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过-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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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虚

    一

    一身青衣的止玉常常站在柿子树下望着玉虚观的房顶发呆。玉虚观正殿屋顶瓦沟里长着稀疏的芨芨草,有的瓦片已经风化破碎了,屋檐上的瓦当也脱落了一些。最让人心酸的是道观的山门,四处斗拱竟然塌掉了两处,露出了檩木,正面看去,山门门楼像一只折翅的苍鹰。子虚知道止玉是为玉虚观的破败发愁,不知怎么劝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伤感忧郁的止玉轻轻叹气。止玉曾经对王鸣鹤说过,她很想把玉虚观修葺一新,但王鸣鹤懂得,翻修玉虚观需要时机,兵荒马乱的年代若将玉虚观修葺一新,无疑会招来祸患,冶容诲淫、慢藏诲盗的道理止玉也十分清楚,玉虚观能在苇地深处留下来,正是得益于它的简陋与低调,若是大殿高耸、香火鼎盛,它早就被贼人惦记了。止玉也知道眼下不是修整玉虚观的最好时机,在高附、川崎死去一年后,她向王鸣鹤说了自己的想法:“不能再等了,再等屋宇就会坍塌。”王鸣鹤也想帮助止玉完成这一心愿,无奈囊中羞涩,酪奴堂凑不出钱来做这样一件大事,只能告诉止玉再等等。失落的止玉常常站在柿子树下一棵棵数屋顶上的芨芨草,一棵、两棵……一共数出一百七十一棵,她怀疑这个数字还在变化,每次数,都会多出一两棵。子虚不知道止玉在数草,以为她在念经,止玉这样的动作一多,子虚就忍不住问她在数什么,止玉轻叹一声,说自己在数屋顶上的芨芨草,说这草长在屋顶上,就像长在自己心头,让她无法安生。止玉回到玉虚观居住后,王鸣鹤给子虚交代,务必照顾好止玉,宁可牺牲性命,也要保证止玉安全。野龙拍着胸脯说:“你放心,王先生,子虚在,止玉就在。”王鸣鹤纠正说:“不行,你不在,止玉也要在。”子虚在玉虚观实际上担负起四个方面的责任:保护止玉,看护玉虚观,看护鸽子洞,耕种玉虚观几十亩土地。前三样子虚做得很好,后一件子虚做不来,因为他不会种地,但子虚有鬼蜡烛这个朋友。鬼蜡烛在老坨头上种地很内行,种地的事就由鬼蜡烛来做了。鬼蜡烛将玉虚观的地大部分种上了甜菜,甜菜收获后为道观熬了大量糖稀,这让玉虚观寡淡的饮食变得十分甜蜜。

    止玉为玉虚观修葺而焦虑的心情被子虚看在眼里,他为此产生了帮助止玉完成这一心愿的念头。子虚自改邪归正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赎罪心理,这心理像一顶梦魇筑成的穹顶始终笼罩着他的夜晚,让他深夜无法安睡。夜幕里,他经常能看到那些消失在自己枪口下的惊慌面孔,满脸血污追他索命。他每天要到河边洗三遍手,想洗去手上曾经沾满的血污。有些来玉虚观祈福的人愿意向他请教一些人生道理,他给出的结论总是罪己,他认为一个人开始罪己,是回归正道的标志,要是总挑别人的错,不去自省,那就是执迷不悟。子虚不识字,读不了经书,话语极少却能一言中的,把大道理讲得通顺。子虚常常这样开导来者:无论你做了多少错事坏事,只要回头,就能成佛。有人问,你这里是道观啊,怎么说成佛呢?子虚会说,佛就是仙,仙也是佛,就像这庙里,住着老道就叫道观,住了和尚就叫寺院,都是一个道理。自进入玉虚观开始,他按照止玉立下的规矩严加自律,不仅不再杀生,连饮食也忌了荤腥,话语中不再有戾气,鬼蜡烛喝鹤顶红时,他嘎嘣嘎嘣吃炒豆子。鬼蜡烛逢人便说,子虚真成仙了。子虚觉得自己到玉虚观来对了,在这里他才明白,人心中原本要有一盏灯的,而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代替不了这盏灯,没有这盏灯,人一辈子都会走黑路。与子虚交谈过的善男信女对他很佩服,说子虚道士能把深奥的玄理说清楚,从不拖泥带水,让人心服口服。

    子虚来酪奴堂找王鸣鹤,说自己想帮止玉翻修玉虚观。王鸣鹤惊愕地望着子虚好半天才问:“怎么帮?”

    子虚没有正面回答王鸣鹤,反问道:“咱九里不是能烧砖制瓦吗?有了砖瓦翻修玉虚观并不难。”

    王鸣鹤摇摇头:“修庙宇不同于建民房,九里人没有谁能担当起这个手艺活儿,只能到洼里城去请工匠,可是,请工匠是要花钱的,九里凑不出这笔钱。”

    子虚微微一笑:“先生你只管烧砖制瓦,钱的事我来办就是了。”

    王鸣鹤一听顿时警觉起来:“你怎么办?难道想重操旧业?”

    子虚摇摇头:“以前的野龙已经死了,站在先生面前的是子虚,子虚之心已经托付给玉虚观,先生只管准备砖瓦、雇请工匠,钱的事情子虚来办就是。只不过此事不要让止玉知道,施恩不望报,望报非施恩,子虚求个心安理得就是了。”

    王鸣鹤吃了一惊,子虚最后这句话不是母亲在菱角湾对自己说过的吗?子虚怎么也学了去?他仔细看了看子虚的眼睛,发现子虚眼中原本寒冰般的凌厉不见了,瞳孔清澈如泉,王鸣鹤明白子虚真的悟道了。他点点头说:“好吧,我组织村民制砖烧瓦,翻修玉虚观!”

    王鸣鹤向止玉说要动工翻修玉虚观,止玉很感动,但她不想让小先生看出自己的感动,独自一人站在红海滩边,望着海面上的槐花岛出神。海面风平浪静,槐花岛海市蜃楼般浮现在远方的薄雾里。“在看什么呢?”王鸣鹤跟过来。止玉的道袍在火焰般的碱蒿映衬下,发出一种深海般的靛蓝,让她显得孤傲清冷。

    “那是槐花岛吧?”她问。

    王鸣鹤说:“是的,一个充满传说的小岛。”

    “你知道它让我想到了什么?瀛洲,蓬莱仙岛中的瀛洲。”

    “槐花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上面虽然有一处古庙,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且岛上夜晚鬼火荧荧,白日乌鸦成群,绝非洞天福地。”

    止玉转身看着王鸣鹤,道:“小先生修葺玉虚观,塔溪师父在天上一目了然。”

    王鸣鹤道:“修道观之功,鸣鹤不敢贪为己有,是有缘人善举义行,将来我再说与你。”

    河边烧瓦的窑尚在,玉虚观的维修不需多少砖,需要的是瓦和瓦当,王鸣鹤召集韩、马、姚、姜、陶五家到酪奴堂议事,因是农忙,六人议定这烧制瓦和瓦当的活计,不让其他村民参与,就由马俊带白鹤五子承担,白鹤五子尽义务,马俊工钱由六家均摊。但马俊谢绝了六家为他均摊的工钱,他说为玉虚观做点事怎么能要钱呢?这钱收了也没法花,说不准老婆还会小瞧自己,他决定分文不收,只要六家备好烧窑的芦苇即可。

    马俊带着五个小伙子开始烧砖制瓦,双泰河畔两孔砖瓦窑又开始吞火吐烟。王鸣鹤提议:白鹤五子每人制作一种带图案的瓦当,在玉虚观五个一组依次排列,让玉虚观区别于其他道观。韩铁林率先用柳木刻出了一个新的木范,卡出后是一幅八卦变形图。马俊觉得这个图案挺别致,又符合道观风格,便去玉虚观请止玉过目。止玉看到精美的瓦当土坯,惊愕地问瓦当谁人所制?马俊说这是王先生的吩咐,白鹤五子中的韩铁林所制,要在翻修玉虚观时使用,止玉听后轻轻抚摸着手中尚未入窑的瓦当土坯,双泰河河泥细如紫砂,手感极为滑腻,凸起的八卦图通过指尖化作她心里层层细微的涟漪。“难为小先生了,”她说,“原来屋檐上瓦当极为简陋,有了这别致的瓦当,就像女人有了刘海,变得清雅了。”子虚正在井中提水,也过来欣赏马俊带来的瓦当土坯。“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说,“有瓦当,还要有脊兽。”

    止玉随马俊回九里,在河边他看到了正在紧张忙碌的白鹤五子,韩铁林嘿嘿笑着问:“蒲姨看我设计的瓦当怎样?”九里人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外,其他人还是叫止玉为蒲小姨,白鹤五子在称呼中则减去了小字,直接称蒲姨。止玉点点头,问其他四人:“你们都设计了什么瓦当?”姚长栋、马治中、邱会武和陶天佑面面相觑,他们的设计还没有成形。“这是一次你们亮相的机会,你们要学学铁林,设计出让人称赞的瓦当。”白鹤五子都暗自下了决心,好好设计瓦当。

    止玉将铁林设计八卦瓦当的事告诉王鸣鹤,王鸣鹤很高兴,他之所以对铁林厚爱几分,是铁林有过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当时铁林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王鸣鹤在讲授《论语》中“三年无改于父其之道,可谓孝矣”时,铁林问,“将来是不是要像爷爷、父亲一样当艄公摇橹撑船才是孝?”王鸣鹤反问他:“你说呢?”韩铁林几乎没假思索地说:“大丈夫志在摇动乾坤,岂能满足于摇一橹?”王鸣鹤将这句话说与母亲,母亲大加赞赏:三岁看老,看什么?就是看志向啊!蒲娘特意与韩老大交谈过,要好好培养韩铁林,一定要他读书,不要逼他摇橹划船。

    今天,止玉并没有夸奖韩铁林,因为韩铁林设计的八卦瓦当已经说明了问题,她是提示另外四个年轻人说:“玉虚观几十年没有修葺,机遇可遇不可求,你们如果能设计一个自己的瓦当用在玉虚观上,益于时、闻于后,这就是德行啊!”白鹤五子纷纷点头,自己的作品镶嵌在玉虚观的屋檐上,就等于是传世之作。白鹤五子各有各的创意,除了韩铁林的八卦瓦当外,仅仅一个下午,姚长栋设计出一个鹌鹑,马治中设计了螭虎,邱会武设计的是云纹,陶天佑设计了饕餮。五种瓦当摆到王鸣鹤和止玉眼前时,王鸣鹤久久无语,弟子们不会知道,先生从这五件作品中似乎看到了他们不同的未来。

    止玉发现王鸣鹤身上那件褐色长衫显得宽松了许多,心中有些暗流涌动,她已经把王鸣鹤当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王鸣鹤的消瘦,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给王鸣鹤增添了麻烦。

    “翻修玉虚观这等大事,耗费不菲,难为先生了。”她说。

    “都是大家出力,这是件早就该做的事。”王鸣鹤请止玉入座,亲自为她泡了一杯祁安,止玉已经有些时日没来酪奴堂了,止玉在的时候,酪奴堂的饮食由多子母亲曹氏依道规烹饪,王鸣鹤也日渐习惯了这种口味上的清淡。止玉走后,曹氏适当加了一些鱼虾,厨房又恢复了九里土菜的咸味,他有些不习惯,却不能说。曹氏做饭很上心,粗粮细作,用苞米面做成馇条,青菜要反复洗三遍,蟹酱虾酱都要卧上鸭蛋蒸熟了吃,这在九里已经是十分奢侈的饭菜了。只要来酪奴堂读书,白鹤五子都在这里用午饭,曹氏的厨艺让他们赞不绝口,人人吃得欢实,王鸣鹤却每餐吃得很少,尤其是晚饭,一碗馇条,半碟腌蒲笋,与止玉在时一样。

    止玉望了望王鸣鹤清癯的面孔,轻声道:“小先生瘦了。”王鸣鹤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端起茶杯轻轻喝了口茶说:“体无赘肉,轻松。”“先生瘦自身而肥道观,功莫大焉!”说完这话,止玉感到两颊有些热,这杯祁门安茶很暖胃,似乎加了红枣,“都怪止玉给小先生出了难题,按理说,世道尚未太平,玉虚观修不当时,可我每日看到房上之草随风摇曳,碎瓦残砖,满目疮痍,心旌便无法入定,先圣有言:‘心绪不宁,道亦难成。’何况重修道观乃塔溪师父遗愿,止玉始终牢记在心,不敢忘却。”止玉说这番话时并不看王鸣鹤,目光投向西墙的百眼柜,药柜上一个个小抽屉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药名,读着这些药名如同在对语一个个老友,心中亲切而温润。

    王鸣鹤问:“子虚最近还好吧?”

    止玉点点头:“子虚真是性情大变,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每当有人来道观祈愿他就会说个不停。最近他还做了一件好事,将观内通往鸽子洞的暗道里铺上了编好的金刚苇,以后过刀兵,再不会崴脚踝。”止玉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在暗道里崴脚的经历,那一次,自己的身体第一次与王鸣鹤靠得那么近,好在两人都恪守分寸,但那一刻的印象却像深藏水底的泉,不时会冒出串串水泡来。

    “重修玉虚观,真正出大力的是子虚。”王鸣鹤说,“子虚不让说,现在工程已开,我必须如实相告,真正出钱雇工匠的是子虚。”

    “子虚哪里有钱财?”止玉顿时警觉起来。

    “我问过他,既然已经浪子回头,他就不会再去做绿林响马的勾当。”王鸣鹤对子虚充满信任,子虚的脱胎换骨常常让他想到山田。人不是一成不变的,这种变化往往需要一个契机,如同山田染上霍乱,如同野龙皈依道教,在奈何桥上退回来的山田变得敦厚和气,因为他在濒临死亡时看到了善的温暖,而受到村民敬佩的野龙则成了子虚,因为他杀掉水谷赢得了尊重,对于一个向深渊坠落的人,尊重是一种人性提升的力量。

    止玉相信王鸣鹤的感觉,在她眼里,王鸣鹤如同一面汉白玉筑成的主心墙,一向牢靠无比,和王鸣鹤日夜相处多年,她觉得王鸣鹤是一个先生,更是一个道行高深的乾道,褐色长袍里变戏法一般裹着取之不尽的智慧。她说:“的确,子虚就是会说话的韩二叔,以道观为家,慧眼已开。”

    王鸣鹤和止玉商定,白鹤五子所制瓦当,以木火土金水的次序,依次循环用于瓦头,每块瓦当上都有白鹤五子制的铭文,以此励志示人。

    王鸣鹤告诉止玉,回玉虚观不要和子虚说破工钱一事,子虚不想让别人知道,《朱子家训》有言:“善欲人见,不是真善。”看来子虚是真心想做匿名英雄了。止玉回去后没有说起此事,她注意到子虚的一头卷发因为越来越长,已经被他绾成了一个发髻,发髻呈螺状,以往的邋遢被这发髻收束起来,变得十分利落。

    二

    从1944年下半年开始,山田就一直闷闷不乐,来酪奴堂总是默默饮茶。有时,他会向老师要来黄帝九针,如同赌气一般在自己身上试针,针扎到疼处,也不哼一声。到了1945年夏天,山田的情绪坏到了极致,来九里,都会在离开前向多子要一碗鹤顶红,自己俯在饭桌上一口口喝干。他喝酒不吃菜,一边翻看病例,一边喝酒,直到一碗酒喝完,才将抄录的病例装进背包,红着脸向老师告别。从黑木提醒他为王鸣鹤送日本茶那次开始,山田来九里都会带一包末茶,一种研成粉末的绿茶,冲出来菜汤一样稠。山田说这是日本的国茶,普通人家喝不到。但王鸣鹤不喜欢这种毫无条索的茶末,他将山田送的末茶都放在百眼柜右上角一个抽屉里,当成一味药储藏起来。

    山田看到马俊带着五个小伙子在河边烧窑,便饶有兴趣地过去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看百姓烧窑,他说烧窑像炼丹,难怪中药九蒸九晒才出药性,出一窑砖瓦也绝非易事。他没有问烧制砖瓦用于何处,在酪奴堂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除了病和药,其他事一概不多问,他的想法就是学去老师身上一切本事,将来能成为日本中医第一人。山田的低调让九里人逐渐接受了他,对他的印象在一点点改变,有些年轻人甚至不再把他当日本军人,干脆称他为小田大夫。只有那些年纪大的村民,偶尔会提醒晚辈:“那可不是什么小田大夫,那是关东军派来的探子!”

    老村民的看法没错,山田终归是关东军军医,无论如何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王鸣鹤在戚老板被抓一事上更加验证了这一看法。

    文昌书店的戚老板虽然有尉黑子罩着,但还是因为销售反满抗日禁书被人举报了,举报者是一个倒卖木炭的复县人。他向日本人告发尉黑子,说尉黑子参股的文昌书店销售禁书。结果宪兵队查抄了文昌书店,还真找到了一些反满抗日禁书,戚老板被抓进警局。尉黑子不愧是苇地之獾,早就想好了退路,他和戚老板的交易是一把一利索,文昌书店根本没有他的股份,日本人查了半天,这家书店与尉黑子没关系,尉黑子得以洗白。但戚老板进去了,书店里的禁书也秃头虱子明摆着,倒霉的戚老板凶多吉少。王鸣鹤来找尉黑子,请他将戚老板救出来。尉黑子说这事不好说话,那个卖炭的把他也告了,他再说话容易引起日本人怀疑。但尉黑子出主意,说这件事可以找山田帮忙,因为新来的局长佐藤与山田是好友,两人常常在警局树荫里下围棋。

    王鸣鹤担心,因为按照伪满《思想矫正法》条律,出售禁书就是思想犯,思想犯会被送到阜新煤矿服刑,而去煤矿服刑就等于判了死刑,不被瓦斯烧死也会挖煤累死,戚老板一个读书人哪里能经受得了这般苦役。

    山田拎着一包末茶走进酪奴堂,王鸣鹤让座后直言有件事想请他帮忙。山田愣了一下,很诧异地望着王鸣鹤。他跟王鸣鹤学医这么多年,老师从没求过自己,他知道惨淡经营的酪奴堂难处不会少,但老师除了当年为九里之事找过黑木外,对自己则从未提过要求。“老师请讲,只要是山田能办到的,一定不遗余力。”山田很诚恳,他也希望能够为自己所崇敬的老师做点什么。“文昌书店的戚老板是我的朋友,因为几本禁书被警局关押,你是否可以救他出来?”

    山田没有马上回话,眉头蹙了蹙,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回去问问佐藤局长,刑事案件我不管,先生说的文昌书店我去过,那里从不卖日文书,看来老板被抓也不是没有缘由。”

    “戚老板不过一介书生,他不卖日文书是因为他不懂日文,万一卖错了岂不是惹火烧身?何况他主营的是笔墨纸砚,与时政关联不大,你若能帮忙为师将感激不尽。”

    “老师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商人?”山田一双大眼睛充满疑惑。

    “十多年的朋友了,朋友有难,焉能不帮?”

    山田点点头,再没有说话。山田说自己托人搞了一些木材,想捐给老师将酪奴堂扩建一下,他甚至早就画好一张图纸。王鸣鹤将图纸给戚老板看,戚老板说这不像医院,倒像日本神社。王鸣鹤回绝了山田的好意,但山田做事很执着,还是带船把木材运到了九里。

    王鸣鹤陪山田走到河边,在村碑旁站定,一路上,山田将一顶破旧的斗笠拿在手上,不时扇一扇,王鸣鹤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他对近期山田心事很重的原因能猜到几分,尉黑子说了,洼里日本人人心惶惶,一种战败的恐惧感就像地火一般在整个东北蔓延,山田的心事应该与此有关。河边泊着几条小船,船上的人正在撒网捕鱼,眼下正是白漂鱼上市的季节,一网下去,打上来的鱼白花花的,煞是喜人。双泰河已经不是韩家一桨摇往返的天下了,河中有许多打鱼的小船,有过河的人只要在河边吆喝一声,心善的村民便会将船划到河边,顺便捎脚渡河。河中的村民都认识山田,尽管山田每次来九里总是变换衣裳,但他那双大眼睛特征十分鲜明,令人过目不忘。见王先生和山田在河边要渡河,很快有船划过来,招手要他们上船。山田没有急着上船,他望着不远处正在冒着白烟的砖窑说:“瓷器也是这么烧的吧?”王鸣鹤问:“怎么,对烧窑感兴趣?”山田点点头:“我还对烧制这些砖瓦的用处感兴趣。”王鸣鹤知道没有必要隐瞒修葺玉虚观,多年苇地生活,让山田变成了一个十足苇地通,修葺玉虚观这样的工程怎么能躲过他的眼睛?“烧制这些砖瓦是为了翻修已经破败的玉虚观,”王鸣鹤说,“你知道,玉虚观虽小,却是苇地百姓祈福消灾的唯一去处,不能眼看着它失修倒塌。”山田若有所思,道:“我就是在玉虚观获救的,救我的是个美丽的女道士,她喂我米粥,送我蓑衣,那日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王鸣鹤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听你说过这事,道士,一向是以驱邪解厄为己任,救你也是应该。”山田摇摇头:“世上哪有应该之事,凡事都有因果,女道士救了我,我却没能谢她,这是山田一生的遗憾。”王鸣鹤暗暗吃了一惊,山田已经不是第一次暗示止玉的存在了,这么多年了,山田还没有忘记只有一面之缘的止玉。“你是说你还想着止玉?”“老师不必多问,山田对止玉并无恶意,只是有一种渴望致谢的向往而已。”说完,山田向王鸣鹤深深鞠了一躬,上船离开了,他将手中的斗笠戴在头上,缓缓地坐在船头,看上去像个熟练的渔翁。

    王鸣鹤背靠被晒热的石碑,望着砖窑中冒出的股股白烟,白烟很美,在绿苇托起的蓝天上,白烟化作了缕缕云絮。他感到周围的气场变了,如同一条缠了许久的腰带被缓缓地解开,体内有一种向外发散的欲望,是因为刚才山田的话吗?他想,山田说对止玉没有恶意这不是假话,聪明的山田很可能早就发现了止玉,但他没有打扰止玉,他把一个美好的印象珍藏了起来。

    几天后,老陶捎来山田一封辞别信,信中说自己奉调去了哈尔滨平房,感谢老师对他的教导,有机会他会重返九里看望老师。关于戚老板一事,他说自己对不起老师,无法成全此事,因为佐藤说戚老板是反满抗日的思想犯,他不能为一个反对自己国家的人求情,我爱我师,我更爱我的国家。山田在信中还说了一件事,当年老先生坟墓是高附、川崎盗掘,目的并非辱没神医,而是想盗取墓中殉葬品,因为传说神医都有殉葬秘籍的传统,这件事是他心中一块石头,今日说开了,心头便不会再堵,他跟随老师学医以来,发现老师并无保留,所医病例均一一详细记录,一片日月之心,可自己和黑木指导官却不免有些小气。“老师既教我医术,又教我做人,山田铭记于心了。”信中还写到,别让止玉东躲西藏了,山田能感觉到她就在九里,就在玉虚观,既然止玉不想见他,他也理解止玉,因为稗子,因为高附和川崎,止玉当然不会接受自己。山田在信尾写了这样一句话,“跟随老师学医数载,发现中医世界奥妙无穷,非凡人所能悟透,中医之弊在于门户遮掩,彼此戒备,难以传承,此弊不除,中医终将式微,成为人类遗憾。”这句话像一只墨斗鱼猛然撞在心口,王鸣鹤感到整个前胸都漆黑一片。

    山田终归是日本人,不管他穿不穿日本军装,学不学华夏中医,始终不会改变这一身份。王鸣鹤长长舒了口气,他知道,山田的离去,标志着时局将有巨变。

    三

    八月十五日,那面在警察局小灰楼上插了十几年的膏药旗落下来,伪满洲国也随着主子的投降而土崩瓦解。这一天,止玉期待已久的玉虚观开始维修,维修由马俊负责,与此同时,王鸣鹤决定用山田捐来扩修酪奴堂的木材在双泰河上建一座桥,建桥由鬼蜡烛监工,工钱由村民均摊。玉虚观维修只用了七天,倒是双泰河上的木桥建了一个多月,木桥落成前鬼蜡烛来问王鸣鹤这桥应该有个名字,起个什么名字好呢?王鸣鹤将韩、马、姚、姜、陶召集到一起,他说:“倭寇驱除,满洲重归华夏,此桥取名光复桥如何?”众人都说好。王鸣鹤对鬼蜡烛说:“修桥乃善行,你要把住营造要害,切切不可偷工减料,出现桥毁人亡事故。”鬼蜡烛说:“小先生放心,我已经清楚桥的要害就在几根支柱上,只要注意更换这几根支柱,桥就会畅通无损。”

    修葺玉虚观,建成光复桥,王鸣鹤自然想到了恢复祖姓一事,父亲的嘱托如同一只贪睡的猫始终在心里趴着,不时会伸动四肢,触动他的神经。是到了恢复祖姓的时候了,他想,祖母和父亲的愿望就要在绿苇红滩变成现实。这一设想像一把没有抟成的紫砂壶,被一则消息所击碎,消息是老陶从洼里带回的。洼里成立了维持会,尉黑子当上了会长。王鸣鹤仰天长叹,当下,绝非河清海晏之时。

    尉黑子当上会长不几天,便亲自来九里,他要请王鸣鹤出山,到洼里城做官。

    尉黑子已经不穿那套警服,他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套一件黑色马褂,头戴一顶黑呢礼帽,从光复桥上迈着方步走来,见到王鸣鹤兴高采烈地说:“九里建桥了?定是王先生功德!”王鸣鹤没做解释,拱拱手道:“祝贺尉局长高升。”尉黑子笑嘻嘻地道:“你知道我把谁救啦?”王鸣鹤疑惑地摇摇头,尉黑子这身打扮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救了谁呢?”王鸣鹤问。

    “戚老板,你朋友!”

    原来,戚老板被抓后,一直关押在警局,日本宣布投降后,佐藤带着警局的指导官一夜之间失踪,尉黑子趁乱就把戚老板放了,尉黑子对戚老板说:“我清楚你的身份才和你交朋友,有朝一日戚老板可要为兄弟作证呀,兄弟一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戚老板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尤其是腰伤很重,无法直立。他对尉黑子能救自己还是挺感激的,答应尉黑子,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一定会为尉黑子说好话。但戚老板向他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尉黑子加入他们组织。尉黑子看似莽汉,实则比鲶鱼还滑,做什么都想着后路,正是因为这一手,苇地里神出鬼没的抗联武装没有哪一路想取他的性命,而临县的几个警局头头儿就不同了,要不被打了黑枪,要不就奇怪地失踪,没有一个像尉黑子这样左右逢源。但尉黑子这只苇地之獾不看好戚老板的组织,就几个青年学生贴贴传单、喊喊口号,能成什么气候?他婉拒了戚老板,说加入组织只是个形式,心里有加不加入组织无所谓。

    “你救戚老板是对的,他是一个好人。”王鸣鹤说,“我找过山田,他不肯帮忙,我还担心佐藤会加害戚老板。”

    “佐藤没倒出空,他也着急逃命。”尉黑子摘下礼帽,弹弹上面的灰尘接着说,“现在的洼里,是咱中国人的天下了。”

    尉黑子说此行是专程来请王鸣鹤出山,到洼里做官,希望王先生能给他面子。王鸣鹤未假思考就回绝了尉黑子:“鸣鹤充其量是一乡绅而已,无做官之命,况且先祖有训,王家后人只做良医,不为良相,王某岂能违背祖训,涉足官场?”

    尉黑子说:“先生不知,现在时局一片乱象,八月末俄国人占了洼里,日本人逃之夭夭,洼里城不能没人管呀。身为前警察局局长我是为一城百姓安危才出面维持秩序,与大鼻子打交道,先生知道,尉某行伍出身,肚子里没有墨水,当个警局局长还凑合,当维持会会长就不中了,先生若出山当会长,尉某给先生打个下手,共保一方平安将是洼里百姓福祉呀!”

    王鸣鹤还是摇摇头:“尉局长别再说了,鸣鹤只能看病,不会做官,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尉黑子很失望,辞别时可怜兮兮地问:“先生一向料事如神,可否预测一下,未来苇地是国共两党谁的天下?尉某当这个维持会会长应该背靠哪座山才对?”尉黑子的担心不无道理,苏军进驻洼里后,有共产党人已经开始组建政府,这个属于共产党的县政府通过收编抗日武装,已经聚拢了相当势力,几乎架空了维持会,这也是尉黑子想通过王鸣鹤出山替维持会收拢人心的目的。

    王鸣鹤没有正面回答尉黑子,他说:“古人有话,得人心者得天下,不论哪一个,谁能赢得人心你就应该依靠谁。”

    尉黑子面呈难色:“兄弟这些年在伪满洲国当差,抓过不少反满抗日分子,据我所知,他们可都是共产党,就说我放的那个戚老板吧,我心里明镜他是什么人。”尉黑子说这番话的瞬间,王鸣鹤仿佛看到了子虚的影子,如果尉黑子也能像子虚一样浪子回头,对于洼里百姓来说不啻是件好事。他知道尉黑子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滑头,有人恨他,也有人感激他,他的仇家大都是生意人,他的朋友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警察局是个人鬼难分的地方,看似仗义的,实则阴险,看似阴险的,又实则仗义,这些特点都集中在尉黑子身上,让他成了个多面人物。

    “只要不作恶,就不会大难临头,做事先思善恶,善恶终有报应。”王鸣鹤太了解尉黑子了,这只苇地之獾面临着一次人生选择,而这次选择将决定他的命运。

    尉黑子眼里充满不安,硕大的眼袋似乎要坠下来,他说:“说实在话,我挺佩服戚老板那些人,被抓到警察局里,没一个是孬种。”他抬起头,央求王鸣鹤,“兄弟要是哪一天有难,先生一定要出手相救,只有先生知道我和日本人不是一条心,我是绞尽脑汁想保护咱这片苇地呀!”

    王鸣鹤点点头,尉黑子此言不虚,平心而论,黑木研究霍乱的目的是尉黑子说的,如果自己不知道这个秘密,在病例上不会有所保留,也可能会把父亲留下的医治霍乱心得和盘托给黑木。另外,如果没有尉黑子从中斡旋,九里不会在苇地偏安一隅,尉黑子的确给九里挡了不少风雨。

    王鸣鹤让尉黑子给戚老板捎去一包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并告诫尉黑子,不要再追究那个告黑状的复县商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日本人走了,伪满洲国倒了,一切都重新开始才好。

    尉黑子维持会会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成了戚老板的阶下囚。

    尉黑子没有看错,戚老板是从事地下工作多年的共产党人。当年十月,东北人民自治军进驻洼里后,戚老板由地下浮出来,出任中共洼里工委副书记,成了主宰一方的大人物。在随后开展的“锄奸灭匪运动”中,戚老板抓了大批汉奸、土匪,其中包括伪满洼里警察局局长尉黑子,但那个告黑状的木炭商人戚老板没有抓,尽管有很多抓他的理由。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戚老板的称谓发生了四次变化,先是文昌书店的戚老板,被抓后变成思想犯,日满垮台后成了戚书记,进入十二月又成了戚县长。

    戚县长设计了洼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公审大会,是一次万人空巷的公审大会。得到消息的王鸣鹤在公审大会召开前连夜赶到洼里,他只带了一罐鹤顶红,但这酒不是给戚书记的。戚县长很忙,与一些全副武装的战士正在办公室里忙碌明天的公审。戚县长办公室选在原来尉黑子的警察局,他将警局的牌子用白漆一刷,然后用红漆写上中国共产党洼里工委的字样,洼里城的天就变了。洼里工委书记是辽西军分区一位首长兼任,首长整天忙于打仗,洼里政权建设工作就由戚县长挑大梁。戚县长已经不着长衫,穿一套土黄色军装,腰扎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带棕色皮套的小手枪,看上去威风凛凛。见到王鸣鹤戚县长很热情,双手拉着王鸣鹤的手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吆喝通信员倒水。他知道王鸣鹤好茶,笑着说:“委屈你了,王先生,洼里百废待兴,我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去买茶,你就将就一下吧。”王鸣鹤道:“我来可不是品茶的。”戚县长坐下来,脸色严肃起来,他知道王鸣鹤找他肯定有事。“你腰伤好了吗?”王鸣鹤没有直奔主题,他记得上次托尉黑子捎了草药,其实,这个问题不用问也能看出,戚老板虎虎生威的样子哪里还有腰伤?戚老板拍拍胯骨,道:“神医的药一到,腰伤就吓跑了。”王鸣鹤话锋一转,道:“对了,给你捎药的那个尉黑子怎么样?不会也被抓起来公审吧?”戚老板叹了口气,摇摇头:“尉黑子有罪有功,但总体上罪大于功,功不抵罪,他不仅是伪满警察局局长,日本投降后他还当了维持会会长,是洼里首恶,不抓他群众不答应啊。”王鸣鹤觉着屋内气压有变,周身有一种被挤压的感觉,大脑片刻间雪花闪烁,半天说不出话来。戚县长发现了他的异常,关切地问:“你没事吧?王先生。”王鸣鹤缓过神来,问:“怎么处置尉黑子?”戚县长道:“公审。”王鸣鹤知道公审就是把尉黑子交给百姓,一个伪满警察局局长,交给老百姓会意味着什么?尉黑子纵然真是一只苇地之獾也会被乱棒打死。“真要公审尉黑子?”王鸣鹤再问。戚县长嘴唇紧抿,从牙缝迸出一个字:“是!”这个冷冰冰的“是”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王鸣鹤,他感到有一粒冰雹嵌入了体内。“那么,公审后呢?”他这句问话声音很小,甚至担心对方能不能听清楚。戚县长显然听清了他的问话,道:“我可以负责任地给你交个底,工委已经正式研究并报分区批准,公审后包括尉黑子在内的十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匪首将被执行枪决。”王鸣鹤感到自己的血液不再流动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静止了,那些出出进进走马灯似的战士像皮影一样模糊不清。

    王鸣鹤清醒过来时是在工委的卫生所,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女卫生员正在给他额头冷敷。他知道自己刚才晕倒了,早晨来洼里时,因为匆忙和焦虑没吃早饭,听到戚县长说要公审并枪决尉黑子后,他心里一急,身体出了状况。他发病时戚县长一直陪在身边,戚县长倒背着手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见他醒过来,停下脚步,弯下腰小声说:“我也不想杀尉黑子,尉黑子毕竟帮过我,可是共产党最讲公私分明,我若徇私枉法,还是共产党的县长吗?”

    此时说什么已经无济于事,他将目光从戚县长那张汗津津的脸上移开,环视了一眼卫生所,道:“这个地方好熟悉呀。”

    “这是当年黑木搞的实验室,后来变成了囚室,我几个月前就被关押在这里,遭受了不少酷刑。”戚县长也抬头看了看卫生所的四壁,话语中透出不尽的感慨。

    王鸣鹤想起来了,这是当年他给邹凤菊治疗肝病的地方。

    他坐起身,将额头上的湿毛巾还给卫生员,很平静地问:“在你杀尉黑子之前,我能不能见见他,毕竟相识十几年?”

    戚县长犹豫了一下,很大度地说:“这事我可以做主,你见吧,他就关在隔壁。”戚县长又说,“关押尉黑子的牢房是当年他当警察局局长时自己建的,他不会想到自己建的牢房会关押他自己,这叫作茧自缚吧。”

    戚县长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说:“很多事,都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王鸣鹤与尉黑子的见面话语并不多,囚室幽暗,一盏缠着铁丝的电灯吊在棚顶,一张锈迹斑斑的单人铁床立于墙角,王鸣鹤注意到地面上的方砖很大,有的地砖已经踏碎。尉黑子双手抱头蜷缩在床上。一个配枪的战士把王鸣鹤引到囚室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尉黑子放下手,吃惊地望着王鸣鹤,喃喃地道:“我完了。”戚书记没有给尉黑子上手铐脚镣,这不知是不是对当年尉黑子救过他的一种回报。

    王鸣鹤靠着他坐下来,感觉到体格健硕的尉黑子身子在发抖。他把那罐鹤顶红轻轻放在床上,床很硬,尉黑子当局长的时候可以换上柔软的蒲草床垫,但他没有换,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睡到这铁板一样的硬床上。王鸣鹤安慰他:“事已至此,悉听天命吧。”

    尉黑子苦笑了一下:“我尉黑子赤条条来去无牵,从不惧怕生死,没啥大不了的。”尉黑子大概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除了那个唱皮影的小青让他舍不得,再没什么牵挂。尉黑子没有娶妻生子,他一直担心红猞猁的人会找他寻仇,怕有家眷多了累赘。

    王鸣鹤欲言又止,平心而论,尉黑子这个混世魔王不乏谋略,他对生他养他的这片苇地有着割舍不去的感情,当他知道日本人要向苇地移民时所表现出的那种焦虑,王鸣鹤一直记在心里,尉黑子栽这个跟头,既是大势使然,也是他遇到了戚书记这个更强硬的对手。

    “我一个杀猪匠的儿子,风光这么多年也值了,只是死在戚老板手上有点操蛋,要是八路军国军什么的打过来,一枪崩了我也好,谁让我给日本人卖命了,我不想死在一个书店小老板手上,何况他还是老子的阶下囚!”尉黑子十分懊恼,听出他心有不甘。

    “戚老板本来不想杀你,可你的身份让你难免一死。”王鸣鹤为戚县长开脱,“没遭受皮肉之苦吧?”尉黑子点点头:“共产党和小日本不一样,被抓进来的十几个人都没挨打受骂,今天早上还吃了咸鸭蛋,苇地咸鸭蛋都是红黄蛋,个个出油,最下饭。”

    “戚老板毕竟是读书人。”王鸣鹤似乎在自言自语,尉黑子没有挨打,这让他心里有了一点宽慰。

    “我耍了一辈子心眼儿,过五关斩六将风光过不少回,跟一个卖大烟的日本人半年就学会了日本话,剿匪一年就灭了红猞猁,伪满洲国建国,这洼里警察局局座的交椅就没换过人,日本指导官走马灯似的换,我尉黑子却一直稳坐钓鱼船,上次被人告到佐藤那里,佐藤也没把我怎么样,谁知道我这一肚子心眼儿在戚老板身上都成了窟窿!说来这事也怪我,日本人投降,我有几个地方可以去躲躲,奉天、通化,还有黑龙江的孙吴,这些地方我都有生死之交,到哪儿隐名埋姓做个小买卖,鬼也找不着。可我舍不得苇地,离开这片苇地我心里不敞亮,到头来落了个鸟入罗网、鱼进须笼,人啊,该走的时候腿脚千万不能懒。也罢也罢,人总有一死,我也想开了,到阴间见到我爹至少有个交代,毕竟把红猞猁给做了。”

    王鸣鹤听尉黑子讲得动情,不觉有些被打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原来尉黑子对这片苇地有着如此之深的感情,看来,响马兵匪也并非善根尽断。

    尉黑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脸转向王鸣鹤,目光软软的:“我求你一件事,小先生,我死不会有人收尸,这把骨头喂了野狗就喂了吧,你能不能在万柳塘里给我堆个衣冠冢?别让我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说完,他哆哆嗦嗦把一顶黑呢礼帽双手递给王鸣鹤,“不用立碑,立了也会有人砸,在万柳塘堆个坟头,里面埋上这顶礼帽就行。”王鸣鹤接过礼帽折叠起来塞进衣兜,起身问:“我答应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尉黑子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努力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想不通,戚老板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王鸣鹤摇摇头:“别怪戚书记,他有他的难处,刑具没给你上,说明心里有你。”

    王鸣鹤离开囚室的时候,看到戚县长正在大杨树下写标语,花花绿绿的彩纸裁成条状,戚县长拉开架势正挥毫书写,桌子旁围了不少人在高声喝彩。王鸣鹤知道戚县长书法不错,文昌书店有他写的书目条幅,很有些汉隶魏碑风骨。他没有打招呼,径直从敞开的大门出去了。

    王鸣鹤没有参加公审大会。他在想一件必须马上办的大事。时下,日本投降,伪满洲国垮台,关外大地群雄逐鹿,已经成年的白鹤五子怎能蜗居九里?他想,应该让白鹤五子走出九里,走出苇地到外面去闯世界。他知道,在维修玉虚观工程中,白鹤五子每人得到了十块大洋的工钱,弟子们请示怎么花,记得当时自己说你们都成人了,鸟入丛林,鱼进大海,这些钱就做出发的盘缠吧。

    四

    自治军旗下的洼里县政府还差三天就要满月,县武装支队三连忽然哗变。三连本来就是自治军收编的土匪,这些平日里强男霸女的土匪到了八路队伍过不惯清苦日子,一起哄就发动了兵变。戚县长在得知三连兵变后,带着警卫员前去阻止,被乱枪击中腿部,警卫员当场被乱枪打死。他拖着一条腿退回县政府,叛军已经堵住大门,好在县政府炊事员老胡是个好心人,背着他从后门逃入苇地,保住了性命。老胡和九里的胡奎是本家,知道九里有个酪奴堂能看病,就背着他一直逃到九里,请王鸣鹤给戚书记治疗腿伤。

    王鸣鹤对戚县长的到来很惊异,他没有想到堂堂县政府成立了才不到一个月就会倾覆,连伪满洲国还存在了那么多年,自治军领导下的县政府怎么就这么短命?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乱哄哄我方唱罢你登场,县政府这是在唱大戏吗?

    戚县长枪伤不轻,子弹还在小腿肉里,王鸣鹤费了好大力气才用黄帝九针抠出这枚弹头。因为没有麻药,戚县长疼痛难忍,竟然咬碎了一颗牙齿。敷上刀枪药,戚县长马上就恢复了书记的神气,他打着简洁有力的手势说:“眼下这种反复是正常的,此消彼长,彼长此消,螺旋上升嘛。”王鸣鹤问:“一个连兵变就拿下县政府,你们是不是不扛打?”戚县长很肯定地说:“不是,我们八路军是不可战胜的,尽管斗争曲折坎坷,最后的赢家肯定是我们,因为共产党得人心。”王鸣鹤对戚县长说的共产党很陌生,但对戚县长说的得人心者将是赢家的话很认同。不管怎么说,戚县长这种乐观的精神很能感染人,这样的领导充满人格魅力。他忽然想起了尉黑子,就问尉黑子死前是否留下了什么话。尉黑子所说的衣冠冢他已经做了,与万柳塘里其他坟茔一般大小,只是这座没有墓碑的土坟远离墓群,这是王鸣鹤三思之后做出的选择。尉黑子与葬在这里的其他人不同,活着时他是给日本人当差的警察,死后就让他在苇地边站岗好了。对这座只埋了一顶礼帽的坟墓知情人不多,除了韩、马、姚、姜、陶之外,再就是白鹤五子,这座衣冠冢也是白鹤五子在夜里筑成的。开始,白鹤五子对筑这样一座衣冠冢有想法,王鸣鹤道:“临死之托,不可不听,医者对病人尚不分妍媸,焉能对濒死之人再行挑剔?”弟子们不再议论,尉黑子尽管口碑不佳,但对九里总能网开一面,偌大一块碱滩,难道还容不下一盔衣冠冢吗?在筑尉黑子衣冠冢前,王鸣鹤带人隆重地将马回、姜路的坟迁回万柳塘,并立了石碑,全村老少都参加了立碑仪式,止玉和子虚道士也赶来,为迁坟做了道场。鬼蜡烛所在的老坨头,又恢复了七座坟的格局。

    王鸣鹤提到尉黑子让戚县长脸上陡然多了一些血色。他咳嗽了两声,道:“尉黑子没死,跑了。”

    “什么?尉黑子跑了?”

    “这小子不愧是苇地之獾,善于挖洞,当年建牢房时他就有打算,在牢房下挖了条暗道通往警局院外的水沟,洞口盖着方砖。公审大会前一天,他挪开方砖跑了,洼里一带他熟,这一跑就没了踪影,害得我向上级写了两千字的检查。”

    王鸣鹤眼前顿时浮现出尉黑子那张横肉恣肆的脸,现在这张脸一定在冷笑,尉黑子会笑什么呢?笑自己建牢房时的先见之明?还是笑戚县长的妇人之仁?王鸣鹤想,尉黑子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这个传奇还在继续。

    戚县长在九里仅仅躲避了一夜,大清早,一身露水的鬼蜡烛来报信儿,说有穿黄军装的部队正在苇地向九里开进,是谁的部队说不清。戚县长一听就明白了,自治军灰军装,穿黄军装肯定是国民党部队。为了不连累九里百姓,他要到苇地里去躲一躲。

    因为戚县长腿伤很重,王鸣鹤本想将他藏到蟹冢,但想了想还是改变了主意,蟹冢一旦被戚县长知道,就成了公开秘密,九里再有刀兵之祸,止玉这个最后的去处也将不保。他决定派一条船,由炊事员老胡载着戚县长去槐花岛躲避。搜索部队都是旱鸭子,不会渡海去槐花岛。

    戚县长颇有临危不惧之风,国军从双泰河北岸登上光复桥他才让老胡搀着自己上船离开。海面浪高涌大,小船漂漂摇摇很快就隐没在海面上。王鸣鹤没有去送戚县长,他到三圣祠点燃三炷香祷告一番后,回到前堂独自喝茶。他想,既然来者是堂堂正正的国军,肯定与以往的兵匪不同,国民政府的部队保国保民才是天职。但他心里并不平静,因为来者是与戚县长为敌的部队,如果知道自己藏匿了戚县长,会不会报复呢?在给三圣上香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要让一群人乱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群人分成两帮,本来相安无事的一群人,一条横线划开,就有了楚河汉界,就会出现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划线之人便是流血的源头。

    开进九里的是国军二十五师一营尖刀连,连长姓孔,长着络腮胡子。国军这个连并不是来抓戚县长的,他们在锦州接到上峰命令到洼里城驻防。孔连长一到九里就直奔酪奴堂而来,在河边他就打听到了,九里主事之人是酪奴堂的王先生。见到王鸣鹤后,孔连长开门见山,粗门大嗓地说:“鄙人姓孔,奉命经此地去洼里,今夜在此宿营,请王先生多担待。”说完,不等王鸣鹤回话,就指挥部下以各排班为单位,分头到村民家找住处。王鸣鹤听到这拨人马不是来抓戚县长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下,请孔连长入座喝茶,让多子张罗晚饭。简单交谈后他知道,孔连长所带之连是先锋连,主要任务是为后续赶到的部队打前站,营部明天中午到。他们营长是个军校出身的军官,对营部要求很高,墙上要挂地图,摆放电话机的桌子上要铺军用毯子。孔连长说最好找个地主老财的宅子当临时营部为好。王鸣鹤摇摇头:“九里乃贫瘠之地,没有什么地主老财,最宽敞的屋子就是酪奴堂了。”王鸣鹤不知道连长营长是多大的官职,听孔连长说营长如此讲究,认为这个军官级别不低。孔连长在酪奴堂中转了两圈,脚上的翻毛皮鞋因为挂了铁掌,踏在砖地上咔咔直响。他捋了捋胡子,说:“不行,营长挺讲究风水,先生看病的地方当营部不是触霉头吗?”他让士兵到村里去找,结果士兵回来报告说看好了三圣祠。孔连长亲自来到三圣祠,进到祠内,这个横着膀子晃的大胡子忽然沉默了,很虔诚地朝着孔夫子的塑像两腿并拢敬了个军礼。王鸣鹤很担心这些当兵的拿三圣祠当营部,见孔连长如此动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你这家庙里供孔圣人?”大胡子问。“当然,王家世世代代供奉三圣。”王鸣鹤回答说。大胡子点点头:“关外乃圣人未到之地,不想在这偏僻苇地还能有供奉之所,身为孔子传人,维君这边有礼了。”大胡子说完向王鸣鹤鞠了一躬。原来大胡子叫孔维君,曲阜阙里人,和孔子是族谱可查的本家。王鸣鹤说:“不愧是圣人之后,尊贤崇礼,不过,孔圣人一生克己复礼,反对戾气杀伐,将军若把一个舞枪弄炮的营部设在三圣祠中恐怕不妥吧?”

    孔连长大手一挥:“王先生言之有理,三圣祠不用了,营部另选个屋子好了。”

    孔连长的部队在九里驻扎一夜,酪奴堂成了村民告状的衙门,从晚饭开始,不时有村民跑来告状,说住在家里的士兵闹事,有酗酒的,有侮辱女人的,还有索要钱物的,有一个排长因为晚饭没有肉,竟然把房东的狗给杀了,害得房东一家人抱头大哭。村民热汤热饭地伺候,他们还这样滋事,这哪里像正规军?王鸣鹤去找孔连长,希望他能管束部下,不要骚扰村民。孔连长身边站着一个跟班的,年纪不大,眼光却锥子一样尖,他说:“朱大夫你知道吗?这些弟兄从西南到东北,是摸着阎王鼻子走过来的,在驻地逍遥自在一下也是应该的。”王鸣鹤没有接这个跟班的话,一直盯着大胡子看,他希望这个孔氏后人能阻止部下为非作歹。孔连长犹豫了好一会儿,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喝干,然后咣当一声将酒碗扔在跟班的脚下,嘴唇周边的胡须上酒珠闪耀:“去告诉弟兄们,这屯子里供着我祖宗呢,都他妈憋着点,想撒野到下一站再撒!”

    孔连长的部队次日向田庄台方向开拔,留下一个班接应将要赶到的营部。王鸣鹤让多子把村里的情况统计了一下,九里遭罪不小,六户人家户主遭打,两户人家女人受到侮辱,一条狗、三只鹅、五只鸭子被宰,胡奎被迫白做了五十五碗拨面。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姚家,姚大下巴活着时总是噙在嘴上的一杆烟袋被抢,抢者是孔连长的司务长,他不抽烟,而是看上了烟袋上碧绿的翡翠烟嘴。后来,姚刚每次想起此事就后悔不迭,因为这个司务长进到家里,为了表示好意,姚刚用烟袋在烟笸箩里盛了一袋烟双手递给司务长,司务长一双红眼不看烟,却盯住了烟嘴,就这样,姚家的传家宝易主了。

    王鸣鹤站在酪奴堂前的院子里,遥望着海面上隐隐约约的槐花岛心潮澎湃,戚县长预测不错,这样的国军如何赢得人心?二十五师先锋连过九里,是自老西风之后九里遭受最大一次横祸。他无法预料随后而来的所谓营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让九里人感到庆幸的是营部没有设到九里。长着一张丝瓜般长脸的营长气势非凡,威严的大檐帽下一副墨镜遮住了半张脸,黄绿色军用大衣披在身上,衣领竖起来,挡住了两耳,这让他看上去鹤立鸡群般与众不同。营长对苇地深处小小的九里很是蔑视,尽管九里都是清一色的砖瓦房,但格局毕竟太小了,不到百户人家,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与他想象中熙熙攘攘的欢迎人群相去甚远。八一五光复后,国军开到哪里,哪里都是彩旗飘扬,享受着英雄凯旋般待遇,唯独在这小小的九里,连个彩旗的影子都看不到。营长脚蹬黑皮靴,一手叉腰,一手持马鞭站在碾盘上比比画画说个不停,列队立正在面前的是孔连长的那一班士兵。王鸣鹤对他站在碾盘上训话很是反感,这碾盘是村民碾谷的地方,村里连小孩子都不能上去玩耍,你一个戎装军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王鸣鹤大致听清了营长的训话,他在指责士兵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当营部,堂堂美式装备的二十五师,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国军主力,不是打游击的土八路,我们宿营至少要选择一个城镇!当天中午,营长的队伍开走了,营长带走的还有六头猪、三只羊。他们抢夺猪羊并没遭到抵抗,王克笙在世时立下一条规矩,遇有兵匪掠夺,切莫为财舍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九里百姓不会为了一头牲畜就以卵击石,和嗜血成性的兵匪去拼命。

    这场刀兵过后,王鸣鹤放飞了白鹤五子。“你们走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鸟入林,鱼归海,九里不留你们了。记住,不管走多远,要记着回来。”韩铁林代表白鹤五子问了三个问题:一个是怎么衡量弟子将来的成就?王鸣鹤回答说:无憾。第二个是如果白鹤五子各为其主、兵戎相见怎么办?王鸣鹤回答说:泻火。第三个问题,世事难料,一旦心与身分离时,如何处置?王鸣鹤回答说:问道。

    戚县长从槐花岛回来,王鸣鹤说了国军经过九里的情况,戚县长并不惊奇,道:“王先生好运气,你遇到的连长、营长还没有坏透,二十五师不是杂牌部队,要是遇到其他国军,九里就没有囫囵个儿了。”

    戚县长就在酪奴堂养伤,到次年春天伤愈,一直坚持在苇地周边村屯建立组织,带着队伍打游击。这期间,王鸣鹤与戚县长有了深层次的交流,戚县长充满乐观的精神让人总是为之一振,在这位昔日书店老板的眼里,天下没有难事,但王鸣鹤觉得自己和戚县长难成至交,他觉得自己和戚县长就像苇地里两只不同的鸟,自己是一只蓬间雀,而对方则是一只搏击风浪的鱼鹰。

    年底,白鹤五子捎信回来,马治中、陶天佑考入锦州师范,韩铁林、姚长栋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邱会武进了国军二十五师。五个人,三个去处,却分出了两个方向,王鸣鹤百思不得其解,是谁在五个弟子中划出了一条横线呢?

    邱会武在二十五师进步很快,被提拔到师部当参谋,他给鬼蜡烛捎来一部美国产望远镜,说三虎叔年纪大眼会花,有了望远镜在老坨头上就好比有了千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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