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伪满洲国进入1943年已经露出朽干烂根,变得风雨飘摇。
傀儡皇帝溥仪不得不停止正建的皇宫,省出钱供主子在太平洋与美国人打仗。为了管控粮食和劳工,伪满政府还出台了混账的《饭用米谷配给要纲》,实行粮食配给,出台了世界各国闻所未闻的《金属献纳强调要领》,让各家各户捐献铜铁制品以充军用,还出台了《国民手账法》,十五岁以上的人均领取证明身份的“手账”,以便加强对居民控制。已经成年的白鹤五子不得不领取手账,被纳入征兵和强制劳动之列。这一年,日本不顾霍乱流行,加快了向辽河口湿地移民步伐。四月,从日本香奈移入一百三十四户六百二十人,组成大东乡开拓团;八月,从熊本移入五十四户一百七十六人,组成熊本开拓团;十月,从新潟移入六十一户一百七十四人,组成新潟开拓团。这些新移入的开拓团,围垦苇地,种植水稻,其中,大东开拓团的一个分团,盯上了苇地深处的玉虚观。
消息是尉黑子透露的。尉黑子尽管一身痞气,但对日本人大量向苇地移民却极其反感,尉黑子对王鸣鹤说:“小鬼子这么移民下去,再过几十年,这里的芦苇叶子上保不准都长出狗皮膏药来。”日本移民盯上玉虚观的消息对于王鸣鹤来说如同当头一个炸雷。因为山田的转变,高附、川崎沉湎于酗酒,玉虚观变得相对安全了许多,止玉提出回道观居住。王鸣鹤答应了,他让鬼蜡烛从老坨头搬到玉虚观和韩二同住,保护止玉安全。如果日本开拓团进来,玉虚观被毁不说,鸽子洞的秘密也就无法保住,九里将失去过刀兵的避难所,止玉只能再回三圣祠来。
“山田能阻止此事吗?”王鸣鹤想到了他。
尉黑子摇摇头:“开拓团的事与山田不搭界。不过,开拓团要是遇到麻烦自己摆不平,警察局和宪兵队还是要出来撑腰的,开拓团是半军事化单位,他们一般也不用宪兵,有什么麻烦他们刀枪一样好用。”
“要留心那个罗圈腿水谷,别的开拓团都是在苇地边缘,就是他想进到苇地心脏里插一腿。”尉黑子提醒说,“水谷这一腿插进来,九里就不再是世外桃源了。”
尉黑子介绍了水谷的情况。水谷是大东开拓团一个分团头目,三十多岁,个子很矮,两条罗圈腿看上去弯而有力,两只土拨鼠一样的小眼睛闪射着蛮横而执拗的蓝光。水谷原本在日本群马县一个偏僻的乡下种魔芋,日子过得像魔芋一样缺少滋味。一心想着冒险发财的他忽然看到了大东开拓团在本土的宣传海报,便下定决心到中国东北辽河口来淘金。大东开拓团在坝墙子村,那里有四千多亩水田可种,但水谷不知怎么听说了玉虚观,自己偷偷进到苇地观察一番后,他惊呆了。到处都是山地沟壑间零碎的小地块,上哪里去找这大海一样的绿地?他向团长请缨,决定带一些人进入苇地深处,以玉虚观为据点,开发出一个新农场。
王鸣鹤召集韩、马、姚、姜、陶来酪奴堂商议此事。
马回和姜路死后,酪奴堂议事成员已经发生了变化,从辈分和年龄上看,成了老中青三个年龄段,韩老大、姚刚、老陶年龄最长,王鸣鹤中年偏上,姜路的儿子姜四维和马回的儿子马治平年龄最小,严格来说他俩与白鹤五子都是同辈,但因长了几岁,便在父亲死后接替父亲成了酪奴堂议事成员。酪奴堂这种议事结构被王鸣鹤形容为“三代会审”,三代会审的好处是三个年龄段村民诉求都能在议事中得到兼顾,议事做出的决定也就更能服人。老陶在姜四维和马治平接班后,自己也想让长子陶天佐接班,王鸣鹤没有同意,老陶在酪奴堂议事作用不可小觑,天佐脑子虽活,却是个天生的买卖人,这一点与弟弟天佑相去甚远,议事要秉持公道,不是讨价还价,王鸣鹤说等老陶下不了炕的时候再让天佐接班不迟。
一向议事比较活跃的酪奴堂在商议如何阻止开拓团进入玉虚观问题上却陷入了沉默,谁也想不出好办法。开拓团如同跑马圈荒来势汹汹,苇地百姓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转眼间就被圈了去,百姓无处评理,只能背井离乡外出乞讨。姚刚无奈地说:“开拓团想来就来吧,谁能拦得住,天下早就不是大清也不是民国,而是小日本的了,莫说他们想种水稻,就是种大烟也没人管得了。”韩老大虽然老态龙钟,但脑子清楚,他说:“还是想个法子拦住他们好,玉虚观是清静之地,倭寇住进去还不成了贼窝?”老陶因为私种水稻差点惹上大麻烦,一提到与水稻有关的事情就心有余悸,他悄悄问王鸣鹤:“咱能不能走走山田的路子,就像当年你拿黑木做幌子保全九里一样。”王鸣鹤见马治平和姜四维一直不说话,就问:“你俩怎么看?”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马治平道:“走一步看一步,一点点把他们挤对走。”与父亲马回的血性相比,马治平更像爷爷马连顺,酪奴堂议事他说的话总是让王鸣鹤想到马连顺。姜四维说:“就是,来一场霍乱就把他们吓跑了。”
马治平和姜四维的想法虽然简单,却启发了王鸣鹤的思路:是啊,能把水谷吓回去才是保住玉虚观和鸽子洞的上策。他脑子里猛然蹦出两个词:响马、霍乱。苇地近两年又出现了一些化整为零的抗联武装,在田庄台一带神出鬼没,抽冷子就偷袭一下没有防备的日满军警,让鬼子防不胜防。尉黑子曾坦言:苇地里的胡子就像一根根蒲棒,这边撅了那边长,自古以来还没有哪朝哪代能让它绝根儿。尉黑子当年围剿红猞猁是下了血本的,他通过在红猞猁身边安插眼线才拿下了这个杀父仇人。关东军扫荡苇地,因为缺少内应,成效并不大,这让看似平静的苇地变得危机四伏,山田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后来总是穿便装来九里。至于霍乱,一直是日本人移民计划的最大障碍,黑木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攻克霍乱防治,结果收获不大,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流行病像只打瞌睡的老雕,醒过来就扑腾几下翅膀,把人吓个半死。日本人不移民,霍乱潜伏不发,一旦大量移民,霍乱就会流行,1942年夏秋洼里全县流行霍乱,老百姓传说就是日本大量移民所致,百姓传言:老天看不下去了,人无力时天出手。
夜里,王鸣鹤独自来到三圣祠,双手合十举于眉前,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儿,他松开合抱的手,只见明灭的灯光中,药王那张熟悉的面孔开始阴郁,塑像面孔会泛出阴郁之色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与药王之间心有感应。有次他用手帕擦了擦药王的脸,发现手帕是湿的,那天正是马回、姜路遇害之日。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止玉就在门口处看着他。止玉本来已经在玉虚观住了些时日,听尉黑子说水谷要进驻玉虚观后,为安全起见,王鸣鹤又把她接回九里。保护好止玉是他时刻不忘的责任,是他对塔溪道姑的承诺。
“小先生遇到难事了?”止玉问。
王鸣鹤站起身,夜里他不能在此长留。“打扰你歇息了,抱歉。”
“小先生每每非上香日拜三圣,心中必有困惑。”
王鸣鹤长叹一口气,道:“日本开拓团要进驻玉虚观,在道观周围垦荒种植水稻。”
止玉哦了一声:“塔溪师父预感果真灵验。”
“我要设法保护玉虚观,玉虚观在鸣鹤心里如同三圣祠一般神圣,神仙居住的地方怎能让倭寇霸占?玉虚观不存,鸽子洞也就会暴露。”王鸣鹤语气坚定,目光落在达摩祖师那张横眉竖目的紫面上。需要勇气之时,他总是将目光投向达摩,威武的达摩似乎能通过凸起的眼神,将信心和勇气注入他的血液。
“以区区九里之力,如何抵挡虎狼之师?”止玉很惊讶,担心王鸣鹤以卵击石,酿成大错。
“姜四维一句话提醒了我,要想办法阻吓他们进驻。”
止玉没有多问,从王鸣鹤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鸣鹤开始实施一个计划,一个高度保密的计划。
他找来鬼蜡烛,让他去苇地找一个人:野龙。
野龙是个卷发凹眼的单帮土匪,腰里插着两把短枪,腚后挂着一串飞刀,孤狼一样在苇地里独来独往。野龙口碑不佳,他劫道从不留活口,财命双收,这让很多商贩一听到野龙的大号就腿肚子转筋。野龙唯一的朋友是鬼蜡烛。野龙当年想入伙郭瞎子,郭瞎子考了他一个问题:出来混,啥是一等一大事?野龙说当然是一个义字。郭瞎子点点头,却把他支走了,说野龙将来能成大事,他的庙太小,鱼龙不能混杂。野龙走后,郭瞎子对鬼蜡烛说:“当响马扯绺子,义字固然要紧,但一等一的大事却是一个忠字。”野龙没有跟郭瞎子,也就没有化成老坨头上一座土坟,后来,他遇到了在老坨头上守墓的鬼蜡烛,提起往事多有唏嘘,心想,郭瞎子人瞎心里透明白,要是真的入伙,自己早就被红猞猁给做了。
野龙和鬼蜡烛两人偶尔会在老坨头上的窝棚里喝点鹤顶红,野龙酒量不大,话也少,酒后总是抱怨这劫道的生意太差,几天看不见一个背褡裢的,鬼子倒是不少,可鬼子每次进苇地都全副武装,没机会下手。他这样说,鬼蜡烛就想到了山田,好在山田每次来九里总是空着手,对于不背褡裢、不带包裹的人,野龙不会出手,他出手是图财在前,索命在后,空手路人不用看就是穷鬼,浪费一粒宝贵的子弹划不来。野龙与王鸣鹤相识是因为他的背痈,野龙整日在潮热的苇地里摸爬滚打,后背生了毒痈,他小时候从评书里听说,西楚霸王的谋士范曾就是背上毒痈发作而死,他担心自己也像范曾那样死去,求鬼蜡烛带他去酪奴堂看小先生。王鸣鹤治痈很拿手,一贴膏药下来,野龙体内淤毒拔出,不再内串攻心。野龙性命保住了,拿出银子谢王鸣鹤,王鸣鹤没有收,告诉他只要遇到来往九里的路人放一马即可。野龙当即表态:自己就是饿肚子,也不会打劫来往九里的人。
后来,止玉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是王鸣鹤出面才得以摆平。这件事只有止玉、野龙、王鸣鹤三人知道,起因是独来独往的野龙看上了止玉。
韩二陪止玉去九里,在芦苇荡里遭遇野龙。野龙要掳走止玉,被韩二誓死拦住,野龙知道韩二是九里人,不能对韩二下手,韩二是聋哑人,比画着也无法说清楚止玉身份,倒是止玉很冷静,止玉说:“我是出家修道之人,当不了你的压寨夫人。”野龙说:“你这么好看当什么道姑?”止玉说:“好看就不能当道姑?”野龙哈哈大笑:“好看的女人用处多了,就是不能当三姑六婆。”那次,因为止玉说要去九里,野龙放过了止玉,但止玉知道,这个卷毛狮一样的响马看上了自己,一定会打自己的主意。止玉将野龙劫自己的事说与王鸣鹤,王鸣鹤让鬼蜡烛去找野龙,说了玉虚观与九里的关系,不仅不能动止玉,还要想办法保证玉虚观的安全。野龙一听是酪奴堂王先生说话,专门到玉虚观向止玉道歉,说自己虽然劫道,却从不祸害女人,那天芦苇荡里是鬼迷心窍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从此,野龙在暗中没少保护玉虚观,也劝阻了一些道上的响马不去打玉虚观和止玉的主意,告诉他们玉虚观是王先生的地盘,万万碰不得。苇地响马能左右别人性命,却左右不了自己能不能生病,他们对酪奴堂一向高看一眼,因为一旦染上霍乱,没有王先生医治,只能眼睁睁去见阎王。
王鸣鹤要找野龙,令鬼蜡烛很感意外,自从与小先生相识以来,小先生还从没有主动联系过江湖中人,这次让自己去找野龙,看来必有大事要做,否则,依小先生不与响马为伍的原则,决不会和杀人越货的野龙打交道。野龙听说小先生找自己,心里很高兴,小先生是百事不求人的名医,能主动找自己这个名声不济的响马,足见小先生看重自己。他乐颠颠跟鬼蜡烛来到酪奴堂。王鸣鹤对他很客气,让多子上了一杯祁门安茶后,便让其他人回避,只留下野龙、鬼蜡烛在屋内。门外,韩铁林等白鹤五子在庭院里诵读《大学》,琅琅读书声掩盖了屋内本来就声音很轻的交谈。
“野龙兄弟,九里正被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所困,不知您是否愿意出手相助?”王鸣鹤不兜圈子,开门见山。
野龙拍拍腰间两把匣子枪,很爽快地说:“先生吩咐,野龙绝无二话,只要你吱一声,杀人放火野龙不会眨眼。”野龙的干脆让王鸣鹤很感动,自己没有看错,壮士不缺肝胆。
“杀人?”鬼蜡烛禁不住问了一句。
王鸣鹤点点头,他从没有生出过杀人的念头,但这一次,必须杀人,不杀人,玉虚观就会从苇地消失,九里也难自保。
“杀谁?”野龙有点跃跃欲试,小先生能下杀令,说明被杀者一定该杀。
“水谷!”王鸣鹤很清晰地说出了这个让他失眠几个夜晚的名字。
看到鬼蜡烛和野龙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鸣鹤便将水谷要来侵占玉虚观建开拓团的事情简单介绍了一下。鬼蜡烛知道开拓团要进驻玉虚观的事,但没有想到王先生会有武力抵抗的想法,他问:“杀了水谷,鬼子怪罪九里咋办?玉虚观一带只有九里一个村子,鬼子肯定要报复。”
王鸣鹤点点头:“九里如何撇清干系由我来做,你俩只管在水谷进入玉虚观第三天夜里动手便可。”
“水谷带多少人来?”野龙关心的是能不能打过对方,对方人少,进去咣咣几枪就结束了,要是对方人多,就该想个别的法子,不能硬碰硬。
“不知道。”王鸣鹤的确不知道水谷会带多少人。
“为啥要在第三天夜里下手?”野龙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按道理下手最佳时机是敌人刚刚落脚,那样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王鸣鹤告诉野龙,前两天先摸情况,敌情不明贸然下手会吃亏的。
野龙问:“杀了鬼子,我算不算抗日英雄?”
王鸣鹤道:“我王鸣鹤保证,只要杀了水谷,阻止日本人开拓团进驻玉虚观,你活着是英雄,死了是烈士,三圣祠和万柳塘有你一席之地。”
野龙眼圈变得暗红起来,像刚刚抽穗的芦花,他向王鸣鹤拱拱手,抱拳说:“野龙早想浪子回头,金盆洗手,只因机缘未到。得王先生指令之时,正是野龙再生之日,野龙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鬼蜡烛也很激动:“我已经杀过六个鬼子,再杀几个无妨,这手早就痒痒了。”鬼蜡烛击毙落水鬼子一事,在苇地里被传得神乎其神,关东军不知道这是鬼蜡烛所为,他们虚构了一个魔鬼猎手的名字,提醒部队进苇地一定要提防这个百发百中的魔鬼猎手。鬼蜡烛对野龙说:“鬼子比兔子难打,要多动脑子。”
水谷带着三个下属进驻玉虚观的当天,正是止玉到玉虚观上香的日子。水谷闯进玉虚观山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枪打死了韩二的狗——小黑。小黑特别懂事,他知道主人聋哑,遇事并不狂吠,而是用力往主人腿上蹭,小黑一蹭腿,韩二就会警醒起来。水谷踹门而入时,韩二正陪着止玉在殿内上香,院子里的小黑见生人闯入,便汪汪叫起来。透过窗子,止玉看到水谷等四人荷枪实弹闯进来,止玉快步起身进入暗道。韩二关好暗门来到前院,就在推开殿门的一刹那,水谷的枪响了,韩二看到自己心爱的小黑抽搐着倒在院子中央。韩二扑过去抱起小黑,口中啊啊叫个不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两条狗都命丧鬼子之手。水谷一行围着韩二和狗嘻嘻哈哈看热闹,水谷事先侦察过,知道这个看守道观的老者是聋哑人,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无趣,水谷便带人进到殿内搜查,搜查后,水谷开始安排住处,他自己占了塔溪道姑住过的房间,另三位下属住在稗子和止玉住过的卧室,还有一个年轻的长头发青年被水谷派往韩二住的耳房当哨兵。与上一伙鬼子不同的是,水谷一伙没有剥狗皮吃狗肉,而是把小黑尸体连同韩二的用具一同扔出道观。韩二抱着小黑尸体,屈膝跪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关上的山门,一只手铁爪一样抓进泥土里,像一个等待起跑的运动员。韩二在道观里生活了几十年,道观是他的家,现在家没了,小黑也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到何处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抱起死去的小黑站起身,拨开茂密的芦苇一步步来到红顶子,他找了一处大耳狐留下的洞穴,双手扒开湿土,埋葬了朝夕相伴的小黑。
韩二没有拿自己被扔出的行李,他扛起船桨,划上舢板去鸽子洞接了止玉,在蒲草芦苇的遮挡下,回到了九里。韩二把止玉送上岸,自己则去了北岸,到老坨头上去找鬼蜡烛。鬼蜡烛听到玉虚观方向传出来的枪声,正和野龙在谋划如何偷袭水谷,韩二上来了,一番比比画画,鬼蜡烛明白了大概,知道水谷到了,水谷一到,他们动手的时间也就确定了。
王鸣鹤了解到水谷已经进驻玉虚观后,开始运作一件九里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情——唱戏。唱戏时间是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水谷霸占玉虚观的第三天。他为此给尉黑子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为了庆贺酪奴堂落成六十年,酪奴堂拟举办一场皮影戏堂会,委托尉黑子请洼里皮影戏班,请山田带日本指导官一并来九里看戏。洼里皮影戏班班主小青是尉黑子姘头,尉黑子发话,不用谈价钱,几个人搬起影箱就走。尉黑子去找山田、高附和川崎商量此事,山田说:“老师的事情,应该去。”高附和川崎开始不感兴趣,听尉黑子说九里有上好的鹤顶红,便动了心思,想到九里当一宿活神仙。山田、高附、川崎和尉黑子都觉得应该去九里为王先生捧场,山田为此还准备了些日本末茶做礼物,尉黑子带一小队警察负责警戒,一行二十几个人去九里看皮影戏。
戏台就扎在酪奴堂门前的庭院里,戏台前整齐地排着百十个蒲团,蒲团前面是一排马扎,王鸣鹤向山田介绍:马扎是洼里来的贵宾席,蒲团是九里所有领取手账者的席位,其他妇孺就站着看戏了。高附从兜里掏出一份名册,对山田嘀咕了几句,山田点点头,告诉尉黑子,晚上看戏前按着名单点名,原来高附拿的是九里领取手账人员名册,一点名就会知道哪一位村民缺席。王鸣鹤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幕,因为高附和川崎在九里附近吃过大亏,他俩对九里一直保持警惕。高附让尉黑子问王鸣鹤九里是不是有外出的,王鸣鹤笑着说:“酪奴堂唱堂会,六十年不遇的大事,就是有外出的也会赶回来,晚上点名你一一核对就是。”高附点点头。山田听出王鸣鹤话中不快,便解释说:“高附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逻辑,王先生不必在意。”
王鸣鹤为山田一行排了晚饭,也就是把鬼子和警察化整为零分散到村民家中,为了防止酒后滋事,山田和尉黑子吩咐除了高附和川崎外,其他人晚饭限酒一碗,警察们嘟嘟囔囔很不乐意,但有尉黑子在,这些吃喝嫖赌惯了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让王鸣鹤吃惊的是,高附和川崎晚饭也没有喝酒,他俩从进入九里开始就保持着一种谨慎,吃饭时不时用日语交谈,还扯扯山田的衣袖嘀咕几句。王鸣鹤问山田:“两位指导官说什么呢?”山田笑了,小声道:“他俩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答不答应?”王鸣鹤问:“什么事?”山田压低了声音道:“自上次霍乱之后,两人都不同程度患上了阳痿之症,不知先生能否妙手回春?”王鸣鹤暗暗松了口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两人要是不患阳痿之症才是怪事。“中医调理是小火慢煨,恐怕不会立竿见影。”王鸣鹤说:“你悟道中医已久,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山田用力点头,把王鸣鹤的话翻译给高附和川崎。两人急切地又说了一通,山田对王鸣鹤说:“他们还是想请神医给开个方子。”王鸣鹤看了一眼两个猥琐至极的鬼子,心中充满了憎恶,但他还是说:“既然山田说话,这个方子我开,看过影戏后就交付二位。”山田、高附、川崎都笑了,唯有尉黑子闷闷不乐,一个劲地吃海菜包子。
洼里皮影戏班很有名气,掐嗓唱小生的常小白是个名角,唱腔婉转,音域开阔,是小姐太太们的心头肉。但常小白有个毛病,唱影前一定要抽几口大烟,这个嗜好毁了他身子,一出戏只能唱半场,接下来就会由徒弟小六子续唱。小六子是海城人,平时油嘴滑舌,唱戏功夫不深,接下来唱的时候,台下就有人坐不住凳子。七月十五这天,村民到三圣祠拈香上供后,便早早聚到酪奴堂前等着看皮影戏。开演前,高附让尉黑子点名,点到谁谁就站起身,七十八个名字点过,领取手账的村民一个不缺。高附在村四周布上岗哨,在河边还派了流动哨,此等布置,如临大敌,让皮影堂会变得鸿门宴一般紧张。王鸣鹤对山田说:“居安思危,严加防范很好。”山田解释说:“老师不必多心,高附、川崎这么做是怕响马扰了堂会。”王鸣鹤点点头:“也好,家家户户都来看戏,真要是遭了土匪,好事便成了坏事。”
皮影戏班演出的是《秃尾巴老李》,剧情半神半人,唱腔高亢激昂。九里村民皆为外来户,秃尾巴老李能激发一种沉淀的乡愁,撩起众人的故乡情愫。常小白的唱腔征服了村民,台下无论童叟,大眼小眼都聚焦在那块幕布上。幕布上的影偶千变万化,牵动着观众的心。下半场,小六子接着唱时,台下有些嗡嗡声发出,小六子唱了十来句,忽然东方隐隐传来几声枪响。苇地里因为没有山峦遮挡,枪声传得格外远,这一阵枪响虽然不大,但听起来还是很清楚的。王鸣鹤放大了声音道:“坏了,莫不是胡子来了?”山田安慰道:“老师别慌,不是有学生在嘛。”高附站起身吹哨集合队伍,带人去东边搜索。王鸣鹤也站起身,让村民不要动,原地坐好继续看戏,响马的事由军警去处置。山田没有去搜索,他留下陪王鸣鹤看戏,《秃尾巴老李》演完了,高附、川崎和尉黑子带着队伍回来了,个个一身泥水,川崎脸上被苇叶划了两道口子,往外渗着血丝。尉黑子骂骂咧咧:“他妈的,也不知这鬼枪声从哪个坟圈子冒出来的,害得弟兄们白折腾半宿。”王鸣鹤问:“没抓到胡子?”尉黑子道:“我们从东面搜索到北面,鬼影也没见到,南面是海,西面是菱角湾,你说有响马能跑哪去?”王鸣鹤点点头:“没事就好,九里可不想和响马做对,只是耽误了弟兄们看戏,这样吧,我拿几坛鹤顶红出来,再准备几个菜,大家喝碗酒暖暖身子怎样?”尉黑子笑了,“这样才好。”于是,所有来九里的军警就围着唱皮影的台子,猜拳喝酒,一直闹腾到天亮才返回洼里。临走时,王鸣鹤写了一张药方递给山田,让他给高附和川崎,高附和川崎因为惦记药方的事,昨夜没有沾酒,见到王鸣鹤真的写了药方,双双立正给王鸣鹤敬了军礼。
山田一行回到洼里便得到消息:水谷一行在玉虚观遭到土匪袭击,四个武装开拓团团员全部被杀,同时被杀的还有玉虚观打更的韩二。关东军上层由此推断偷袭水谷一行的是苇地里流窜的响马所为,只有响马才会连打更的中国人一起杀。关东军上层也调查了距离玉虚观最近的九里,山田、高附和川崎都证明当夜九里村民一个不缺都在看戏,九里村民绝无作案可能。事后,洼里关东军对苇地又进行了一次扫荡,大东开拓团以及其他开拓团都得到通知,不经武装护卫不准到苇地深处开发,玉虚观一带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二
野龙在做完这件大事后受到了王鸣鹤厚待,小先生对野龙的态度直接影响着村民的态度,这让野龙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荣誉感。他思前想后,来到酪奴堂找王鸣鹤,把后腚上那串飞刀往桌上一拍:“以后我跟先生混了。”王鸣鹤平静地问:“为啥?”野龙说:“我过去杀人越货,别人拿我当恶鬼,我为九里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九里把我当佛供,我就是劫再多的钱财,也换不来这由鬼到佛的变化啊,我发誓以后不当胡子了,请先生收留我。”野龙态度诚恳,“自古正邪不两立,我既然放下了屠刀,不敢说立地成佛,做个好人总还成吧?”王鸣鹤没有马上答应他,他要和韩、马、姚、姜、陶几家议议,野龙仇家不少,一旦落户九里,追杀者跟到这里来必然殃及池鱼。
韩、马、姚、姜、陶对此也拿不定主意,野龙为九里立了大功,既然他提出改邪归正,难道还有拒绝的理由吗?但九里如果接纳这样一个惯匪出身的人,会给九里带来什么就很难说了。众人沉默不语之时,止玉从内室出来了,止玉一身白绸衣裤,仙风神韵,超凡脱俗,自韩二被害之日起,止玉就穿上了这身白衣,黑缎般的长发轻拢脑后,神色冰霜般凝重。王鸣鹤知道,止玉这是依俗礼为韩二戴孝,韩二几乎成了玉虚观的象征,韩二不在,玉虚观杂务谁来经管?大家都呆呆地看着止玉,不知她忽然现身想说什么。止玉向大家行了个拱手礼,对王鸣鹤道:“止玉有一建议,不知是否唐突?”王鸣鹤起身说:“有话尽管说,酪奴堂议事一向集思广益,无所顾忌。”止玉点点头:“我想,二叔遇害后,玉虚观需要有人看守,若野龙迷途知返,九里又不便栖身,何不做个火居道士来替代二叔之职?”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王鸣鹤决定自己和野龙谈谈,若野龙同意,就按止玉的建议办。
没用王鸣鹤多费口舌,野龙满口答应到玉虚观做个火居道士,他说自己从此将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让王鸣鹤给置办道袍靴冠等行头,将自己两把匣子枪、一串飞镖和缴获水谷一行的武器统统扔进双泰河,洗心革面开始当道士。王鸣鹤为他取了个子虚的道号,对外说法是从喀左朝阳山云游至此,看到玉虚观荒废无人,心有不甘,便留在此地弘道。为了掩护身份,他在人前装扮成瘸子,拄单拐,说一口辽西话。
王鸣鹤将子虚的来历说与山田和尉黑子,山田并不多心,倒是尉黑子眼珠贼溜溜转个不停,因为是王鸣鹤介绍,尉黑子也不好多问,只是嘱咐王鸣鹤,若此人有枪械在身,一旦被缴获就有杀身之祸,这年头儿最好还是别多管闲事为好。王鸣鹤道:“云游道士,方外之客,尉局长不必多虑,韩二被杀,玉虚观总要有个看门之人吧。”野龙从此在玉虚观住下来,代替韩二成了玉虚观守门人。
野龙给韩二圆了一座坟,这是他到玉虚观做的头等大事。韩二死后,王鸣鹤征求韩老大的意见是不是将韩二葬在万柳塘,韩老大让韩铁林拿主意,韩铁林说二叔生命已经和玉虚观不可分,为什么要将他们分开呢?就将二叔埋在玉虚观最好。王鸣鹤和止玉都认为铁林说得有道理,便在红顶子苇丛里为韩二筑了一座坟。韩二下葬用了一口带盖的大缸,他是端坐在缸中下葬的,缸口用火漆封严,透不进丝毫水汽,那条黑狗也被葬在了墓中。野龙入住玉虚观后,带着铁锨将韩二的坟墓培了几尺高的土,这样,站在玉虚观山门口,便能看见韩二隆起的坟丘。鬼蜡烛看到韩二的坟,说还缺一块碑,两人说好等有机会去寻一块条石,给韩二立一块碑。
野龙和鬼蜡烛都将韩二视为救命恩人,他们很清楚,如果不是韩二,两人很可能就会死在水谷枪下。那天,两人偷袭耳房的哨兵、大殿西屋的鬼子都很顺利,没有用枪,两人用刀就解决了这些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鬼子。但在进入大殿东屋的时候出了岔头,水谷因为跑肚子临时起夜到院子角落里的茅房拉屎,恰巧看到有人摸进大殿。水谷很机灵,顾不得擦屁股上的屎就提上裤子举着手枪从茅房里溜出来,紧靠着柿子树等里面的人出来。藏在门口的韩二发现了他,拎着一支船桨从身后悄悄靠近水谷。这时,在东屋扑了空的野龙和鬼蜡烛从大殿紧张地闪出来,正在水谷端枪瞄准的时候,韩二的船桨兜头劈了下来,水谷听到身后有动静,急忙转身打了两枪,韩二胸口中弹仰面躺下去,水谷再回身的时候,野龙和鬼蜡烛的枪一齐响了,水谷当时就被打死了。
野龙有临场经验,他把韩二的尸体摆成一个面朝山门的角度,然后收了鬼子的武器,故意把鬼子一些用品扬在院子里,然后两人匆匆离开了玉虚观。走时,野龙对着韩二的遗体单腿跪地道:“老哥,对不住了,过后野龙再给你圆坟!”
野龙摆布的现场的确迷惑了前来调查的鬼子,他们认为韩二和水谷都是死于闯入者之手,而闯入者多用刀而非枪,说明闯入者很可能是流窜作案、图财害命的响马。带队调查的指导官和山田很熟,他问山田对这次开拓团遇袭有什么看法,山田说你知道我每次去九里是怎么去的吗?我是乔装成去九里看医生的当地人,而且不带任何财物,身上没有可劫之物最安全。那个指导官点点头,是啊,要是山田一身军装,再带几个护卫,恐怕早就像水谷一样遭了劫难。
野龙到玉虚观后,常常一个人坐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望着苇地发呆,很长时间保持一个不变的姿势,头颈前倾,两肘拄着并拢的膝盖,双手托着下颌,默默地望着红顶子,红顶子上那座土坟上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蓑衣草,像年轻人新剃的头。王鸣鹤陪止玉来上香,见野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让止玉自己进去烧香,他陪野龙坐在石阶上说话。野龙嘴里噙着一截芦苇,头发像一个乱七八糟的老鸹窝,一双凹眼如同两只点着的烟袋锅,不时有丝丝红火闪过。
“怎么?在这里不开心?”王鸣鹤挨他坐下来。早晨石阶很凉,野龙没有带蒲团,他是起床后来这里坐着的,这个地方过去一直是韩二坐,韩二坐的时候有一条黑狗陪着,而野龙是孤独的一个人。
“从进到玉虚观开始,我就夜夜做梦。”野龙显然睡眠不好,否则眼睛不会这么红,“净做些打打杀杀的鬼梦,醒来一身臭汗。”
“初来乍到,思虑过多,日子一长就好了。”王鸣鹤劝他。
“王先生你说怪不怪,当年我劫道杀人,完事了扯把苇叶擦擦刀就钻到苇地里倒头呼呼睡大觉,连瞎蠓蚊子都躲我老远,现在可倒好,改邪归正了,他妈什么妖魔鬼怪都来欺负我,不让我睡好,你说这鬼神是不是也欺善怕恶?”
“正邪只在一念之间,你现在心里不安,是这一念还没有安稳,一旦安稳之后,诸血归脏便能安寝。”王鸣鹤很清楚进入玉虚观的野龙在反省自己过去的罪孽,这种反省是一种悔悟,对于背负着无数条人命的野龙来说,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属不易。
“先生说得有道理,在道观里躺着和在苇地窝棚里躺着想法不一样,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在这里想的是怎么做好事,在苇地想的是怎么做坏事,我野龙要是早就在道观里住下来,就不会当劫道的胡子了。”野龙很有感慨,他原本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是塔子沟的樵夫,靠砍柴养家糊口。野龙十六岁时跟一伙强人南下义县,后来脱帮辗转到了苇地,成了苇地里的独行侠。独来独往的胡子生涯让野龙成了冷血动物,他不会因为被劫者的眼泪和求饶而心软,只要有财物可劫,不会留活口,苇地里除了鬼蜡烛和几个道上的响马,很少有人认识他。传说中的他五大三粗、青面獠牙,令人闻声色变,但真实的他除了一头卷发惹眼外,却貌不惊人甚至有点邋遢。野龙装扮成瘸腿道士来到玉虚观后,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浓重的辽西口音和土匪的满嘴黑话似乎不搭界,前来上香祈愿的善男信女都称呼他子虚道士,有的会施舍一些米面给道观。
王鸣鹤给野龙带了一把提梁斗彩茶壶、四只茶盅和一包蓬蕽茶,告诉他无事之时可以煮茶独饮,打发时光。玉虚观原本是有些茶具的,都被高附和川崎掠了去,现在还剩一把烧水的铁壶,这是韩二留下的遗物。院子里那口水井依然清澈甘冽,煮水泡茶别有味道,王鸣鹤在此听过塔溪与父亲品茶论道,其中意境非一般人所能领悟。
“先生送茶是要磨我性子吧?”野龙凡事喜欢问缘由,王鸣鹤送他茶具和茶一定有原因。
王鸣鹤笑了笑:“九里家家都有酪奴堂所赠茶具,你虽在玉虚观,但已是九里一员,酪奴堂的茶具怎能遗漏你?茶有诸多好处,可以化匪气、消戾气、养静气、蕴大气,这些都是道家修行所需,你可慢慢体会。”
野龙接受了王鸣鹤的茶具后,不再坐在台阶上发呆,开始喜欢上了饮茶,每天到水井里提一桶清水,在灶上用铁壶煮开,上午下午两壶茶,然后种种地、巡巡院,接待拈香上供的善男信女,日子过得规律起来。止玉对野龙的变化有着自己的理解,她告诉王鸣鹤,塔溪师父虽已羽化,但玉虚观里仍有她不散的法力,正是这法力降服了苇地野龙。
说也奇怪,自从野龙看守玉虚观后,玉虚观一直平安无事,子虚道士无师自通成了名人,他会一本正经地给善男信女讲解人生道理,对一些需要指点迷津的,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不贪财,待人和善,被上香人称为铁拐李转世,很多人慕名而来,上香祈愿,玉虚观一时香火旺盛起来。
三
世上有很多蹊跷事,降临时无丝毫预兆,退去时又不明就里,到后来谁也理不清来龙去脉。九月,苇地里蛰伏了多年的霍乱突然暴发,这个老雕栖身何处无人知晓,只有它在你的胃肠中展翅翱翔时,你才知道这老雕已经醒来。王鸣鹤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承担起驱魔人的角色,像陀螺一样飞转在出诊归诊的路上,他并不能把每一个染上霍乱的乡亲从死神魔爪下夺回,有些被霍乱掏空了五脏六腑的患者,只能眼睁睁看着死去。王鸣鹤意识到了父亲遗传给自己防治霍乱之法的缺欠,这些医术只能逐一救治,无法复制广施,考虑到祖训家传和黑木、山田对祖传秘方的觊觎,他无法将秘方要诀公开,他记得尉黑子的话,一旦没有霍乱这只老雕把门,苇地就成小日本天下了。山田将苇地暴发霍乱的消息报告给哈尔滨的黑木,黑木大喜过望,说这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遇,彻底摸清中医防治霍乱的奥秘!山田为此索性搬到酪奴堂居住,与王鸣鹤一同接诊、出诊,认真记录每一个霍乱病例。这样,王鸣鹤出诊时便有山田和多子跟随,多子实际上已经出徒,一般的疾患他可以把脉开方,替王鸣鹤做了许多事情。山田和多子平时很少交流,从内心里多子对山田十分抵触,山田频繁到九里,不仅给止玉带来麻烦,多子也跟着受累。止玉想躲开山田,要么到蟹冢躲避,要么去玉虚观,每次折腾,都是多子陪着,尤其止玉去玉虚观,因为韩老大年迈体力不支,撑船的事只能由多子来做。铁林想撑船,韩老大死活不允,韩老大希望从韩铁林这一代起,能有一个更体面的营生,撑船的事铁山可以做。韩铁林是白鹤五子中的老大,韩老大对他的未来充满万花筒一样的期待。白鹤五子尽管都已成人,但大多时间还是聚在酪奴堂读书,王鸣鹤说养士千日,用士一时,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哪怕等到皓首穷经,总有一日会等来机会。多子不在白鹤五子之列,专心学习医道,酪奴堂的生活让他学到了如何接人待物,如何应付各色人等,说话办事拿捏很有分寸。止玉曾说过:“多子应该是白鹤五子之外的第六子,酪奴堂未来的掌门人如果不姓朱,就一定姓胡。”止玉这话本来是劝说王鸣鹤应该考虑婚姻大事,但却提醒了王鸣鹤,他开始用心培养多子,酪奴堂不管将来姓什么,只要能延续下去就好。
霍乱病菌似乎弥漫在空气和水中,这让卫生条件相对较好的开拓团也没能幸免,已经有开拓团成员死于霍乱。霍乱在苇地周边开始蔓延的时候,尉黑子和王鸣鹤有过一次交谈。尉黑子说这是老天爷要撵走霸占苇地的鬼子。王鸣鹤心里也清楚,如果没有霍乱这道无形的门槛,苇地里的开拓团恐怕早已遍地开花。“你只治中国人,日本人闹霍乱你莫管。”尉黑子这样说,将霍乱前加了个闹字,一个闹字把霍乱很形象地勾勒出来。王鸣鹤道:“仁医治病没有良莠之分,哪怕是恶贯满盈的高附和川崎,我也只能施救。”尉黑子摇摇头:“先生心太善,山田良心发现是想学你医术,其他人不会这样,这些鬼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哪会感激你?就说高附和川崎吧,又开始祸害中国女人了。”王鸣鹤吃了一惊,高附和川崎怎么会恢复这么快?他开的药方药性阴阳相互抵消,怎么会真的见效?“不会不会,我开的方子我清楚。”王鸣鹤不相信。尉黑子大概怕王鸣鹤上火,没有再说什么。但尉黑子的态度很明朗,不让王鸣鹤到开拓团里给日本人看病,他还放下了狠话:如果王鸣鹤去开拓团,九里遇到麻烦他不会再管。尉黑子特别说这是老天爷要逼日本人离开苇地,鬼子欺人太甚,老天爷看不过眼才出手相助,咱咋能和老天爷拧着劲干呢?尉黑子和王鸣鹤相识多年,从没有说过这般狠话,王鸣鹤感觉到了尉黑子对自己的不满,把自己当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王鸣鹤道:“尉局长放心,鸣鹤把握好分寸就是了。”
王鸣鹤果真没有去开拓团,尽管山田求过他多次,山田今天说大东开拓团有几人染病,隔几天又说熊本开拓团有几人因霍乱而死,这些话他虽然听得很清楚,却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专心给患者治病,始终没有回应山田的请求,直到有一次,山田满眼泪花问他:“老师常常教导弟子,治病要不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也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为何老师几次婉拒学生到开拓团出诊请求,是不是怨恨之心作祟?开拓团这些人都是些种植水稻的农民,并非打仗的军人呀!”王鸣鹤背对着山田,仰面沉思良久,附下来写了一张方子回身递给山田,然后指了指土炕上呻吟的患者道:“同是患病之人,我焉能舍近而医远?我知你心中牵挂同胞,可持此方速速回去照方医治,定能救些性命。”山田接过药方,擦了擦眼泪,起身走了。望着山田匆匆而去的背影,双手端着药碗的多子忽然说:“在山田眼里,东洋人的命就比咱‘满洲’人的命金贵。”王鸣鹤点点头:“他们都是日本人嘛。”
令王鸣鹤十分疑惑的是自己给高附和川崎的药方并非壮阳之方,怎会出现尉黑子所说的效果呢?他重新检视每一味药的药性,始终没有找出答案。
高附和川崎相继死掉的消息是尉黑子说的。尉黑子约王鸣鹤到洼里文昌书店见面,王鸣鹤以为九里遇到了麻烦,急匆匆让多子撑船赶到洼里文昌书店。尉黑子正有滋有味地在喝茶,他本来不喝茶,受王鸣鹤影响,也开始喜欢上喝茶,当然,他喝的都是又浓又稠的酽茶。两人见面,尉黑子特意将戚老板留在现场,说戚老板你别走,我和王先生说话不背你。尉黑子想把自己另一副面孔留给戚老板,戚老板总是向他打听一些关东军的消息,洼里一些学校的青年教师也总到书店里来,名义上是买书,其实是在进行集会,这一点狡猾的尉黑子早就察觉了,但他并不想找文昌书店的麻烦。一则戚老板总是不忘打点他,二则他也预感到“满洲国”大限将至,自己正处在一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上,多抓一根稻草就多一条生路。
“高附、川崎两个坏蛋死啦!”尉黑子一脸兴奋,“高附死在慰安所,川崎死在警察局,两人死期相差不到三天。”
“霍乱吗?”王鸣鹤问。
“老天怕他俩再祸害女人,派小鬼一根索魂绳收走了。”尉黑子有些幸灾乐祸,他对高附恨之入骨,因为洼里皮影戏班去九里演出后,高附多次去戏班骚扰小青,这让尉黑子万分恼火。
王鸣鹤眉头蹙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的药方怎么会真的起作用,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俩小子一直惦记着要去玉虚观呢,说观里有个美若天仙的女道士,这回好了,他俩一死,玉虚观安全了,没有日本人想去那里看光景,你们九里可以把玉虚观打理起来,乡亲们也好有个烧香问卦的去处。”
离开文昌书店时,尉黑子特意把戚老板拉到王鸣鹤跟前,说:“王先生嘱咐我的事我没忘,文昌书店有我罩着,连日本人也不来惹麻烦,是不是?”戚老板点点头:“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没亏吃。”
王鸣鹤忽然发现尉黑子不像以前那么黑了,这只苇地之獾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过去,尉黑子给人一种鬼脸螃蟹的感觉,横行霸道,动辄夹人,现在,他更像一条鲶鱼,看不准的东西不再下口。
尉黑子走后,戚老板请王鸣鹤留下,很严肃地对王鸣鹤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熟悉十几年了,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组织。”
王鸣鹤愣了一下:“什么组织?”
“抗日组织,救亡图存,就是当年的义勇军。”戚老板镜片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逼视着王鸣鹤。
王鸣鹤摇摇头道:“抗日我支持,组织不参加。”
“你要觉悟啊,小先生,人总要信点什么才行。”戚老板有些激动。
“我信三圣,祖上信,父亲信,到我这代还信,三圣在,我心安。”
戚老板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说:“那就再等等,总有一天你会觉悟的。”
回到九里后,王鸣鹤把尉黑子的话说与止玉,止玉很高兴,总算可以放心回玉虚观修道了,这是期待已久的事。止玉住在三圣祠固然安全,但三圣毕竟异于三清,对于一个全真弟子来说,在这种形神不一的修道之所,静心修道多有不适。虽然可以回玉虚观,但玉虚观的问题也需要解决。野龙去看守玉虚观后,观里香火虽盛,但建筑破败日渐显露,正殿屋顶的瓦沟里长满了芨芨草,西侧厢房已经坍塌一角,围墙上出现了几处豁口,整座道观需要修葺。止玉对王鸣鹤说,自己想外出化缘,维修道观,不能让这座百年道观废弃在自己手上。
王鸣鹤不赞成止玉的想法,认为现在不是修葺道观之时,等遇到合适时机,他会帮助止玉翻修玉虚观。王鸣鹤说这番话的时候很认真,玉虚观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王家父子两代,与塔溪有不解之缘,止玉想修道观,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王鸣鹤让止玉晚些时日再回玉虚观,高附、川崎虽然死了,始作俑者山田还在,对山田不能不防。
在几个开拓团里忙了半个月的山田来到九里,神情沮丧,一身疲惫。他说自己所医治的霍乱患者治愈率不过六成,很多患者还是死了,霍乱的可怕让开拓团人心惶惶,许多人不顾劝阻找理由回国了。末了,他还把高附、川崎的死讯告诉了王鸣鹤。
既然山田提到高附、川崎,王鸣鹤冷冷的目光逼视着山田问:“高附和川崎是不是一直在服用我的药方?”山田闻声脸色立马变红了,说:“一直在服药。”王鸣鹤的目光没有从山田红脸上移开,接着问:“你跟我学中医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所开药方的药性是辨证而非激发,怎么会有这个结果?”山田低下头,用力搓着两只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错了,老师,是山田害死了两位指导官,我跟老师学习数年,觉得方中有几味药并无补肾壮阳之性,就索性删掉了,这样,药方虽立竿见影,却伤害了两位指导官的根本,导致不幸发生。”
王鸣鹤没有责怪山田,其实,他已经猜测到山田动了他的药方,这一动,倒是做了自己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从这一点上看,应该感激山田,无意中做了为民除害的快事。
“既然你说是我的学生,就要明白医者来不得半点小把戏,祖师有言:‘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此话望你谨记于心,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你只看一处,不顾其余,删改师方,致人丧命,与中医阴阳辨证施治之道大相径庭啊。”王鸣鹤语重心长,他要让山田明白,中医的博大精深非积攒几个病例就可以参透的。
山田立正鞠躬,把头深嵌胸口,带着哭腔说:“我错了,老师,对不起!”
王鸣鹤望着窗外白茫茫的芦花,看到庭院里等待出诊的人群,对多子道:“拿好药箱,我们该出诊了。”
王鸣鹤的心情坠铅一般下沉,在文昌书店尉黑子说过,此次霍乱,洼里城乡已经死了四千人!他知道,这数字仅仅是城里的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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