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鸣鹤是在洼里警察局听到稗子撞墙而死的噩耗的。
说出这一消息的人叫邹凤菊,是洼里中学的国语老师,因为反满抗日嫌疑,被宪兵抓进警察局,不幸成了黑木和山田的霍乱实验对象。邹凤菊患了严重肝病,脸色晦暗,腹胀如鼓,敲击嗡嗡有声。看到一个年轻女教师被折磨成这个模样,王鸣鹤心在流血,他问黑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女人?黑木的回答很简单:“这是个思想犯,她能活着已经是幸运,否则早被拉到河滩上枪毙了。”王鸣鹤知道,在黑木心里,可怜的邹凤菊已经是个死人。
为了延续与黑木的约定,王鸣鹤在记录病例这件事上很是下了一番心思。他用蝇头小楷记录了一百八十例病例,不到半年,就记满了黑木所给的那个本子。病例中每一位患者自然情况、病情表述、医治之法和治疗效果一一记录在册。当他到洼里警察局将笔记本交给黑木时,黑木如获至宝,捧着这本行医笔记恨不得一口气吞下去,一边翻看一边重复两个字:“吆西、吆西!”
在翻过一页页笔记之后,黑木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没有一例霍乱患者?”
王鸣鹤摇摇头:“霍乱之疫,来如红甸之风,去似红甸之潮,呈水火之势,来则群发,去则群匿,绝非零星呈现。”黑木是医生,当然知道流行病的道理,王鸣鹤所言无懈可击。王鸣鹤接着说:“一百八十个病例中,属于肠胃疾患有二十七人,我已经做了标记,但都不是霍乱。”黑木点点头,让山田为王鸣鹤上茶,自己则细细读着笔记,当他看到笔记中有用毛蛋治疗眩晕之症时,忽然来了兴趣,说自己也偶发眩晕之症,一定要试试。黑木所学医书之中,从没有这样离奇古怪的偏方。当读到病例中有用砭石治疗一例腹水患者时,他想起了实验室中正患严重肝腹水的邹凤菊,提出让王鸣鹤用砭石为邹凤菊治病。
治病地点是在灰色小楼后的实验室,一间封闭手术室,手术室三面是墙,一面是玻璃幕,门开在西侧墙上,是铁门,很厚,门上有个能开合的小窗,屋顶吊着一盏电灯,电灯旁边有个小小的通气孔,安装着挂满油污的换气扇,屋中央是一张铁床,铁床上没有床垫,黑乎乎的床板更像砧板。这是一间与实验室配套的观察室,染上霍乱的病人被隔离在这里,黑木和山田在玻璃另一侧观察病人的表现并一一记录下来,进到这间观察室的人很难活着出去。后来,尉黑子偷偷告诉王鸣鹤,那间观察室是地狱之门,当年他带人修建时就砸死过一个泥瓦匠,煞气忒重,夜里空屋子常常传出哭声。尉黑子说当初建的是一间禁闭室,黑木来了以后改建成了观察室。邹凤菊由两个穿着隔离服的士兵架进来,士兵动作粗鲁,像抬猪一样把邹凤菊掀到铁床上就快步离开了,并“咣当”一声将门关死,留下王鸣鹤和病人,黑木和山田则隔着玻璃在外面观摩。
手术室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王鸣鹤很反感这种味道,他知道肝病易传染,隔着玻璃在外面的黑木和山田都戴着白口罩,黑木还算讲究,在王鸣鹤进手术室前,给他一副手套和一只口罩,王鸣鹤摆摆手拒绝了。他没戴口罩,也没戴手套。中医治病讲究望闻问切,戴着口罩和手套怎么来感觉病人的病体呢?他要了一盆热水、一条毛巾,屋内的空气凝重而浑浊,简直令人窒息,好像三面墙壁都要倾轧过来一样。床下几只觅食的蟑螂竟然不怕人,全然无视他的进入,他将水盆中热水撩了一些过去,几只蟑螂才落荒而逃。
邹凤菊肚子孕妇般高高隆起,双目飘忽,空洞无神,她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只是很不屑地盯着王鸣鹤的眼睛。王鸣鹤小声道:“别怕,我是九里的王鸣鹤,黑木让我用砭石给你治病。”邹凤菊鼻翼抽动了几下,道:“我没病,我的病是他们加给我的。”王鸣鹤说:“你躺好,我给你把把脉。”说完,半蹲着给她把脉。“你叫什么名字?”王鸣鹤声音很小,不想让玻璃那边的黑木听到。“邹凤菊。”病人声音也很小,声音小不是为了躲避谁,她实在是没有大声说话的力气。
病人的肝脉、心包络脉都劲急有力而失柔和,可见愈后不太乐观,估计大限不远。王鸣鹤在温水中浸湿毛巾,拭擦着病人的小腿,小腿浮肿严重,一捏一个深坑。“他们为啥抓你?”王鸣鹤声音依旧很小。“因为我不想当亡国奴!”王鸣鹤听后周身一颤,这句话尽管声音很弱,却掷地有声。王鸣鹤用砭石在邹凤菊足三里穴上按压着,又问:“你可知道去年他们抓来一个叫稗子的女道士?”邹凤菊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稗子进来不到月余就死了,是撞墙而死,鬼子让她吃生了蛆虫的腐肉,一个修道之人如何吃得下?她誓死不食,撞墙自尽。”王鸣鹤手中的砭石突然滑落,在洋灰地上弹起再跌落,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弯腰拾起,这块三角形黑色砭石摔掉一角,露出锋利的石刃。他捏着砭石有些走神,玻璃那边的黑木显然看到了砭石摔坏的情景,便轻轻叩了叩玻璃。王鸣鹤摆摆手示意无事,将砭石放在邹凤菊身边,叹了口气说:“我帮你排排腹水吧,这样你会好受一点。”邹凤菊点点头,声音微弱地说:“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你若是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就帮我个忙,捎话给文昌书店的戚老板,就说鬼子没从我嘴里掏去一句话,我对得起组织。”王鸣鹤点点头,忍住泪说:“你放心,我会把话捎到。”邹凤菊点点头,不再说话。
王鸣鹤扶病人坐起,隔着衣服在她水分穴上运力揉按,邹凤菊开始呕吐,所吐尽是一些绿水。手术室里没有垃圾桶,邹凤菊直接吐在了水盆里,隔着玻璃观察的黑木和山田掩着鼻子转身离开了。王鸣鹤说:“恕我直言,你已经病入膏肓,即使我能医好你的病,也只会让你在这人间地狱多受些痛苦,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邹凤菊点点头:“鬼子在这里用活人做霍乱实验,那个叫黑木的医生简直是个冷血动物,一高一矮两个指导官更是衣冠禽兽,女人被抓进来都遭了这两个畜生的黑手!”王鸣鹤心头颤了一下,后来在警察局他见过这两个色鬼,两副丑陋的面孔如同两张赖皮印在脑海里,“王先生若是有机会给老北风报个信儿,让他们除掉川崎和高附,为这些女人报仇!”邹凤菊所说的老北风是当地最大的一支抗联武装,最活跃时队伍达三千人,在营口、洼里一带打过很多漂亮仗,让日满军警闻风丧胆。邹凤菊牙齿磨砺的声音传到王鸣鹤耳朵里,他的目光落在那块砭石上。望着刚刚摔出的刃口,心想,如果用这石刃在川崎和高附那青筋暴露的脖颈上划一下,只一下,污血就会喷射出来,污了脚下的黄土。这一念头刚刚消失,脑海里又忽然浮现出一味药,那是一味足可以让色狼不会再祸害女人的药——焙干研成粉剂的大蜘蛛,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样一个古方来。刚刚邹凤菊说川崎和高附强暴了实验室所有女犯,肯定也包括稗子,稗子恐怕不仅仅是拒绝吃那些被故意污染的腐肉才选择一死,一定是羞愤自尽。
离开手术室,黑木和山田正在沙发上闲聊。他先去盥洗室洗了手,出来后对黑木摇摇头,道:“病人恐怕不治了。”黑木没有接他的话,黑木让他来用砭石治病,本来就是一个观摩的过程,至于能不能治好这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他用怀疑的目光扫了一眼王鸣鹤手中的砭石,问:“鸣鹤君,砭石疗法是不是就是刮痧?”
王鸣鹤说:“砭、针、灸、药是中医独立并存的四大医术,砭石为首,自成体系,刮痧乃砭石诸多用处之一种,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黑木摇摇头:“用一块黑石头刮来刺去就能治五脏六腑,这更像一种巫术。”黑木显然怀疑王鸣鹤的砭石疗法。王鸣鹤弯起右手的食指拇指,轻轻弹了弹左衣袖袖口,不卑不亢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砭石古法不会因为你我的看法而改变。”黑木站起身,把一个新本子递给王鸣鹤:“鸣鹤君回去依约再做笔记,九里作为关东军霍乱研究基地,要格外注意霍乱患者的记录,我会去九里看你。”王鸣鹤想印证邹凤菊的话,接过笔记本后问:“黑木先生去年带回一个女道士,不知此人现在何处?”黑木愣了愣,警觉地问:“鸣鹤君为何关心那个丑陋的女道士?”王鸣鹤道:“玉虚观只剩下一个哑巴,九里乡亲遇事想求签问卦、拈香消灾都没了接洽。”黑木问:“那个救过山田的女道士怎么就鸟一样飞了呢?”王鸣鹤说:“道家修行多选名山福地,苇地艰苦,难留人心,有稗子这样一个破了相的坤道住持小小的玉虚观,已是难能可贵。”黑木斜视了身旁的山田一眼,“哦,这个女道士患病死了。”黑木表情平淡,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山田本来要放她回去,但她在出门时不慎跌倒,后脑撞在石阶上不治而死。”
王鸣鹤周身的血液似乎在燃烧,邹凤菊所言不假,稗子已经被残害致死!他又想起高附、川崎两张丑陋的脸,想起那味从没用过的药,感觉那药的粉剂已经飘起来,雾一样弥漫在眼前。
二
老陶出事是在1935年的夏天。
满鲜拓植株式会社在苇地边缘挖渠抽水,开办农场种植水稻。这是开拓团进入南大荒的序曲,如果黑木能攻克霍乱防治,来自日本本土的开拓团将蜂拥而至。满鲜拓植株式会社种植水稻雇用的大都是朝鲜人,他们不敢深入到苇地深处,只在靠近田庄台的河边开荒种植。春季插秧的季节,老陶在田庄台集市上听到了附近有朝鲜族农场种水稻的消息,他有些心动,对王鸣鹤说想去弄点秧苗回来在九里试种,如果成功,九里就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了。应该说老陶的想法不错,种水稻是改变九里生计的一条出路,因为自洼里警察局扫荡苇地以来,苇地中散居的渔民所剩无几,在红海滩泊船上岸的渔民也就不像以前那么多,连胡家九里拨面都变得门可罗雀,九里义渡变得萧条起来。但种水稻不是简单事,日本人规定:当地百姓不能吃大米白面,违者以经济犯论处,要抓去坐牢。小先生对此没有表态,老陶心有不甘,专门去农场打探一番,再次来酪奴堂找王鸣鹤。王鸣鹤正给白鹤五子讲授《论语》,见老陶进来,问他何事,老陶摘下瓜皮帽,愤愤地说:“咱自己种水稻自己吃,怎么就成了经济犯?”王鸣鹤长叹一口气,对五个弟子道:“知道古人为什么宁死不当亡国奴了吧?当年鞑子占我中华,杀一汉人只需罚一驴钱,亡国奴命贱不如驴。我很敬佩那个死去的邹凤菊,虽是女流之辈,却是真英雄!”
白鹤五子听先生讲过邹凤菊的事情,先生每次讲到邹凤菊,声音都会发颤。
老陶说自己想偷偷种植水稻,说他认识一个叫金三的高丽人,是个嗜酒如命的老光棍,在拓植农场当监工。老陶说金三这个人只爱酒,只要给他酒,他连亲娘老子都会卖。他想用鹤顶红换些秧苗回来试种,要是能种植成功,在苇地开些地,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呗。王鸣鹤听后陷入沉思,他在权衡利弊。韩铁林说:“陶大爷在苇地里悄悄种日本人不一定能发现,只要路边不留痕迹就行。”姚长栋、马治中和陶天佑都表示赞同,说九里人心齐,会像掩护鸽子洞一样保守种水稻的秘密。豆芽菜一样细高的邱会武这些天一直沉浸在义母被杀害的悲痛里,对种水稻的事情不感兴趣,他已经向先生提出,想跟鬼蜡烛学打枪,将来为义母报仇雪恨。
“那个金三可靠吗?”王鸣鹤心里不托底,他没有见过金三,凭老陶说他是一个酒鬼,这事就有点悬,嗜酒之人酒前酒后说话一向两码事,诚信会打折扣。老陶毕竟是生意人,脑子活泛:“你放心,小先生,我雇田庄台街上的乞丐拿酒去换,几个乞丐轮流去,不让金三知道是谁在要秧苗,乞丐嘛,散仙一样居无定所,就是出了事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九里来。”王鸣鹤觉得这个办法好,道:“那就试试看,不过,要到河北面的苇地里去开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铁林他们五个可以给你当下手。”老陶说:“最好请鬼蜡烛帮着搭把手,反正他就在老坨头附近转悠,干活也方便。”王鸣鹤认为鬼蜡烛在老坨头上并不安全,自从马回、姜路出事后,鬼蜡烛就在苇地里变换着地方睡觉,甜菜也不种了,老坨头上田地虽荒,但九座坟冢却打理得很干净。来老坨头上的九里人凭此知道,鬼蜡烛就在周围,像一只孤狼在坨头苇地里游荡。“你找三虎吧,让他也有点事做。”王鸣鹤说。
老陶开始谋划种水稻一事。聪明的老陶在苇地深处开出一小块地,丈量一下,恰好一亩三分,他把这个数字告诉王鸣鹤,王鸣鹤十分感慨:“自己的国土,一亩三分地还要偷着种。”老陶没有种水稻的经验,他每次到田庄台赶集,都会借道去拓植农场,蹲在路边看农场的人怎样种植水稻。看着田里的水稻像韭菜地一样整齐,老陶心里便幻想自己将来也能开出连片的地来种水稻,收获后到田庄台、到洼里、到锦州去卖大米,说不定自己就会成为苇地里的水稻之王。
换秧苗的事情很顺利,头发凌乱穿一条大裤裆白裤子的金三果然见酒眼开,在高高的芦苇荡里和老陶派遣的乞丐完成了酒换秧苗的交易,老陶一亩三分稻田也开始插秧生长。其实,水稻这种东西并不难打理,一旦插秧成活后,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拔草。水田里的草生命力旺盛,比秧苗生长快,若不及时拔掉,秧苗就会被水草覆盖而死。拔草的事就由白鹤五子承担起来,五个少年把一亩三分地侍弄得秧绿水清、寸草不生。
发现苇地里有水稻的是高附。高附自从在老坨头被打烂了屁股后,一有进苇地扫荡的机会就会到老坨头一带搜索一番,因为那杆土铳让他的屁股彻底毁容,尤其在炎热的夏天,他伤过的屁股因为汗腺遭到破坏无法排汗,屁股痒得不行,需要不断用拔凉的井水冲洗,高附对川崎说过,要不是黑木拦着,他真想把九里杀个鸡犬不留。其实,高附到老坨头一带也没什么目的,他像一只巡察领地的狼,转一圈也就回去了,但这一次,他从望远镜里远远发现老坨头上正冒青烟,冒烟就会有人,他带着行动队直扑过去。到了一看,是有人笼了一堆火,至于笼火干什么他们搞不明白,因为笼火的人已经不见了。高附从火堆余烬的位置猜到这是给死者上坟烧纸所致,估计上坟的人没有走远,便在苇地里搜索,结果人没有抓到,却发现了芦苇荡里那片水稻。高附回来向黑木说了此事,黑木感到不可思议,苇地里的人种水稻?这怎么可能呢?他和高附、川崎带着拓植农场的头头儿赶到现场,一群穿黄军装的人看着这块精致的小稻田竟然哑口无语,都瞪大了眼睛发愣,只有在开拓团农场才有的水稻何时飞落到这苇地深处?
黑木决定过河去找王鸣鹤,他相信在这块苇地里,没有王鸣鹤不知道的事。村里有人看见了北岸的鬼子,王鸣鹤派韩老大划船将他们接过河,带他们来到酪奴堂。
老坨头上这堆火是马治中烧的。白鹤五子在老陶的一亩三分地拔过草后,来老坨头上玩耍,马治中问清了哪个是大伯的坟后,就找了些干芦苇来说要给大伯上坟,韩铁林说你烧些芦苇上坟不是糊弄马叔吗?马治中说反正不管什么烧完了都成灰,就当这芦苇是纸钱了。他抱了干芦苇放在大伯坟前,让鬼蜡烛帮着点燃,点火后鬼蜡烛警惕地四处张望,他发现了玉虚观方向的异常,便让老陶带着白鹤五子赶快过河回村,自己则到苇地深处躲藏起来。
“鸣鹤君一向可好?”黑木问了一句,似乎话里有话。王鸣鹤拱拱手,他发现跟在黑木后面的山田一双大眼睛贼溜溜转个不停,便问:“黑木先生匆匆赶来九里,一定有事吧?”黑木向高附使个眼色,高附带着士兵分头去村里搜查。
黑木问:“鸣鹤君是否发现了霍乱病人?”黑木没有直接问水稻的事,他最关心的还是霍乱。王鸣鹤心头一转,爽快地回答:“有,不久前发现了两个,我单独做了记录。”黑木眼睛顿时亮了,急切地说:“鸣鹤君快快拿来看看!”王鸣鹤不慌不忙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来,上面记着两个病人的名字,发病症状和治疗过程及结果。
黑木认真看完了病志,嘴角开始上翘,这是他到洼里以来第一次见到霍乱病志,他太需要这种苇地感染病例了,有了这样的病例,他的实验研究就有了靶子。“这两个病人在哪里?他们是当地农民?”黑木双手端着薄薄的两张纸,盯着王鸣鹤问。王鸣鹤回答道:“两个病人痊愈后就过河去北岸了,他们是高丽人,听他们说是进苇地种水稻。”黑木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问了些王鸣鹤治疗霍乱药方上的问题。正在这时,高附和两个鬼子押着老陶来到酪奴堂,其中一个鬼子兵还攥着几棵水稻。原来,搜查的鬼子在老陶家院子里发现了几棵水稻。高附狞笑着揪住老陶的衣领,叽里哇啦说了些什么,黑木站起身,问:“你这秧苗哪里来的?”老陶很后悔自己多事,他是太喜欢水稻了,才偷偷在自家院子菜地里栽种了几棵,不知道的以为是韭菜或稗草,谁知这些鬼子眼尖,能辨出来这是水稻,薅下水稻秧就把他带到酪奴堂来。刚才,高附一番话就是问他这秧苗是哪里来的,北岸苇地里的水稻是不是他种的。王鸣鹤知道事情复杂了,一旦老陶说出实情,局面将无法挽回。但老陶毕竟是生意人,脑筋转得快:“我去田庄台赶集路上捡了一把秧苗,回来顺手栽了几棵在菜地里,你们不说我还不知道这是水稻,我知道种大米吃大米犯法,要是知道这是水稻打死我也不敢栽啊。”老陶哭着说。高附上前狠狠打了老陶两个耳光,老陶捂着脸痛苦地蹲在地上,黑木转身对王鸣鹤说:“鸣鹤君,这个人是经济犯,我要带回去。”王鸣鹤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到了邹凤菊,老陶要是进到洼里警察局,就会像稗子和邹凤菊一样有去无回。王鸣鹤向黑木拱拱手:“黑木先生可否听鸣鹤一言?”黑木眨眨眼,点头示意王鸣鹤说话。“这个村民姓陶,家里开碾坊兼做小生意,九里的苇编、苇席、鱼虾蟹酱都靠他到镇上去卖,他要走了,九里百姓就断了半条生路,再说他从没见过水稻,是出于好奇在路边见到秧苗后随意栽了几棵,这几棵水稻肯定是栽种水稻的人所遗,看在愚兄薄面上,可否放他一马?”黑木大概觉得王鸣鹤说得有道理,他和拓植农场的头头耳语几句,农场头头说苇地里种水稻的人很专业,有熟练的种植经验,不是一般农民所为。黑木也想,区区三棵水稻很可能是出于好奇,苇地深处那些水稻单凭长势,就不是外行所为,一定是熟悉水稻种植的人在偷种。他笑了笑:“既然鸣鹤君说情,黑木怎能不给面子,再说,九里毕竟是关东军研究霍乱的基地嘛。”黑木给了王鸣鹤面子,不再追究老陶三棵水稻的罪过。黑木摇摇手中的两张纸:“鸣鹤君,我给你的面子,是对这两份霍乱病例的奖赏。”他将病例折叠好,放入口袋,“鸣鹤君若能收集到一百例霍乱病例,我让政府给你发勋章!”
鬼子撤离时,气急败坏的高附狠狠在老陶屁股上踹了一脚,黑木奇怪地看了高附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再踹一脚。王鸣鹤却很清楚,他知道高附的屁股一定因无法排汗而奇痒无比,倒霉的老陶成了他的出气筒。
黑木一行走后,老陶伏地大哭,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晚上,蒲娘问何时有了这么两张霍乱病例,王鸣鹤道:“我知道黑木想要什么,这是两个子虚乌有的病例。”
几天后,尉黑子带人到河北岸将老陶种的一亩三分地水稻都割掉了。尉黑子顺道来了趟酪奴堂,他对王鸣鹤说:“黑木说这水稻种得很专业,和九里没啥关系。”
三
谁也没料到止玉会回来。
湍急的双泰河开始变得冷滞,芦苇正褪去枯叶,根根孤茎高挺着朵朵偏向一侧的芦花。深夜,鬼蜡烛领着一个头戴雪巾身后背一个蓝布包裹、一把宝剑的人急匆匆来到酪奴堂。一进门,鬼蜡烛就兴奋地道:“小先生,看我把谁带来了?”来者缓缓摘下雪巾,露出一张红润的脸,正和多子在堂内用惠夷槽碾药的王鸣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止玉吗?怎么像林妹妹一样从天而降!蒲娘闻声从内室出来,捧着止玉冰凉的双手不肯松开。王鸣鹤让母亲将止玉请到内室取暖,让多子沏了一壶祁门安茶送进去。落座后,鬼蜡烛向王鸣鹤说了事情的经过。入冬后,老坨头上窝棚不敢重建,鬼蜡烛就在玉虚观与韩二一起住,黄昏时,年事已高的韩二早早入睡,鬼蜡烛却保持着警惕,他宁可在白天找一块干爽的草地把觉补回来,也不敢晚上睡得太死,他担心鬼子来偷袭。韩二那条心爱的黄狗被鬼子吃掉后,鬼蜡烛给韩二送来一条小黑狗,这条小黑狗长大后通体油黑,四肢粗壮,它轻易不叫,一旦叫起来必有异常。鬼蜡烛显然听到黑狗叫了几声,叫声低沉却很有穿透力,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提着枪,起身想到外面察看,推开门,发现止玉就站在门口,鬼蜡烛被吓了一跳,被止玉叫了一声才缓过神来,连忙把她让到屋内。令鬼蜡烛纳闷的是那条没有拴的大黑狗似乎认识止玉一样,摇动着粗大的尾巴站在止玉身旁,似乎止玉就是它的主人。止玉问稗子和韩二在哪里?鬼蜡烛叫醒韩二,懵懵懂懂的韩二起身见到止玉,口中啊啊个不停,比比画画,老泪横流。止玉虽然懂一些韩二的哑语,但只限于一些生活上的手势,稗子和玉虚观经历这么多的事她无法从韩二的手势里弄明白。鬼蜡烛认为止玉在玉虚观太危险,劝止玉说:“你救的那个日本军医一直在找你,你不能在道观久留,我连夜送你去九里。”止玉很惊愕,不知那个日本人为何找自己,问稗子哪里去了,鬼蜡烛说一句两句讲不清楚,还是到酪奴堂听小先生说吧。两人赶夜路直奔九里而来。鬼蜡烛惊奇止玉走路既轻又快,竟然毫不费力地能跟上他的步伐。他知道止玉肯定长了功夫,难怪她敢孤身一人在这茫茫芦苇荡中穿行。
将止玉送到后鬼蜡烛连夜返回玉虚观,走前,王鸣鹤灌了一壶鹤顶红给他,让他夜里喝几口御寒。四处游荡的鬼蜡烛已经不成人样,头发和胡子一样长,紫黑色的脸颊似乎多日未洗,皮袄上沾满了旷日积累的油渍。蒲娘把一双棉袜和一双大号的蒲窝交给鬼蜡烛,让他捎给韩二,嘱咐别让韩二冻了脚。
王鸣鹤将稗子遇难一事告诉了止玉,止玉没有流泪,她盯着台案上自己那把宝剑看了许久,对王鸣鹤说:“这是师父的法剑,我带在身上不仅为了防身,还要斩妖除魔!”王鸣鹤在玉虚观见过这把塔溪道姑练过的宝剑,想必塔溪道姑一定传授了剑法给止玉。蒲娘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鸣鹤道:“黑木和山田一直记着你,他们抓稗子就是为了让你现身。”止玉依旧盯着剑鞘,喃喃地说:“是我连累了稗子师姐。”
蒲娘问到塔溪道姑,止玉说塔溪道姑已在铁刹山羽化登真。“师父知道自己大限,羽化前三天开始辟谷,告诉徒弟不要打扰她,在密室端坐,不饮不食,纹丝不动,三天后徒弟们去看她,发现她已经升天,徒弟们将师父法身入缸归土,与青山同在。”蒲娘泪水涟涟,不停地擦着泪水。“塔溪道姑可有什么交代?”蒲娘问。止玉点点头:“师父让我来找王先生,说玉虚观不宜再留,铁刹山亦非净土,或许只有槐花岛能安放一轮打坐的蒲团。”止玉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这一细节,被站在一旁的王鸣鹤看了个真切。王鸣鹤起身给止玉续茶,深红的茶水在白瓷碗中玛瑙一样可人,摇动的烛光在杯中映出一个跳动的亮点,屋内充满一种幽香之气,这是王鸣鹤从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气场。“留在酪奴堂吧,”蒲娘说,“以我侄女的名义换一身装束留下,在三圣祠中腾一间房由你独住。”王鸣鹤接着母亲的话说:“这也是塔溪道姑生前对我的交代,九里虽地瘠民贫,却是尚礼怀仁之地,三圣乃道儒释三法归一,与你修道并不相悖,你可在此安心修道,以偿夙愿。”止玉点点头,心中充满一种云压旷野般的惆怅。山河破碎,竟然容不下一个道人!“我没有见过黑木,为什么他总要找我?”止玉听鬼蜡烛说日本人在找她,刚才又听到他们抓稗子也是为了当人质来抓自己感到有些不解。王鸣鹤无法说清这个问题,山田说要谢她,这个说法显然不成立,如果真要谢止玉,为什么还残害同为坤道的稗子?一定是山田对止玉的描述让黑木色心突起。蒲娘替儿子回答说:“狼惦记羊没有理由,无非一顿美餐!”止玉说:“真羡慕大耳狐,它们可另择福地而居,我却有家回不得。”王鸣鹤道:“九里即是你之福地,当年家父为碱滩取名九里,就是以玉虚观为参照,在九里修道与玉虚观无异,两地同气相求。”止玉说:“只担心给酪奴堂带来麻烦。”蒲娘拉着止玉的手道:“有难同当,别再多虑,只是你要应允一件事,即易服如俗,对外与我姑侄相称。”止玉点头应允:“师父说过,修道在修心,服饰乃外物,非斋蘸科仪,可不必计较。”
王鸣鹤召集韩、马、姚、姜、陶五家户主商议止玉入住酪奴堂一事,众人都表示赞同,大家统一口径,明确了止玉乃蒲娘侄女,从辽阳来此投亲。王鸣鹤对大家说:“保护止玉是塔溪道姑生前对我、对九里的嘱托,我等宁可舍弃身家性命,也不能失信于九泉之下的塔溪道姑,塔溪道姑对九里有奠基之恩,我等当知恩图报,不做忘恩负义之辈。”韩马姚姜陶都认为小先生所言在理,大家回忆当年九里过义和团,若不是塔溪道姑指点,九里会有多少人家遭殃?还有道姑指点的鸽子洞,简直就是九里的避难之所!大家思来想去,觉得唯有照顾好止玉,才对得起塔溪道姑在天之灵。大家主动要担负止玉的口粮,王鸣鹤谢绝了众人的好意:“酪奴堂虽然不富,却不至饿着止玉,大家心意领了。”
自此,酪奴堂中有了一个叫蒲小姨的人,除酪奴堂议事的五家外,其他村民只知道蒲小姨是蒲娘的侄女,平时深居简出,少言寡语。蒲小姨每日鸡鸣即起,独自到河边九里义渡处练剑,春夏秋冬,坚持经常,见过她练剑的姚刚说:“小姨功夫了不得,舞起剑来嗖嗖带风,把河边的芦苇都刮倒了。”蒲娘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若是她能还俗就好了。”
止玉来九里后,王鸣鹤带领白鹤五子偷偷挖了一条暗道,入口在三圣祠,出口在万柳塘,在万柳塘他们筑了一座假坟,实际就是一个藏身的地窨子,在挖这条暗道时总有无数蟹子爬进来,无意中被踩压而死,王鸣鹤想起一首诗:“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他说这些蟹子是来帮助搬运泥土的,它们不畏雷电,不惧龙王,仗义而来,舍生忘死,我们应该纪念这些蟹子。假坟因此取名蟹冢。
四
每月有两个日子止玉必须去一趟玉虚观,她说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去,这两个日子是每月初一和十五,道家为三清上香日。因为这两个日子与三圣祠上香日重叠,王鸣鹤无法脱身,只好让鬼蜡烛陪止玉。每次见到止玉回来,韩二总是眼泪汪汪,玉虚观并不安全,关东军和“满洲”警察经常来此检查,韩二担忧止玉的安全,好在有鬼蜡烛警戒,止玉每次回来总是有惊无险。韩二的黑狗因为从小就没有听到主人声音指令,它更喜欢肢体动作,有意外时会用嘴去拱韩二的裤腿。鬼蜡烛为了与前一条罹难的大黄狗相区别,把这条狗称作小黑,小黑和韩二很黏,像韩二的影子一样,整日与他寸步不离。韩二晚上睡觉时不再让小黑到门外去,大黄的罹难让他悔恨不已,要是将大黄带在身边,大黄或许会躲过一死。现在,小黑已经长大,只有小黑在自己的视野里,韩二才会踏实。
去玉虚观照例要韩老大赶爬犁,韩老大年过五旬,身体却很壮,古铜色的皮肤让他看上去有用不完的力气。韩老大常常感慨自己这身子骨要是给儿子铁山就好了。他的两个儿子铁山、铁林,铁山生下来就虚胖,体质像棉花,接不了韩老大的班。与铁山相差十几岁的铁林倒是体格好,但韩老大坚决不让他碰船撒网,就让他在白鹤书院读书,韩老大曾经说过,铁林就是一辈子读书,也不会让他去划船。
止玉这一次上香耽搁了,她花费了很长时间为三圣像保洁。这之前,保洁是她和稗子一起做,自从稗子被抓、自己回铁刹山,三清像就没有保洁过,韩二很显然做不了这个细活。接近中午,王鸣鹤赶来了,问上香怎么这么长时间?母亲担心有意外让他来接止玉。
韩二向韩老大做了几个手势,韩老大翻译说这里最近常有坏人来,让咱们小心一点。王鸣鹤知道韩二说的坏人一定是来这里搜查的日满军警,这说明山田和黑木一直惦记着这座小小的道观。玉虚观西面是地势相对较高的红顶子,有人出现易被发现。东面是沟汊纵横的芦苇荡,极难行走,扫荡的鬼子若不是从南面河上来,就只能从北面苇地里过来,从苇地里过来易于隐蔽难以发现,更何况自上次鬼子来过后,这些日满军警走熟了路,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很快就会找到玉虚观。
鬼蜡烛在北边放哨,韩二站在山门石阶瞭望着满目枯黄的芦苇荡,小黑半蹲在身旁,人与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摇曳的芦花上。止玉进香后,说要再清扫一下师父的住处,韩二平时只打扫正殿及院子,塔溪道姑住过的内室及通往七十三洞的暗道他从不涉足。“长久未清扫了,”止玉说,“污秽乃修道一戒,止玉不能让师父居住过的地方覆满尘埃。”王鸣鹤道:“既然来了,就彻底打扫一回,也让你安心。”两人没有吃午饭,一同开始打扫。塔溪道姑住过的内室王鸣鹤曾来过一次,那是为师父用砭石治疗消渴症,内室十分简洁。木床上细密的苇席包浆依旧,灰布被褥已经被叠放到了木柜里,墙边的条几上原本是经书和茶具,茶具已被川崎和高附掠走,只有几册经书码放在那里。青砖地上有个大蒲团,这是母亲编织好送给塔溪道姑的,供塔溪道姑打坐用。让王鸣鹤惊诧的是坐了那么久,这蒲团磨损并不大,可见师父打坐时坐姿极稳,清气上升,体态能进入一种空灵的境界。止玉清扫内室不用笤帚,而是用一条布巾,擦去尘埃后,止玉会到院子里抖一抖布巾。擦好内室,又清扫了通往鸽子洞的暗道,天色已晚,两人也感到了疲惫,正要坐下来喝杯茶,鬼蜡烛急匆匆跑进来,说山田带着几个警察正从北面过来,从山门出去怕是不行了。王鸣鹤心里一惊,告诉鬼蜡烛通知韩二就在门前等候,不要离开,韩二离开的话山田会起疑心,让鬼蜡烛从后墙爬出去,到河边找韩老大,拉着爬犁马上进苇地躲避,他拉起止玉打开夹墙暗道门,一前一后进入暗道。
山田自从在玉虚观被救后,心里一直惦记这个小小的道观。他对黑木说过自己有个预感,那个救了自己的女道士一定还在苇地里,他想找到她。黑木说你一个堂堂帝国医科大学生,怎么叫一个女道士摄取了魂魄?山田说救我的不是女道士,是大唐仕女再世。日本崇尚唐宋文化,对唐宋仕女崇拜入迷,山田说自己见到的是大唐转世美人。山田的痴迷也调动起黑木的兴致,黑木说自己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若真有这种穿越时空的仕女,倒想见识见识。山田一旦有机会就到玉虚观来转转,他并不难为韩二,有时还给韩二一根香烟,但韩二注意到山田那双大眼睛却总是骨碌碌乱转。这一次,他带着尉黑子和两个警察进苇地,本来要去九里,因天色将黑,他便主张到玉虚观来过夜。山田知道韩二是聋哑人,进来后也不问话,确定观内无人后,拿出自己带的食物在正殿里开始吃饭,吃过后山田竟然进入塔溪道姑内室,想到炕上睡觉。韩二拉着尉黑子让他看内室旁边一张黄表纸,纸上是红笔画的符咒,旁边有几个字:凶宅不入,消灾辟邪。尉黑子明白了,这屋子犯邪,不敢居住,尉黑子叫过山田,指了指符咒,对他讲了符咒上的偈语。山田虽然学医,却迷信,另选了稗子的房间过夜,睡前,他让尉黑子派一人到门外站岗,派一个人在正殿站岗。尉黑子不解:“正殿安排岗哨何用?”山田指了指符咒,眼睛睁得很大。尉黑子心里笑了:这小子安排岗哨防鬼呢,鬼能防得了吗?
止玉和王鸣鹤进入暗道后,一点点向鸽子洞爬过去。暗道狭窄,仅能一人通过,王鸣鹤在前,止玉在后,在阴冷黑暗的洞里慢慢爬着,快到鸽子洞时,暗道高了一些,可以弓背站着前行,刚刚走了几步,王鸣鹤听身后止玉哎哟一声,回头小声问:“咋了?”止玉道:“崴脚了。”止玉坐在地上,脚崴得很厉害,无法再走。暗道地面凸凹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的确容易崴脚。王鸣鹤毫不犹豫地说:“我来背你。”说完蹲下身来,止玉犹豫了一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王鸣鹤背着前行。后背上的止玉身子很软,暖暖的,王鸣鹤没有双臂后扣,而是在胸前牵住她的两手,为了稳住身子,止玉两腿用力夹住王鸣鹤的身体,脚踝的疼痛使她周身浸出汗水。进入鸽子洞,王鸣鹤放下止玉摸索到放置油灯的地方,点燃油灯,端着灯弯腰查看止玉脚踝伤势,止玉打了绑腿,黑布鞋上沾满泥土,王鸣鹤让她坐在蒲团上,问清哪只脚后便动手给她解绑,打开后一看,左脚踝已经脱臼,需要正骨复位。脚踝正骨是很难忍的,王鸣鹤看一眼止玉,止玉的发髻有些湿乱,面色潮红,一排碎玉般的上齿紧紧咬住下唇。“能忍住吗?”王鸣鹤轻声问。止玉点点头,懂得正骨的止玉,知道脚踝脱臼耽误不得,而这个部位脱臼靠自己无法矫正。塔溪道姑闭关的七十三洞本来通气很好,上次在这里过夜王鸣鹤没有觉得沉闷,这次却不同,他感到呼吸有些不畅,喘息频率明显加快,他断定坐在蒲团上的止玉也是如此,因为止玉的前胸如同有风匣抽拉般起伏不停。“拜托小先生了,都是止玉不争气。”王鸣鹤附身搀起止玉,让她平躺床上,然后替她挽起裤腿。止玉的小腿白如洁藕,灯光下泛着糯米般光泽,这是他从医以来第一次为妙龄少女医治脚踝,更何况是给止玉治疗。王鸣鹤闭上眼,平息一下急促的呼吸,让自己的双手不再颤抖。王鸣鹤的神情被止玉看在眼里,止玉想说什么,却不知怎样开口,寻思在三,忽然问:“小先生,你说山田会在玉虚观过夜吗?”王鸣鹤缓过神来,点点头:“这个时候来此,今夜恐怕不会走了。”止玉说:“看来今夜我们只能在此闭关了,师父说过,在此一夜,功进十年,于七十三洞涤尽尘心,探虚幻而参造化,想必是天意。”王鸣鹤想起当年塔溪道姑的嘱托,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正骨之痛无所谓,忍一下就过去了。”为了转移止玉的注意力,王鸣鹤故意找话说,“这个山田,为什么要死死地寻找你呢?该不是前世宿仇吧。”止玉没有回答,她也在想这个问题。自己毕竟为山田治好了脱臼,当时是稗子端着烛火照明,山田怎么就忍心对稗子下毒手?突然,王鸣鹤双手一用力,捏紧了止玉的脚踝猛一扭,“咔吧”一声,止玉前身猛地弓起,两手死死掐住王鸣鹤肋下,王鸣鹤疼得浑身僵住。直到脚踝疼痛缓解,止玉才松开手,疲软地躺回去,额头已被汗水湿透。王鸣鹤用绑腿将止玉的脚踝固定好,坐在蒲团上,感到肋下两侧盐卤一样火辣辣地疼。止玉是留着长指甲的,他想自己肋下一定血淋淋一塌糊涂。“小先生,止玉自记事以来,还没有一个男人碰过我。”王鸣鹤摇摇头:“你不要把我视为异性,此夜鸣鹤只是医者。”
韩二一夜没有进洞报信,这一夜,止玉和王鸣鹤的对话像鸽子洞内那条没有封冻的小溪,潺潺不息,全然忘记洞外还有鹰犬环伺。时至夜半,当油灯已尽、洞内漆黑,止玉说:“师父对我有个交代,暂不说予你,待来日再说。”
王鸣鹤不能问,塔溪道姑交代了什么呢?这个问题让他纠结到天亮。
五
1935年黑木来九里两趟,他的助手山田来了六趟。九里人几乎人人都能叫出这两个日本人的名字。
如果说山田每隔两个月来一趟九里主要是监视酪奴堂行医情况,那么黑木这两趟却趟趟不白来。黑木为了山田进出九里安全,把丑话说在了前面,一旦山田在苇地里遭到伤害,九里将不复存在,必须迁入苇地集团部落。狡猾的黑木知道,只有王鸣鹤能保证山田的安全。王鸣鹤明白黑木此言不虚,不得已召集韩、马、姚、姜、陶到酪奴堂商议,要大家保证山田进出九里安全,并让鬼蜡烛与苇地各路豪杰打好招呼,不要对这个大眼贼日本鬼子下手。这样,山田每次来九里,就只带一个警察当翻译,真的把九里当成了自己的基地。
黑木每次来并不兴师动众,除了山田外,他还带着尉黑子、川崎和高附。川崎和高附进苇地完全是一种狩猎般的放松,这一高一矮两个指导官在苇地里像捕猎野鸭、兔子一样射杀芦苇人,苇地成了他们发泄兽欲的天堂,只是害怕染上霍乱,两个家伙有所忌惮,但只要黑木进苇地,他俩便争着要来。因为黑木是军医,跟军医一起行动心里托底。川崎和高附进了几趟苇地后,没看到什么可怕的霍乱,胆子便大了起来,经常跑到苇地深处为非作歹。
黑木来九里一定与霍乱有关。他在洼里警察局实验室里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染上霍乱并治好的病人并不能获得免疫力,很容易再次感染,他认为这是抗生素治疗与酪奴堂土法治疗的一大区别,他需要到九里来一探究竟。其实,来九里之前,山田已经打探到一个可靠的消息,王鸣鹤刚刚治愈一个患霍乱的渔民。山田的情报还算准确,王鸣鹤治好的这个患者就居住在苇地深处,关东军拉网式扫荡被他逃过了,他和另一户居民住在一个低湿的沟汊边,平时出海,海货出手后从红海滩上岸,悄悄返回苇地。山田在酪奴堂见到了这个患者,发现他正在大碗喝王鸣鹤给他熬制的汤药,而且已经见好。山田让那个警察询问病情,这个老实巴交的渔民不敢说谎,只能实话实说,山田判断这就是个霍乱患者。他回去向黑木报告,黑木便决定亲自到九里来一趟。
山田让警察询问病情的时候,王鸣鹤就在一旁,他知道这个患者引起了山田的兴趣。山田走后,他让已经九成痊愈的渔民尽快返回苇地,一旦被关东军抓了去,不但打不成鱼,还会被关进警察局实验室。渔民走后,王鸣鹤认真写好了病例,将发病表现、治疗方法、用药剂量一一做了记录,他知道,黑木不是好哄的,治疗过程一定要让黑木信服。当然,在药方的配置上,王鸣鹤不能也不会和盘托出,他要挤给黑木的,只能是一丝甜头。
黑木每次来九里都是上午,吃过午饭后便返回,尽管他让山田无所顾忌地一次次到九里来,但他对这片一望无际的苇海还是心存恐惧。苇地里的芦苇像绵延的绿色屏风,谁知道屏风后面躲藏着什么?山田带的六个士兵葬身河中,连尸体都找不到,这说明什么?这片沙沙作响的芦苇荡,仿佛隐藏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随时都会取了闯入者性命。黑木对这片苇地充满恐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尉黑子喋喋不休的渲染。尉黑子是个有着丰富苇地剿匪经验的老手,他的话不能不听。尉黑子形容苇地是布满暗礁的渔场,而军警是使船的渔夫,别看鱼儿诱人,但网不能随便撒,把稳自己的船舵才能保证安全,稍有不慎一网挂在暗礁上,就会船毁人亡。黑木觉得尉黑子说得有道理,这是他每次都要带上尉黑子进苇地的原因。
见面,照例是一番寒暄。王鸣鹤主动拿出新写的病例,其中三例疑似霍乱患者被他用朱笔画了圆圈。黑木仔细翻看病例,尤其很认真看了最后几个,发现果然有一个做了红圈记号的患者,他知道,这一定是山田所说的霍乱患者了。“鸣鹤君办事认真、缜密,了不起!”黑木对这些用小楷精心所记的病例啧啧称赞,“鸣鹤君的病例记录,黑木当好好珍藏,既有医术,又是书法,实属难得。”
“鸣鹤身为医者,不论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凡来求医者我都一一录入,不敢遗漏。”王鸣鹤十分淡定。
这时,川崎和高附呜里哇啦说了几句话,原来他俩想到村里转转,黑木摆摆手让尉黑子陪他俩去了。王鸣鹤很担心这两个鬼子会在村里干坏事,就问黑木:“两位指导官会不会伤害九里村民?”黑木道:“鸣鹤君放心,我让尉局长跟着呢。”王鸣鹤还是不放心,黑木这次来,九里没有一个人躲出去,川崎和高附在老坨头吃过亏,借此机会报复不是没有可能。
黑木问:“鸣鹤君已经治愈多例霍乱病人,不知这些治愈的患者是否有复发呢?”这是黑木此行的关键,他单刀直入。王鸣鹤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黑木这一问,他想了想自己的从医经历,的确没有一例复发者,便如实告诉了黑木。黑木听后眼睛一亮,道:“看来,在九里建立霍乱基地很有必要,我的抗生素与你的中草药对霍乱治疗效果存在差异。这样吧,请鸣鹤君把最近治愈的这个患者叫来,我想见见他。”王鸣鹤心里很清楚,一旦把这个渔民叫来,他将是实验室里第二个邹凤菊,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患者交给黑木。“这个患者是个渔民,治好后摇着自己的渔船从海上走了。此人身强体壮,两天不到,便止住腹泻能上船出海。”王鸣鹤没有说这个患者住在苇地里。
黑木很失望,但王鸣鹤所言也十分可信,在他印象里,经过多次拉网扫荡,苇地里很少有住户了,渔民从海上摇船来此求医符合逻辑。黑木提出一个要求,再有治愈的霍乱患者,他要亲自接见。这时,尉黑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向黑木嘀咕了几句,黑木嘴里骂了一声,便跟尉黑子快步离开酪奴堂,径直来到老榆树下的石碾旁,老榆树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川崎和高附正持枪与村民对峙。原来,一个村妇正在赶着一头黑驴碾谷。在村里闲逛的川崎和高附走到了碾子旁,叉腰看了一会儿,他俩就站在那里嘀咕,两人先是说那头蒙着眼的驴子,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碾谷的村妇身上。懂日本话的尉黑子预感不妙,赶快跑回酪奴堂报信。碾盘旁,村妇的惊叫也引来了四邻。
黑木赶到后看到眼前的架势并不惊慌,因为他看到围上来的几十个男女老少没有一人手拿器具,连木棍都没有,他知道王鸣鹤所说的九里戒斗息讼的话并不假。他简单问了问川崎和高附,便笑着对跟来的王鸣鹤说:“两个指导官是对这头驴子感兴趣,而不是对这个女人。”矮个子高附对黑木说了几句,黑木对王鸣鹤道:“高附君想征用这头驴子,在苇地里骑着驴子走路是个不错的主意。”王鸣鹤摇摇头,告诉黑木这是村里唯一一头驴子,驴子是黑燕皮所生,黑燕皮死后,它继承了为村民碾谷的使命,村民对这头驴子很看重,要是征用了这头驴子,这碾谷的活儿只能靠人来推了。川崎靠近黑驴,在黑驴浑圆的臀部摩挲着,黑驴继承了黑燕皮柔滑的皮毛,摸起来绸缎一般顺滑。出人意料的是,温顺的黑驴忽然飞起后腿,一蹄蹬在川崎的裤裆部,把丝瓜一般的川崎蹬在地上滚了三滚,龇牙咧嘴捂着裤裆趴在地上号叫,黑驴蹬完后却潇洒地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嘲笑地上翻滚的川崎。尉黑子和山田急忙搀起川崎,高附拔出刚刚收起的手枪,瞄准了驴。黑木见状向高附摆摆手,高附才不情愿地收起枪。王鸣鹤对黑木说:“驴有些地方是不能摸的,你可以抚摸它的脖颈、脊背,却不能摸它的屁股和腹部,因为那是它最敏感的地方。赶驴的人都知道,这位指导官不知道,结果被驴踢了。”黑木扭头看看痛苦的川崎,做了个滑稽的动作道:“川崎君,这样的驴子你还敢征用吗?”看到黑木也在仔细地观察这头有性格的黑驴,王鸣鹤担心他真的征用,就对尉黑子道:“尉局长,警察局要是需要一头驴子当脚力,我们九里百姓捐钱到集市上买一头送去怎样?请不要征用这头脾气暴躁的驴子了。”尉黑子不敢做主,看了看黑木,黑木当众拍了拍王鸣鹤的肩膀,很大度地道:“鸣鹤君是为我做事的人,鸣鹤君的事就是黑木的事嘛,这黑驴不征用了,九里也不用捐钱买驴。”黑木这句话让在场的百姓窃窃私语起来,王鸣鹤知道大伙在议论什么,他把目光投向那头勇敢的黑驴,还真有点黑燕皮的性格,他想,这头黑驴不像它母亲有个漂亮的名字,自生下来郝好就叫它小黑。黑燕皮在二十三岁时死在碾盘旁,郝好为此很伤心,两人在碾盘旁挖了个深坑将黑燕皮葬在这里,小黑似乎知道母亲就在自己天天碾谷的石碾旁,每次碾谷前后,都要嗅嗅地面,打两个响鼻,郝好说这是小黑在和自己母亲打招呼呢!王鸣鹤劝过伤心的郝好,说驴活一年,相当人活七年,如此算来,黑燕皮应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了,是驴中少有的寿星。
黑木一伙在酪奴堂吃过午饭后离开九里,王鸣鹤最担心的是黑木去三圣祠,但黑木没有去,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本厚厚的病历上。黑木问了其中一些草药的学名,王鸣鹤说自己也解释不了,自跟从父亲学习医道始,就知这些草药是现在这个名字,至于学名,古今变化很大,恐怕只能去问植物学家了。韩老大撑船渡黑木一行过河时,黑木和川崎、高附在耳语,山田却猎狗一样警惕,山田上船后就坐在有活动船板的一侧,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韩老大知道那是上次老三抽出活动船板让小船翻沉的位置,山田守住那里,显然是怕上次的遭遇重现。上船前,黑木把王鸣鹤拉到一边说:“鸣鹤君,今天高附指导官本来要杀人、杀驴的,你都看到了,川崎和高附两位指导官何时吃过这样的亏?是我制止了流血,这一切都是看鸣鹤君的面子,希望鸣鹤君不要辜负我。”
“黑木先生所需病例,鸣鹤会一一详记。”
“不仅如此,我还需要一个你治愈的患者。”黑木冷冷的目光让王鸣鹤瞬间产生了一种刀刃划过的感觉。但他知道,黑木这个要求他无法满足,把自己的患者交到关东军军医手里做实验,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做的事。
望着划向对岸的小船,王鸣鹤的一颗心悬了起来。
六
黑木找到的霍乱痊愈患者可谓是上苍送给一筹莫展的王鸣鹤的。这个患者是山田。
山田第五次来九里时患上了霍乱。
山田是怎样患上霍乱的没人知道,据尉黑子说,黄昏时山田在村路上发现一个戴着风雪巾的女人,凭对方的背影他觉得像是当年玉虚观的女道士止玉,山田便和同行的警察去追,一直追到九里万柳塘,女道士不见了。当时天气很冷,枯黄的芦苇随风摇动,发出猎猎的声响,脚下的坟茔地荒草零乱,让担任翻译的警察头皮发麻。警察说这地方有鬼,还是离开为好。山田只好不情愿地回到村里。在酪奴堂尚未吃饭的山田忽然开始腹痛,吃下随身带的药物不仅疼痛不止,还开始腹泻,而且一泻不止。他怀疑自己得了霍乱,王鸣鹤告诉他,霍乱多发春夏,冬天腹泻应该不是霍乱。但王鸣鹤说错了,山田所患果真是霍乱,洗米水一样的排泄物充分证明了山田自己的猜测。
王鸣鹤担心山田死在九里,想派人送他回去,但山田的病情显然经不起苇地跋涉。于是,王鸣鹤留下那个警察照顾山田,赶紧派老陶去洼里向尉黑子送信。他留下警察的用意很清楚,一旦山田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有个证人。老陶走后,王鸣鹤开始给山田熬药,山田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熬到一半火候的时候,警察扶他起身如厕,却见一群村民站在院子里,警察问怎么回事,村民说霍乱会传染,让这个日本人赶快走,不能留在九里。姚刚挤到人群前面说,“小先生,你不能给这个鬼子治,这是老天爷开眼,要他去见阎王。”马俊也附和道:“这个家伙太坏了,总跟蛇似的在九里到处刺溜。”姜四维说:“反正他死也是自己病死的,跟九里无关。”这些话都被那个警察翻译给了山田,山田那双大眼睛变得十分绝望,可怜兮兮地望着王鸣鹤。从内心讲,王鸣鹤十分厌恶这个奸细一样的山田,此时,若为九里除害的确是个时机,但山田死后九里真会安生吗?如果再来个河田、石田怎么办?要是惹恼了黑木,对九里进行报复怎么办?王鸣鹤理解乡亲们的心情,但此时万万不能让这个山田死掉,一旦山田死掉,九里就会大难临头。他对乡亲们道:“山田虽是军人,却是个搞医学研究的医生,乡亲们看在我的薄面上还是饶过他吧。”姚刚靠过来小声道:“九里有《御倭九戒》,先生难道要违约?”王鸣鹤说:“事已至此,大局为先,非虽常非,有时而必行,鸣鹤知道该如何应对。”人群散去了,他们知道听小先生的不会有错。
王鸣鹤就在山田的视线里为他熬汤药。干芦苇燃起的猩红火苗贪婪地舔着药铫子,这让他想到了稗子,似乎这火舌是稗子脖颈上的伤疤所变。芦苇燃烧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响声,仿佛拌和着稗子无助的呻吟。他感到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应该说这是一次复仇的良机,只要他在药的剂量上稍作调整,或者停下来不给山田医治,山田肯定活不过今夜。但他不能这么做,药王教诲如雷在耳,不管什么人,在医者面前首先是个病人,是病人就该一视同仁给予医治,哪怕来者死有余辜,也不能在来者求医时置他于死地,那样做,自己会内疚一生,何况为了保全九里,山田也不能死。
王鸣鹤将熬好的汤药凉至温热时扶起山田服药。山田虽然病情危重,但王鸣鹤所作一切尽在眼里,尤其王鸣鹤亲自喝了一小口汤药来试探温度和药性,他面前这个一身褐色长衫的苇地乡医顿时高大起来。他服下汤药,让警察翻译问王鸣鹤他会不会死。王鸣鹤告诉他,春夏季节苇地里霍乱死亡率是五成,冬季则高达八成,但自己会尽力救治他。警察翻译告诉山田后,山田那双大眼睛充满了渴望和感激,他让警察翻译告诉王鸣鹤,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他,他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如果王鸣鹤治好了他,一生一世他都不会再和酪奴堂作对。警察把山田的话翻译给王鸣鹤,王鸣鹤心想,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死亡线上的山田竟然浪子回头了。王鸣鹤将山田安置在东厢房的土炕上,让警察翻译夜里再喂两次汤药。服侍山田的这个警察是学生出身,很讲究卫生,他担心受到传染,说自己吓得手发抖,办不成喂药的事,坚持夜里请王鸣鹤来喂药。王鸣鹤答应了。当夜,蒲娘忧虑地对王鸣鹤说:“你给山田治病,该与止玉说一下,免得生出误会。”王鸣鹤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上次在玉虚观,正是这个山田,导致止玉脚踝受伤,止玉也知道山田残害稗子的事,不知止玉能否理解自己为何要救山田的性命。
三圣祠后墙内侧与玉虚观一样有一道夹墙,推开夹墙便是三圣祠通往蟹冢暗道的入口,这是王鸣鹤带白鹤五子挖成的,住在三圣祠的止玉一旦有危险,便会通过暗道去万柳塘蟹冢躲避。这次山田来,止玉已经悄悄躲进了蟹冢。王鸣鹤通过这条狭窄的暗道来到蟹冢,蟹冢里虽然四周都用苇席遮挡,但依旧湿冷沉闷,一盏油灯立在通气孔处,间或摇动一下。通气孔是拐了个弯儿的,所以不用担心灯光会照出去。止玉正在灯前读经,见王鸣鹤进来,问他何事而来。王鸣鹤说了事情的经过,止玉没有表态,王鸣鹤问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止玉道:“杀山田易,保九里平安难,小先生做得对。”王鸣鹤心中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将手中拎的一个小陶罐递给止玉:“这是母亲为你煮的菱角粥,你趁热喝。”止玉接过陶罐,双手捧在胸口,十根葱白般的手指被黑色的陶罐衬得越发白润。王鸣鹤不便久留,安慰止玉说:“估计明日黑木会来带走山田,午后你可上去了。”止玉惨然一笑,望着王鸣鹤带有泥土的头发说:“回酪奴堂洗洗头,头上不能顶尘土。”夜里,王鸣鹤到东厢房为山田喂了两次药,他发现山田那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次日上午,黑木果然匆匆赶来,随行七八个人,扛着担架,个个荷枪实弹。尉黑子问前来迎接的王鸣鹤:“山田还活着吗?”王鸣鹤点点头,尉黑子松了口气。黑木没有像以往那样开口说鸣鹤君,兜头一句:“是霍乱?”王鸣鹤没有做肯定性回答,而是迂回了一句:“上吐下泻,吐泻之物均为洗米汤状。”
黑木正要进东厢房,只见山田被警察翻译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向黑木敬了个军礼。黑木上前扶住山田,开始用日本话很关切地交谈,说了好一会儿,黑木才转过身,对王鸣鹤道:“鸣鹤君,谢谢啦,您救了山田一郎。”王鸣鹤微微一笑:“山田痊愈在即,黑木先生不是要寻找一个霍乱治愈者进行研究吗?山田就是很好一例,病例我已写好,所用之药写得一清二楚。”
黑木说:“我没看错,鸣鹤君是个好医生。”
尉黑子附在王鸣鹤耳边小声说:“山田要是死了,九里麻烦可就大啦。”
上担架前,山田忽然转过身,双腿立正,朝王鸣鹤毕恭毕敬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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