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过-19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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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玉

    一

    九里在黑木的阴影下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着。与那些迁入芦苇人集团部落的苇地居民相比,九里村民要幸运许多,但几年来,王鸣鹤的内心一直堵着一团乱麻,他觉得自己总被一种莫名的气息所挤压,无法畅快地呼吸。他曾对止玉说过自己的感受,说酪奴堂现在这样,的确有违背《御倭九戒》之嫌,他为此感到压抑,好像总在暗道里行走一样。止玉想了想说:“圣人有言,被要挟下签订的盟约,神是不承认的,同样,无奈之下跨越雷池,神也不会怪罪。”王鸣鹤颔首道:“只要你不轻看鸣鹤,鸣鹤便有一丝心安。”

    黑木为酪奴堂颁发的那张关东军证书,就放在酪奴堂百眼柜最下端的一个格子里,这个格子自从放了这张证书后就很少打开,只有日满军警进村时,王鸣鹤才会拿出它当挡箭牌。进苇地扫荡的日满军警不仅仅来自洼里,有时候锦州、营口的鬼子也会来,他们见到这张证书,就不会为难九里,由此王鸣鹤猜测,黑木的研究在关东军上层是通过气的,否则这张用中日两种文字写成的证书不会这么灵。王鸣鹤每年都会将工工整整记录好的病例交给黑木,所记病症五花八门,庞杂而无头绪,单拿出一个病例,都完整不缺,但把众多的病例放在一起,却毫无规律可循。王鸣鹤本来以为黑木会不在意这些随机记下的诊疗记录,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些病例成了黑木眼中的宝贝,黑木对这些病例大加赞赏,这些中医治病神奇疗法他以前闻所未闻,读来就像读章回小说一样有趣。他对山田说,单凭这些病例就证明这个基地价值不菲。山田已经学会了汉语,他说王先生医术简直出神入化,值得用心研究。

    黑木霍乱防治研究进展不大,日本本土已经等不及,开始实施向辽河口移民计划,洼里境内已经有儿玉、南佐久、庭田、鲤城等开拓团。黑木开始转向更大范围的湿地流行病学研究,他在洼里警务局的实验室也在不断扩大,很多失踪的反满抗日分子就在黑木地狱般的实验室化成一筐骷髅。一次,尉黑子对王鸣鹤发牢骚说,警察局院里那棵大杨树上栖住的老鸹越来越多,有时黑压压成群落在树上,老鸹多晦气呀,他让弟兄爬树上去捅了几回,可老鸹就是赖着不走,后来黑木不让捅了,黑木说乌鸦能超度怨灵,赶走乌鸦警务局就会怨灵徘徊不散,谁捅,就关谁的禁闭!这样一来,树上的老鸹就没人敢惹了。

    学会了中国话的山田性格渐渐发生了变化,那双大眼猴一般的眼睛不再转来转去。黑木和王鸣鹤谈论病例的时候,他会坐在一边摊开本子做记录。山田的改变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霍乱,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王鸣鹤救了自己。获救后的山田再没有去玉虚观,来九里也只是在酪奴堂,不到村中走动。“病,能改变一个人。”他学会中国话后这样对王鸣鹤说,“真没想到王先生会救我。”王鸣鹤道:“药王教诲,不敢遗忘,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你是有病之人,我是医者,难道会白白看你送命?”山田的头像鸡啄米:“对对对,医者仁心。”但王鸣鹤并没有放松对山田的警惕,让他感到苦恼的是,每次山田来九里,遭罪的总是止玉。止玉需要在蟹冢里躲避,狭窄的蟹冢冬冷夏潮,他心疼皮肤吹弹可破的止玉。

    一次,山田向王鸣鹤透露了一个消息,说黑木指导官要奉调去哈尔滨平房了,那里正在搞更大的医学研究,黑木要来九里告别。王鸣鹤心里“咯噔”一下,黑木要走绝非坏事,但黑木走后,九里作为关东军研究霍乱基地的名分是不是还能保留?如果不能保留,九里是否会被迁出苇地?王鸣鹤问山田:“你也走吗?”山田摇摇头:“本来指导官让我也跟他去平房,是我自己申请留下来,我想拜先生为师,跟先生学习中医。”王鸣鹤明白了,山田这几年之所以变乖,像小学生一样记录自己说的话,目的原来在此。王鸣鹤心里拧了一下,他并不反感有人来酪奴堂求学,但眼前这个人是山田,是关东军军医,实实在在的鬼子,如果收他为徒,岂不是又违背了《御倭九戒》?山田是个很用功的人,他将王鸣鹤所记病例都用日文翻译出来,说自己原本对中医没有什么概念,觉得中医总是与巫术密不可分,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当他染上霍乱而作为医生的自己又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是王先生那些陌生的草药救了自己。从此,他开始对中医刮目相看,每次来九里,他会花上大量时间,在百眼柜一个个小抽屉前辨识那些药材,他说这是活的医书馆。山田站在百眼柜前挑挑拣拣的时候,白鹤五子都会冷冷地站在一旁看他,山田觉出了这五个学生的冷漠,但他并不在意,总是礼貌地点点头。白鹤五子见到山田,牙齿咬得咔咔响的是邱会武,邱会武知道这个大眼猴就是带走义母的鬼子,一直想着报仇。邱会武原本豆芽菜一样的身体壮实了许多,要不是王先生有话要保护好独来独往的山田,他早就找山田拼命了。

    王鸣鹤问过山田,警察局实验室死了那么多人,身为一个医生你就无动于衷?山田的回答让王鸣鹤思忖了许久,山田说黑木指导官告诉他:实验室里的病人都是犯了死罪的人,能在实验室里为研究霍乱做贡献已经是在延续生命,否则早就在河边被处决了。“至于稗子道姑,她是绝食而死,”山田显得很无辜,“将稗子带回警察局是我的主意,我无非想找到救我的止玉,不想高附和川崎两个指导官太不像话了,是他俩导致稗子自杀。”王鸣鹤问他为什么非要找止玉,稗子不是说止玉陪师父云游去了吗?山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夜里看了止玉后,心里就有个包袱放不下,回来和黑木指导官说了后,黑木指导官也说一定要找到这个女道士,他也很好奇,想见见这个让一个京都大学高材生动心的女道士是什么样子。”山田说他来中国多年,在见到止玉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这个救了自己的女道士似乎会法术,只一面就把自己的魂摄去了。王鸣鹤听后心弦更加绷紧,痴情之人大都一根筋,自己就有这种体会,十几年了,心里总是放不下栗娜,可见无论如何不能让山田知道止玉就在九里,一根筋的人容易走极端,更何况山田的身份决定了他会为此而不择手段。

    黑木果然来九里告别。

    老坨头上的鬼蜡烛发现了他们,而且发现了黑木队伍中有一高一矮两个特征明显的鬼子,便直接跑来酪奴堂报信。“一定是高附、川崎两个魔头。”王鸣鹤心里一惊,黑木、山田还能说上话,这两个无恶不作的指导官可不好对付,他安排止玉从暗道去蟹冢躲避,又让白鹤五子通知村里几个有些姿色的年轻妇女尽快去鸽子洞,他担心高附、川崎借黑木告辞之机兴风作浪。

    黑木一行从北岸不慌不忙地来到村里,同来的有山田、尉黑子、高附、川崎,还有四个关东军士兵。一见王鸣鹤,黑木就说:“知道我为何下午来吗?鸣鹤君。”王鸣鹤摇摇头,将黑木一行让到屋内。黑木选择下午来九里,是他知道现在的苇地很安全,周围几支有规模的抗联武装被剿灭殆尽,零散百姓不可能有伏击关东军的能力,一向谨慎的黑木胆子便大了起来。黑木一口一个鸣鹤君地叫着,说自己一直想来九里住一夜,与鸣鹤君叙叙旧。王鸣鹤不知道黑木要干什么,更让他担心的是高附、川崎,这两个魔头可不是省油的灯。尉黑子看出了他的担忧,悄悄告诉他说,多上些鹤顶红,人醉成一摊泥就不会惹麻烦。

    王鸣鹤、黑木和山田端坐八仙桌三侧,黑木军装整齐,那把军刀挂在腰带上,喝茶时也不摘下,这是黑木的行为特点,身为军医,却总是手不离刃,举手投足尽显军人范儿。多子用提梁白茶壶泡了一壶蓬蕽茶,茶汤斟到白瓷碗中,香气袅袅,十分诱人。

    “好茶!”黑木端起茶碗,看到汤色很淡,道:“记得鸣鹤君喜爱祁门安茶”。

    “祁安告罄,鸣鹤只能泡一壶蓬蕽向黑木先生贺喜。”

    黑木微微一笑:“鸣鹤君,我有何喜可贺?”

    “听山田讲,黑木先生擢升北上,从此脱离苇地之苦,当然可贺了。”

    黑木很自负地挠挠脸上的黑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山田说:“刚才鸣鹤君说酪奴堂祁门安茶告罄,山田君可送鸣鹤君一些日本茶叶嘛。”

    山田立正站起,毕恭毕敬向王鸣鹤鞠躬道:“山田明白。”

    王鸣鹤却摇摇头:“无功受禄,承担不起。”

    黑木说:“鸣鹤君不是无功受禄,黑木此行就是想与鸣鹤君说一件事,请鸣鹤君接纳山田为徒,他死心塌地想学中医。”

    王鸣鹤再次摇摇头:“鸣鹤祖上有家训,不能接纳外人为徒,更何况山田是日本关东军军人。”

    “我猜到你不会接纳,”黑木解开风纪扣,转了转脖子道,“可是,鸣鹤君难道不想保证九里安全吗?”

    “黑木先生此话怎讲?”

    “你想想看,我调离洼里,关东军也不会再保留九里霍乱研究基地的牌子,酪奴堂如何生存?”黑木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王鸣鹤的神色,他捕捉到了对方倏然闪过的一丝惶惑,马上说,“你若收山田为徒,山田可以名正言顺为酪奴堂说话。”

    王鸣鹤陷入沉思,不管怎么讲,九里能得以保全至今,黑木作用不小,当然,黑木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尽管黑木并没有获取父亲遗传的宝贵心得,防治霍乱仍无成法,日本本土向辽河口移民也因此难消顾虑,不像往松嫩平原移民那样肆无忌惮。黑木走了,还应该找一个能代替黑木的人来为九里所用。

    “黑木先生的建议容我想想再说,只怕鸣鹤医术肤浅,辜负山田期望。”

    黑木摇摇头:“鸣鹤君每一册病例我都精心保存,视为圭臬,别说山田,黑木每次研读病例,都如读圣贤之书,似饮圣泉之水,受益匪浅。”黑木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王鸣鹤没有马上回答,他长叹一口气,很无奈地摇摇头。

    “鸣鹤君为何叹气?”黑木挠了挠面颊上的黑痣问。

    “黑木先生一走,小小九里就失去保障,酪奴堂前途未卜。”

    黑木说:“你我再做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王鸣鹤心里其实已经猜出了大概。

    “你接纳山田为徒,并依旧为我收集病例,我保证九里在完成粮谷出荷计划的前提下安全无虞。”

    王鸣鹤感到胸口一阵隐痛,如同被裹了棉花的铁锤击打了一般,似乎周身的血液都在回流,他想大声说不,但这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粮谷出荷是日满政府制定的粮食收购计划,在执行上可谓挖地三尺,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黑木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不仅记录病例,还要完成出荷计划。如果说写病历是一个人的痛苦,那么完成出荷计划就是全村人的梦魇。但王鸣鹤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背负违背《御倭九戒》的骂名,保全九里的存在。他放慢了语气说:“就依黑木先生所说办吧,考虑安全因素,山田不能在九里过夜,可每月来酪奴堂两次。”王鸣鹤希望借这个机会限制山田来九里次数,还止玉安静,他接着说:“至于黑木先生所需病例,我用心去记就是,绝不敷衍。”

    黑木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道:“一言为定!山田君你还坐着吗?行拜师礼吧。”

    山田起立立正,向王鸣鹤又鞠一躬:“谢谢老师,请多关照!”

    “佩服,佩服,山田君可是个很高傲的家伙呀!京都大学医学高才生,却让你一盒银针几块砭石征服了,鸣鹤君果然厉害!”黑木也觉得奇怪,小小的九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能俘获人心的力量存在,可怜的山田先是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道士搞得神魂颠倒,接着又迷上了酪奴堂中医,非要拜王鸣鹤为师不可。他问过山田,为什么不顾帝国军人尊严要拜一个乡医为师?山田的回答让他思考了许久,山田说:“你我谁能凭气诊病?”黑木不知道山田在说什么,山田说,“王先生能这样,他能感受到各种气,凭气做出判断,这更像一种超物质的力量。”应该说山田的话让黑木开始重新审视王鸣鹤,在回顾了几年的交往经过后,他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纯粹的医生,他眼中唯一的敌人就是疾病。

    夜色渐深,王鸣鹤安排黑木到西厢房休息。黑木却不想离开,山田去厢房后,他对王鸣鹤道:“山田多来九里不是坏事,至少可以阻止川崎和高附来找麻烦,据我所知,川崎、高附两个指导官对九里火气不小呢。”

    王鸣鹤听出了这话里的威胁,高附在老坨头屁股被打成筛子,川崎在碾子旁被小黑踹了裤裆,这口气一直未出。

    “黑木先生去哈尔滨也是搞研究?”

    黑木点点头:“与战场上流血不同,从事医学研究,终归是有益于人类未来,尽管眼下会有一点点残忍。”

    王鸣鹤的脑海浮现出邹凤菊的模样,黑木所说的一点点残忍就是邹凤菊这样的实验对象。据尉黑子说,洼里警察局局实验室平均每个礼拜都会有尸体被抬出去埋掉,抬人的是尉黑子下属,每抬一次,黑木会奖励抬尸人一斤烧酒。埋人的地点就在芦苇人集团部落的乱葬岗,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尸体来自何处,黑木到洼里六年多,死在他实验室里的实验对象不下三百人。尉黑子虽然土匪出身,但对这么多人死在警察局实验室,心里负担极重,他担心抗联和当地百姓会把账记到自己头上,因为他是洼里警察局局长,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黑木干的。

    “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职,黑木先生虽是军人,但毕竟是医生,医者须有仁心。”王鸣鹤斗胆劝了对方一句,他知道,黑木到哈尔滨如果还是搞医学实验,说不准有多少人会成为手术台上的冤魂。

    黑木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岔开话:“鸣鹤君喜爱饮茶,与日本习俗相合,但日本饮茶是上流人的嗜好,鸣鹤君在这荒蛮苇地倡导茶道,会不会曲高和寡?”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而已,谈不上曲高和寡。”

    “依我看,鸣鹤君教化村民,正是以茶礼为体,以三圣为用。”黑木狡黠地笑笑。王鸣鹤不得不承认,黑木的观察的确细致,脑子里也有些学问,自己与他打交道六年而无破绽,实在有侥幸的成分。

    “其实,茶本身就是一味良药,身心之病皆可医之。茶有九德,君子讲以德化人,九里正是兴起饮茶之风,才尚礼仪,少诉讼,邻里睦,不贪嗔。家父倡导饮茶,化蛮夷之风,涤膻腥之气,可谓用心良苦。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在末位,有酪奴之卑,正是酪奴堂题中应有之义。”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以解之,因此就有了服药不能饮茶的说法。”

    “茶不能解百毒,有的毒可解,因为尚在浅表,有的毒无药可医,因为已入膏肓;所以,人切莫中毒太深,深毒发作,纵使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

    黑木若有所思,端茶欲饮,想了想又放下,抬头望了望悬挂中堂的三圣画像:“在日本,茶的传说却不是这样,是达摩祖师发现了茶。”

    王鸣鹤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对话。

    “饮茶能提神,这与达摩修道有关,因为茶是达摩一块眼皮生成的树。”

    王鸣鹤依然没有说话。

    “所以说茶与百草无关,倒是有利于提神悟道,固有禅茶一说。”

    王鸣鹤明白了,黑木在回避一个毒字,或许自己刚才提到的毒入膏肓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

    两人围绕茶礼茶道交谈到三更时分,直到山田来叫,才各自休息。王鸣鹤回屋前,听到母亲在轻轻咳嗽,过来询问,原来蒲娘一直未睡。蒲娘和衣靠在炕壁上,呆呆地望着油灯出神。王鸣鹤坐在母亲身边,知道母亲担心自己,便安慰说:“这个黑木是来告别的,看样子不会难为九里,您放心睡吧。”蒲娘道:“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黑木越是若无其事,我越是担心他会搞什么鬼,你还记得塔溪说过这个黑木来者不善吗?”王鸣鹤点点头:“孩儿当然记得,不过我也想过了,他还能拿走什么?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无非是父亲的行医心得,我已经藏好。”蒲娘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灯光,好像一离开就会有噩梦出现一样,她问:“止玉怎么样?安全吗?”一句话,提醒了王鸣鹤:“你睡吧,娘,我去看看止玉。”

    发现厢房里已经熄灯,王鸣鹤悄悄来到三圣祠,从暗道来到止玉藏身的蟹冢。蟹冢内狭小的空间里一盏如豆的油灯显得格外孤独,灯光下,止玉抄着袖半躺着,见他进来,微微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王鸣鹤感到了止玉的异常,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手烫得厉害,原来止玉正在发烧。王鸣鹤清楚,止玉一定是受凉了。“我回去取药。”回头要走,却被止玉一把拉住了衣袖。“半夜三更,你走来走去容易被他们察觉。”止玉声音很弱,像小猫在轻叫。止玉说得有道理,万一被放哨鬼子发现就麻烦大了。他想了想,问:“我为你推拿退烧可否?退烧有大椎、十宣、曲池、合谷、外关几个穴位,记得塔溪道姑说过,治病不在破戒之列。”止玉犹豫片刻,点点头,闭上了眼,冰美人一般仰卧在苇席上。看到止玉如此冷静,王鸣鹤倒觉着心里怦怦直跳,大椎穴需要俯卧来推拿,他一时无法出手。止玉见他没有动,知道一向循规蹈矩的王鸣鹤肯定有些难为情,就鼓励说:“小先生不要多想,只管放手来治便是。”王鸣鹤道:“请止玉姑娘俯卧才好。”止玉翻过身去,王鸣鹤两手有些发抖,轻轻将止玉的道袍掀开,道袍下是一件白绸内衫,王鸣鹤感到灯光忽然亮了许多,便盖回道袍,回头一口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再掀起止玉的道袍和内衫,这样,只能靠两只手来勘探止玉大椎,开始有节奏地推拿。止玉没有说话,她很清楚王鸣鹤吹灭油灯的用意,五色令人盲,油灯一灭,五色不现,他可以用心推拿了。王鸣鹤第一次为年轻女性推拿大椎穴,止玉皮肤丝绸般爽滑,推拿中他感到一股香气,这香气像章鱼一样在纠缠他的肺腑,让他呼吸无法匀称。他默数着推拿的次数,整整二百下,他停下手,小心翼翼地将掀起的内衫、道袍都放下来,小声说;“大椎穴推完了,翻过来吧。”他摸索着找到火柴,重新点燃油灯。止玉的脸像刚刚洗过,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泛着红润的光泽。王鸣鹤开始为她推拿其他几处穴位。突然,外面响起很大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铲土。嚓嚓的声音越来越响。王鸣鹤下意识地吹灭油灯,停止推拿,屏住呼吸听着地面上的声音,两手紧紧攥住止玉的右手,似乎一松开止玉就会被人薅上去。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响,听出是在用铁锨挖土,王鸣鹤将耳朵贴在通气孔处,仔细听着,声音不是来自头顶,应是近处一座坟,那可是父亲的坟墓,难道有人在掘父亲的坟墓?掘墓的声响响了很久,忽然,一声恐怖的木材劈裂的声音传进来,王鸣鹤感到止玉的手一阵痉挛,摇摇她的肩,止玉身子开始变硬,他知道止玉一定是昏厥了,医生的本能让他顾不得许多,赶紧俯下身,将止玉头下的枕头换到双脚下,放低头部,快速解开止玉勒紧的腰带,让她放松身体,然后抱住止玉的头,用力为她吸出气管中的淤气,好一会儿,止玉僵硬的身子变暖变软,有短促的气息呼出。他不敢放下怀里的止玉,尽管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醒过来的止玉,似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喃喃地问:“我要去见师父了吗?”王鸣鹤“嘘”了一声,侧耳仔细听着,地面上传来叽里哇啦的日本话,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音远去了。王鸣鹤松了口气,道:“你刚才昏厥过去,应是惊吓所致,有我在,你莫怕,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见塔溪师父。”止玉想自己系上腰带,两手却没有力气,王鸣鹤帮她系好,止玉有些羞赧,轻轻闭上眼睛。“我该回去了,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切记,我若不来,你莫出去。”王鸣鹤说完,沿着暗道爬回去了。

    回到酪奴堂的王鸣鹤看到厢房里并无动静,看来黑木一行还在睡觉。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听到了地面上有几个说日本话的掘墓人,怎么厢房里连灯都没点呢?

    天刚亮,一夜未睡的王鸣鹤便早早起床来到庭院,他发现尉黑子正在庭院里练形意拳,见到王鸣鹤,尉黑子有些不自然,练拳的套路有点乱。尉黑子说:“王先生,你和大娘起得早哇,大娘刚刚到后面柳树毛子里去了。”王鸣鹤听到母亲起床的声音,却不知母亲去了万柳塘,他和尉黑子打了招呼,快步到后面去找母亲。万柳塘蒙着沉沉雾气,几只乌鸦叫声传来,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王鸣鹤来到坟地,被眼前景象惊呆了:父亲坟墓已被挖开,棺材盖板掀落一旁,父亲的遗骸也被翻得七零八落。母亲呆呆地坐在遗骸旁,一只手拄着下颌,身体一动不动,他快步跑过去想扶起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没有了气息。

    王鸣鹤放声大哭,这是九里人第一次听到小先生痛哭,整个碱滩都为之震动。

    二

    九里为蒲娘举行了村葬,这是老先生王克笙去世后,九里最隆重的一次葬礼。

    让王鸣鹤感动的是,姚大下巴没有用上的棺材被姚刚抬到了酪奴堂。姚刚说:“这是漆过十遍的寿材,除了蒲娘,九里没谁能享用它。”姚大下巴失踪后,姚刚一直没有为他竖衣冠冢,因为他相信神奇的父亲说不准哪一天会出现在老榆树下,云游过许多地方的父亲年轻时就常常这样,来有影去无踪,这次,说不定也是去云游了,他不愿意承认父亲已经离世的说法。

    蒲娘猝死万柳塘当天上午,黑木一行离开了九里。黑木站在王克笙被掘开的坟墓前摇了摇头,对尉黑子道:“苇地怎么会有人盗墓?”尉黑子没有说什么,目光一直躲躲闪闪。一旁的山田对黑木说:“棺椁尸骨没有消毒,病菌无法预料,还是不要久留为好。”研究流行病学的黑木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用手帕捂着口鼻,向王鸣鹤挥手告别。王鸣鹤嘴中迸出两个字:“不送。”

    黑木一行匆匆去了渡口。出事后王鸣鹤问过在东厢房的多子,夜里西厢房的黑木一行是否出去过。因为要留心西厢房这些不速之客,多子几乎一夜未睡,夜半时分他看到西厢房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悄悄出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悄悄回来了,这两人中没有黑木,因为黑木是中等身材。而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俩人,肯定是高附和川崎。

    蒲娘的遗体在三圣祠中暂厝三日,九里男女老少皆来吊唁。王鸣鹤在祠内对前来吊唁的人跪拜答谢。八月天里竟然刮起丝丝北风,老榆树的叶子过早地枯黄了,一把把吹落下来,刮落到三圣祠前的空地上,像片片纸钱。蒲娘与丈夫合葬一墓,王鸣鹤决定不用父亲的旧棺,而是将父亲的尸骨仔细用麻布包好,与母亲的遗体置于一棺,棺内殉葬物品是王鸣鹤亲自挑选,一份父亲当年起草的《九里村约》,一块四方形砭石,一只白瓷提梁茶壶、塔溪道姑当年所赠两只龙泉窑茶盏和一包祁门安茶。下葬时,万柳塘站满了村民,在一双双泪眼中,王鸣鹤披麻戴孝,率韩、马、姚、姜、陶五家主事者为母亲举行了葬礼。当父亲的坟址上一座新坟隆起后,王鸣鹤长跪不起,正在患病的止玉上前扶他起身,王鸣鹤站起来向众乡亲拱拱手,他额头上沾着湿土,眼中已不见泪花。

    埋葬了母亲,王鸣鹤每个白天都会独自坐在三圣祠里发呆,连坐了三天,白鹤五子白天轮流来送饭,他却一口吃不下,面前,新的一册《酪奴堂纪略》正待开篇,他在回忆并记录母亲的一生。三日满,止玉说:“顺时听天,节哀顺变吧。”这是三天里两人说的第一句话。王鸣鹤长叹一口气:“高宗凉阴,三年不言,我才刚刚三日,罢了,鸣鹤心中有娘亲,更有九里父老。”

    王鸣鹤喝了一碗铁林送来的黄米粥,开始操办圆坟仪式。圆坟的祭品、纸钱姚刚早就置办妥当,韩铁林率白鹤五子以孙辈身份行转坟开门礼。村民依次持锨培土。这时,山田来了,山田是自己游过双泰河来九里的,因为轻车熟路,他直接来到了万柳塘。村民在悲痛的氛围里追思蒲娘,嘤嘤抽泣之声不止,戴着苇编斗笠、一身灰布便装的山田没有引起村民的注意,他先是站在人群后边观望,待仪式结束时,才摘下头上的苇编斗笠,挤到人群前,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三拜。山田的出现让王鸣鹤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止玉,老陶急忙将止玉推到人群里隐藏起来。没等王鸣鹤问话,山田起身解释道:“老师,今天是日本的亡灵节,我特意来尽一份学生孝心,希望不要打扰了您。”山田文质彬彬,一双大眼睛很真诚地望着王鸣鹤。王鸣鹤点点头,没有说谢,让多子领山田回酪奴堂,他说自己要独自在万柳塘陪母亲待一会儿。村民散去后,他绕着每一座坟茔转了一圈,这里有黄开、老地羊、蓝坛主、关督队、韩芦生、马连顺的坟,每一座坟上的荒草都经过剪刈,坟前都有着规格相同的墓碑,碑前用两立一横三块青砖垒了一个似门似案的供台,都一般大小,因为常常烧纸,供台前的地面已经有些陶化。他感到有些对不起老坨头上的马回、姜路,两人的坟一直没有迁回,这是王鸣鹤的一块心病。山田从前院独自回来了,王鸣鹤凭气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黑木派你来的?”

    “黑木昨天去了哈尔滨,是我自己要来的。”山田在一旁毕恭毕敬。

    “为什么要来?”

    “我拜先生为师,先生家这样大的事,山田不该失礼。”

    “到九里来还要乔装?”

    山田看看手中的斗笠,道:“我这身打扮是为了安全。”

    “你来,还有别的事吗?”

    王鸣鹤这一问,山田急不可耐地说:“我来是想告诉老师,山田没有干偷偷掘墓的事。我敬仰老师,更敬仰老师的父亲,打死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那么,坟是谁掘的?掘坟又想干什么?”王鸣鹤本来不想问,但既然山田在洗白自己,他就干脆直问了。

    “山田不知道,山田有山田的猜测,但山田不能说。”山田摇摇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王鸣鹤没有再问,拍了拍山田的肩膀说:“好了,圆坟祭祀已经结束,你回去吧,下次再来在北岸吆喝一声,不要泅水过河了,秋天河水凉。”

    “请老师相信我,山田不是魔鬼!”山田向王鸣鹤深深鞠了一躬,“以前山田不懂事,现在山田从老师身上学会了如何做人行医。”

    王鸣鹤很认真地打量着山田,这是他第一次专注地观察山田,山田那双大眼睛汪着两窝泪,看出他的虔诚不是佯装,山田没有携带武器,除了手上的斗笠和一身灰布衣服,身上再无他物。山田自从霍乱不死,整个人性情大变,尤其那双过去总是闪射凶光的大眼睛变得和善了许多,这些变化王鸣鹤都看在眼里。他曾对止玉说过山田的变化,止玉说乐杀人者,不可得志,山田从你这里有所觉悟了。

    “中国有句古话,听其言观其行,我相不相信你,要看你怎么做,警察局那个实验室死了那么多人,你就能心安理得?”王鸣鹤提出了他很久就想问山田的问题,这件事最能检验出山田是否改邪归正。

    山田又一次立正鞠躬:“先生,警察局实验室已经随黑木指导官荣迁而撤销,现在是关东军的卫生所,归山田具体负责。”

    听到这个消息,王鸣鹤多少有些欣慰,实验室那座人间地狱终于撤销了,但愿黑木不要把实验室带到哈尔滨去。

    山田离开九里的时候,王鸣鹤安排韩老大撑船送他过河。韩老大不说话,从苇丛中拖出船来,自己站在船尾等山田上船。韩老大虽然年事已高,但使船并不输力气,只是花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上船前,山田似乎有心事,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你找什么?”王鸣鹤问。山田道:“刚才眼花了,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王鸣鹤吃了一惊,山田看到止玉了,这事非同小可。“直觉告诉我那个救我的女道士就在周围,只是一直躲着我,我想请老师转告她,山田不会再找她了,山田从来没有想到要伤害她。”

    王鸣鹤示意他上船,看到韩老大将船划到河中央,才转身离开。

    山田变乖了,他想,山田能变成这样,大概黑木做梦也想不到。

    三

    高附和川崎撞到王鸣鹤手里非常偶然。

    深秋,来自日本本土的熊本开拓团开进洼里,他们从当地农户手里像跑马占荒一样掠夺了大量土地。开拓团位于苇地二道沟附近,为了解决部分杂役苦力,日满当局允许在集团部落中的二道沟居民返回原村落。高附和川崎是这个计划的实施者,为了防止居民生乱,他们在二道沟设立了一个临时警务室,平时几个“满洲”警察在此留守,高附和川崎想寻欢作乐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随意抓人审讯,趁机强男霸女,二道沟村民对这两个恶魔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

    二道沟村当年暴发霍乱,因为王克笙及时救治,挽救了不少患病村民,村里为此为王克笙立了一块神医石碑,石碑立起后,村民有病有灾有难,都会到石碑前祷告,祈求神医庇护。村中一些受到高附、川崎欺侮的妇女,经常到石碑前祷告,一个姓迟的闺女被川崎糟蹋后有了身孕,哭喊着寻死觅活,村民们想到了酪奴堂,她们建议怀孕的闺女去九里酪奴堂,一则请小先生打胎,二则请小先生拿个主意,阻止这两个魔头继续作恶。女孩子的父亲陪女儿一起到九里找王鸣鹤,王鸣鹤很为难,从医以来,自己从没有开过打胎的方子,父亲曾经告诫过:堕胎之方须慎之又慎,看似薄薄一张纸,实则生生一条命,切不可草率行事。女孩子的父亲老泪纵横,几次要跪下去,说小先生不救,闺女只有死路一条。这一天,恰好山田在酪奴堂,王鸣鹤便问山田这事该如何处置。山田十分尴尬,他没想到高附和川崎会如此造孽。“这孩子不能生,”他说,“生了对孩子、对母亲是不负责,还是堕胎好。”王鸣鹤想,若是女孩真的生下孩子,后果可想而知。他迟疑再三,终于没有开方,而是抓了几服药,嘱咐迟老汉回去给女儿煎服。迟家父女走后,山田便急着要回去,说回去找高附、川崎算账。山田走后,王鸣鹤交给白鹤五子一个任务,到家家户户的房檐下去捉些大蜘蛛来。苇地蚊蝇多,大蜘蛛在村里到处织网,一个个吃得蚕豆一样圆,半天时间,白鹤五子就捉了十几只大蜘蛛,王鸣鹤让多子将蜘蛛用瓦片焙干,研成粉剂,再用黄表纸包好,单独存放,告诉多子不要乱动。

    山田如何找高附、川崎算账王鸣鹤不知道,但是高附和川崎染上霍乱却是山田来九里说的。一个露水很重的清晨,山田急急忙忙来到酪奴堂,说高附、川崎双双染上霍乱,症状很重,注射盘尼西林不见效果,请王鸣鹤出手相救。

    “你是说高附和川崎染上了霍乱?”王鸣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病情奇怪,如同当年我染病一样。”山田声音急促。

    “罪有应得。”王鸣鹤深吸一口气。

    山田很疑惑地看着王鸣鹤,他相信老师不会见死不救,因为先生诊病一向是救生扶死,对病不对人,哪怕是恶贯满盈的坏蛋,到了老师的酪奴堂,老师也会不遗余力加以施救。

    尽管王鸣鹤心里有一百个不满意,最后还是跟山田来到了洼里。走前,他让多子包了些草药粉剂,包括那包焙干成粉的大蜘蛛,一并交给山田,让他好生携带,便起程去洼里。王鸣鹤到洼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山田说的实验室是不是真的撤了。

    一进警察局大门,迎头碰上了尉黑子。尉黑子嘻嘻哈哈地道:“妈拉个巴子,这霍乱还真长眼睛。”看到山田异样的目光,尉黑子双手抱拳对王鸣鹤道,“两个指导官的小命就在先生手上了,先生就做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吧。”王鸣鹤本来有话想问尉黑子,因为山田催得急,便道:“很久未见,若方便的话,中午我请尉局长小酌可否?”尉黑子大手一挥:“小先生来洼里一趟不容易,中午还是尉某做东,请小先生下馆子。”王鸣鹤点点头:“那就让尉局长破费了。”

    高附和川崎病情很重,两个都住在山田的卫生所里,因为连吐带拉,两个家伙已经没了筋骨,癞皮狗一样瘫在床上,屋内充斥着一种刺鼻的药水味。让王鸣鹤心里踏实的是山田没有撒谎,实验室的确撤了,高附、川崎住的病房就是当年他给邹凤菊看病的屋子,只是那个大玻璃幕拉上了白布帘,地上也铺上了黄漆地板,两张铁床的床头各放着一个搪瓷痰盂,痰盂上满是污渍。

    王鸣鹤给两位分别号脉,查看了舌苔眼睑,心里对病情有了判断。高附和川崎在王鸣鹤诊病时,各自表现出不同的神态。高附一双空洞的眼睛总是在山田和王鸣鹤脸上来回扫视,看山田的眼神多是乞求,看王鸣鹤的眼神则更多是怀疑。川崎的眼神则充满恐惧,他没有看山田,目光一直集中在王鸣鹤的手上,担心这个中国乡村医生稍不留神就会对他下黑手。好在王鸣鹤没有拿砭石,也没有拿银针,否则川崎一定会吓个半死。

    从病房出来后,他告诉山田:“高附、川崎所患之病与上次你所患之病不同,好在尚可医治,需按时服药,静养一些时日就会痊愈。我所带之药都是半成品的粉末,只要用即墨老酒冲服便可,不用架起药铫子费工费时熬煮。”王鸣鹤所带之药共计六包,药量都不大,每包都在十钱左右,山田想问问这都是何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因为他知道王先生会把这些都记在病例中,现在问似乎有怀疑之嫌。一切交代妥当,王鸣鹤和尉黑子去下馆子,山田对尉黑子说:“吃饭不要耽搁太久,晚饭前我要送老师回九里。”尉黑子咧着嘴道:“山田自从拜师后,变得像小先生了,真是近朱者赤呀。”

    尉黑子选择了一家叫苇海全的小酒馆吃饭。小酒馆就在王鸣鹤熟悉的文昌书店旁,王鸣鹤无意中发现文昌书店已经关门,门上还被贴了封条,封条上很明显是洼里警察局的落款。他不知文昌书店戚老板犯了何事导致书店被封。尉黑子在酒馆二楼安排了雅间,点了一壶小烧、几样上讲的好菜,便和王鸣鹤摆开了龙门阵。尉黑子说的主要是上次掘坟的事。

    “高附和川崎这俩老小子真该死,搜刮活人还不够,竟然会想到盗墓这下三烂的招数。”尉黑子盯着王鸣鹤道:“你知道吗?上回在九里就是这俩小子去掘了你爹的坟。”

    “他俩为啥掘我爹的坟?”

    “还不是想找金银财宝!”尉黑子夹起一块烧鸡塞进嘴里,口齿有些不清地说,“朱老先生是苇地远近闻名的神医,神医下葬不能马虎,肯定会有奇珍异宝殉葬,这才让两个老小子起了贼心。”

    王鸣鹤却很清楚这事不那么简单,日本鬼子虽然凶残,但盗墓的事却不常见,高附、川崎掘墓其中必有缘故。他问:“盗墓的事黑木是否知道?”

    尉黑子摇摇头,“黑木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据我所知,黑木指导官对你、对你爹十分尊重,说酪奴堂不愧是儒医世家,家传了不得,这样的家传就是在日本也受人尊敬。”

    尉黑子喝下一盅酒,面带嘲讽地说:“这俩小子半夜三更去盗墓,没捞到油水,白搭了力气,回来时黑木很生气,脸像挂着一层霜,高附把一本书和一块砭石递给黑木,黑木只翻了翻就扔到一边去了,那块砭石黑木也不十分感兴趣,犹豫了一下没有扔,顺手装到了裤兜里。能看出来,黑木对掘墓的事十分不满,何况因为掘墓还害死了你娘。”

    “酪奴堂一向不留余财,正是做到了财散才能聚人,哪里会有金银财宝殉葬?那本书是《朱子治家格言》和《九里村约》,家父因为喜爱才让晚辈誊写一册随葬,没想到却被盗取又遭丢弃,真是岂有此理!”王鸣鹤有些气愤,他知道,高附和川崎掘墓肯定另有所图。

    “现在这俩老小子得霍乱了,也是上天报应,这俩色鬼总想偷腥沾荤,干脆拉肚子拉死得了。”尉黑子嘟哝道,“你多余给他俩治,治好了又会糟蹋女人。”

    王鸣鹤摇摇头:“一码归一码,现在他俩是病人。”他想到了文昌书店的事,便问,“隔壁那个书店为啥给封了?”

    尉黑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个书店啊,卖禁书,能不封吗?”

    “这个书店戚老板我认识,是个好人,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他一马。”王鸣鹤想为戚老板求求情,戚老板是戚继光之后,颇有骨气。

    “那个戚老板,是他妈铁公鸡,你不要理他。”看来尉黑子对戚老板很有成见,“洼里街上做买卖的,哪个对我不高看高待,就这个戚老板,整天仰着张脸,见了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好像他才是这洼里城的老大。”

    “戚老板不过是个读书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看在我面子上就放他一马行不行?”王鸣鹤明白尉黑子是想敲戚老板的竹杠,尉黑子对生意人一向心狠手辣,戚老板性格倔强,肯定是对尉黑子这套吃拿卡要不理会才招致书店被封。

    “不瞒你说,明后天就要抓人,你知道,现在抓了人都送密山做苦力,上面给警察局下了死数,不抓凑不够。”尉黑子所说是实话,“康德”六年,日本人在当地招劳力,送到辽北和黑龙江密山挖矿,说是招,实是抓,被抓去的大都九死一生。

    “看在鸣鹤薄面上,尉局长就放戚老板一马吧。”王鸣鹤端起一盅酒,起身敬对方,他知道,一旦戚老板被抓进去,凭他的身体和性格,活着回来的可能几乎没有。

    尉黑子面露难色,道:“这案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办的,下面还有一帮弟兄呢,说实话,放他一马,弟兄们以为我吃了独食。”

    王鸣鹤明白尉黑子的想法了,他点点头:“这样吧,我去找戚老板,对他晓以利害,让铁公鸡出点血犒劳你的弟兄,怎样?”

    尉黑子笑了:“洼里城别人的面子我不给,救命恩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要不我怎么在这苇地上混?”

    饭吃到一半,王鸣鹤担心夜长梦多,让尉黑子在雅间稍候,自己急匆匆去找戚老板。戚老板正在书店里愁眉不展,见王鸣鹤来了,一肚子苦水要倒,被王鸣鹤止住了。王鸣鹤说了警察局准备抓人送往密山的事,让他赶紧花钱免灾,戚老板听说尉黑子要抓人,知道这是个说到做到的混世魔王,使劲跺了跺脚:“这是敲诈!”王鸣鹤劝他道:“曲则全,枉则直,这个道理戚老板应该明白啊,我酪奴堂还领了张关东军的证书做幌子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破财免灾吧。”戚老板知道无路可走,便翻箱倒柜凑了些钱跟王鸣鹤来到雅间见尉黑子,戚老板将钱袋往桌上一放,双手拱拳道:“尉局长,拜托了。”尉黑子见到钱,人便大气了许多,道:“要不是王先生,我真不想管这闲事,王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面子比天还大!”尉黑子承诺人不抓、店照开,有啥事他尉某顶着。

    事后,文昌书店再没有关门,尉黑子也算讲究,隔三差五就来巡视一番,吃过眼前亏的戚老板每次都要打点一下。

    回到九里,王鸣鹤独自来到三圣祠,拈香祷告,默默祷告。止玉从旁边屋子走出来,见小先生有些异常,便在他停止祷告后问:“小先生遇到什么难事了,因何长跪不起?”

    王鸣鹤并没起身,仰望着药王塑像,喃喃地说:“我做了有违医德之事,祈求祖师宽恕。”

    止玉回屋沏了一壶茶,用茶盘托出来,请王鸣鹤喝茶。三圣祠正面是三圣塑像,东西两侧各摆了一个矮矮的榆木茶几,茶几两侧是矮矮的两把圈椅。茶几和圈椅之所以都比一般桌椅要矮,这是王克笙的主意。王鸣鹤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将好端端的茶几和圈椅的四条腿都锯去一截,父亲的回答令他终生难忘:“三圣在上,谁敢比肩?”止玉来三圣祠居住后,王鸣鹤曾想为四把圈椅放上蒲团,止玉不允,放上蒲团,就增高两寸,坐上去心里会不安。王鸣鹤后来才发现,在这种短腿的圈椅上坐着,只能正襟危坐,想跷二郎腿是极不舒服的,这大概才是父亲的真实用意。

    王鸣鹤端起止玉沏好的祁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端茶的手微微有些抖动。止玉发现了王鸣鹤的不安,关切地问:“何事需要药王宽恕?”止玉自上次在墓穴中偶发抽搐,患上了很重的风湿病,身体一直虚弱,王鸣鹤为她熬药调理,虽有些好转,但顽固的腰疾却很难治愈,一到敏感季节,就会腰疼不止。王鸣鹤为她正过几次骨,正过后会好些日子,但止玉不能终止练剑,常常因练剑引发伤病,后来,王鸣鹤劝她停止练剑,改为盘坐吐纳,这样腰疾复发的几率便小了许多。

    “还不是高附和川崎这两个恶人!”王鸣鹤摇摇头,用力捶了一下膝盖,“这两个家伙害了许多妇女,我为他们治病岂不是善恶不分?”

    止玉道:“医生更多之时是对病不对人,只能说这两个恶人命不该死。”

    “不过,这两个恶人再也不会祸害女人了,我给他们下了一服慢药。”王鸣鹤扭头望着止玉,“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做,违背了行医誓言。”

    止玉明白了,王鸣鹤此时心里像缠着一团麻,需要有人帮他剪开。止玉想了想,道:“抑恶扬善乃是天理人道,就是药王在世,也不会怪罪于你。”

    “我时常能看到自己身上的瑕疵,真的,比如上次为你推拿……”

    “心无杂念即可,不要自背负担。”

    “与家父相比,我过于多变,由此我觉得自己不如父亲完美,我是个受气之人。”王鸣鹤这样评价自己,“父亲能寻味辨物,我却对气敏感,气这东西是无形的,你只能感受它却无法把握它,你是圆的,气就会圆,你若是方的,它则会方,我由此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圆。”

    止玉摇摇头:“登高望远,海阔天空,不要总为一时一事而纠结,只要循道而行,小先生就超脱了。”

    王鸣鹤眼前一亮,觉得止玉此话有理。

    多子来叫吃饭,说他娘做了芦花豆腐。王鸣鹤与止玉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蒲娘过世后,酪奴堂茶饭之事由多子母亲曹氏打理。老胡告诉曹氏,没有酪奴堂就没有胡家,更何况多子在酪奴堂学徒,小先生单身一人,小姨吃素不便下厨,酪奴堂一日三餐就咱胡家包了。曹氏勤快厚道,又会厨艺,把酪奴堂后厨打理得井井有条。

    几日后,山田托老陶捎信来,说高附和川崎已经痊愈,但整日酗酒,不再到二道沟逍遥。老陶告诉王鸣鹤:“一高一矮两个酒鬼经常摇摇晃晃走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成了洼里城一道滑稽的风景。”王鸣鹤松了口气,心想,这两个恶魔在酒壶里回忆当年的风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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