹤也在,两人有过短暂的交流。当时父亲对他的劝告是五个字:“服药,少说话。”今天吃饭来看,姚远并没有听老师的话,他说话的欲望显然超过了吃饭,表现出典型的话痨特征。王鸣鹤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总喜欢说?只要有机会就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就像过年放鞭炮的孩子,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只要自己点燃了就乒乒乓乓一口气放完,留下些熏人呛嗓的芒硝味。饭前,姚远向王鸣鹤分别介绍了栗薇、栗娜,在介绍栗薇时,姚远毫不隐晦地说这是他未婚妻,是英文教师。在介绍栗娜时,姚远说这是中国未来的女达尔文。王鸣鹤不知道达尔文是谁,又不便问,姚远补充了一句:“栗娜刚从法兰西回来,湿地生物学家。”栗娜想与王鸣鹤握手,但王鸣鹤却礼貌地拱拱手,算是行了礼,栗娜虽然心里有些不悦,却对这个恍若隔代的小伙子产生了好奇。王鸣鹤三七分的发型整齐利落,一件褐色长衫使他看上去就像一支放大的巧克力冰棒,挺拔而孤傲,白袜圆口黑布鞋从长衫下探出来,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王鸣鹤却在心里反复琢磨两个概念,女达尔文,湿地生物学家。

    在姚远说倦了之后,餐桌上的话题开始转向王鸣鹤。姚大下巴说:“别看小先生年纪轻,可学问大着呢!”

    “Mon Dieu!这么年轻就被称先生真了不起,小先生都去过哪些地方呢?”栗娜忍不住问,她对小先生这个称呼表现出十足的好奇。

    王鸣鹤对栗娜说的Mon Dieu一语不懂,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某迪月?”姚远接话道,“这是妹妹的口头禅,法兰西语惊讶的意思。”王鸣鹤放下手中茶杯,望着栗娜白瓷般明亮的脸庞回答说:“我没有出过远门,最远去过洼里、牛庄。”

    栗娜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Mon Dieu!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小先生足不出九里,如何知道天下大事呢?”

    “九里虽偏,但也不是死隅,作为苇地渔民上岸必经之地,户牖之风还是常有的。”王鸣鹤回答很礼貌,语音柔和,没有丝毫不让之处。

    栗娜睁大眼睛,忽然对姐姐说,“小先生应该上北大。”

    姚远和栗薇差点喷饭:“这个妹妹呀,留学留成了呆子,一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乡村医生,如何能考上北大?”

    喝了几杯鹤顶红的姚大下巴也按捺不住说话的欲望,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九里风水好啊,出了不少义士,九里隔三差五过刀兵,过刀兵肯定有害处,可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外面的消息带进来。当年,义和团的蓝坛主就是从这里发兵去锦州,又是从这里被大鼻子押回来,在南面的红海滩杀身成仁,奉军的关督队也在九里以死报前朝。小先生说九里常有户牖之风的说法没错,九里不是桃花源,这里是实打实的三岔口哩!你们知道九里经过一次什么样的过刀兵吗?就是甲午战乱时的倭寇啊,那一次,苇地跑了大火,火烧连营,苇地里能喘气的都烧死了,一个叫黄开的游击和一个叫老地羊的火夫就埋在村东万柳塘。”

    王鸣鹤说:“七叔说得对,兵匪祸乱九里,也炼就了九里,九里能存于乱世,逢凶化吉,因为有三圣祠,有不倒的主心骨。”王鸣鹤觉得自己应该肯定姚大下巴的说法,在未来的儿媳面前要给姚大下巴足够的面子。

    栗娜对身边的姚远道:“没想到九里真的地灵人杰,既出您这样的新文化领袖,又出小先生这样的古道君子,原因何在呢?”这样一问,姚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啊啊地停顿了一下,才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姚远对父亲的表达很有信心,少年的他曾经特别崇拜父亲,因为父亲满肚子都是故事。姚大下巴把手中的筷子蹾齐,很仔细地摆在碟子旁,然后拿腔作调地说:“其实,刚才小先生已经说了,因为九里有三圣祠,有信仰。”姚大下巴见儿子有些皱眉,换了口气接着说,“我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见识过不少地方,像九里这种小国寡民味道的村子实属罕见。偌大个东北,村屯成千上万,哪个村屯没有地主呢?可九里就是例外,九里没有地主,唯一的乡绅是乡医兼塾师王先生。王先生创办的酪奴堂既是医堂又是学堂,王先生还建了三圣祠,用三圣之道凝聚人心,教化村民,日积月累,九里便成了街坊和睦相处、奉信守约的礼仪之乡,礼仪之乡出人才也就不奇怪了。”栗薇显然对老人家的话持怀疑态度,她问:“一座三圣祠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姚大下巴道:“有没有作用看村民,九里人没谁不信三圣!”他这样一说,姚远便咳了一声,道:“别说那么绝对爹,我是九里人,我就不信嘛。”姚大下巴被儿子戗了一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姚远接着说,“按照您老的说法九里就是理想中的世界了,我看这里的平静有一种死寂的味道,像一潭多年不变的死水,需要用民主和科学的思想进行一番革命才行。”姚大下巴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儿子,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姚刚瞪了弟弟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想要谁的命?”姚远又在咳,栗薇仰起下颌替他回答说:“革思想,思想是看不见的革命对象。”王鸣鹤问:“您说的革命就是维新吗?”栗薇纠正道:“不是,维新是温和的改良,革命有时候要流血。”姚远则憋红了脸,用力点头,点过之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大家都不说话,开始各自吃菜,栗薇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转换了话题问王鸣鹤:“我妹妹刚从法国回来,对社会学不感兴趣,她是专门研究湿地生物的,小先生若是有空可带她到苇地里考察一下各种昆虫和鸟类,可以吗?”

    王鸣鹤点点头:“湿地鸟类有两百多种,我母亲对这些鸟类比我知道得多,栗小姐想了解花鸟虫鱼可以找我母亲。”栗娜很兴奋:“Mon Dieu!就这么决定了!”

    姚大下巴刚才被儿子抢白后有些情绪低落,听王鸣鹤提到了母亲蒲娘,便又恢复了话瘾,接过话茬说:“小先生母亲蒲娘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外号叫芦花娘娘,她父亲蒲秀才死于甲午之难,是我保媒把她说给酪奴堂王先生的。她嫁到九里,给九里女人带来了许多好的习惯,比如说戒烟、洗牙,还有苇编蒲编,她还为男人酿出了鹤顶红,为女人发明了蓬蕽茶。”姚大下巴的话吸引了栗氏姐妹,两人都表示要去拜访蒲娘。

    席间,姚远向王鸣鹤提出一个建议:将三圣祠中的孔夫子雕像撤掉,因为城市里正在大张旗鼓地反孔,孔子不反,新文化就不会流行,九里要有光明的未来,必须打倒孔夫子!姚远的话让王鸣鹤十分惊愕,他盯着这个咳个不停的发小好一会儿才回应说:“打倒了孔夫子,换上谁呢?”姚远很自信地说:“新思想不需要偶像崇拜,实在要立的话,西方有很多哲学家、思想家可以考虑。”姚远没想好更换塑像的事,他正伸筷夹起一块咸刀鱼,王鸣鹤劝道:“姚兄,你肺经逆行,三焦失衡,不宜吃过咸之物,咸滞血,瘀不散。”望着姚远疑问的眼神,王鸣鹤继续说:“咸字的本义是大斧剁人头,可见需适量为宜,家父已经给你开了方子,不知你是不是按方码药,要抓紧调理才好。”王鸣鹤一番话让栗娜睁大了眼睛:“Mon Dieu!这餐餐不离的咸盐这么吓人。”

    既然王鸣鹤没有接打倒孔夫子的话茬儿,姚远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知道观念改变非一日之功,人们崇拜孔圣人已经两千多年,一夜之间将这偶像打碎谈何容易。姚大下巴显然很不高兴儿子刚才说出的话,下巴像坠了铅一样拉得很低,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小儿子回来要做的事竟然是提议毁掉三圣祠。三圣祠能毁掉吗?那是九里人心中的圣殿呀!儿子这话要是传出去,自己这张老脸可就无地自容了。他放下酒杯,抄起烟袋起身到屋外抽烟,两个女客人在家,他要给姚远留面子,如果换一种情境,他会拍案骂娘。姚远没有注意父亲的不悦,他对王鸣鹤说:“药方和药已经给我了,无非是百合、地黄、玄参、川贝等几味常见草药,这几日咳嗽有所减轻,应该是苇地空气比北京湿润缘故,想观察一下再说。”王鸣鹤听后心里明白了,姚远已经不信任中医,这些草药他不会服用,其实,姚远一直在口服西医给他开的花花绿绿的药片,他认为自己病情有所缓解是这些药片发挥了作用。

    饭后,栗娜出门送别王鸣鹤,她主动伸出手来,没想到王鸣鹤还是礼貌地拱拱手,微笑着转身离去,褐色长衫裹紧了他的腰臀,使步履显得十分有力。栗娜从没有发现中国的长衫原来这么有魅力,这是与西服截然不同的一道风景,尤其在这满是芦苇的世界里,褐色长衫能与环境有机地融为一体,倒是西装革履显得不伦不类。在栗娜的交际圈里,她从没有失去中心地位,因为才学,因为脱俗的容貌,她的周围不乏谄媚的男子,这些男子有的是官宦子弟,有的是富贾名流,形形色色让人眼花缭乱,但这些人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对姐姐说,自己一直把这些男人当成不入流的候鸟,给不了她雄鹰和仙鹤的感觉。姐姐劝她,如果选男友,还是选择一个有新思想的人,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她对姐姐的话不敢苟同,爱情怎么能附加条件呢?男女之间,感觉就是最好的答案。但今天,这个穿褐色长衫的小伙子引起了她的好奇,因为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拒绝与自己握手的男人,而且拒绝了两次。

    二

    栗娜和蒲娘成了忘年交。关于苇地飞禽走兽和昆虫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几天后,栗娜向姐姐提出,要搬到酪奴堂与蒲娘一起住。栗薇问:“你是喜欢蒲娘还是喜欢那个穿褐色长衫的小伙子?”栗娜的回答很俏皮:“都喜欢。”妹妹可是留学法兰西的,见识过巴黎的花花世界,栗薇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你去吧,王氏父子是典型的封建士大夫,他们的最高理想是做正人君子,不会因为你毁了名声,你在酪奴堂是安全的。”

    蒲娘很喜欢活泼可爱的栗娜,尤其喜欢她一头栗色的头发,这头发好像用榆树皮泡水洗过,攥一把细软顺滑,她不明白,一个姑娘怎么会长出这样一头柔顺可人的栗色长发来。栗娜上穿对襟白衫,下配一条黑色长裙,让人联想到清明时节的菊花鲀。两人谈苍鹭、谈海鸥、谈长脖老等,谈得最多的还是大耳狐。大耳狐是苇地特有的一种火红色狐狸,有灵性,含仁怀义,趋利避害,十分胆小怕人。栗娜对大耳狐产生了一种冲动,这是她从没听说过的一个狐狸种群。大耳狐一般生活在干旱草原和热带稀树草原,潮湿的苇地也有大耳狐这是闻所未闻的发现,她知道欧洲大角鹿就是因为角大在森林行动不便而灭绝,那么大耳狐在密实的芦苇荡是不是也会因为耳大不便而灭绝呢?听蒲娘讲大耳狐的故事,她很认真地做记录。蒲娘说了一件多年前发生的怪事:那是一年冬天,丈夫去苇地里出诊,回来时已经夜幕降临,天空一轮满月,苇地异常宁静,只有他自己踩在雪地里的嚓嚓声。忽然,他听见有婴儿哭声从一片苇丛里传出,声不大,却十分清晰。丈夫停下脚步循声上前察看,原来苇丛中有个丈余深的陷阱,一只大耳狐落入陷阱,正在里面团团转。大耳狐见有人来,竟将两只前爪举起来像人一样作揖。丈夫想救出这只大耳狐,可是陷阱太深,他够不到,起身发现远处有一个苇垛,便放下有砭石和针盒的布包,一趟趟抱来成捆的芦苇投入陷阱,忙了好一会儿,直到大耳狐可以踩着芦苇跳出陷阱了,满身汗水的丈夫才意识到应该马上回去,因为浑身热汗一旦凉下来容易伤风。大耳狐跳出陷阱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陷阱周围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回到家中,丈夫发现因为走得急,自己的布包落在了陷阱旁,布包里的砭石和银针是行医看家之物,什么都可以丢唯有这两样东西丢不得,丈夫决定回苇地里寻找。推门正要走,却发现自己的布包在门口石阶上,丈夫好生纳闷,抬头一看,隐约看到一只大耳狐朝万柳塘方向跑去。栗娜听完这个故事,依偎着蒲娘道:“人善狐好,多么动人的一幕。”两人母女般一谈就到深夜,王克笙说:“你们娘俩是前世的缘分,干脆认个干亲吧。”栗娜调皮地问:“王伯伯,我认亲有个条件。”王克笙也很喜欢这个性格开朗的姑娘,问:“什么条件?伯伯答应你。”栗娜道:“我认了干爹干娘后,就把小先生带走,带到北京让他去读医科。”王克笙和蒲娘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恰好王鸣鹤从外面进来,缓解了尴尬的场面。王鸣鹤说:“栗姑娘不是要进湿地寻找大耳狐吗?我明天陪你去玉虚观吧,那里有大耳狐。”栗娜高兴地跳起来,俏皮地看着蒲娘说:“干爹干娘你们看,小先生多么善解人意。”王鸣鹤脸红了,他不知道栗娜何时认了干爹干娘。当天晚上,在听蒲娘讲了苇地鸿雁的忠贞秉性后,栗娜忽然问蒲娘:“乡下小伙子都成家早,小先生怎么还不成家呢?”蒲娘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鸣鹤这孩子在婚姻大事上宁缺毋滥,苇地里般配的女人甚少,此事谈何容易。”栗娜又问:“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呢?”蒲娘摇摇头:“这事要怪他父亲,他父亲在黑龙江时结识了一个为他扶乩的女道士,在《酪奴堂纪略》中对这个女道士做了一番描述,后来鸣鹤读到这一段,当时就说自己将来要娶妻的话,非这种冰清玉洁的女子不娶。”栗娜很好奇,“这个女道士一定很美吧?”蒲娘点点头,“你知道杜甫有一首诗吧,‘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个女道士就是绝代佳人,修全真道,道行高深。”栗娜睁大眼睛看着蒲娘,在她眼里蒲娘已经很美,那么干爹赞美的女道士难道说是仙女下凡?“鸣鹤这孩子像他父亲,在婚姻大事上不会迁就,他父亲当年也是等啊等,一直等到老大不小才遇到我,要不,为了女道士可能就一生独身了。”栗娜若有所思地看着闪烁的烛光,如豆烛光不是很亮,却很暖,像一朵蒲公英花,她想起曾经去过的扬州平山堂,那里有一座鹤冢,很多游人在那里驻足感叹,一个叫星悟的和尚养了一对鹤,后来雌鹤因脚伤而死,雄鹤不离不弃,昼夜哀鸣,叫声凄切,也绝食而死。老和尚念其重情,便将两只鹤合葬于寺内庭院,鹤冢上有这样一句碑文:“世之不义愧斯禽。”看来,老先生和小先生都是鹤立鸡群的绅士,在成功男士三妻四妾的乱世里,这是多么珍贵的人品!

    蒲娘慈爱的目光洒在栗娜一头栗发上,这是一个心地十分干净的好姑娘,她想,可惜鸣鹤没有这样的福气,一个喝过洋墨水的人,这片苇地对她来说毕竟太小了,她可以像天鹅一样来去自由,却不会在这绿苇红滩终了一生。即或她一时对鸣鹤有所心动,也会电光石火一样转瞬即逝,环境一变,情随境迁。鸣鹤的婚姻大事蒲娘一直挂在心上,知儿莫如母,让鸣鹤随便娶一个村姑当媳妇对儿子来说简直是一种伤害。栗姑娘开玩笑开出的条件他私下和丈夫议论过,丈夫没有多想就否定了。鸣鹤到外面去求学,酪奴堂谁来继承?再说如果鸣鹤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九里人会怎样看他?为了娶个老婆就不顾家学去倒插门吗?两人没有对儿子提起这件事,因为儿子压根就不会离开九里。

    姚大下巴举办家宴那天,姚远的一番话让姚大下巴很没有面子,他嘱咐王鸣鹤不要对别人说起姚远要撤掉孔圣人塑像的话。事后,他训斥姚远闹学潮闹昏了脑子,姚远和栗薇却和他针锋相对,说中国封建之积弊都是孔夫子遗毒太深,孔夫子不倒,中国不会脱胎换骨。这对热恋中的新青年引经据典,把姚大下巴说得无言以对。姚大下巴知道自己管束不了这个小儿子,他很苦恼,一个人坐在老榆树下抽闷烟,抽得没劲,便来找王克笙,说想一个人到三圣祠里祷告祷告。王克笙给他开了门,告诉他有什么烦心事就在里面自己说说,别憋在心里。姚大下巴一个人在三圣祠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出来时两眼红红的,王克笙猜想他一定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韩老大撑船载王鸣鹤和栗娜去玉虚观。坐在船头的栗娜依旧一件白衫,但黑裙子换成了一件米色带格子的背带裤,穿一双高靿棕色皮靴,皮靴颜色与王鸣鹤的长衫很搭,一中一外、一土一洋,在韩老大的舢板上相映成趣。栗娜见王鸣鹤很注意她的皮靴,将腿翘起来道:“这是户外考察穿的作业鞋,穿着虽然热,但能防蛇和蚊虫,是意大利生产的。”应该承认,栗娜这身打扮很得体,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尤其她脖子上挂的那架照相机,对于王鸣鹤来说十分新奇。田庄台有一家照相馆,是个日本人开的,里面的照相机像风匣一般大,还要蒙上里红外黑的遮光布,而栗娜胸前的照相机太小巧了。他想要过来看看,想想又觉得不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他注意这个相机的同时,不经意间他发现栗娜后颈正中有一颗红痣,这颗痣在栗娜洁白的后颈上,如同象牙上镶嵌着一粒红宝石,令他怦然心动。苦情痣,这可是有故事的一颗苦情痣。

    双泰河哪个河湾有鸢尾花,哪一段河套长满菱角,哪一处水域秋刀鱼成群,王鸣鹤都十分熟悉,因为这是一段走过无数次的水路,每次,韩老大都会向他介绍水上水下的情况。右前方河湾里游着几只灰鹤,他指着悠闲觅食的灰鹤说:“这里的鹤有好几种呢,看,那是灰鹤。”栗娜用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好一会儿,才说:“是灰鹤,又叫玄鹤,是大型水禽,现在正是繁殖期,一般一窝两卵,雄雌轮流孵蛋,是平等相爱的夫妻。”王鸣鹤暗暗吃了一惊,不愧是生物专家,一张口就不同凡响。他问:“您为什么对大耳狐那么感兴趣呢?”栗娜道:“搞生物研究最大的成就就是发现和保护,我知道狐狸有很多种,但在辽河口生活的这种大耳狐书上还没有记载,从干娘说的情况看,我猜测这是一个没有被生物学家发现的新狐种。”“你何时认的干娘?”王鸣鹤一头雾水。栗娜笑了笑,“这是干爹的提议,干爹、干娘想接纳我为王家一员,你反对吗?”王鸣鹤知道母亲喜欢栗娜,既然父母愿意,自己还能说什么呢?“那您就是我妹妹了。”他问正在划船的韩老大:“韩兄见过大耳狐吗?”韩老大摇摇头,说自己见过狐狸,不知是不是大耳狐。他对栗娜说:“大耳狐对于我仅仅是传说而已,我不知道此行是否能见到,但我相信塔溪道姑不会打诳语,她老人家一定见过。”栗娜听他提到塔溪道姑,睁大了眼睛问:“你说的塔溪道姑是《酪奴堂纪略》中干爹记的女道士吗?”王鸣鹤点点头:“正是,玉虚观的住持,一会儿我们去拜访她。”

    在河道拐弯的时候,一蓬芦苇扫过船舷,王鸣鹤顺手折了一棵芦苇,在手中轻轻摇动驱赶蚊虫。栗娜说:“为什么要折断它呢?它又没碍事。”王鸣鹤愣了一下,将手中的那截芦苇扔到河里,为自己刚才无意识的动作感到惭愧,看来,栗娜姑娘对湿地充满了一种本能的保护意识。

    因为是顺流,小船很快就到达了玉虚观,早起的韩二正在院外菜地里担水浇菜,菜地里种满了翠绿的萝卜、菠菜。韩二正在专心浇菜,没有发现三人已经到了山门口。韩老大快步走过去,向他摆摆手,韩二这才抬起头,憨憨一笑,放下水瓢,先安抚住一条大黄狗,再过来带他们进入玉虚观。院内,一身皂衣、白袜黑履的塔溪道姑正在舞剑,一招一式,舒缓起伏,颇有太极之风,一把宝剑在手上如同三尺白绫,舞出一种少见的柔韧。塔溪道姑舞剑从不中途停止,直到一个套路结束,才把宝剑郑重入鞘,交给旁边侍立的小道姑,过来拱手行礼,请大家到殿内用茶。让栗娜惊讶的是,塔溪道姑虽然早已年逾不惑,但唇红齿白,肤色润泽,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冷美。难怪干爹欣赏,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哪个见了能不为所动?小道姑端上的茶很特别,碗中一汪绿水,每一叶茶片都有寸许长,绿得令人心醉。“Mon Dieu,Mon Dieu!好美的茶哟!”栗娜惊呼道。塔溪道姑很平静地说:“这不是茶,是麦苗。”栗娜睁大了眼:“麦苗?麦苗可以当茶饮?”塔溪道姑端起茶碗,轻轻闻了闻,啜了一口放下茶碗:“苇地里很多东西都可当茶饮,比如芦花、刺玫和野麦,不仅能当茶饮,而且还能健体去疾,就拿这麦苗来说吧,可凉血清肝,是难得的饮品。”听塔溪这样说,栗娜端碗喝了一口,感觉甜丝丝的,一股特有的清香直沁心脾。

    塔溪道姑听王鸣鹤说明来意,许久没有言语,离道观不远处的红顶子的确有一窝大耳狐,但从没有人打扰过它们,大耳狐与道观融洽相处,冬季下雪的日子,常会有一只大耳狐带着几只小狐到道观门口乞食,塔溪会给它们一些食物。“我不会打扰它们,只是想靠近拍几张照片。”栗娜说,“与干旱地区草原和丘陵上的大耳狐不同,湿地大耳狐的研究还是空白,机会太难得了。”王鸣鹤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塔溪道姑是个清规戒律严格的人,事情说清楚后,她自会做出决定。王鸣鹤预料没错,果然,塔溪道姑吩咐徒弟取出干艾叶泡水,徒弟很麻利地用铜盆泡了艾叶水端过来,塔溪道姑道:“姑娘,你洗一下手和脸,然后我带你去。”又对王鸣鹤道:“你也洗洗脸上的汗味。”作为湿地生物研究专家,栗娜知道塔溪道姑这样做是尽量淡化来者的气味,因为狐狸是嗅觉特别灵敏的动物,一旦嗅到人的气味,为了安全它们会搬家。

    塔溪道姑带着栗娜和王鸣鹤穿过密实的芦苇来到红顶子。红顶子是一块隆起的沙洲,百步方圆,沙洲上长着一片吐着红穗的芦苇,因此有红顶子之称。塔溪道姑说这时候大狐狸会外出觅食,窝里应该有几只小狐。寻找并不费力,在一个浅洞里,他们找到一窝毛茸茸的小狐狸。“Mon Dieu,Mon Dieu!”栗娜轻轻惊呼道:“好漂亮的大耳狐!”尚未出窝的小大耳狐样子萌萌的,一双双黑豆般的眼睛齐刷刷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栗娜数了数,共有五只,怕留下气味,栗娜没有抱起小狐,而是从不同角度为小狐狸拍了照。王鸣鹤也是第一次见大耳狐,他注意看了看洞里的环境。狐狸养育后代很注意卫生,洞里铺着厚厚一层芦花,这芦花的颜色与小狐狸极其相似,如果幼狐首尾相接趴着睡觉,这种隐蔽色很难让人分辨出这里有一窝狐狸。“回去吧,”塔溪道姑说,“被大狐狸发现会有麻烦的。”三个人沿着来路回走,走在最后的王鸣鹤感到头发有些直愣愣上翘,有一股气流在脊背上滑过,下意识回头一望,心跳骤然加快:苇丛里,分明有一只老狐狸在盯着他们。这是一只眼睛和口鼻都呈黑色的老狐狸,两只名副其实的大耳朵蝙蝠翅膀一样展开着,口鼻两侧是醒目的白色。它保持着警惕,从紧闭的嘴来看它没有攻击的意图,因为狐狸一旦欲发起攻击,会龇出尖齿来。王鸣鹤没有言语,脚下却加快了步伐,他不想打扰大耳狐一家的安宁。

    回九里的船上,栗娜没有坐在船头,而是和王鸣鹤并排坐在舢板的隔板上,河面无风,韩老大哗哗的划船声均匀而有节奏。栗娜眼看着流水,忽然说:“塔溪道姑真美。”王鸣鹤愣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栗娜十分感慨:“真是个有魅力的女道士,这般年纪依然风姿绰约,可以想象年轻时会多么超凡脱俗了。”

    姚远的肺病有所加重,开始不停地咯血,姚远和栗薇决定回北京治疗,姚大下巴对姚远很不满,“为什么不吃王先生的药呢?王先生可是苇地神医啊!”栗薇说:“我已经请父亲在协和医院找了名医,是留日博士,我们不能在这偏僻的苇地里再浪费时间了。”姚远也同意栗薇的意见,说回家乡原本是想静养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体内的病毒却不想静养,一直在蚕食他的健康,他必须回去与病毒战斗。他对父亲说:“不是不让王先生治,是王先生对这种结核类的疾病根本没有经验,中医治疗是慢工夫,自己肺病却是急病,中医辨证阴阳那一套不管用。”姚大下巴有些生气:“王先生能看好别人的病,怎么就治不好你的病?”姚远不想隐瞒父亲,说他只相信科学,西医有一整套理论,西药都是经过临床试验的,而酪奴堂的药大都是凭经验,没理论支持,从酪奴堂抓回的草药母亲虽然已经熬成药剂,但他一直没有服。姚大下巴一股火蹿至脑门:“你不服先生的药还回九里干什么?不是白搭工夫吗!”姚大下巴长叹一口气,“早知道这样,就不送你出去了。”

    姚远离开九里的第二天,苇地下了一场透雨,持续多日的旱情得以缓解。

    姚大下巴没有想到的是,姚远在离开九里回北京前,独自到酪奴堂找了王克笙,不是看病,是劝说王克笙撤掉三圣祠里的塑像,把东厢房白鹤书院的牌子挂到三圣祠去,改祠堂为学堂,向九里子弟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王克笙听完姚远的建议后沉默了许久,很平静地答复姚远说:“你给我一个撤掉的理由。”姚远说:“因为三圣祠代表旧传统。”王克笙问:“你对旧传统知道多少?”姚远坦言:“我知道并不多,但我知道旧传统禁锢人的发展。”王克笙叹了口气,道:“不懂传统却来反传统,这是不是盲动?”姚远说:“王先生不在北京,不知道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王克笙摆摆手,没让姚远再说下去:“三圣祠是当年韩、马、姚、姜四家共同建造,依九里村约,要改也要和大家商议,我不能擅作主张。”

    姚远一行三人离开九里后,在一个上香日,仪式结束后王克笙留下韩、马、姚、姜、陶五人,把姚远的建议说与大家,请大家商议。话题一出,姚大下巴脸色马上变得铁青,他站起来向大家拱手致歉:“王先生,此事不用议了,远儿有病烧坏了脑子才到你这里胡言乱语,三圣祠怎么能改呢?改了三圣祠哪里安顿神仙!我姚老七一向要强,好容易养出一个喝墨水的儿子,谁知道还是个回家踢场砸锅的主儿,我教子无方,在这里给大家谢罪了。”姚大下巴这样说,别人自然就无话说了,唯有马连顺打圆场说:“有病之人,言不足信,孩子的话先生就当耳旁风吧。”众人纷纷附和,王克笙道:“既然老七和大家都不想改变三圣祠,这事就不议了,不仅今天不议,将来也不要再议此事,望各位谨记此约,姚远这孩子在外头见过大世面,有些新想法与大家不能契合也不要怪他,我倒是担心他的肺病,有病入膏肓之象,老七还要多上心才是。”姚大下巴没敢说儿子没有服用酪奴堂药剂一事,很无奈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由他去吧。”

    三

    姚远的骨灰是中秋刚过送回九里的,送他的人是栗薇的妹妹栗娜。

    姚远回北京后,尽管栗薇的父亲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联系了最好的医生来为他治疗,但这些名医止不住姚远咯血,姚远的一腔热血似乎都被他咳在了脸盆里,直到无血可咳。姚远走了,走在医院冰冷坚硬的铁床上。弥留之际,姚远想起了九里无尽的芦花和柔软的蒲编,他还不忘对护士提建议,说医院应该到九里去采购一批蒲草编织的床垫,那种床垫软硬合适,比这硬邦邦的木板要舒服得多。栗薇和栗娜来看他,他说自己感到很奇怪,夜里做梦总是梦到十二岁以前的事,梦到那片广袤的芦苇荡以及海滩上火红的碱蓬草,梦到在白鹤书院跟王先生诵读《三字经》的琅琅读书声。十二岁走出苇地到奉天,后来再到北京,求学的日子虽然风云激荡,但都被梦过滤掉了。栗薇问他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她说,相恋一回,怀念终生,彼此都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姚远说他终于明白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含义,人之濒死,犹如狐死首丘,满脑子想的都是故乡,自己是九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死后想把骨灰送回九里,那片湿地尽管闭塞落后,却是一块让人安贫乐道的净土,回去将骨灰撒入湿地,也许会变成几棵生命力顽强的芦苇,为故乡添一抹绿色。栗薇含泪答应了他的要求,在栗薇的眼里,姚远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脱胎于旧文化的新青年,很可惜这样一个对社会有着改革图强理想的青年就这样因病早逝。

    栗薇在姚远病逝后很快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担负起更重要的传播新思想的使命。当时,姚远向栗薇说出自己想魂归九里时,栗娜也在床前,她很为两个至死不渝的恋人而感动,她还劝姚远能不能服用王先生的草药试试疗效,但王先生开出的药方被姚远弄丢了,那些草药也没有带来,姚远宁肯静候死神也不愿服用那些司空见惯的草药。因为栗薇忙于更重要的活动,无暇去九里,栗娜提出自己可以替姐姐去九里,完成姚远的遗愿。栗薇很感动,含着眼泪道:“好妹妹,你知道姐姐必须从悲伤中走出来,因为姐姐有更重要、更伟大的使命去完成。”栗娜不知道,栗薇此时与一群热血青年在谋划一场更大的运动。

    栗娜再回九里是带着某种向往来的,她一直牵挂着红顶子上那窝大耳狐,按照狐狸的生长速度,这五只小狐狸应该长大了。到九里后她先来到酪奴堂,王克笙一家人见到栗娜都很高兴,尤其是蒲娘,紧紧抱着栗娜,好像一松手栗娜会消失一样。王鸣鹤也表现出一种压抑着的兴奋,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梳理自己本来已经很整齐的分头。王先生拿出自己珍藏的祁门安茶,亲自为栗娜泡茶,酪奴堂一向藏茶不藏银,能把心爱的祁门安茶拿出待客,这是酪奴堂最高礼遇了。

    稍作歇息后栗娜讲了姚远的事,她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现在告诉姚家。王克笙听后没有说话,站在窗前遥望着远处云一般的芦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姚远离开九里时对他的建议,也许是多年前姚远还是蒙童时在白鹤书院诵读《三字经》的琅琅声音。蒲娘知道,姚远是先生曾经寄予厚望的弟子,先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都寄托在这个北大学子身上,姚远早夭,先生的寄托如同飘落的芦花,将不知扎根何处了。

    “此事还是告诉老七吧,早知晚知早晚要知。”王克笙让王鸣鹤去请姚大下巴,他在想姚远的灵牌是不是应该安置在三圣祠中,按照九里村约,九里人过世,只要不是忤逆背约之人,灵牌皆可进入三圣祠。但姚远是个例外,因为姚远生前建议改掉三圣祠,如果将姚远灵牌立到祠内,是不是有违死者意愿?

    姚大下巴、姜氏和姚刚都来了,一家人围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放声大哭。有村民听到哭声也赶过来,问清缘由,也陪着拭擦泪水。过了一会儿,姚大下巴擦去泪水,硕大的下巴微微有些颤抖,目光盯住那个黄褐色的骨灰盒。“这么小的棺材,”他喃喃地说,“再怎么说远儿也是七尺男人啊!”

    王克笙征求姚大下巴意见,姚远灵牌是不是进入三圣祠。姚大下巴央求说:“远儿魂归故里,就是想进三圣祠啊!”王克笙想了想道:“这件事还是老七自己和大伙说吧。”王克笙让鸣鹤将参与酪奴堂议事的韩、马、姜、陶请来,让姚大下巴说说自己的想法。姚大下巴哽咽着说:“远儿不懂事,对先生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远儿没了,姚家就这么个心愿,不能让远儿做孤魂野鬼,远儿的灵牌还是摆进三圣祠吧。”其他四人迟迟不表态,好一会儿,韩芦生瓮声瓮气地说:“一个想毁掉三圣祠的人,怎么能进三圣祠,伙计,七哥你啥意思呀,孩子有这个念头吗?”姚大下巴连连点头:“有有有,北京来的栗姑娘可以作证。”栗娜和王鸣鹤就站在旁边,王鸣鹤看看栗娜,栗娜说:“姚远有这个遗愿,他在弥留之际说很是思念自己的故乡。”其他几人都没有表态,王克笙起身说:“谁都有说错话的时候,年轻人说句错话就像鱼儿跳出一回水面,要允许他还回到水里嘛,姚远是九里第一个大学生,灵牌应该进三圣祠。”

    姚远的骨灰没有撒入苇地,姚大下巴说骨灰撒入苇地,那不是挫骨扬灰吗?还是将骨灰盒安葬在万柳塘吧。就这样,姚远的墓安在万柳塘,灵牌被摆进三圣祠。

    栗娜带来一本杂志,是法文的,上面有几幅那窝大耳狐照片。王鸣鹤发现其中一张没有大耳狐,是他和塔溪道姑站在芦苇里的合照,不知是栗娜何时照的,照片上的自己如同一个老夫子,神情冷峻,嘴唇紧抿,他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态。而身旁的塔溪道姑则较为自然,一手持拂尘,一手托着臂肘,神态安详。栗娜说:“照片下有法文注释,介绍你们是发现苇地大耳狐的向导。”王鸣鹤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照片,既新奇又激动,栗娜在一旁微笑着说:“很多同事问我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呢,我说我希望是啊,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你说是不是,小先生?”栗娜这玩笑让王鸣鹤有些腼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栗娜提出想去一趟玉虚观,再看看红顶子大耳狐,鸣鹤说:“好,明天我就陪你去玉虚观。”栗娜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她在法兰西留学时的一张单人照。照片中的她长发飘飘,长裙扬起,妩媚的笑容蜜一样甜美。“送给小先生做个纪念”,栗娜说,“说不准哪一天这照片里的丑小鸭会飞来九里做凤凰。”王鸣鹤接过照片心里怦怦直跳,躲避着栗娜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这张照片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端详,让人自惭形秽。栗娜说我俩合照一张吧,我也留个纪念,她教蒲娘如何对焦、如何按动快门,然后以身后的红滩为背景,让蒲娘拍下一张照片,但这张合影王鸣鹤一直等到三十多年后才看到。

    塔溪道姑对栗娜的到访似乎早有预料,她说:“知道你会再来,姑娘。”栗娜很纳闷,塔溪道姑怎么知道自己会再来九里?她看了王鸣鹤一眼,穿着褐色长衫的王鸣鹤眼神虔诚而专注,在塔溪道姑面前显得彬彬有礼,王鸣鹤说:“姑姑深谙五雷之法,能使鬼役狐,你我自然在姑姑掌握之中了。”栗娜将信将疑:“那请姑姑看看我和小先生未来会怎样?”塔溪道姑摇摇头,“道人合伴,先择人而后合伴,不可先合伴而后择人,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恋与不恋,得其中道可矣!”栗娜听不明白,看看王鸣鹤,王鸣鹤也似懂非懂,塔溪道姑说:“此乃重阳子名言,可慢慢体会。”王鸣鹤问:“栗姑娘想看看那窝大耳狐,那五只大耳狐一定长大了吧?”塔溪道姑说:“长大了,没分窝,大耳狐喜欢家族成员一起活动,何时分窝尚不得知。”栗娜望着不远处的红顶子,那里蓝天白云下芦花正红,像大片晚霞覆盖着成熟的芦苇,似乎要挽留夏日的碧绿。“还要用艾叶水洗脸吗?”栗娜问。上一次,塔溪道姑用艾叶水洗脸,虽然她知道这是要洗去脂粉之气,免得留下气味,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宗教程序般的庄重,印象极其深刻,她在自己的论文中特意写到了这一细节。塔溪道姑说:“不必了,我们还是进屋用茶吧,这个时候,大耳狐都出去觅食了。”栗娜明白了,长大了的大耳狐怎么可能趴在窝里呢?两人随塔溪道姑进到屋内,见韩二正在院子里给大黄狗整理毛发。塔溪道姑说:“韩二喜欢狗,大黄是他的伴呢。”大黄狗很通人性,见是塔溪道姑带进来的客人,只是抬头望了一眼,便又趴在地上,任韩二用一个竹夹在它身上寻找什么。栗娜问:“这位大叔在找什么呢?”王鸣鹤接话道:“草爬子,一种专门在人和畜类身上吸血的害虫。”栗娜点点头,她知道那是一种叫蜱虫的小虫子,咬人时会释放一种麻醉剂,让人不知不觉,吸饱血后,虫体可胀大一百倍变成蜘蛛大小。“大叔真是有爱心,狗无法自己清理身体上的蜱虫,因为蜱虫能潜伏到皮下。”

    什么节令饮用什么茶,这一点玉虚观做到了。中秋之后,正是饮蓬蕽的季节,塔溪道姑的蓬蕽茶有一种淡淡的药香,原来塔溪道姑在芦花中加了一点青蒿,茶味就有了这种药香。塔溪道姑说这青蒿是三月采的,三月茵陈四月蒿,一壶茶只需加几叶,味道就不同了。栗娜想起上次那道赏心悦目的麦苗茶,便问身边的王鸣鹤:“还记得上次喝的茶吗?”王鸣鹤点点头,这话却被塔溪师父听到了,她说:“麦苗茶宜春季饮,秋季正当芦花熟透,饮蓬蕽茶恰合时令。”看栗娜跃跃欲试准备进入苇地,道姑说:“我们这次不去红顶子,成年的大耳狐不会趴在那里等你们去看,他们很灵怪的,不过晌午过后,所有的大耳狐会来门外饮水,到时候你就可以见到它们了。”道姑轻摇着拂尘对栗娜说,“芦苇荡沟渠之水盐分过大,门外石槽里韩二为它们每天都要备些清凉的井水。”栗娜心里升起一丝暖流,这真是一个人狐合一的道观,要知道,大耳狐皮毛珍贵,丘陵草原上的大耳狐几乎被赶尽杀绝,没想到在这偏远的苇地深处,大耳狐能有这般待遇。她悄悄对王鸣鹤道:“我忽然有了个想法,想到这里来出家。”王鸣鹤笑了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讲。”栗娜嘴一撇:“不是乱讲,只要小先生肯陪我,我就敢来!”王鸣鹤脸红着说:“我可没想出家。”栗娜笑了:“看来小先生也是难舍红尘呀。”用过蓬蕽茶后,塔溪道姑端坐在椅子上假寐,王鸣鹤对栗娜使个眼色,两人轻步来到院子里,以免打扰塔溪道姑午休。

    “我真的喜欢上这里了,绿苇红滩,青屋白窗,一壶蓬蕽,观海听涛,在城市里哪有这样的去处?”栗娜两只清泉般的眼睛望着王鸣鹤。

    “那你就常来,我陪你看大耳狐。”王鸣鹤背靠柿子树,眼望蓝天,一朵白云悬浮在天际,像洗过的芦花。

    “人生总是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想去的地方去不成,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栗娜低头看着脚上系了十几道鞋带的皮鞋,好像每道鞋带都是一道难题。

    王鸣鹤依旧仰着脸看天边的云:“放下该放下的,你就会像这天上的云,云卷云舒任意飘游。”

    栗娜忽然抬起头,两只明亮的眸子直逼王鸣鹤:“有件事我想对你说,来之前我和爸爸说到了你,他可以安排你到北京读医科,将来走出苇地,到京城做个体面的医生。”

    王鸣鹤愣了一下:“我现在的生活不体面吗?”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这样的人才埋没在苇地里太可惜了。”栗娜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收回直视王鸣鹤的目光,继续看自己的鞋尖。

    “感谢你的好意,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酪奴堂需要我,父母也需要我。”王鸣鹤摇摇头。栗娜提出这个问题,他马上就联想到了姚远,姚远在他心中留下一块抹不去的阴影,活生生走出苇地,轻飘飘魂归九里,二十三岁,生命像一棵春天里横遭折断的芦苇,永远不会有夏秋的绽放了。

    栗娜扭过脸去,两滴露珠一样的泪滴滚落下来。她虽然不认同小先生对三圣的信仰,但彼此都深爱这片广袤的湿地,小先生老成持重的士大夫举止对她有一种特殊的磁力,这是她在法兰西体会不到的感受。她讨厌对自己献殷勤的男人,因为在殷勤之后总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透视自己,而小先生则不同,那种城府之深简直就是能吞噬所有好奇心的黑洞。

    太阳偏西,晌午已过,透过山门望出去,门前菜地一片翠绿,萝卜白菜长势喜人。两人蹑手蹑脚回到正殿门前,想听听塔溪道姑是不是还在午休,一直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塔溪道姑忽然道:“去看吧,别惊扰了它们饮水。”栗娜一下子兴奋起来,调整好相机,拉着王鸣鹤的手就往外走,来到院门口,两人虚掩院门,只开半尺门缝向外观察。栗娜举着相机调焦,王鸣鹤双手拄着膝盖在她身后往外观察。忽然,王鸣鹤嗅到了一股香气,像栀子花盛开的芳香,他环视了一眼四周,除了两棵柿子树,院里并无花草,他忽然意识到这香味来自栗娜那一头栗色的长发。女孩子的头发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真是不可思议,他深吸一口,觉得体内某一经络被打通了,他直腰,不敢和栗娜靠得太近。

    不远处,一群火红色的大耳狐从苇丛中跑出来,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边直奔门前的石槽而来。懂事的大黄狗似乎与这些常客有了默契,趴在门口只是慵懒地抬头看了看,便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群大耳狐跑到石槽边开始饮水,栗娜抓住时机拍照,拍照中她发现一只大耳狐喝一口水便抬头朝门口望一眼,这只大耳狐明显看到了正在拍照的栗娜,但它并不惊慌,两只耳朵如同两把扇子朝这个方向竖着,一对儿黑亮的眼睛像葡萄一样水灵。“Mon Dieu!”栗娜暗暗惊叹了一句,“多么可爱的精灵啊!”

    大耳狐饮水后一路小跑回到芦苇丛,兴奋不已的栗娜猛然转身,不想与身后也在观察大耳狐的王鸣鹤碰了个满怀,她一把抱住了王鸣鹤,激动地说:“Mon Dieu!小先生我不想走了怎么办呀?”被抱住的王鸣鹤一时手足无措,身体僵硬如同一株金刚苇,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硌疼我了。”栗娜胸前的相机正硌在两人前胸,栗娜的软胸感觉不明显,王鸣鹤却被硌得生疼。栗娜松开双臂,一脸红晕如同红顶子上的芦花,刚才是兴奋中下意识举动,在法兰西这是个极为普遍的礼节性动作,但在世外桃源般的九里,可是一个足能让王鸣鹤窒息的举动。刚才,王鸣鹤呼吸明显加快,她甚至听到了对方心脏的狂跳,她拢了拢头发调皮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屋内塔溪道姑从开着的窗子看到了两人相拥,她肩膀抖动了一下,因为她看到王鸣鹤的两只手湿翅一样下垂着,没有动一动栗娜柔软的腰身。“果真是泊洲的儿子”,她感叹道,“有点柳下惠的定力。”送他们上船时,她对王鸣鹤说:“知其雄,守其雌,贤侄长大成人了。”

    归途,韩老大撑船很慢,中秋的月光碎银般洒在河面上,正是秋刀鱼上市的节气,河面上不时有修长的秋刀鱼跃出水面,不知名的水鸟发出花哨的鸣叫声,作为生物学家,栗娜很清楚这叫声意味着什么。

    栗娜在九里住了三天,每天都在王鸣鹤的陪伴下深入到苇地里去观察、拍照苇地动植物,栗娜工作很用心,胳臂被苇叶划破了也不放在心上。王鸣鹤帮她背着一个帆布行囊,里面装有标本夹、笔记本、水壶、雨伞、放大镜等用品,让王鸣鹤感兴趣的是栗娜的行囊里还有一杆锯短了枪筒的猎枪。栗娜看到王鸣鹤对这杆猎枪爱不释手,就说:“这是野外防猛兽用的,小先生若喜欢就送你。”王鸣鹤摇摇头:“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怎能要栗姑娘心爱之物呢,再说,没有猎枪防身,你遇到危险怎么办?”栗娜怅然一笑:“是啊,人且不惜,何况物哉。”

    栗娜返京,王鸣鹤送她到田庄台,离别之时王鸣鹤忽然有一种被掏空的惆怅,轻声道:“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栗娜微笑着道:“我惦记着那些大耳狐呢。”言外之意,只要大耳狐在,她就会再来。

    栗娜走的那天,苇地又下了一场大雨,大雨淋湿了从田庄台返回的王鸣鹤,他没有带蓑衣,任雨水浇灌着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心落在那个背了三天的帆布包里,那个包上有太多的口袋,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装在哪个口袋里,有一种迷失的怅然。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阵阵栀子花的香味儿却不会被大雨冲走,时时沁入心脾,让他有些恍惚中的陶醉。这种状态持续了几日,蒲娘看着儿子时常发呆,知道儿子有了心事,蒲娘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心事就像丈夫在《酪奴堂纪略》里写的那种感觉,会成为儿子一生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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