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鸣鹤与黑木见面是在孙连长路过九里三年后的夏天。
上午,韩老大正在双泰河里撒网打鱼。双泰河水流平缓,鱼厚虾肥,韩老大抛出的旋网网网不空,最大个头的是黑鱼,一条条像罗汉腿,肉棒棒的,往船上提时在网兜里活蹦乱跳。摘完一网鱼的韩老大抬头擦汗,突然就看见老坨头上冒起一注狼烟,他吃了一惊,刚刚从网上摘下的一条黑鱼刺溜一下,脱手滑进河里。他急忙收网,夏天里老坨头起狼烟还是第一次,九里要过刀兵了!他把船往南岸蒲苇丛里划,两只桨灌了铅一般重,有些不受用。这时,北岸传来生硬的喊声:“老头儿,快把船划过来,我们要过河!”韩老大回头看,北岸站着十几个穿黄军装的人,其中一个长枪上还挑着一面小旗子,旗子上有个刺眼的红膏药,那不就是孙连长说的膏药旗吗?韩老大知道,打着膏药旗的队伍就是倭寇,就是曾经火烧田庄台的小鼻子,他加快了划船的动作,想早些藏进蒲苇丛里。这时,北岸开枪了,砰砰砰,三枪打过来,两颗子弹带着呼啸从耳边飞过,另一颗打在了船舷上,冒出一股白烟。韩老大停住了划桨,厉声骂道:“王八犊子,要杀人呀!”北岸又传来一个南腔北调的声音:“老头子,再不把船划过来,格杀勿论!”韩老大目测了一下,船离南岸蒲苇丛还有十余丈远,如果硬要往前划,自己必死于倭寇枪下。他绝望地抬头南望,却看到了南岸义渡石碑边正站着身穿褐色长衫的小先生。王鸣鹤是看到老坨头狼烟后赶过来的,显然他也听到了刚才的枪声。王鸣鹤举起右手,向北岸拂了拂手,喊道:“老大,把船划过去。”韩老大和父亲一样很听小先生的话,他明白了,小先生不想让他吃眼前亏,便不情愿地调转船头,缓慢地往北岸划去。
这些鬼子大摇大摆、哇啦哇啦说着话从芦苇荡里冒出来时,被老坨头上的鬼蜡烛看了个真切。鬼蜡烛点燃狼烟后,就躲进芦苇丛里,拉开枪栓,悄悄瞄准了那个枪上挑着膏药旗的鬼子,孙连长临走时交代,打这般旗子的就是日本鬼子,又一寻思,一枪放出去,打掉个鬼子没问题,但接下来呢?鬼子有十三个,群狼一样围上来,处于高坡上的自己可就无路可退了,想了想,他让过了这队鬼子,拎起几盘狼夹子,躬身遁入芦苇荡,在鬼子的来路上埋上了狼夹,他料定鬼子一定会回去的,鬼子如同野兽,来去都会走一条道。
看到狼烟的王鸣鹤,紧急组织村民到芦苇荡里躲避,自己则径直来到村碑处,他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从“满洲国”建国开始,他就知道日本人会来,“大同”元年没来,“大同”二年没来,改了国号“康德”元年就来了。九里一直用民国年号,村民对“大同”“康德”没什么印象。王鸣鹤从文昌书店戚老板那里得知,关东军为了所谓强化治安,一定不会放过苇地每一处居民点。
韩老大把船划到北岸,一个大眼睛年轻鬼子跳上船来,兜头就是一个耳光,韩老大被打了个冷不防,他下意识地提起船桨。这时,另一个跳上船的鬼子把刺刀戳在他的胸口上,刺刀已经刺穿汗衫,他感到胸口马蜂蜇了一般疼。他强压怒火,索性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一旦睁开眼睛,怒火会从眼眶里喷出来。鬼子对他一番搜身,又翻开船板检查了个仔细,结果除了鱼外一无所获。一个很斯文的鬼子登上船,神色怪怪地打量了韩老大一眼,朝端枪的鬼子摆摆手,说:“老人家,把我们渡过河去,一趟拉不了就两趟。”斯文鬼子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很溜。韩老大在双泰河上撑了几十年船,十里八乡没有不熟悉他的,尤其从九里上岸的渔民和商贩,对他颇为敬重,现在被鬼子无辜打了耳光,肚皮像挺棒鱼一般鼓起来。他问斯文鬼子:“你们过河干什么?”那个大眼睛鬼子又挥出一掌,被斯文鬼子制止了:“不要多问,划船。”斯文鬼子说话很干练,韩老大知道这一定是鬼子的头目了。韩老大被打的情景王鸣鹤看在眼里,他知道,依韩老大的脾气很难兜住这等耻辱,便高声喊道:“老大,勒着点脾气,好好撑船!”斯文鬼子听到对岸的人这样喊话,好奇地朝南岸望了望。问韩老大:“他是谁?”韩老大瓮声瓮气地说:“酪奴堂王先生呗,苇地神医。”斯文鬼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嘴上说了句东洋话:“吆西!”
十三个鬼子几乎要把舢板压沉,韩老大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船撑到南岸。上岸后,鬼子呈扇面向王鸣鹤围过来,几个鬼子举枪瞄准了这个两手空空一袭褐色长衫的汉子。斯文鬼子向部下摆摆手,士兵放下枪,但一双双眼睛依旧透着杀气。“我叫黑木,关东军洼里警察局指导官,您是王鸣鹤王先生吧?”王鸣鹤很奇怪眼前这个日本人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出于礼貌,他点点头:“鄙人王鸣鹤,九里酪奴堂坐诊先生兼私塾塾师。”黑木左脸下方有一块豌豆大小的黑痣十分扎眼,脸庞中部凹陷,这使他的脑袋侧面看上去像一把瓦刀。黑木鼻翼翕动着,似乎想嗅出什么味道,忽然,他发神经一样哈哈笑了:“你我都是医生,同行!”王鸣鹤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穿军装的日本人是个医生,不由得细看了对方一眼,应该说黑木不像军人,更像一个教官。黑木问:“你刚才说酪奴堂,这个堂号不错。”王鸣鹤道:“祖传堂号,名称而已。”黑木眨眨眼:“王先生,酪奴堂已经传世几代了?”王鸣鹤没想到黑木会问这样的问题,略作思考后道:“酪奴堂乃家父创建,不过五六十年。”“哦,酪奴堂医道属哪一医派?”黑木提出的问题很内行,让王鸣鹤心里泛起嘀咕。一队军人到九里,不搜查反满抗联武装,却在河边谈起医道,这有些不合常理,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说:“王家乃新安医派分支,主打医术是针灸和砭石。”黑木的眼窝里如同有两只萤火虫飞出,笑容像蝴蝶展翅,道:“走,去先生的酪奴堂。”王鸣鹤点点头,指着韩老大说:“这是九里唯一的艄公,靠打鱼为生,摆渡只是尽义务,你们放枪把他吓着了。”黑木对韩老大说:“不要怕,一起走。”王鸣鹤和黑木并行走在前面,韩老大在中间,鬼子们扛枪列队跟在后面,一行人快步回村。
黑木走进酪奴堂敞开的庭院,腆着肚子站在门前,仰望着酪奴堂牌匾出神。酪奴堂门框上是黑底白字一块木匾,写着榜书酪奴堂三个大字,西厢房门楣上也悬着白底黑字一块牌子,上书白鹤书院四个楷书大字,东厢房因为是住处,没有牌匾。黑木转了半圈,最后在正门前站定,再次看着笔力遒劲的酪奴堂三字,目光迟迟不肯挪开。黑木显然在牌匾上发现了感兴趣的东西,他莫名其妙地又哈哈笑了几声,扭头问:“这个泊洲就是专治霍乱的王克笙吧?”原来,吸引黑木注意的是牌匾上的落款,落款清清楚楚地写着王克笙的字“泊洲”。“正是家父。”王鸣鹤很诧异,眼前这个怪相毕现的黑木怎么会知道父亲?
黑木用日语向手下哇啦哇啦讲了一通,鬼子分组散开,挨家挨户去搜查,他自己则带着那个打过韩老大耳光的大眼睛鬼子径直进到堂内。堂内,多子正在惠夷槽里碾干芦根,眼睛不时偷瞄一下两个神情怪异的鬼子。黑木走过去,捏起一点芦根末在鼻下嗅了嗅,问:“药材?”王鸣鹤点点头:“芦根,用于热病烦渴,肺热咳嗽。”黑木睁大了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芦根的甘甜让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对王鸣鹤道:“王先生,我是半个中国人,十五岁前一直在旅顺生活,你不要怕,只要你们不反满抗日勾结匪盗,关东军不会伤害你们。”黑木虽然一副斯文的样子,但双手拄着的军刀时时向别人提示他的身份。
“黑木先生来九里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呢?”王鸣鹤问。既然对方声称知道自己,鬼子此行一定与酪奴堂有关,王鸣鹤不想兜圈子,干脆直奔主题。
黑木朝王鸣鹤伸出一根食指:“此次深入苇地,是寻找一个人。”他哈哈笑了笑,道,“中国有句古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头一天进来,没想到就撞上了我们要找的人。”
“你们要找的是哪位?”王鸣鹤很疑惑。
“就是令尊大人呀!”黑木站起身,两眼闪射着油光,做出几乎要拥抱王鸣鹤的样子。
王鸣鹤吃了一惊,父亲已经过世多年,这个日本军人找父亲做什么呢?他问:“黑木先生找家父何干?”
“当然是因为霍乱。”黑木并不隐讳,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在黑木口中,王鸣鹤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黑木家乡是日本高崎,出生在大连旅顺,在旅顺读了中学后又回到日本学医,学成后在大连满铁卫生研究所搞医学研究。两年前到哈尔滨背荫河防疫站受训,今年随关东军七十八联队一大队来洼里,任行动队指导官,就驻扎在洼里警察局,其任务是维持地方治安。他向王鸣鹤详细介绍自己,强调自己是医生,对打仗不感兴趣,对治病救人倒是有些想法,尤其是对苇地流行的霍乱,很想研究个明白。他是听警局尉局长说九里王克笙、王鸣鹤父子是苇地神医,才专程来登门求教。黑木带的那个大眼睛小伙子是他的助手,叫山田一郎,日本京都大学医科高才生。黑木能如此坦率地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让王鸣鹤感到很奇怪,一个军人,不明对方情况,就主动把自己介绍给别人,这种情况很反常。但这让他对黑木有了个不坏的印象。他摇摇头说:“很不幸,家父多年前已经过世。”
黑木似乎不相信王鸣鹤的话,他说:“中国有句古话,世无道,名士归隐山野,令尊大人是不想出山吧?”
王鸣鹤摇摇头:“区区一个乡绅医生,哪里称得上名士?家父的确已经逝世,是苇地暴发霍乱那年出诊路上不幸溺水患病导致不治。”
黑木愣了一下,怀疑的目光盯住王鸣鹤看了好一会儿,道:“令尊大人是当地名医,我十分敬仰令尊大人,能否带我到大人墓前凭吊一番?”黑木显然不相信王克笙的说法,他想若是王克笙真的去世,以他神医的名气肯定会有墓碑。
王鸣鹤不知道对方打什么算盘,但黑木的要求似乎很合理,他站起身,缓步来到院子里,见韩老大还呆呆地站在一角,就对黑木说:“你看他胸口在渗血,我给他敷点药吧?”黑木道:“很抱歉刚才山田打了你,你上了药先回去,午后送我们过河回城。”王鸣鹤给韩老大伤口涂了止血药,示意他赶快回去,韩老大提着鱼要走,山田一郎用日语哇啦了一句,黑木说:“山田叫你把鱼留下。”韩老大把鱼交给多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克笙的墓在万柳塘中部,与黄开、老地羊的墓不在一排,是简单的土冢,墓前都有一块石碑和一个青砖砌成的小小祭台。王鸣鹤站在墓碑前深鞠一躬,侧身指了指墓碑说:“就这里了。”黑木凑上去,仔细看了几遍石碑上的字,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鞠了一躬,对王鸣鹤说:“墓地过于简陋,应好好修葺一番才对得起神医称号。”
“家父生活一向简朴,主张死后不封不树,更何况王家非官宦富贾,也无钱铺张。”王鸣鹤回答说。好在黑木对其他墓碑并无兴趣,看过王克笙墓碑后便扭头往回走。
回到酪奴堂,那些去村里搜查的鬼子已经返回,他们没有想到,九里人面对荷枪实弹的大兵没有惊慌恐惧,对这些张牙舞爪的军人似乎有些见怪不怪。一个军曹报告黑木说,他们进入一个老妪家,这个白发老妪在编织蒲团,见到他们闯进家里,甚至没有停下手里的编织活计,只是示意他们在板凳上落座,这让鬼子们很惊讶,地处苇地深处的九里人怎么会如此淡定?黑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王鸣鹤的褐色长衫上,他心里明白,有这样一个乡绅在九里主事,村民自然安之若素。
王鸣鹤让多子煮饭炖鱼,他和黑木坐在中堂说话。那个大眼睛山田一郎笔直地站在黑木身边,如同黑木的护兵。其他鬼子在屋檐下闲坐。多子泡了蓬蕽茶,他舍不得泡祁门安茶,蓬蕽茶茶色很淡,喝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个夏天蚊虫格外肆虐,煌煌白日就敢围攻人,王鸣鹤一边用蒲扇驱赶蚊虫,一边徐徐喝着茶,他不想主动找话题,黑木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无所知。屋檐下的鬼子呜里哇啦说着话,庭院里乱哄哄的如同集市。
“王先生,刚才回来路上,我看到酪奴堂后面有一个小庙,庙里供奉着哪路神仙呢?”
“那是三圣祠,祠中供奉孔圣人、药王和达摩。”王鸣鹤发现这个黑木眼光很贼,一走一过的工夫,就会有新发现。
“里面供有达摩祖师?哦,达摩可是我的保护神呀。”黑木两眼放光,站起身,“我去看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王鸣鹤起身引黑木来到三圣祠,山田一郎紧跟在身后。进到祠中,没待王鸣鹤介绍,黑木便认出了达摩的塑像,他靠近塑像仔细看了看,合掌拜了拜,从衣兜掏出白色手帕,跷起脚,轻轻在达摩的眼睛上擦了擦。这个给达摩擦拭眼睛的动作让王鸣鹤很不舒服,达摩像并无灰尘,黑木这样做是何用意他全然不知。黑木一副虔诚的样子,拈起三支香,点燃后郑重地插在香炉里,拉过王鸣鹤一起三鞠躬,王鸣鹤没有说话,拜达摩祖师他不能拒绝,三圣中任何一圣都是他顶礼膜拜的偶像。
黑木直起腰,抓起王鸣鹤的手说:“你我同拜达摩祖师,彼此便是兄弟。”黑木歪着头问,“愿意接受我吗?”
王鸣鹤摇摇头,道:“你我素昧平生,怎能贸然称兄道弟?拜过三圣的信众成千上万,妇孺不等,难道都是兄弟?”话刚说完,身后的山田一郎用日语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像夜猫突然一声尖叫,王鸣鹤冷不防打了个寒战。黑木摆摆手,道:“不急,不急,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们还要彼此多了解。不过,我非常崇拜中国医术,中国有句成语叫针砭时弊,我对针灸略知一二,对砭石却一无所知,很想向先生学习砭石医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鸣鹤道:“砭石之法,黑木先生尽管提问,鸣鹤当如实相告。”
黑木点点头:“达摩祖师作证,黑木在此致谢了。”
多子炖好了河鱼,高粱米饭也已经焖好。鬼子们吃得很谨慎,大概他们从没吃过高粱米的原因,米饭剩了许多,一大锅炖黑鱼却吃得精光。
王鸣鹤坐在一边,他没有吃,他在想这些鬼子来得很蹊跷,黑木说要找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和自己称兄道弟套近乎?
饭后,几个鬼子架起三脚架,把九里测量了一番,一一做好记录,然后开始列队,看样子想回城。这时,酪奴堂庭院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老人,因为鬼子没有大开杀戒,也没有抢夺劫掠,留守老人们大着胆子来酪奴堂,他们担心小先生的安危。王鸣鹤没有想到黑木会借着这个机会向村民宣布一句谎言。黑木站在酪奴堂门前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高声说:“我是大日本关东军指导官黑木,此次特来拜访神医王克笙,得知神医多年前驾鹤西去,心有戚戚焉,好在神医有后,王鸣鹤先生子承父志,主持酪奴堂,我与鸣鹤先生一见如故,刚才在三圣祠内已同拜达摩祖师,结为金兰之交,可谓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啊!”
庭院里的人群发出嗡嗡议论声。
黑木说完,那个山田一郎已拉着韩老大来到跟前,黑木向王鸣鹤行了个拱手礼,说:“鸣鹤君,黑木告辞,后会有期!”说完,便带着士兵走了。王鸣鹤站在那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这个黑木简直是个变戏法的高手,他这么做为了什么呢?
王鸣鹤没有向村民解释,他也不用解释,九里村民知道他们的主心骨儿不会是个人人唾弃的汉奸。
王鸣鹤与关东军指导官黑木结为金兰之交的消息不胫而走,经常有过往的渔民到九里打听此事,王鸣鹤对此并不解释,问得多了,他会问对方:“你信吗?”对方大都摇摇头,然后再点点头。蒲娘当然相信自己的孩子,她对儿子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切误会,无须辩解。若能保一方平安,背一口黑锅又何妨!”
黑木一行在返回时,那个山田一郎踩中了鬼蜡烛埋设的狼夹,夹伤了脚踝,被两个士兵一路搀回洼里。
二
九里村民不明白王鸣鹤为何不娶妻室。姚大下巴活着时曾不无担忧地说:“小先生不娶妻室,酪奴堂何以继后?”但不管乡亲如何着急,王鸣鹤就是无动于衷,这一切,唯有蒲娘心中有数,她曾经感慨说,初遇的姑娘如果太出色将是男人的灾难,她知道儿子在婚姻大事上有一道门槛,这道门槛是两个出色的姑娘叠加而成。
王克笙在酪奴堂中记载了他初见塔溪道姑的一段话,深深地影响了王鸣鹤的择偶观,那段文字有三处令王鸣鹤反复揣摩,浮想联翩。一处是“冰清止玉的脸”,一处是“飘飘然心旌不竖”,再一处是“须臾间得道成仙”。天下有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稳重老道的父亲写下这样的词语呢?后来,他见到了父亲笔下所写的塔溪道姑,他知道父亲的观察和感受都没有错,塔溪道姑虽然不再年轻,但那种温婉和神韵却无时不在,这是一种很有穿透力的气场,让人无法抗拒。塔溪道姑那张纤尘不染的面庞和优雅的举止,让人领悟到女人为什么要修道,道是人世间唯一能留住青春的灵药,只有得道的女人才能超凡脱俗。当母亲要托人为他保媒时,他的回答很直截,非栗娜一样的女人不娶,非止玉道姑般的女人不见。蒲娘摇摇头,儿子的眼光被两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抬高了,栗娜和止玉两个女人已经固化了儿子的择偶标准,她悲观地预感到:在这片辽阔的苇地上,儿子将像一只起舞的孤鹤只能对月而鸣。
与见到栗娜不同,王鸣鹤见到止玉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儿女之情,他和止玉的交往十分自然,这当然因为止玉是塔溪道姑的徒弟。
止玉生于乙酉年,比王鸣鹤小九岁,是塔溪道姑从铁刹山带来的女弟子。一次,塔溪道姑患病,让韩二划船载止玉到酪奴堂抓药,王鸣鹤第一次见到了她。当时,王鸣鹤正俯身给一个渔夫看腿疾,韩二是哑巴,哇啦哇啦几声,专心看病的王鸣鹤没有在意。突然,一个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让他为之一震:“是小先生吧?”王鸣鹤抬起头,见是一个楚楚动人的道姑,便很礼貌地点点头。女道士说:“我从玉虚观来,是塔溪师父的徒弟,叫止玉。”
“止玉?”王鸣鹤吃了一惊。塔溪道姑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徒弟?止玉这两个字不是出自《酪奴堂纪略》父亲的笔下吗?
“你叫止玉?”
止玉点点头,双手递过塔溪道姑开的一个药方:“师父患有腿疾,开了方子让我来抓药。”
王鸣鹤接过药方时,无意中看到了对方的手,这是一双白皙到了极致的手,令人不禁想起“手如柔荑”一词。柔荑是什么呢?就是刚刚出土的小草啊,柔软白嫩,天下果然有这样的手。王鸣鹤的目光不能在止玉手上有更多停留,他只是瞬间一照,这一照,便懂得了什么叫止玉。应该说止玉是一个越看越耐看的女人,与初见便可惊人的塔溪道姑不同,止玉需要细品,越品越会发现她的韵致。
看过药方,王鸣鹤大致知道了塔溪道姑的病情,方子上是天花粉、葛根、生地黄、麦冬、黄芩等几味清热润肺、生津止渴的药。塔溪道姑修行悟道,怎么能患上消渴之症?他问止玉:“塔溪师父近日行动是否异常?”止玉点点头,道:“师父脚踝浮肿,行动多有不便。”王鸣鹤沉思片刻,起身到内室请出母亲与止玉见面,蒲娘一见止玉便喜欢不已,眼睛似乎要流出蜜来。止玉说:“是蒲娘婶婶吧?师父常常说起你,让弟子多多向蒲娘婶婶请教。”蒲娘一直在笑,眼前这个小道姑太招人喜爱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一般。王鸣鹤说:“从塔溪师父开的药方看,所患恐怕是消渴之症,我家砭石疗法正对此症,我想去玉虚观以砭石施治,只怕道姑修道之身不让孩儿相近,不知如何是好,请母亲定夺。”蒲娘问:“病表何处?”王鸣鹤道:“应是脚踝。”蒲娘思忖了一会儿,道:“塔溪师父尊同萱室,只要不犯清规戒律,定会让你医病,还是快快去吧,不要耽搁。”说完,攥住止玉的手好一番端详,又回到内室取出一个带有阴阳鱼图案的蒲团交给她道,“这是我闲时所编,观内凉气重,打坐功课之时,可坐在蒲团之上。”止玉拱手致谢,收下了这个编织着阴阳鱼图案的蒲团。
回玉虚观的船上,端坐船头的止玉并不多言,双手合抱蒲团在胸前,青色道袍在微风中飘动,头上的荷叶巾如同鹊之两翼,上下翻动。王鸣鹤忽然发现止玉的后颈有一颗苦情痣,痣只有米粒大,却十分生动。韩二划桨的声音吱吱扭扭,不时惊起苇丛中的水鸟。王鸣鹤坐在船舷上,去玉虚观的水路他很熟,双泰河在九里到玉虚观这一段格外平缓,似乎就是为了照顾两处的来往。韩二明显见老,花白胡须看上去像一团芦花,鼻梁直而红,这是鹤顶红的功劳。韩二夏季住道观耳房,冬季住鸽子洞,无论冬夏每顿饭都要喝几盅鹤顶红。是鹤顶红让他常年在潮湿的环境里没有患上风湿,王鸣鹤为此夸赞母亲,说母亲无意中给了九里男人一剂良药,让这些芦苇荡中讨生活的人远离了风湿之苦。
玉虚观建在苇丛里,因河边高深的芦苇遮挡视线,玉虚观的青瓦屋顶并不醒目,河中行船的人只有特别留心时才会在白云般的芦花间发现这座小小的道观,这大概也是玉虚观没有引起刀兵注意的原因。沿着河湾苇丛中一条水道拐弯进去,便可见一块支起的跳板,这便是玉虚观简易的码头了。
靠上跳板的舢板因王鸣鹤的起身左右有些摇晃,止玉在船头没有站稳,王鸣鹤快步上前搀扶了她一下,扶她上到跳板上。止玉朝他微微颔首,快速抽回被搀扶的臂肘,王鸣鹤也感到了自己的殷勤,弯腰系好缆绳,和止玉一起来到玉虚观。
塔溪道姑没有卧床,手持一柄拂尘端坐在三清殿的太师椅上,面色潮红,双目微合,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徒弟稗子在一旁侍立。稗子是蓬莱潮水人,因家境贫寒,随同村之人闯关东,在苇地遭遇响马与家人走散,乞讨至玉虚观被道姑收留,受戒修道,成了道姑的徒弟。塔溪道姑是在一片稗草旁发现她,当时面黄肌瘦的稗子正大把大把地从稗草上撸草籽吃,道姑便不问她的俗姓,给她起名稗子。稗子脖子上有很重的疤痕,几乎到了毁容的地步,但她心地善良,经常帮助那些流浪乞讨的孩子,白鹤五子中的邱会武就是她收留的孤儿。因为不识字,稗子不诵经,日常照顾师父生活,从不多言多语。王鸣鹤上前行礼,塔溪道姑点点头,道:“知道你会来,泊洲之子,见微知著。”王鸣鹤被夸奖得有些腼腆,靠近道姑问:“姑姑近来可好?”塔溪道姑摇摇头,道:“不好。”王鸣鹤没想到道姑回答这么干脆,便试探着问:“从姑姑药方来看,鸣鹤猜测应是腿脚有疾。”道姑示意王鸣鹤坐下,很平静地说:“也是也不是,这是嘛,确实有些经络不通之疾;说不是嘛,是因我师舍我先去,让我有惚兮恍兮之感。”原来,塔溪道姑在铁刹山修道的师父不久前羽化归天,接到山上书信,道姑心绪有待整理。塔溪道姑吩咐稗子泡茶,王鸣鹤没想到稗子泡的竟然是祁门安茶,茶香浓郁,沁人心脾,不觉心中一热。王鸣鹤躬身道:“我知道姑姑道行精深,即或偶患经络不畅之疾也无须晚辈诊视,但姑姑一定知晓酪奴堂有祖传砭石之法,可治一些疑难杂症,敢问道姑能否应允鸣鹤一试?”道姑问:“你欲砭哪些穴位?”王鸣鹤道:“大体有然谷、鱼际、内廷、关元、地机、气俞、承浆、中脘、期门、肾俞等穴。”道姑思忖片刻,道:“除关元、气俞、中脘、期门四穴,其他穴位你尽可砭之。”于是,王鸣鹤让稗子扶道姑进入内室,烧一锅清水,将砭石烫热并为道姑擦过相关穴位,然后用刮挑刺砭之法进行治疗。塔溪道姑没有裹脚,也许是微微肿胀的缘故,一双婴儿般的脚饱满明亮,让王鸣鹤更加坚信道姑所患必是消渴之症。止玉和稗子站在一旁,侍女一样看着王鸣鹤每一个动作,当她看到王鸣鹤在师父内庭穴上挤出一些羊脂一样的东西时,不仅“哦”地小声惊叫了一声。似睡未睡的道姑睁开眼,敏锐地扫了一眼止玉的表情,什么也没有说,又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半个时辰过去,王鸣鹤用绞干的毛巾擦净道姑所砭过的穴位处,小声说:“妥了。”
稗子扶道姑起身,王鸣鹤知道道家内室不可示人的戒律,便快速包好砭石起身来到中堂,长舒口气,顿觉心中轻松,他知道,这次治疗后道姑脚疾会有所缓解。
道姑来到中堂,腿脚果然灵便不少,见天色已晚,她让稗子去备晚饭。“夜里撑船不明险象,韩二恐体力不支,你还是在此住上一宿,次日再回九里不迟。”王鸣鹤环顾左右,说:“玉虚观如此促狭,且又是三位坤道居住,鸣鹤在此留宿恐怕多有不便。”塔溪师父道:“你可到鸽子洞过夜,那里是一福地,此地一宵,胜九里十夜,何不试上一试?”鸽子洞王鸣鹤自然很熟悉,九里青壮男女大都在洞中躲避过刀兵,自己却从没有在那里住过,便答应到鸽子洞留宿。其实,塔溪道姑不让韩二行夜船是出于王克笙出诊的教训,当年,王克笙就是夜里在双泰河中翻船溺水,病重不治。她在王克笙死后说过:“双泰河是变成水的风,只要它不情愿,没有谁能驾驭它。”
道家的饭菜极其简约,晚饭皆为素食,稗子的厨艺相当不错,豆豉蘑菇、清炒蒲笋、水豆腐和蜜汁土豆四道菜,主食是黄米饭。韩二用饭钵打了饭到耳房去吃,因为他每餐要喝几口鹤顶红,在室内用餐显然不适。王鸣鹤吃得很香,有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塔溪道姑和两个徒弟都不多食,道家讲究养生,吃得少些也在情理之中,止玉特别强调,上四道菜是玉虚观待客的极致了。
饭后,止玉提一盏灯笼,引王鸣鹤来到坡下的鸽子洞,洞口有流水,被韩二垫了几捆芦苇,踩上去很有弹性。进到洞内,止玉点燃洞壁上一盏油灯,幽暗的洞内顿时亮了起来。王鸣鹤发现洞内物品摆放很规矩,洞的东侧是一个个整齐的苇席圈起的粮囤,这是九里村民的屯粮之处,西侧是一条长炕般的土台,土台上铺了苇席,这是躲刀兵村民居住的地方,有时,遇到赖在九里不走的兵匪,村民要在这里住上好几天,这土台便是夜里栖身的地方。脚下有一条窄窄的水沟,清水映出光影,像细碎的月光。止玉没有在土台前停留,而是带着王鸣鹤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狭窄的内洞。内洞被一道青布帘挡住,王鸣鹤隐约看到布帘上方一块牌匾,上书第七十三洞五个字,王鸣鹤知道这就是村民们常常说起的塔溪道姑修炼闭关的内室了。掀开布帘,内洞并不大,凉爽中带有淡淡苇香,对气场敏感的王鸣鹤没有因内洞的狭小而产生半点局促,倒是有一种空灵和安静。内洞只有一床一蒲团,连把椅子都没有。床上并无被褥,铺一张苇席,床头有一个青花瓷枕。止玉说:“除了师父,你是头一个在此过夜之人。”王鸣鹤连忙推辞:“我在外面土台上睡一宿即可,万万不能占用道姑闭关之地,不可,不可,道姑好意尽领,晚辈焉能造次。”止玉点燃了内洞里的油灯,站在布帘前摇摇头,说:“师父说了,你在此不是一夜借宿,而是一夜修道,同为修道,就不算破了清规,你可在此安睡,明早我来叫你。”说完,止玉提着灯笼走了,王鸣鹤一手挑着布帘,目送止玉离开。止玉在离开鸽子洞的时候,抬高灯笼,回头朝王鸣鹤微微一笑点头致意,这个动作一下子定格在王鸣鹤的脑海里,止玉的微笑像只扑面而来的蝴蝶,让王鸣鹤猝不及防,几十年后,他还常常在梦里重现这个优雅到极致的动作。他知道道姑一向不苟言笑,女真九戒清规甚多,不能逾越,他甚至没有还给止玉一个微笑,当然,他即使还了微笑,止玉也不会看到,因为从提着灯笼的止玉那里望过来,自己就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想,道家一向内敛屏气,少有喜色袒露,止玉为何而笑呢?
苇地肆虐的蚊子从来不入鸽子洞,这是九里村民感到神奇的地方,王鸣鹤住进来才明白,因为洞里虽有些潮湿,却十分凉爽,蚊虫才逃之夭夭,没有蚊虫滋扰的鸽子洞实在是个消夏好住处。不过,王鸣鹤却难以入眠,借着灯光他看到身边墙壁上还有一个布帘,他以为是墙布,用手一触,布帘虚挡,掀开布帘,原来布帘后是一个洞口,他不知这洞通向哪里,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机关,只觉得有丝丝凉风拂面而来。他放下布帘,道姑闭关之地,果然暗藏机关。他想入睡,但脑海里总是浮现止玉刚刚那一抹微笑,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恍惚间,玉虚观忽然起火了,大火越烧越大,映红了双泰河,河水煮沸了一样鱼虾乱蹦。他心急如焚,塔溪道姑腿疾未愈,如何躲得过这冲天大火?他不顾一切冲进观里,一边高喊着姑姑,一边四处寻人冲进内室。道姑像白天治病时一样正躺在床上,猩红的火光让道姑的脸色看上去晚霞般灿烂。他要上前扶起道姑,道姑摆摆手拒绝了,对他道:“我将羽化而去,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托付与你可否?”王鸣鹤点点头,攥住道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道姑说:“我两个徒弟,稗子可还俗,以居士之身继续修道。止玉貌美,恐有妙玉之灾,托付与你,让她不遭邪恶玷污。”王鸣鹤点点头,道:“道姑放心,我将以兄妹之礼待止玉,九里父老会保护她修道弘道。”道姑点点头,便不再言语,立于一旁的止玉和稗子,齐声说:“师父羽化登真了。”王鸣鹤大惊失色,这一惊竟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这夜,王鸣鹤再无法入睡,他一直在琢磨刚才这个奇怪的梦。梦境如此清晰对于他来说是平生第一次,道姑说担心止玉有妙玉之灾,看来道姑是读过《石头记》的。冰清玉洁的妙玉被贼人强掳,是《石头记》里让人感慨的一幕,难道道姑担心玉虚观会像大观园那样有无妄之灾?道家有三不言说法,即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如此看来,这个梦无法请塔溪师父指教,只能谜一样压在心底了。他从内洞走出,外洞那盏油灯似有风儿拂动,给人忽明忽暗的感觉。外洞无门无帘,有河风吹入也属正常。他走出鸽子洞,洞口前高而密的芦苇墙一样挡住去路,需要踩着成捆的芦苇折一个陡弯才能走上来时的坡路。王鸣鹤走上土坡,观察着晨曦中的玉虚观,看着看着忽然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发现从鸽子洞上方这个角度看过去,朦胧中的玉虚观很像一座坟冢。他为自己这一发现感到不安,为什么要这样去看玉虚观呢?这个在《酪奴堂纪略》赋予了九里村名的道观是九里百姓的福祉啊!他回到鸽子洞,在外洞踱步,努力让自己静下来,不去胡思乱想。
止玉来叫他用早饭,声音脆脆的,像蒲草间跳来跳去的翠鸟:“小先生,师父有请。”
王鸣鹤应了一声,再看止玉的脸,并无昨夜梦中惊恐的模样,知道自己想多了,看来塔溪道姑昨夜平安无事。他跟着止玉走出鸽子洞,河边芦苇丛中,一群红嘴鸥振翅而起,扑啦啦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止玉说:“这鸟是认人的,我和稗子师姐来来去去也不见得它们飞起来,你一来,他们便惊了。”王鸣鹤觉得自己真是打扰了道观的安静,便说:“我本不该在此留宿的,道姑闭关之所,仙气过于强盛,我一俗人承受不起呀。”止玉说:“你是偏得,我和稗子师姐都没你的福分,在此一夜,道增十分,这可是师父说的。”王鸣鹤道:“可我不是全真弟子,道法对我殊途亦殊归,不像你们修道之人,可以精进道法,性命双修。”止玉纠正说:“小先生错了,师父教导我们苦己利人,这和你治病救人不是同理吗?在福地闭关,悟些利害之道,于人于事总有益处。”王鸣鹤感到脸颊发热,想起早晨尚未洗漱,便岔开话题问:“我到河边洗漱一下吧,蓬头垢面如何去见道姑。”止玉道:“韩老伯住的门房里已经备好井水,你可到那里洗漱。”王鸣鹤点点头,跟在止玉身后,缓步来到道观,韩二带着大黄狗站在门口,大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表情十分亲热。
早餐极简单,一盆黄米粥,一盘窝头,几碟腌渍小菜,韩二打了饭菜依旧回耳房吃,其他人都围坐在桌前就餐。饭桌上没有谁说话,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饭碗里,喝粥的声音也很轻,咀嚼小菜的声音很脆,但不刺耳。塔溪道姑严守道家清规,早晨用餐如此静谧,这倒不像用餐,似乎是一种仪式,置身这仪式当中,令你不得不变得肃穆起来。塔溪道姑饭量很轻,吃了一碗米粥后,便端起一杯蓬蕽茶轻啜徐饮。止玉早晨刚刚洗过头发,黑而亮的头发从道冠里不时散泻出来,愈发衬出她凝脂般脖颈的白皙。稗子是餐桌上唯一忙碌的人,不时给大家碗里添粥,但目光也是局限在碗筷之间,像一只温顺的老猫。
吃过早饭,塔溪道姑手执拂尘引王鸣鹤来到屋外,问:“九里近期可安好?”
王鸣鹤摇摇头:“上次一个叫黑木的日本军医带兵来九里,说是寻找家父,我看是另有所图。”
道姑眉头紧锁。
“那个黑木在三圣祠里拜了达摩祖师后,非要和我结拜为兄弟,被我拒绝后,他却公开向村民宣布与我已结金兰,毁我声誉,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道姑引王鸣鹤来到山门外,站在并不高的台阶上,眼前尽是茂密的芦苇,早晨的芦苇静默如画,芦花低垂,苇叶上挂满露珠,不时有白色的鸟儿鸣叫着从芦苇中飞起,把空中薄雾划开一道缝隙。
道姑指了指不远处一片苇地道:“看到那片芦苇了吗?它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王鸣鹤沿着道姑的指引望去,那里是红顶子,栗娜观察大耳狐的地方,一片赭红色的芦花借着隆起的地势,托起满目朝阳,芦苇周边长满绿油油的蓑衣草。“那里是红顶子。”他说。
“是的,红顶子就是这苇地里的山了,虽说没有老坨头那么高,但在这一带也是难得的高处了,红顶子上芦花所制的蓬蕽茶很像酪奴堂的祁门安茶,茶香醇厚。”道姑说。
王鸣鹤想,母亲对芦花的偏爱非一般人能比,真应该带一些回去让母亲看看,母亲对这种能和祁门安茶相媲美的赭红色芦花一定很喜爱。
“红顶子原本是有生灵守护的,你知道,那是一家大耳狐,大大小小共计十三口。”道姑的语调有些伤感,王鸣鹤注意到道姑在称谓大耳狐时,用的是“家”和“口”字,而家和口一般是用来说人的,道姑所说的大耳狐是苇地特有的狐狸,栗娜撰写的湿地大耳狐论文在国外发表引起很大反响。大耳狐善于捉苇地里的老鼠,从不到村里惹是生非,苇地居民也从不伤害它。
“这家大耳狐在此多年,我初到玉虚观时就看到了它们,那时只有两口,繁衍至今,已经是个大家庭了,其间它们还分出去若干家。我静坐修道之时,感到它们一家也在那片红色的苇地里打坐,我甚至可以和它们对话。有一年冬天,雪特别大,我打坐时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央求我,说家中断炊了,能不能接济一下。我让稗子到山门外看看,稗子出去后,看到有五口大耳狐蹲在山门外,可怜兮兮地等着要食物,我让稗子送了些食物到苇地上去,稗子回来说,韩叔在耳房边养了十几只鸭子,就用苇席圈着,可这些大耳狐对鸭子毫不动心,可见都是仁兽。”道姑一口气讲了很多,看出她与栗娜一样对这些大耳狐充满感情。
“可是,就在半个月前,这一家大耳狐走了,走之前我和它们对过话,那天我在打坐,又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耳边说:‘我们要走了,你也走吧。’我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当即起身推门来到院外。夜半时分,皎月当空,月光洒在芦花上,雪一般白。我来到大耳狐居住的红顶子,韩二见我推门出院便从耳房出来要陪我,被我阻止了,我想大耳狐应该只想和我一个人对话。我拨开芦苇,一步步来到开着红色芦花的红顶子,我看到了最大那个大耳狐,它蹲在蓑衣草丛里,月光下毛色很亮,看到我它嘤嘤叫了两声,像婴儿在哭泣。我在离它大概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就那么与它对视。我小声问:‘为什么要搬家呢?玉虚观哪一点慢待了你们吗?’它不说话,只是摇晃着两只硕大的耳朵望着我。我发现大耳狐的眼睛虽小,却像两面镜子,我分明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站立的自己。大耳狐不说话,嘤嘤叫了两声,似乎在提醒我什么。我不想更多打扰它们,就转身回来了。次日一早,我让稗子去苇地查看,稗子回来说那一家大耳狐不见了,大耳狐用蓑衣草把洞口堵得很严实。”
“大耳狐为什么要迁徙呢?”王鸣鹤不解地问。
道姑没有回答王鸣鹤的提问,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红顶子道:“仁兽如同君子,危邦不入,险地不居,它们只是不言而已。”
“玉虚观有危险?”
道姑没有做出肯定的表示,忽然问:“你贵庚几何?”
王鸣鹤愣了一下,回答道:“庚子年出生。”
“我有一饼宋聘号普洱,乃是与你父亲相识之年于卜奎购得,北地重酪轻茶,能有这等茶饼实属不易,我想在适当之时送你做个纪念。”塔溪道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此茶先由止玉保管,到时候自然会交你。”
王鸣鹤拱手道:“谢谢姑姑,鸣鹤不敢承受。”
“莫急,”塔溪道姑说,“贫道还有一事相托:如果哪一天,玉虚观遭遇不测,望你能保护好止玉。”
王鸣鹤吃了一惊,这不是昨夜梦里的话吗?道姑果然有此托付。
“鸣鹤谨记了。”王鸣鹤深深地点点头,不知不觉中,感到心里搁置了一饼普洱茶,沉重而踏实。
道姑回到院子里,自言自语道:“那个黑木,来者不善啊。”
三
洼里警察局关东军行动队第二次到九里吃了大亏。
因为上一次山田一郎被夹伤了脚踝,关东军行动队怀疑是九里猎人下狼夹所致,便派了一队鬼子来报复。关东军在苇地持续扫荡,强收民间枪支,剿灭抗联武装,苇地许多零散居住的农户、猎户被他们赶到所谓的“集团部落”里过着囚徒般生活,失去了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遇到不从的人家,行动队会大开杀戒,烧掉窝棚,牵走牲畜,只留一堆灰烬。洼里行动队这次进苇地讨伐,鬼蜡烛没在老坨头,他去玉虚观送菜蔬。鬼蜡烛种的豆角和角瓜,自己吃不了多少,除了送给酪奴堂一些外,大都给了玉虚观。这一次,他把上次见到鬼子到九里的事和塔溪道姑说了,塔溪道姑嘱咐他小心行事,防备倭寇再来。他从玉虚观回来后,直接去了九里,把塔溪道姑的话带给王鸣鹤。
由七个鬼子组成的行动队果然搜到了老坨头,他们发现了鬼蜡烛那个塞满干艾蒿的窝棚,窝棚虽小,却有米有锅,还有挂在门口的三盘狼夹子,鬼子还发现了生狼烟的那个小烽火台,但他们误判了,认为这是烤制猎物的地方。七个鬼子绕着七盔土冢琢磨了许久,从收拾极为干净的墓地看,这窝棚的主人像大户人家的守墓人,不过这些土冢都没有砌砖,与九里清一色的砖瓦房相比,这些坟墓过于简陋。那块写着“郭大之墓”的木牌也接近腐朽,上面的字因为是阴刻,勉强可以认出来。最后鬼子断定这是猎人的一处居所,此处埋葬的很可能是猎人的祖辈,既然这样,那么下狼夹夹伤山田一郎的肯定是此人了,鬼子决定在此潜伏,等着猎人回来时捕获审问。鬼子潜伏很有经验,他们在渡口、老坨头的窝棚和老坨头上的谷地里分别埋伏了两人,剩下一人离开老坨头在芦苇荡里当游动哨。
鬼蜡烛这天早晨就嗅到一种血腥味,一出窝棚,看到一只受伤的长脖老等在老坨头的坟地上挣扎。长脖老等是一种鹤一样大小的水鸟,憨态迟缓,喜欢站在浅水中等着鱼虾游过,再突然啄食,人们因此称它长脖老等。鬼蜡烛很喜欢这种大鸟,他常常想,自己就是七座土坟边的一只长脖老等,只是不知道年复一年自己在等什么。这只长脖老等显然是被狼或狐狸偷袭了,一侧翅膀被咬伤,正在草地上痛苦地鸣叫。鬼蜡烛走过去,在离老等几步远的地方,它艰难地飞走了,留下一串撕心裂肺的哀鸣。鬼蜡烛到玉虚观送完菜,赶到酪奴堂和王鸣鹤说事,这几天总有鬼子骑兵在双泰河北岸芦苇荡里转悠,因为芦苇荡里沟汊多,骑兵不便行动,这些鬼子只在无水的区域指指点点,没有靠近老坨头。依他的经验看,这是侦察或打前哨的散兵,此处方圆几十里并无人迹,只有九里这样一个能承接渔民上岸的过路小村,由此看鬼子是冲着九里而来,九里很可能会有刀兵之灾。王鸣鹤认为鬼蜡烛说得有道理,上次那个叫山田一郎的军人被夹伤脚踝,鬼子不会就此罢休。王鸣鹤嘱咐鬼蜡烛在老坨头上要多留心,尤其要保护好玉虚观的安全。玉虚观塔溪道姑有病在身,两个弟子尚欠法力,韩二年纪已大,又是聋哑之人,行动多有不便,让鬼蜡烛在没事的时候多照应一下玉虚观。他还嘱咐鬼蜡烛一旦发现敌情,点燃狼烟后马上离开老坨头,防止被鬼子围在孤岛之上无法脱身。
两人聊到傍黑,鬼蜡烛用军用水壶打了几斤鹤顶红背在身上,背着那杆快枪,去叫韩老大划船渡他过河。韩老大晚上多喝了几盅不便行船,韩老三自告奋勇要去撑船。韩老三是韩芦生的三儿子,平时少言寡语,除却做木工外,他还有个从不示人的梦想——画画。他是受三圣祠中二十四孝图启发开始学画画的。虽说没有更多天赋,但勤能补拙,他的画也有模有样,他相信自己将来会背着画箱在苇地里四处画箱画柜,日子不比哥哥摇橹打鱼差。韩芦生三个儿子,老大使船,老二在玉虚观,老三当木匠,三子中唯有老大娶了媳妇并生了铁山、铁林两个儿子。韩铁林虽然是韩老大中年得子,但天赋极好,在白鹤书院读书用功,是白鹤五子中的头鹤,王鸣鹤对他视如己出。
韩老三划船把鬼蜡烛渡到北岸的时候,潜伏在渡口的鬼子并没有马上抓人。刚刚跳上岸的鬼蜡烛从老坨头上发现了异常,鬼蜡烛迅速将原本扛着的快枪端在胸前,弓身隐在一丛蒲苇边。站在船上的韩老三不知发生了什么,问:“咋啦?”鬼蜡烛向身后摆摆手,举枪瞄准老坨头的方向,小声道:“有狼。”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又说:“你回南岸,赶快!”说完,鬼蜡烛端着枪弓身向老坨头摸过去。原来,鬼蜡烛在离开老坨头时,在用芦苇编成的窝棚门上插了一根蒲棒。这蒲棒插得很松,只要有人开门蒲棒就会掉落。下船后的鬼蜡烛发现这根突起的蒲棒不见了,知道有人进了窝棚,便立马警觉起来。
韩老三在听到鬼蜡烛说有狼的提示后没有意识到有鬼子埋伏,他以为鬼蜡烛真的发现了狼,他也跳上岸,把船拖近拴好,想跟上去帮助鬼蜡烛打狼。芦苇荡里的狼体形不大,除了嚎叫声凄厉外,不像山中狼那么凶恶,韩老三没有把苇地狼放在眼里,他提着一根船桨,一旦遇到狼,这船桨也是不错的武器。他走了几步远,一个黑影冷不防从芦苇丛里扑上来把他扑倒了,他本能地叫了一声,就被捂住了嘴,另一个鬼子很快也扑上来拧住了他的两只手。韩老三这一声若是一般人很难注意,芦苇荡里有河水流淌的声音,也有蛙鸣鸟啾的和鸣,他的低叫被这些混响稀释。但多年在老坨头独处的鬼蜡烛还是听到了,他猫一样快速钻进芦苇丛,警惕地向后张望。茂密的芦苇挡住了视线,他只听到几声噗噗的闷响,他知道韩老三出事了。响马的经历让鬼蜡烛知道此时该如何应对,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隐蔽。他俯身在一处地势低洼的苇丛,把原本瞄准老坨头的枪口,瞄向身后河边的方向。
鬼蜡烛猜测这些军人与上次进九里和近日骑马侦察的应该是一伙的,就是驻扎在洼里的关东军行动队。他趴在芦苇丛中屏住呼吸,等着鬼子押韩老三过来,这样他可以放倒鬼子救出韩老三。但鬼蜡烛没有等来鬼子,渡口潜伏的鬼子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抓住韩老三后,发现是个没有武装的船夫,便在他嘴里塞入一团绑腿布,将两臂拧到身后绑住,然后扔到了船舱里,他们的目的是抓到拿武器的猎人。鬼蜡烛采取了一个将自己由明处转为暗处的战法,他匍匐不动,逼着潜伏的鬼子现身。渡口的鬼子没有动静,老坨头上的鬼子有些着急,天色渐渐暗下来,潜伏是一件十分难熬的事。苇地里的蚊子很猛,毒针能刺透棉质军装,被刺了浑身大包的鬼子开始拍拍打打,暴露了他们潜伏的位置。鬼蜡烛是不惧怕蚊虫的,他的窝棚里三面是用艾蒿编成的,床上铺的也是艾蒿,为了驱蚊,他的衣物就塞在干燥的艾蒿堆里,穿这样熏出来的衣服走到哪里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艾蒿味,再厉害的蚊虫也不会靠近。鬼蜡烛知道鬼子要收兵了,窝棚里也有两个鬼子猫着腰走下来,其中一个还有点瘸。老坨头谷地里两个鬼子也站起身,加上芦苇荡里担任游动哨的一个,五个鬼子都向渡口这边赶来。鬼子猜想下船的这个猎人一定是逃了,逃进茫茫苇地的猎人如同游进大海里的鱼,凭他们七个人无法网住,他们万万没想到面对的是一个有战斗经验的响马。
鬼蜡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如果贸然行动,就会被鬼子围住,一旦围住就会无路可退。他凭借芦苇荡里多年生活经验,屏气稳住四肢,尽量不碰芦苇,以免芦花摇动引来鬼子注意。他看到五个鬼子从不远处一个个走过,五把刺刀将芦苇拨来拨去,其中一把刺刀几乎就划到了鬼蜡烛的头皮,所幸的是鬼子没有照明设备,鬼蜡烛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侥幸躲过了。
鬼子在渡口处会合,唧唧哇哇说了一通,便给韩老三松了绑,让他划船渡他们过河。七个鬼子挤上窄小的舢板,舢板摇晃不稳,韩老三被推搡着划桨开船。鬼蜡烛偷偷潜伏到河边,船已经划出一截。鬼蜡烛知道九里百姓没有任何防备,这些鬼子一旦闯进村,九里将是一场劫难。他在蒲草丛里压低了身子,没顾上多想就喊道:“老三,不能让他们过河呀!”这一声喊,船上的鬼子齐刷刷扭过头来,七支步枪一齐对准了北岸,那个瘸腿鬼子用手势示意韩老三将船调头,再划回北岸。两只野鸭被鬼蜡烛的喊声惊扰了,扑啦啦从蒲草中飞起来,鬼子朝野鸭飞起的地方砰砰砰开了几枪,鬼蜡烛看到韩老三停住左桨,右桨用力划动,船渐渐在双泰河里横了过来,就在船横过来的时候,韩老三突然从里侧船帮上抽出一块插板,然后纵身跳进河里,在水中他又用双手扳住船舷用力往下压,借着河水的冲力,小船一下子倾斜过来,七个鬼子下饺子一样滚落水中。鬼蜡烛看到,让韩老三调头的那个鬼子,一直握着手枪保持警惕,在落水前朝河中的韩老三开了一枪。小船瞬间沉没了,韩老三抽出的是沉船活板,一般在船不用时,抽出这块活板,让舢板半沉在水里,对船是一种保护。他在河中央抽出活板,河水很快涌入船舱,舢板自然要沉没了。鬼蜡烛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举枪瞄准了河面,只要有穿军装的一冒头,他就扣动一下扳机,他扣动了六次,开第一枪时他骂了一句:“让你们来惊大的梦!”接下来的五枪,枪枪中的,在最后那一枪响后,他下意识地放了个屁,心里不禁想起大的那句骂:“人屎尿多!”六枪打过,再没有穿军装的露头扑腾了,当然,穿汗衫的韩老三也没有浮出水面,鬼蜡烛很是责怪刚才这个屁,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要紧的时候放,真是晦气!鬼蜡烛顺着河流走了很长一段,没有找到韩老三,也没有发现那个鬼子,他猜想韩老三一定被打中了,而那个没有露头的鬼子或许被淹死了。
枪声引起九里村一片骚动,村民聚集到酪奴堂问王鸣鹤九里是不是要过刀兵?韩老大的酒气早被枪声惊跑,他问王鸣鹤是不是三弟出事了。王鸣鹤也不知河北岸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提上布鞋,系好衣扣,对院子里的人群说:“大伙不要慌,北岸即使着火,也一时烧不到九里,中间不是隔着条双泰河吗?走,到河边看看去。”王鸣鹤带着一干村民提着灯笼到河边来看究竟,渡口不见了韩老三和船,黑兮兮的河水酱油一样汩汩东流,北岸老坨头也没有一点动静。“真是奇怪了,老三船和人呢?”韩老大几乎要哭了,是他让三弟送鬼蜡烛过河的,现在船和人都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鸣鹤仔细观察着河面,突然,他发现北岸苇丛里有个人影朝对面跑过来,他高声问:“是三虎吗?”“是我,王先生,出大事啦!”,说完“扑通”跳进河里,呼哧呼哧游到南岸来,鬼蜡烛水性好,连擅长扎猛子抓鱼的韩老大都比不上。不大工夫,鬼蜡烛游上岸,一杆快枪提在手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直喘。王鸣鹤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鬼蜡烛说了事情经过,韩老大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上次他撑船就差点让鬼子给杀了,这次本来该自己来,却因为贪酒让三弟替自己送命了。“三弟还没成家,就这么死了,让我这当老大的怎么交代呀!”韩老大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哭不止。王鸣鹤俯身拍了拍韩老大的肩膀,很沉重地说:“刚才三虎说了,老三是好样的,他是为九里而死,九里不会忘记他。”又问鬼蜡烛,“剩下的那个鬼子是逃了还是淹死了?”鬼蜡烛摇摇头说:“天太黑,我看不清,这鬼子没在河面上露头,要是露头,肯定逃不过我的枪口。”王鸣鹤说:“要是他水性好,逃了呢?”鬼蜡烛道:“要是逃了,鬼子肯定会来报复,九里这回真的要过刀兵了。”
王鸣鹤安排村民提着马灯在河里用拖网打捞韩老三,奇怪的是两条舢板拉着拖网向下游拖了两三里远,韩老三和被打死的鬼子的尸体都没找到。姚刚说双泰河馋了,尸首都被河神收了去。一直忙到凌晨,疲惫不堪的村民一无所获。王鸣鹤看看两眼血红的韩老大,韩老大摆摆手,道:“收了吧,这双泰河就是韩家的地,人死了,就该埋在自己地里。”王鸣鹤让大家收工,他则带着韩老大、马回、姚刚、姜路、老陶回酪奴堂商议对策。酪奴堂议事的格局从王克笙起,就是韩、马、姚、姜四家主事者组成,后来加上一个老陶,到了王鸣鹤主持酪奴堂,继续沿用这一议事格局。母亲说九里的韩、马、姚、姜、陶是金、木、水、火、土,这五行缺了哪一行都不成,这五家老子死了儿子续,不能坏了规矩。王鸣鹤谨记母亲之言,大事小情总是把韩、马、姚、姜、陶叫到酪奴堂一同商议。但第一代人大都过世,姚大下巴、韩芦生、马连顺、姜得水的灵牌已经在三圣祠里配祀,酪奴堂议事成员变成了老陶、韩老大、姚刚、马回和姜路。
在商议如何躲避这次刀兵之祸时,五人各抒己见。马回说鬼子个个都是魔鬼,几十年前我就见识过,咱还是借苇地渔家的船把妇孺老人送到槐花岛上躲些日子。槐花岛无人常住,却有一个旧庙一眼泉水,只要带足了粮食,住多久都没问题。他还讲了刚从渔民嘴里听来的一个传说,证明岛上可以住人。槐花岛在明崇祯年间是海贼的老巢,后来海贼被灭,灭贼的尚可喜把海贼尸首扔得满岛都是,导致夜里岛上有鬼火跳来跳去,岛上从此无人再住。九里建砖瓦房时马回曾登岛伐木,对岛上情况有些了解,他提出这个建议不是没有来头。马回五大三粗,胡子楂猪鬃一样硬,他觉得槐花岛和鸽子洞一样是躲刀兵的好去处。韩老大因为伤心过度,话语变得迟钝,他主张到鸽子洞去,可以用船一拨拨把村民运过去。但他的主意并没得到大家的认可,因为九里百姓从没有在夏天到鸽子洞躲过刀兵,一是夏天河水旺,不像冬天可在河面行走,靠一条舢板无法运输百十号人,二是河水常常会漫进鸽子洞的外洞,洞里有些潮湿,不利久留。姚刚的山羊胡子越来越长,性格也变得山羊一般绵软,姚大下巴死后,父亲的遗传忽然间在他身上显现了,什么事喜欢掐算一番。他说:“我掐算过了,九里这次必有血光之灾,还是避避为好。”姚刚平时喜欢摆弄家里的一杆土铳,那杆土铳被他擦拭得乌黑瓦亮,但谁也没见他放过枪。他自己说曾经一炮打了五只雁,很多村民对此不信,说他是吹牛。姜路和马回一样,都是见过黄开杀鬼子的人,姜路主张和鬼子兜圈子,鬼子来,咱走,鬼子走,咱回来,反正这苇地咱比鬼子熟悉。老陶在这个问题上则表现出生意人一贯的想法:“这大夏天的,不好找躲避的地方,干脆就以静制动,鬼子来了就一推六二五,说这事是胡子干的,与九里无关,另外可多准备些苇地特产,给他们点好处换个平安。”老陶的话被内屋的蒲娘听到了,隔着门帘蒲娘道:“你们别指望倭寇发善心,倭寇根本不是人,是一群虎狼!”大伙听后都点头称是,他们都知道甲午年蒲秀才遇害一事,蒲娘对这些日本鬼子最有发言权。蒲娘又缀了一句:“对倭寇,不能往好处想,从古到今他们来中国只会干四件事,那就是烧杀抢掳。”王鸣鹤认为老陶的办法对待响马或许管用,对待日本鬼子就不好说了,他们死了六七个人,不杀人放火狠狠报复一番才怪呢。他端坐在椅子上,听着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望着窗户不做声。
酪奴堂议事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王鸣鹤还没有拿定主意。去槐花岛,村里老人认为那是不祥之地,槐花岛周围布满暗礁,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渔船?去鸽子洞,夏季是旺水期,鸽子洞怎么能容下这么多人?如果到芦苇荡里去,别说鬼子兵,就是肆虐的蚊虫也要了大家的命。正在这时止玉和韩二来了。止玉道袍上沾满露水,白色裹腿几乎湿透。见酪奴堂内正在议事,止玉稽首道:“师父听到昨夜九里有枪声,担心遭遇不测,特让止玉来看究竟。”
王鸣鹤起身请止玉坐下,十分感激地说:“老人家沉疴在身,却心系九里百姓,难得一片济世度人之心。”他向止玉介绍了九里昨天发生的事。
止玉说:“昨天夜里,一个溺水的年轻男子被我们救了,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
“此人有何体貌特征?”鬼蜡烛问。
“这个人大眼睛,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赤脚,左脚踝上有旧伤,不会说中国话。”
“莫不是山田一郎!”王鸣鹤吃了一惊,带人来九里的竟然是山田!洼里警察局行动队指导官黑木的助手。
“此人现在何处?”王鸣鹤问。
止玉说:“已经去了田庄台。”
既然山田已经发现了玉虚观,鸽子洞躲刀兵就不是上策了。王鸣鹤思忖一会儿,对大家说:“如此看来,我须亲自去一趟洼里警察局了。”
大伙面面相觑,不知王鸣鹤为何要自己送上鬼门关,都劝他不要冒险,鬼子在九里吃了大亏,这样去洼里警察局,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入虎穴,难得虎子,那个黑木不是说要与我交朋友吗?既然如此,我何不将计就计,直接与他交涉此事,这样或可以阻兵之未发,防患于未然,为了九里父老,我只能闯一次鬼门关了。”
众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小先生硬起来的时候比老先生还要强十分。
四
躲过鬼蜡烛枪口的是山田一郎。
山田在翻船时呛了一口河水,露出头时,恰好被倒扣的船底挡住了,没有进入鬼蜡烛的视线。惊魂未定的山田刚刚缓过神来,听到了清脆的枪声,他知道遇到真正的军人了,因为这清脆的枪声不是什么土铳鸟炮。他深吸一口气,潜泳到北岸一处蒲草丛里。落水的时候手枪丢了,他索性脱掉军装,上身只穿一件衬衣,趁着夜色顺流而下悄悄逃离了渡口。
这次行动是他向黑木提的建议,目的是抓几个苇地猎人回来做霍乱实验。黑木带他到洼里来,很重要的一个任务是搜集研究辽河口湿地一带民间防治霍乱的办法,这是关东军高层给他们的密令,因为涉及一项悄悄进行的移民计划,这件事对外保密,就连“满洲国政府”内都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日本内阁早就觊觎辽河口这块广袤的湿地,想从本土大批移民到此,将大片湿地开垦成稻田,以期永久霸占。但是,由于辽河湿地经常流行霍乱,在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没有得到有效防治的情况下,日本本土居民对移民辽河口湿地心怀恐惧。为此,关东军在大连专门设立了一个流行病防治所,进行防治霍乱的研究实验,黑木便是这个研究所的医生。为了能掌握第一手防治霍乱资料,黑木奉命进驻洼里,在洼里警察局内秘密建立了霍乱防治实验室,又带兵到苇地深处鬣狗一样打探消息。事情也巧,警察局长尉黑子听说黑木进苇地是研究霍乱,就向他介绍了酪奴堂的王克笙父子,说他们是个治霍乱的神医,自己当年得了霍乱就是神医儿子王鸣鹤治愈的。黑木听后如获至宝,在小本子上记下了酪奴堂王克笙、王鸣鹤的名字,也就有了上次九里之行。
山田一郎从九里返回时被狼夹夹伤了左踝骨,这让他心里窝了一股火,他萌生了抓个苇地猎人来做霍乱实验的想法。他的建议得到了黑木认可,用苇地猎人做实验或许会有意外收获,黑木以前用的活体实验都是警察局逮捕的反满抗日分子,这些人多是些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不像在苇地里摸爬滚打的猎人那么强健。苇地猎人的体魄如同军人,能长期在潮湿的环境里生存又不感染霍乱,其中必有缘故,所以,这次抓捕行动黑木很重视,让山田务必抓个健康的猎人回来。让山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行动队会全军覆没,唯有他这个缺少战斗经验的医官得以生还。这次抓捕,行动队可谓丢尽了颜面,警察局警察们表情怪异地围着狼狈归来的山田看热闹。六个宪兵战死,而对方仅仅是个猎人,这让日本宪兵很没有面子,黑木没有骂山田,却罚一个讥笑山田的“满洲”警察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
警察局长尉黑子是个蜜獾一般的滚刀肉,小平头、金鱼眼和两道卧蚕眉,几乎让人过目不忘。尉黑子在苇地有两个绰号:白道上人称他尉黑子,黑道上人称他苇地之獾,两个绰号画出了他手黑心鬼的特征。尉黑子的黑主要用在鸡鸣狗盗之徒和生意人身上,勒索钱财的手段无所不用;对普通百姓,他则懒得动脑筋,他知道在穷人身上榨不出二两油;对读书人,尉黑子却总是留点脸面,他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他家祖屋与田庄台蒲秀才当年被烧的私塾为邻,他当屠夫的父亲常常给他讲蒲秀才的故事,讲蒲秀才为了保护书院不惜舍上性命,这让尉黑子从小对读书人就心生敬意。尉黑子父亲嗜酒如命,每次醉酒后都会拿一把杀猪刀到大街上比画着嚷嚷:“妈了个巴子,这田庄台除了蒲秀才我谁也不服!”这样嚷嚷惯了,话便传进了红猞猁的耳朵里,红猞猁是谁呀?是当年做掉了鬼蜡烛义父郭瞎子的响马!红猞猁在苇地里杀人不眨眼,连张作霖父子都拿他没辙儿。红猞猁在锦州营口一带专门掐尖儿折棍儿,他的话传到红猞猁耳朵里,已经年过五十的红猞猁被激怒了:“他娘的,一个杀猪的敢在我红猞猁地盘上立棍儿?”就这样,尉屠户仅仅因为酒后吹牛便和红猞猁结下了梁子。惨剧发生在夏天的一次集市上,这天早晨,尉屠户在杀猪时,第一次失手,把接猪血的陶盆给碰翻了,猪血淌了满地,他对儿子说了两个字:“晦气!”儿子两手按住扭动的猪头,满不在乎地说:“有啥晦气的,不就少吃几根血肠吗?”尉屠户没搭话,他有个特点,不喝酒很少说话,当他在肉铺里大声吆喝时,老主顾都知道尉屠户肯定喝了。这天赶集,他没沾酒,心事重重地坐在肉铺前等着买主上门,几只绿豆蝇落在挂起的肉条上,他也懒得挥一挥蒲扇。一大早,集市像没睡醒的懒婆娘,踹一脚都懒得动。白森森的阳光下,通向码头的街道上来了几个黑衣人,来人走得很慢,横晃着膀子,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对襟绸衫的汉子,绸衫开着几个扣,露出一团乱糟糟的胸毛,汉子身后跟着三个马弁,看样子腋下都藏着家伙。汉子站在肉案前盯着尉屠户看了一会儿,一双鹰眼锥子一般让尉屠户不自在,尉屠户问:“买肉?”汉子的鹰眼在猪肉上扫了一圈儿,忽然问:“你姓尉?”尉屠户点点头,把手里的杀猪刀紧了紧。来人突然伸出左手在他面前画了个圈,尉屠户手里的杀猪刀变戏法一样飞到了半空中,尉屠户的眼睛正跟着飞向空中的杀猪刀没有反应,对方一弓右腿从鹿皮靴筒中“嗖”地拔出一把攮子,对着尉屠户肚子就是一刀,然后紧顶着对方问:“服不服?”尉屠户捂着肚子瞪圆了眼问:“你是红猞猁?我他妈不服!”红猞猁抽出攮子在对方肩头上擦了擦,尉屠户肚子有鲜血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红猞猁道:“行,不愧是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主儿,能挨过我这一攮子你就在这田庄台立棍儿,我红猞猁不拦你!”红猞猁没攮第二刀,把攮子插进靴筒,在肉案上仔细挑了一块五花肉,随手扔下一块大洋,带着三个马弁大摇大摆地走了。尉屠户没有挨过红猞猁这一刀,这一刀刺得很有道道儿,尉屠户天天杀猪,知道对方伤到了自己的脾脏,表面看着没事,但脾脏渗出的血会灌满腹腔,不到半天时间,自己的肚皮就会像新灌的血肠一样鼓胀起来。他天天灌血肠煮血肠,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血肠鲜嫩可口,当他想到自己的肚子会像血肠一样鼓胀时,他忽然对血肠有些反胃。尉屠户是在黄昏时死去的,临死前他揉着鼓起来的肚子对儿子说,他一辈子只对不起猪,没有对不起人,不知道红猞猁为啥要杀他。尉黑子说红猞猁杀人还有理由吗?你安心上路,我早晚收拾了这伙红胡子。尉屠户死后尉黑子参加了奉军,后来易帜变成东北军,因为能打敢冲,混上了连长,原本驻扎台安,后来他主动请缨到洼里剿匪,算是和红猞猁叫上了号,几经反复,终于在苇地深处灭了红猞猁这伙草寇。他抓住红猞猁时,红猞猁已经是个头发稀疏、犯着大烟瘾的老头儿。尉黑子装作要把他押回去,但在双泰河的舢板上,他一脚把红猞猁踹到了河里,眼看着一缕稀疏的头发在河水中忽上忽下了几个来回,便慢慢沉入了河底。尉黑子后来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洼里警察局的局长,“满洲国”很多地方的警局都设有两个局长,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中国人的局长其实就是个摆设,警局里的事都是日本局长说了算,但在洼里情况有所不同,因为尉黑子脑子活,很快学会了日本话,加之他苇地经验丰富,日本人想干什么事都绕不开他,所以,警局里日本局长一轮轮换,但尉黑子这只苇地之獾却成了不倒翁。
尉黑子进苇地剿匪时到过九里,那时,红猞猁还没有被擒获,他带着手下在潮湿的苇地里转了好几天,不幸患上了霍乱,十几个士兵上吐下泻打摆子。苇地人都知道霍乱的厉害,尉黑子在一个渔民的引导下到九里酪奴堂求医。尉黑子一行是奉军,虽然剿匪有时搂草打兔子也不免扰民,但总体上没什么民愤,用姚大下巴的话说:“奉军是奉天承运的大军,算得上是天兵。”有了姚大下巴这样的评价,九里百姓对尉黑子一行很关照,咸鱼蟹酱加鹤顶红,照顾十分到位。经过王鸣鹤的调治,尉黑子和部下很快康复,告别九里时,尉黑子向蒲娘磕了三个响头,说他从小就听老人讲蒲秀才的事,非要认蒲娘做干娘。蒲娘接受了尉黑子的磕头礼,却没有同意做尉黑子干娘。尉黑子走后,王鸣鹤问母亲缘由,蒲娘道:“不是同道之人,你俩如何能成兄弟?”王鸣鹤说:“行武之人,有些粗鲁也是常理。”蒲娘摇摇头:“不善之人,眼露寒光,浑身桀骜之气,对此若即若离才是。”尉黑子后来再没有来九里,他剿灭了红猞猁一事是鬼蜡烛来酪奴堂说的,鬼蜡烛特兴奋,喝了半斤鹤顶红,吃了一盆酸菜白肉,红光满面如同熟透的柿子,他说:“獾子能灭掉猞猁,真是神了,想不到红猞猁也有今天!”王鸣鹤却没有丝毫喜悦,红猞猁一伙土匪虽然在苇地打家劫舍,但他还有些义气,王鸣鹤和红猞猁也有交往,整日在湿地里钻来钻去,红猞猁不是铁打的,也会染上毒痈脚气闹肚子的毛病,每次有病,自然要到酪奴堂来诊治,加之他在三圣祠里见过供奉的达摩祖师,对酪奴堂更是敬畏有加,他曾对王鸣鹤说:“响马以达摩为祖师爷,九里有这位尊神在,没有哪路响马来捅娄子。”红猞猁说话算数,他的队伍还真没有祸害过九里。
山田能生还要感谢止玉。
一身好水性的山田沿着双泰河往下游漂流,他不敢在河中间游,只能贴着北岸密实的蒲草一点点往下游摸索。黑黢黢的河水旋涡一个套着一个,稍有不慎就会被吸入河底,山田只能紧紧地拽着蒲草,试探着往下游游。夜半时分,他漂游到了玉虚观附近,河岸上玉虚观微弱的灯光吸引了他,上岸时因踩在稀泥上身子重重崴倒,左脚踝脱臼。他爬到玉虚观山门前,门内韩二养的黄狗狂叫起来,耳房里的韩二耳朵聋,听不到狗吠,但狗吠声却惊醒了止玉。止玉穿上衣服出来查看,发现了瘫倒在门前的山田。止玉叫起韩二,把山田扶到院里。山田赤着两脚,满身泥水,双手扳着脚踝痛苦不堪。问他话,对方只是惊恐地摇头,却一句话也不回答。止玉端了一盆清水来,让韩二帮山田洗去泥污,稗子也起来了,端着蜡烛站在一边。止玉按了按山田伤处,双手捏住脚背和脚跟,猛然发力,“咔吧”一声,山田的脚踝归位了。疼得咬牙咧嘴的山田吃惊地望着烛光里的止玉,两眼牛铃般圆睁,一副惊骇万分的模样。山田不会说中国话,嘴里反复说了三遍“吆西”。止玉知道这是东洋话,心里吃了一惊,让韩二扶他进入耳房歇息,自己去向塔溪道姑禀报。塔溪道姑对这位不速之客保持着特有的警惕,问止玉:“今夜无风无雨,渡船怎么会翻沉?夜里隐约听到上游有枪声响起,应是出了什么状况。”止玉认为师父说得有理,问怎么来对待这个河中漂来的东洋人。道姑说:“道家度人,向来是度往应去之处,道观留宿,戒律不许,让韩二连夜送他去田庄台吧。”止玉明白了师父用意,回到耳房打着手势告诉韩二连夜送这位不速之客去田庄台。起身前,端了碗米粥给山田喝,又找了件蓑衣给他披上,好在船上遮挡蚊虫。做完这些后止玉便转身离去了。山田欲言又止,看着止玉背影两眼瞪得老大。
披着蓑衣的山田在离开玉虚观时几乎是一步一回头,一双赤脚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拐一滑,但他的目光一直牵在玉虚观模糊的山门上,神秘的止玉像一树樱花绽放在他惊恐不定的心中。
尉黑子和山田都知道黑木有个观点,这个观点甚至影响到了关东军的决策层。黑木认为苇地里的人与常人有异,应该叫芦苇人。芦苇人不是当地土著,大都是关内来的流民,这些散居在苇地里的人家像依水而生的芦苇,镰割也好,火烧也罢,第二年春天一来,又会遍地冒出芽来。因此,对芦苇人要区别于对当地人,管制要严,出手要狠,最好将苇地里的芦苇人都清掉。
一桩洼里医院劫案促使黑木向关东军高层提出了清网计划。一股来自苇地的抗联武装把洼里医院劫了,抢走了许多紧俏药品。黑木提出,为了扫除苇地隐患,也为了给开拓团进入苇地扫清障碍,应该将苇地中散居的百姓一律迁出芦苇荡,在苇地边缘建一个个部落,让这些芦苇人集中居住,户籍发证管理,如有拒不迁出的,一律烧毁房屋,没收粮畜,填埋水井。黑木的建议被高层采纳,他知道机会来了,这正是一个竭泽而渔的好机会,要抓住机会将苇地的一切秘密抖包袱一样抖出来。尉黑子对关东军上层的计划并不欣赏,他知道,方圆几百里的苇地大甸,接海连天,芦苇人就像这苇地沟沟汊汊里的鱼虾,小小几支行动队就能把这些芦苇人一网打尽?鱼过千层网,人登万重山,苇地人是剿不净的。尉黑子向黑木建议:“我们在明处,反满分子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洼里行动队可别再吃山田一郎那样的亏。”黑木挠着脸上的黑痣说:“有道理,我们只在白天行动,夜晚按兵不动。”黑木召集指导官高附、川崎商定了讨伐计划,分两路对双泰河中段实施拉网式讨伐,一路由指导官高附、川崎带领,另一路由黑木亲自带队。两路不是合围式扫荡,而是一前一后复垦式讨伐,这样,侥幸前番漏网的,第二次也很难躲过。黑木自诩这叫不是回马枪的回马枪。
洼里警察局在磨刀霍霍,高附、川崎等几个日本指导官也气势汹汹,准备配合黑木到苇地深处大开杀戒。高附、川崎都是关东军军官,高附五短身材,体圆如猪;川崎腰细腿长,身瘦似猴,两个人都是浪人出身,在洼里臭名昭著。高附、川崎虽说在田庄台一代围剿抗日义勇军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但对深入苇地深处还是颇有顾虑,担心染上可怕的霍乱。好在有黑木这个霍乱专家做后盾,胆子便壮了许多。
洼里警察局是一座四合院,正面是坐南朝北一座灰色小楼,楼顶插着日本太阳旗伪满洲国的五色旗则插在门口的雨搭上,耳房和两厢是青砖平房,灰色小楼后面,有几处仓库一样的房子,有宪兵严密把守。大院当中有一棵高大的老杨树,树上有一高一低两个老鸹窝。尉黑子嫌老鸹叫声晦气,想派人把老鸹窝捅下来,这一举动被黑木制止了,黑木似乎很欣赏这两窝老鸹,晨练时常常望着树梢打上几声口哨。尉黑子心中很鄙夷这个指导官,不知他为什么会喜欢讨厌的老鸹。
穿一件褐色长衫的王鸣鹤来到洼里警察局时已经傍晌,他和站岗的警察说要找尉局长。尉黑子正在大杨树下乘凉,听说有人找自己,便晃着膀子来到门口,见是王鸣鹤,尉黑子很意外,道:“小先生来了?也不早早知会一声,快快屋里请!”王鸣鹤拱手致意,随尉黑子进到屋内。洼里警察局内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分住东西两排平房,尉黑子在西侧,平房的窗子都向上支开着——这是满人房屋特有的开窗方式,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对面宪兵的营房,只不过日本宪兵的营房都没有开窗,显得很神秘,倒是尉黑子的下属很活跃,正围在一起打牌九。尉黑子请王鸣鹤落座后,搔搔平头道:“你看你看,我是粗人,平时以酒当水,没什么茶叶,我知道王先生在酪奴堂只喝茶,到这里就委屈先生喝碗清水解渴吧。”尉黑子知道王鸣鹤喜欢喝茶,但他喜爱喝烧酒、灌井水,对茶没什么兴趣。王鸣鹤把随手带来的一个纸包置于桌上,道:“我为局长带了一点茶来,正宗祁门安茶,不成敬意。”尉黑子又搔搔平头,咧开嘴笑了笑,忽然降低了声音道:“九里要有麻烦了,山田在那一带遭了埋伏。”王鸣鹤心里一颤,果然是山田,自己没有猜错。王鸣鹤问:“山田不是个医生吗,怎么干起宪兵的活来了?”尉黑子朝窗外看了看,附在王鸣鹤耳边说:“山田是黑木指导官的助手,黑木来头不小,东洋人想在这里建开拓团,因为苇地里总闹霍乱,这个计划就一直没实施,黑木来这里就是研究霍乱防治的,警察局后院那些房子原本是我建的拘留室,现在成了黑木实验室,专门做霍乱实验。那里可是阎王殿,平时就由山田看管,外人不能靠近,连我这个局长都得回避。”王鸣鹤后背一阵发凉,问:“要是霍乱能防治了呢?”尉黑子瞪大了金鱼眼道:“霍乱没了,辽河口一带就不是‘满洲’,而是东洋开拓团的天下了,听说东洋人要在这里开荒种水稻,建军粮基地。”王鸣鹤“哦”了一声,心想,黑木的企图原来在此。一阵赢牌的吆喝声传过来,引得尉黑子高声吼了一声,隔壁顿时肃静了许多。尉黑子问:“小先生来此有何贵干?”王鸣鹤说:“我来找黑木。”尉黑子咧嘴笑了,说:“我向黑木介绍过你父亲是神医,他对你父亲很感兴趣,听说黑木去找你了?”王鸣鹤盯了尉黑子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为什么要把故去的父亲介绍给这个琢磨摸不透的黑木,但他没有说什么,尉黑子毕竟是警察局长,是黑木的下属,下属讨好上级,这是官场的规则。
“有劳你去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黑木。”
尉黑子小声说:“这个黑木看上去文绉绉的,其实不是个善茬儿,你要小心行事。”
尉黑子去黑木的值班室通报,没想到黑木闻讯后和他一起过来了。黑木一进门就行了个中国式拱手礼,道:“什么风把鸣鹤君刮来了?”王鸣鹤还了礼,两人坐定,尉黑子愣了愣,他不知道黑木为什么会叫小先生为鸣鹤君,但尉黑子是个极聪明的人,以张罗酒席为名离开了。
“听说黑木先生的队伍在双泰河遭遇袭扰,九里父老甚为关切,毕竟事发之地毗邻九里,受村民委托,鸣鹤前来说明情况。此事与九里百姓无关,何人所为也不得而知,若黑木先生举兵讨伐切勿累及无辜,让九里遭受池鱼之殃。”
黑木挠了挠脸上的黑痣,问:“鸣鹤君凭什么说此事与九里无关呢?”
“九里自开埠之日就有村约,家父提倡崇礼行善,村民一向礼让恭俭,戒斗息讼,躲避刀兵,几十年来邻里和睦,渔猎稼穑,从无事端发生,怎么会有这兵家举动?”
黑木默不作声,一只手捏着下巴,在地上来回踱步。
“九里地处双泰河以南,村民有句俗话:‘野狼不下双泰河’,意思是连野狼都不忍心过河来伤害九里牲畜,匪患亦多是一走一过,当年名震苇地的红猞猁,三过九里而未逞虐,就是因为九里乃是远近闻名之善地,祸害九里,必留骂名;而双泰河北岸则不同,北岸地广苇深,群雄逐鹿,是非不断,你们遭遇不测虽在预料之外,却也事发有因,因为北岸响马流寇多如牛毛,一旦狭路相逢焉能没有冲突?身为九里乡绅,我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九里村民无人涉足此事,还请黑木先生明察。”王鸣鹤娓娓道来,语气平和,他不想表现出急切的样子。
黑木缓缓地挠着黑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王鸣鹤。问:“鸣鹤君说九里无人涉足其中,可是却有人亲眼看到那个撑船的与伏击之人有呼应,况且是故意弄沉了舢板,这怎么解释?”
王鸣鹤摇摇头:“撑船之人乃是一个船家,是上次渡你过河那老汉的弟弟,他向来胆小怕事,一定被军士吓坏了胆子,导致失手失足落水沉船,这怎能说他与伏击之人有染?”
黑木捏紧了下巴,山田说当时确实是绑了那个撑船人,他听到北岸有人喊叫,因为听不懂中国话,喊了些什么已经无法知晓。他摆摆手,露出一丝笑来,道:“好吧,既然鸣鹤君来坦陈实情,我总要给个面子,中国人最讲面子,请鸣鹤君也给我一个面子如何?”
王鸣鹤疑惑地看着黑木,不知他要什么面子:“请讲。”
“一起喝杯水酒怎样?”黑木道。
王鸣鹤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既来之则安之,便应允了黑木,随他来到餐厅。警察局的餐厅分为一大一小两室,大的是“满洲”警察食堂,小的是关东军讨伐队餐厅,小餐厅由日本厨子料理,包括尉黑子在内的中国人是不能进入的。黑木请王鸣鹤吃饭是在小餐厅一角的隔断里。尉黑子备好了酒席,但黑木没有让他进来,摆摆手把他打发了。隔断里铺着榻榻米,榻榻米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炕桌,桌上并没有日本菜肴,是当地饭馆里常见的红烧偏口鱼、炖野鸭、葱炒鹅蛋和炒蒲笋四个菜,王鸣鹤知道这是尉黑子从街上饭馆要来的。黑木与王鸣鹤对面而坐,黑木端起青灰色的酒壶在小白瓷盅里斟满酒,道:“这是奈良大吟酿,请。”说完,很优雅地品了一口。王鸣鹤不知道什么是奈良大吟酿,出于礼貌也端起杯沾了沾嘴唇,等着对方说话。
黑木说:“鸣鹤君知道,我虽是军人,但实际与鸣鹤君一样是个职业医生,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医者仁心,有仁慈之心的人怎么会动杀心?可是在九里,我们死了人,是被冷枪打死的,这让我的司令官十分恼火,下令一定要复仇,抓住那些打冷枪的反日分子。可以告诉你,扫荡苇地的军事行动不日将开始,九里肯定在扫荡之列。”
“黑木先生,我已经说过,此事与九里无关,请黑木先生想个办法让九里免遭扫荡。”王鸣鹤望着对面这个文质彬彬的日本人,知道下面他肯定有话要说。
黑木端起酒盅朝王鸣鹤示意了一下,然后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鸣鹤君能否答应?”
“什么办法?”王鸣鹤心里有些忐忑,他担心对方让他交出九里的猎户来。
“辽河口一带虽然富庶,但历史上霍乱流行不断,百姓深受其害,我来洼里不为杀戮,是为治病救人而来。令尊大人是治疗霍乱的神医,当地百姓有口皆碑,黑木十分钦佩,鸣鹤君若能将令尊大人的祖传秘方献出来,我马上向司令官报告,不去扫荡九里。”黑木紧盯着王鸣鹤,观察着对方表情上的变化。
王鸣鹤明白了,黑木的用意原来在此。他很镇定地道:“黑木先生不知,家父治疗霍乱并无什么祖传秘方,多是从前人医书中择取一些古法,因人因病施治而已。”
黑木摇摇头:“我在中国多年,深知中医不外传之秘密,即使传也是传药不传量、传子不传女。令尊乃当地神医,焉能没有治病心得?恐怕鸣鹤君不愿意拿出就是了。”
王鸣鹤双手按膝,摇了摇头:“鸣鹤所言,句句为实,黑木先生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了。”
黑木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长吸一口气道:“好吧,我们不谈秘方了,如果让九里继续存在,还有一个办法,将你的酪奴堂作为我研究霍乱之基地,这样酪奴堂可存,九里可存,九里村民可存,不知鸣鹤君意下如何?”
王鸣鹤心里一惊,想不到黑木打起了酪奴堂的主意,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酪奴堂乃一苇地草堂,况且西学中学医道相异,恐怕担不起先生研究基地的大任。”王鸣鹤回绝了黑木的建议。
黑木端起杯,朝王鸣鹤示意了一下,仰起脖颈,喝干了杯中之酒,与王鸣鹤对视了许久才说:“鸣鹤君知道此次扫荡要怎么扫吗?扫荡就是扫光荡平,这次扫荡只做三件事:一是缴尽所有芦苇人手中之武器;二是将苇地中散居的芦苇人悉数迁出,到苇地边缘建立居民部落;三是烧光所有茅屋草舍,让反日分子无处栖身。鸣鹤君看看,这三件事做完,九里还会存在吗?”
王鸣鹤没有说话,内心像绷紧的弓,稍有不慎就会把心脏射出去。他没有料到日本人会来赶尽杀绝这一招。
“若酪奴堂为我所用,情况则不然,我可以说服司令官保留九里,不必并入芦苇人部落,这样,也算为鸣鹤君做了一件好事。”
黑木一口一个鸣鹤君,让王鸣鹤听起来很不自然。他想起塔溪道姑的话,此人来者不善,很难想象九里如果成了日本人霍乱研究基地会是什么情景?自己岂不是带头破了《御倭九戒》?他问:“黑木先生到九里建研究基地,无非是想了解防治霍乱之法,这一点,中国古代有个长沙太守叫张仲景,他在《伤寒杂病论》中已经写出了医治霍乱的辨证七法,先生潜心读书即可,何必到潮湿的苇地里遭受蚊虫叮咬?家父当年治疗霍乱,无非是钻研古籍善本,寻求古人良法,而非酪奴堂有什么独创秘方。”
黑木很狡黠地笑了笑,道:“不谈秘方,只说基地,我在达摩面前说过与你结为兄弟,自当不能食言。九里有难,酪奴堂有难,我不能旁视,何况我对您和令尊大人的医术颇感兴趣,想做些深入研究,才帮你想出此策。”
“九里建成研究基地,岂不成了军用之地?”
“鸣鹤君不必误会,此基地并非军用,只为霍乱,霍乱若除,百里苇地就会长治久安。”黑木言之凿凿,似乎句句在理,王鸣鹤知道自己遇到了大麻烦,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对手绝非等闲之辈。
“黑木先生所设基地,九里要做哪些事?”他问。黑木笑着竖起三根指头,说:“三件事,挂牌、插旗、派人。”
王鸣鹤吃了一惊,这些条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酪奴堂要是挂个日本关东军的牌子、插上一杆膏药旗,再由一个日本鬼子扛枪站岗,这酪奴堂还姓王吗?早上,他在三圣祠里焚香祈祷的时候,那段每日必诵的语录刚刚诵至一半,忽然发现右侧第三支香灭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记得父亲说过,九里流行霍乱那年,他在三圣祠进香时香炉中左侧第一支香无端灭过。母亲说,这一支香是为药王而进,药王不纳,必有蹊跷,正是那一年,父亲在辽河中不幸溺水身亡。那么,这一次燃香熄灭是何故呢?按照母亲的说法,右边这支香应该是为达摩祖师而进,达摩祖师为何要拒纳呢?他脑子在快速转动,思忖该怎样回绝黑木。过了一会儿,王鸣鹤用平缓的语气说:“挂牌、插旗、派人,等于将酪奴堂架在火上烧烤,苇地里各路响马会把九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那样,酪奴堂一个月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基地?”
黑木犹豫了一下,他也觉得王鸣鹤说得不无道理。便问:“依鸣鹤君之意呢?”
“研究霍乱,事可做,牌子、旗子和人鸣鹤不敢接受。”
黑木微笑着道:“鸣鹤君好固执,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九里被迁出苇地,村民悉数住进芦苇人部落,酪奴堂开在哪里呢?”
王鸣鹤没有回答,他很清楚,如果九里不在,酪奴堂也就不复存在了。
黑木见他不说话,很开明地说:“此事先不做决定,鸣鹤君回去三思,两日内想好了尽快告诉我。”两人结束了吃饭,一同来到院子里,院子中央那棵大杨树上的老鸹不时怪叫一两声,树荫下一个年轻的军人正在练刀法,一把军刀劈来砍去,杀气十足,黑木指了指士兵说:“若派人,就是山田一郎,医学专业大学生。”
山田一郎转过头来,目光冷冷地望了王鸣鹤一眼,手中的军刀拦腰横扫了一圈,带起一股寒气。
离开洼里警察局时,黑木突然缀了一句:“九里下游有个道观,里面有个年轻女道士,鸣鹤君是否认识?”
“玉虚观吗?我只与那位年长的塔溪道姑相熟,其他修道弟子我不大了解。”王鸣鹤这样回答。他不知道黑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止玉?
“山田一郎和我说,那个道观里一个道姑救了他,说那个道姑国色天香,貌若天仙。”黑木停下脚步说。
“有仙姑搭救,山田先生好福气!”王鸣鹤向黑木拱手告辞。黑木目送他走出警察局大门,便转身回去了。
离开警察局百步许,尉黑子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来,因为天热,尉黑子手拎帽子,敞怀露胸,一把盒子枪在腚后啪啪拍着屁股。尉黑子道:“先生咋走这么急,也不知会一声。”王鸣鹤说:“黑木送我直接出了门,我不能再回去告辞。”尉黑子左右看了一眼,贴着王鸣鹤的脖颈说:“高附、川崎两个指导官带着讨伐队已经进到苇地扫荡,你回去要想个法子,别让讨伐队把九里给平了。”王鸣鹤吃了一惊,问:“讨伐队进苇地扫荡,黑木和你怎么没去?”尉黑子往身后看了一眼,小声道:“我们明天也进苇地,黑木先让肥猪和瘦猴打前站。”尉黑子所说的肥猪和瘦猴是指高附和川崎,他拉住王鸣鹤的衣袖道,“要不这样,我派人跟你回九里,连夜把酪奴堂搬到田庄台吧,田庄台街面上我有处老宅子,是我爹开肉铺用的,收拾一下正好做药铺。”
王鸣鹤摇摇头:“家父说过,绅乃一邑之望,危难之时,鸣鹤若弃九里于不顾,独自逃难,有何颜面苟活于这苍茫苇地。”说完,向尉黑子拱拱手,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尉黑子站在大街上,直看到王鸣鹤褐色长衫的身影隐没在人流中,才长叹一口气,把那顶佩戴五色警徽的警帽扣在头上。
五
塔溪道姑病容像秋后的芦花,灰黄中泛出隐隐的紫红,这紫红,是夕照之象,稗子和止玉对此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塔溪道姑对止玉说:“为师想回山上看看。”道姑所说的山上是铁刹山,塔溪道姑的师父罗真子羽化归西前留下嘱托,望她回山上料理道观事物。塔溪道姑对师父极为敬重,师父一生传经弘道,在东北各地复兴了十二座道观,可谓功德无量。当年,塔溪到黑龙江弘道就是师父委派,使邱祖之道在龙江大地得以传布,塔溪也正是这次北行参透诸多事理,坚定了尘劫有尽、我愿无穷、闻经悟道、罪灭福生的信念。
止玉说:“止玉愿意一路服侍师父。”
塔溪道姑一向动静分明,师徒二人说走就走,观中事务自然交给稗子和韩二。她们取水路到田庄台,再雇了驴车,当天就向铁刹山赶路。止玉是从铁刹山来的,对那座群峰叠翠的大山颇有好感,当年她初到玉虚观乍看到一马平川的茫茫芦苇,还问师父:“山呢?这里怎么没有山?”当时道姑迎风而立,一柄拂尘搭在肘弯,看着不远处河面上一群白鹳说:“自处弱势,不与人争,岂不更益修道?”一句话,让止玉明白了道姑带她来玉虚观的用意。
为了路上不惹是非,道姑让止玉穿了件洗旧的海青道袍,戴一顶苇编草帽,车夫是个少言寡语的农民,五十多岁,带着补丁的黑布衫后领上插着一根乌木杆烟袋。木轮车很颠簸,好在止玉带了两个蒲团,坐上去要软一些。车夫担心驴子受累,自己在前面牵着驴子走。一车一驴三个人,在青纱帐间小路上吱吱扭扭前行。
塔溪道姑离开玉虚观当天下午,玉虚观出了大事。
送塔溪和止玉去田庄台的韩二返回时已近黄昏,在河中他远远看到了观里有火光出现。韩二知道不妙,船靠岸后,悄悄摸到山门观察,从敞开的山门望进去,他发现院子里正燃着一堆篝火,火势很大,几个穿黄军装的日本兵正在火上翻烤一个剥了皮的动物。开始,韩二以为是日本兵打的狼或野羊什么的,当他发现山门台阶上有一张黄色的狗皮时顿时明白了,那火上烤的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大黄!他浑身颤抖,疯一般扑进去,几个士兵围上来,很轻松地就把他抓住用绑腿捆了。韩二毕竟是个老人,又划了一天的船,年轻力壮的日本士兵看到他赤手空拳,知道此人没什么危险,便嘻嘻哈哈把他推到院子里。韩二一双眼几乎钉在那只被烤的黄狗上,嘴里啊啊叫个不停。这时,五短身材的高附从屋内出来,转着圈儿打量了韩二一会儿,听韩二啊啊叫个不停,大概看出韩二是个哑巴,便摆摆手让士兵把韩二关进西厢房里,自己又回屋了。高附很鬼,院子里蚊虫多,他害怕蚊虫传染霍乱,便忍着闷热躲在室内与川崎喝茶。玉虚观里有难得的茶和茶具,让在芦苇荡里跋涉烧杀了小半天的鬼子如获至宝。烧水煮茶,吃着厨房里现成的酱菜,他们在等黑木。
韩二被推进西厢房里,才发现同样被绑着的稗子也在屋内。因为两手被绑,不能打手势,韩二和稗子无法交流,稗子脸上有擦伤,道袍肩头也被撕开了口子。尽管无法说话,但通过眼神他们还可以简单交流。他们知道当前处境极为险恶,塔溪道姑曾预感到会有灾祸降临,但道姑担心的是九里,并非玉虚观。苇地里土匪流寇多如蚊蝇,但骚扰道观的并不多,倒是来央求道士道姑消灾解难、化凶为吉的不少。止玉曾为此请教道姑,道姑说道观一向清贫如水,无余财可觊觎,他们来劫什么呢?至于为响马占卜凶吉一事,道姑并不避讳:“来问卜的,尽是有惑不解之人,一切有形皆含道性,消灾解厄,济世度人,乃道家根本,哪怕是妖魔鬼怪,能归于正道终究不是坏事。”
韩二和稗子猜不到这些士兵为什么要绑他们,又什么话也不问,他们不知道高附和川崎所带两个小队都是清一色的关东军,没有翻译,无法审问他俩,高附和川崎的想法是只要发现可疑分子,一律射杀,带不带翻译无所谓。他们瞎打误撞来到玉虚观,见观内只有一个道姑,便绑了稗子,然后准备在观内宿营。高附和川崎当天没有伤害稗子这是一个例外,依两个浪人性格,稗子不仅被杀,而且很可能遭受侮辱,或许是脖颈上的伤痕帮了稗子,有时候,伤疤是厄运的通关文牒,要是换成眉清目秀的止玉,恐怕就是另一种结果了。稗子在被抓时自己扯掉了脖颈上的皂巾,一条黑紫色的蜈蚣展现在鬼子眼里,把绑她的鬼子吓出一声尖叫。
稗子年幼在蓬莱一个叫潮水的地方生活,那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平时水流不旺,但雨季却会突涨洪水。一天,稗子在河中捉泥鳅,晴天里上游就有大水冲下来,稗子被裹进激流,沿河冲出很远,才被一棵柳树挂住,柳树虽然救了稗子的性命,却毁了她脖子,柳树枯杈把她刺得血肉模糊,脖颈一侧留下一条大蜈蚣一样的疤痕。稗子成了弃儿,连人贩子都懒得理她,要不是塔溪道姑收留她,她恐怕早就成了稗草中的饿殍。稗子貌丑却极有善心,一次,稗子和韩二去田庄台集市,捡了个七八岁的乞讨孤儿回来,经塔溪道姑说情,把孩子托付给了酪奴堂,让王鸣鹤教他读书识字,这便是白鹤五子中的邱会武。
夜深人静,道观里吃过狗肉的日本兵已经入睡,院子里的篝火也只剩余烬。哨兵抵不住蚊虫的叮咬,索性关好山门,往篝火余烬上扔了一捆蒿草,用来生烟熏蚊。两人盘算着怎么能脱身,好把玉虚观的情况告诉老坨头上的鬼蜡烛,以便王鸣鹤安排村民躲避兵乱。这件事应该韩二去,因为韩二可以划船,但韩二去老坨头恐怕很难说清楚观里的情况,韩二的手势唯有塔溪道姑能完全解读,其他人只能明白个大概。两人借着微弱的篝火之光用目光相互交谈,韩二显然明白了稗子想逃出去的想法,只要能解开捆住双手的绳子。打开后窗,就可以进入茫茫芦苇荡。韩二爬到稗子身后,想用牙齿解开捆住稗子双手的绳索。日本兵捆人的绳索是绑腿布,系得很紧,韩二年事已高,松动的牙齿咬不住粗厚的绑腿布,但他没有放弃,不惜一口老牙一点点撕咬。一颗牙掉了,有咸咸的血从嘴角流出来,韩二想到了大黄,大黄通人性,能和他用目光说话,每次出船,大黄都会在他前面先跑到河边,只要他使一个眼色,大黄就会到苇丛里把船桨给叼出来,船桨很沉,大黄叼着费力,它就摇着尾巴把桨拖出来。为了让大黄叼桨省些力气,每次船靠岸,他都会把桨放在干爽处,让阳光把船桨晒干,这样大黄再叼桨时会轻一些。这样一条通人性的大黄,竟然让这些鬼子给杀死烤着吃了,他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大黄而内疚。嘴里又掉落了一颗牙齿,他感觉像是一粒粗沙落在嘴里,他闷闷地吐了一口,牙齿落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清脆真切。他再次咬住稗子手臂上的绑腿,他知道此时咬上去的已经不是牙齿,而是血淋淋的牙床,第三颗牙齿掉落下来,稗子手臂上的绑腿松动了,他终于用嘴解开了打成死结的绑腿。
稗子给他松了绑,示意两人一起到河边去。韩二点点头,悄悄打开狭窄的后窗,后窗夏季里是常开的,窗轴涂了獾油,开起来悄然无声。窗外月光暗淡,除了苇涛阵阵再无其他声响,连平时夜里鸣叫的夏虫也悄无声息。两人一先一后爬出窗子,弓腰蹑手蹑脚来到河边,河边无人站岗,两人推出船来,找出备用船桨,跳上船快速向九里划去。
船到老坨头,九里已有鸡鸣传来,两人在河北岸登陆,匆匆忙忙到老坨头上找鬼蜡烛。鬼蜡烛起得早,听到动静很警觉地从矮小的窝棚门里闪出,看到是韩二和稗子,一脸疑惑地问:“你俩咋来了?”昨夜,他隐隐看到了玉虚观的篝火,确认了那是一堆篝火而非房屋失火后,他没有到九里报信,也没有点狼烟。稗子说了事情的经过后,鬼蜡烛感觉到了九里的危险,他知道王鸣鹤去了洼里城,不知和黑木谈得怎样,日本兵却先来了,王鸣鹤是不是出了危险?他要韩二、稗子和他一起去九里酪奴堂报信,但稗子不同意,稗子说自己必须回玉虚观,如果早晨日本兵发现她逃走,说不定会一把火焚了道观,那样,师父要求她看好道观的嘱托便没有完成。鬼蜡烛睁大了眼睛道:“小鼻子一向杀人不眨眼,你这样回去不是送死吗?”稗子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师父捡的,死无所谓,死要死在道观里。”
稗子这些话让鬼蜡烛马上联想到了自己,自己在这老坨头上守着七盔土冢不也是为了义父的一句嘱托吗?他理解稗子,让韩二把他渡到南岸后,目送他们划船回返。鬼蜡烛后来在酪奴堂谈及这件事,说他永远忘不了两个情形,一个是稗子道袍肩头上那个撕裂的口子,那是一个犁铧般的口子,被风刮起来,让一个道姑的肩顿时宽厚了许多。再一个就是韩二的嘴,一直在流着血水,前襟已经是一片血迹。
稗子和韩二回到玉虚观的时候,天色已经泛出芦花白。几个日本兵正在山门前呜里哇啦说话,院子里有嘈杂之声传出。靠岸后,稗子悄悄到菜地里拔了一些萝卜青菜拎着,韩二跟在身后,腋下也夹着一捆青菜,两人就像早晨出去菜园薅菜做饭一样,全然没有逃走归来的模样,缓步来到山门。山门前两个士兵惊愕地望着他俩,竟然没有询问,就让他们进了山门。院子里瘦猴川崎正在柿子树下练刀法,他手中一把军刀寒光闪闪,刀柄上缀着紫缨,紫缨像被血浸过,显得沉扑扑的。川崎发现了他俩,眼睛顿时瞪得牛铃一般大,他双手握刀,颤抖着用日语大喝了几声,马上便有士兵端枪围上来。这时,肥猪高附也出来了,他看了稗子和韩二一眼,扭头走到西厢房,一脚踹开屋门,只见西厢房青砖地上两堆绑腿布死蛇一样瘫在那里。日本兵不明白,相互嘀嘀咕咕好半天,这两个人怎么能解开绑腿出去?出去了为什么不逃走还要回来?难道逃出去就是为了到菜园拔菜做饭吗?日本兵一向迷信,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高附下令重新绑了两人,这回不让他们进西厢房,而是把他们绑在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上,为了防止他们互相解绑,两棵树上一棵绑了一人。
日本兵吃过早饭,玉虚观里又来了一拨人,这拨人领头的是黑木,还有警察局长尉黑子。
黑木一进院子,高附就过去指了指被绑的稗子和韩二,呜里哇啦说了一通。一旁的尉黑子却偷偷笑了,对韩二说:“指导官说你俩会妖术,你俩会吗?”
高附领着黑木到西厢房看了看,黑木出来后,跟随黑木来的山田已经认出了韩二,发现这就是前几天夜里划船送他去田庄台的艄公,便和黑木、高附、川崎耳语了几句后,上前亲自给韩二松绑。松绑后的韩二向另一棵树下的稗子指了指,山田又过去给稗子也松了绑。山田知道韩二是个聋哑人,便向稗子呜里哇啦问了一句什么,一旁的尉黑子翻译说:“山田在问那天救他的那个女道士在哪里?”
稗子没有回话,她知道问的是止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那个救我的道姑呢?我要好好谢她,她在哪里?”山田又问,尽管尉黑子翻译有些磕磕巴巴,但稗子还是听明白了,道:“你说止玉吧?她走了,和师父云游去了。”
山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稗子,或许是稗子脖子上的疤痕让他眉头紧蹙,他接着问:“什么时候走的?”
稗子并没有说谎,“昨天早晨走的,从田庄台上路,是二叔送的。”说完,稗子还指了指站在身旁的韩二,韩二“啊啊”了两声,算是附和稗子的说法。
山田没有再问,带着几个鬼子进到观内搜查。山田搜查很细,存放经书的橱柜、厨房里的坛坛罐罐,连正殿房梁都查了个仔细,甚至用刺刀撬开正堂供桌下几块地砖,看到地砖下是厚厚一层河沙,连鼠洞都没有,这一切都是在黑木眼下进行的,黑木不说话,双手抱膀站在那里,偶尔伸出食指挠挠脸上的黑痣。折腾了好一阵,除了举办斋醮仪式用的一些法器外,再就是搜到了一些茶叶。塔溪道姑喜欢茶,这些茶叶也不是收藏,只是平时饮用而已,黑木对这些茶很感兴趣,捏起一撮茶叶在鼻子下嗅了嗅,很肯定地点点头,吩咐士兵烧水泡茶,然后坐下来有滋有味地饮茶。黑木边饮茶边对站在身旁的尉黑子道:“中国的道士都是养生专家,他们的茶道是从唐朝传下来的,非常了不起。”高附和川崎见黑木喜欢这些东西,就让士兵统统塞进了背包。
鬼子在搜查的时候,稗子和韩二都很紧张。玉虚观的确有一条通往鸽子洞的暗道,是建观时就挖好的一条逃生通道,仅能容一人通过,但入口极为隐蔽,就在三清塑像后的夹壁里。要想进入暗道,需要推开假墙方能进入。鬼子把注意力用在了地面上,没有去砸墙,也没有毁坏三清塑像,这暗道便没有暴露。但即使暴露了也无所谓,暗道只是逃生所用,鸽子洞内也没有金银财宝,夏季里鸽子洞除了塔溪道姑闭关的第七十三洞外,再无其他。如果是冬季情形就不同了,冬季九里百姓会在洞里存放一些粮食用具,以备躲避刀兵之需。
黑木在玉虚观里突然开始拉肚子,连着去了两趟茅房,吃了些自带的药也无济于事,他怀疑是道观里的茶有问题,便取消了继续往苇地深处进发的打算,决定先回去。临走时,向山田嘀咕了几句,让士兵把稗子也带回洼里警察局,他让尉黑子告诉稗子,只要救他的那个止玉回来,到洼里警察局见一面就可以把她领回来,到时候,山田还准备一份厚礼给止玉。稗子明白自己这是当了人质,眼前这个山田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像土匪一样绑票?她对黑木说:“师父走时有交代,让自己看好道观,如果自己不在,道观遭了贼人怎么办?”黑木指指韩二,意思是玉虚观有韩二看守,接下去便捂着肚子不再说话,由两个鬼子搀着走出玉虚观。尽管稗子在挣扎,但还是被鬼子推搡着走了,韩二想上去阻拦,被鬼子用刺刀逼住,眼看山田挺着胸脯大步走向山门,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韩二“啊啊”了两声,一腚坐在地上。其实,山田心里清楚,玉虚观不是反日分子的据点,如果是,那天晚上自己早就没命了,但他猜测,那天晚上救过自己的美丽道姑一定躲在哪里,或是被士兵吓跑了;带稗子走,就是逼止玉出来,他想再见到止玉。
高附、川崎的讨伐队离开玉虚观继续向西扫荡,在双泰河中游一段烧杀抢掠,九里附近几个零散的居民点都被夷平,所有居民被赶羊一样驱赶到离田庄台五里远的芦苇人集团部落。集团部落四周挖有两丈宽的沟壕,土坯砌成的土围子高约丈二,墙顶上插满酸枣树刺枝,以防攀登。围墙四角和大门及主要街道地段都建有砖砌的碉堡,中心建有高高的瞭望台,可以监视四方控制全部落。部落只留一个南门,由持枪军警把守。集团部落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漏雨的窝棚,泥泞的土路,囚犯般非人的管理,让住进去的人家与外界隔绝。加上饮水浑浊,饥饿难保,部落的木栅门里,几乎天天往外抬死人。因为死的人多,部落里难闻啼哭之声,死去的大人小孩就扔到部落西边一片苇地里。苇地里野狗成群,绿豆蝇黑云一般忽散忽聚。老陶在部落周围转悠过,风吹过来,伴着猎猎的苇叶响声,一股尸臭蝇群般扑过来,能把人扑个趔趄。后来,被人问起苇地部落,老陶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很久才冒出一句:“什么他妈集团部落,那是人圈!”
六
从洼里城连夜赶回九里,东方的苇地已经被朝霞染红。以往,王鸣鹤看到这朝霞都会和红海滩联系起来,感觉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他甚至这样想,应该把朝阳比喻成一位擅长用朱笔绘画的大画师,随便挥洒几下,这辽阔的苇地和平坦的海滩便红得熟透、红得醉人。但今天看到这苇地泛出的红,他却想到了一处处窝棚上腾起的火焰,想到了苇地里沟沟汊汊被鲜血染红的流水。多子在台阶上坐着睡着了,两手抄袖,老实的多子一夜都在等先生回来,蒲娘叫了他几次,他都不肯进屋睡觉,执意要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直到凌晨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王鸣鹤的脚步声惊醒了多子,他惊恐地望了先生一眼后,眯着两只细眼笑了。王鸣鹤让他赶快去叫韩、马、姚、姜、陶和白鹤五子来酪奴堂议事,多子得令后兔子般跑去。今天,为了让白鹤五子多些历练,懂得局势险恶,王鸣鹤特意让他们参与酪奴堂议事。韩、马、姚、姜、陶和白鹤五子急匆匆赶来,他们一直为王鸣鹤的安危担心,见到王鸣鹤毫发无损地回来,都松了口气。大家坐定后,王鸣鹤将去洼里的情况做了介绍,和盘托出了黑木提出的条件,请大伙发表意见。回来的路上他想,既然知道了黑木的底牌,总会找到出牌的办法,哪怕这是一场必输的牌局。王鸣鹤感到,神秘的黑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这力量即使你不在眼前,也会像一股煞气罩着你,你随时都能感觉到,却看不见它的模样。母亲看出了王鸣鹤在黑木问题上的踟蹰,鼓励他说:“斗勇更要斗智,既然他要的东西在你手上,你就占据主动。”
马回首先发声:“九里是咱九里人的九里,咱祖孙三代在这里种地打苇子,凭啥要迁?咱人在九里在,大不了像老地羊那样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马回胆子大,敢作敢当,五十多岁的人还小烧一样火烈。姜路说:“苇地里的窝棚都被他们烧光了,九里肯定难逃一劫。”姜路是个做事走脑子的人,喜欢琢磨问题,王克笙活着的时候很欣赏姜路这个特点,有些村民纠纷的小事就让姜路出面调解。王克笙曾经对蒲娘说过,同样一件事,让姜路去办,能严丝合缝,要是让马回去办,一条缝保不齐就给豁出一道沟来。马回和姜路当年见证过黄开血战,又到锦州送过情报,在村里很有身份,尤其是马回,是九里少有的硬汉,他说在九里最信服的就是小先生,小先生的话就是圣旨。马回比王鸣鹤大一旬还多,但对王鸣鹤总是一口一个小先生叫着。马回和姜路保留着一个多年不变的规矩,那就是每逢初一、十五三圣祠上香结束后,都会带着孩子来万柳塘给黄开、老地羊、父母等上坟,这个习惯像老坨头上为义父守墓的鬼蜡烛一样,雷打不动。王鸣鹤太了解马回、姜路的性情了,作为甲午刀兵过的见证人,他俩不可能接受酪奴堂由日本兵进驻的现实。王鸣鹤不希望这种简单对抗的情绪蔓延,他必须适当加以引导。“死,是最简单的办法,自己一了百了,还能把牌位摆进三圣祠,可是,我们死了容易,九里的父老乡亲怎么办?让他们也跟着送死吗?”说完,王鸣鹤巡视了大家一眼,目光很冷。韩老大说:“实在不行咱就按上次马回说的上槐花岛吧,在岛上搭些窝棚,把老少爷们都运到槐花岛,躲过风头后再回来,硬碰硬肯定不是个办法,小鬼子有枪有炮,咱们有啥?就三虎子一杆快枪,枪法再准也不顶用。”姚刚道:“咱九里多次过刀兵,从甲午到庚子,再到郭瞎子、红猞猁、东北军、关东军,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是老先生和小先生有锦囊妙计,这回还得靠小先生想办法。”
老陶因为见识过集团部落的恶劣,对抵抗之说不敢苟同,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除了答应黑木的条件没有别路可走,正义团倒是抵抗了,结果还是被小鬼子突突了。”老陶所说的正义团是当地军警正在讨伐的半抗联武装,他们大都是有钱人家自己置办了武器,用来看家护院的私人武装,其中不乏一些抗日义士。洼里一带的正义团被关东军在洼里城外一次诱杀了几百人,当地百姓每每说起此事,皆毛骨悚然,因为县里发布的告示说,只要归顺政府,放下武器,可以既往不咎。谁知当各路正义团集中起来后,日本人却立马变卦,派出铁甲车包围了正义团的人,然后地上机枪扫、天上飞机炸,几百人很快就给突突了。
老陶的话让马回很不满,他气哼哼地问:“你违背《御倭九戒》?”
老陶缩着脖子嘟哝道:“我这是为九里着想,黑木派个兵来常住,也变不了九里的天呀。”
“派个兵来,咱九里还是九里吗?那不就是鬼子的九里了?再说了,鬼子一来住,鬼蜡烛还能回来吗?啥都露馅了。”马回话有些冲。
“他派一个来,咱九里两百多人都不理他,他就成了聋子瞎子。”老陶说。
马回摇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派来的人一定是探子,再说人和狼怎么共处,当年孙连长说啥了,九里人要有骨气!要鬼蜡烛少打兔子多打狼,这狼就是说鬼子。人活一辈子活什么?不就是一口气吗?从老先生创办酪奴堂开始,咱九里就是远近闻名的仁义之乡,一个仁义之乡却和倭寇同流合污,咱子孙后代还有脸见人吗?”
老陶不再说话,低头盯着自己的裤裆,好像裤裆里有虱子爬出来,看得很仔细。
到场的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王鸣鹤身上。王鸣鹤一直没有坐,他在三圣塑像前笔直地站着,一件褐色长衫衬出他嶙峋的骨骼,目光望着门外。酪奴堂的大门没有关,从门望出去远处是水雾蒙蒙的芦苇荡,他没有说话,他在等老坨头上的鬼蜡烛,估计鬼蜡烛一定会来。正在大家沉默不语的时候,门外多子探进头来说:“三虎叔来了!”
多子的话音刚落,鬼蜡烛风一般刮进来,那杆快枪斜背在身后,手中拎着一个军用背包,这是鬼蜡烛出门时必带的背包,里面有酒壶、干粮和火柴。鬼蜡烛跟郭瞎子闯荡江湖时就背着这个黄布包,现在,这个包已经黑乎乎看不出本色,但鬼蜡烛还是宝贝一样带着它。
“玉虚观被鬼子占了!”鬼蜡烛语速很快,语气十分焦虑,他知道玉虚观与鸽子洞密切相关,一旦玉虚观被鬼子所占,鸽子洞躲刀兵就不安全了。
大家都很惊愕,没想到鬼子来得这么快。
王鸣鹤让站在一旁的弟子们给鬼蜡烛搬凳子倒水,让他坐下慢慢说。鬼蜡烛便把早晨韩二和稗子找他报信儿的事说给大家,并预测说:“今天鬼子非到九里不可。”
王鸣鹤没有表现出恐慌,尽管他听到玉虚观被讨伐队占领后心里突然间抽搐了一下,待鬼蜡烛讲完,他问:“塔溪道姑和止玉怎么样?”鬼蜡烛告诉他,道姑带着止玉在鬼子来之前回铁刹山了,观里只有稗子和韩二。
王鸣鹤松了口气,道姑真是英明,若是晚走一天,就落到讨伐队手里了,一旦落到讨伐队手里,后果很难想象,他记得自己在离开洼里警察局时黑木所说的要谢谢女道士的话,那句话怎么听都有弦外之音。他相信,一定是冰清玉洁的止玉引起了山田和黑木的注意。
“那么,道姑和止玉是不是还要回来?”王鸣鹤问。
鬼蜡烛摇摇头,稗子没有说这件事,但他猜测说:“估计会回来,玉虚观是她们师徒的家呀。”
王鸣鹤心里清楚,塔溪道姑此行肯定不会回返,道姑深知自己病情,她回山应该是选择羽化升天之地,而一旦道姑坐缸而逝,玉虚观的事情就会托付给止玉,这是上次塔溪道姑与他交谈时他料到的。塔溪道姑在玉虚观先后有过十几个弟子,但因环境恶劣,草庐动摇,能在此坚守修道的却只有止玉和稗子,其他弟子先后离去。道姑对所有离开的弟子都无责备之语,还修书介绍她们另寻大观高殿。道姑曾对止玉说过:“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主。修道见性,何尝不是如此?”塔溪道姑经营玉虚观几十载,有意将道观传予止玉,使这荒凉苇地存一丝道德之光,这是道姑在此苦行悟道的初衷。但道姑对止玉有皎皎者易污之虞,担忧止玉被江湖风雨所侵,才与自己说了那番保护止玉的话。王鸣鹤清楚,保护好止玉,是塔溪道姑对自己的一份托付,就是牺牲性命,也不能辜负了对王家恩重如山的塔溪道姑。
“讨伐队里是不是有那个山田?”他问。鬼蜡烛摇摇头,说稗子没说。王鸣鹤道:“应该有,如果山田在其中,玉虚观不至于遭焚,韩二和稗子也不至于被杀,因为山田知道那里不是反满抗日之所。”
王鸣鹤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问站在一旁的白鹤五子:“你们对九里将要经历的这场刀兵怎么看?”
五个弟子面面相觑,没有谁先说话。王鸣鹤问:“铁林你先说。”韩铁林前进一步,对在座的长辈们鞠了一躬,回答说:“依弟子愚见,那个黑木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其目的在于先生的医术,医术未得,饵不能失。”
其他四个孩子都认同韩铁林的话,说他们在黑木突然宣布与先生结为金兰之交后,就悄悄议论过此事,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偷师学艺!
王鸣鹤为弟子的成熟感到欣慰,这些平日里诵读四书五经的孩子能像大人一般解析时事,悟性可见一斑。他点点头,问韩马姚姜陶:“你们认为如何?”
韩老大先点点头,道:“小孩子大见识,对头。”
其他几位也是一致点头,看来,读书与不读书就是眼界不一样,韩老大对自己小儿子的表现很满意,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死于鬼子之手的三弟,眼里盈上浑浊的老泪。
王鸣鹤做出决定,让鬼蜡烛去玉虚观一带把住从田庄台到九里的苇地小路,一则探探鬼子虚实,二则一旦发现止玉归来,不要让她回道观,直接把她接回九里。
“大敌压境,躲避,肯定不是办法,进苇地,一天两日尚可,时间一长无法生存;上槐花岛,鬼子有小火轮,个把小时就能从洼里开过去,在岛上会被困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半点胜算也没有,现在,唯有一条可走之路就是将计就计,利用黑木想偷师学艺的钩钩心,让他为我所用。”
马回问:“能行吗?”
王鸣鹤道:“九里是鱼饵,黑木一无所获,不会丢弃鱼饵。为了九里,我明日要再进洼里城!”
马回说:“好,三虎去玉虚观,老坨头不能没有人放哨,我去替三虎站岗。”
姜路说:“我陪马兄去,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王鸣鹤点点头同意了,老坨头的确需要有放哨的。他嘱咐马回和姜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藏好身不暴露,尤其不要和鬼子正面冲突,好汉不吃眼前亏,莽撞行事万万要不得。姚刚说:“两位把我的土铳带上吧,当年家父花五两银子买了它,可惜还没杀过一个洋鬼子。”姚刚能把他的宝贝土铳献出来这是大家没想到的,都夸姚刚识大体,姚刚腼腆地说这土铳到了自己手里还一次没放过,也不知好不好用。王鸣鹤让老陶去联系渔船,万一局势不可控制,就把年轻妇女和孩子送到槐花岛,但上岛人不能多,一家去两人为宜,多了,一旦被鬼子察觉,就一个也逃不脱了。
大家分头行动,酪奴堂里只剩下王鸣鹤、蒲娘和多子。蒲娘从后屋出来对王鸣鹤说:“若玉虚观不保,止玉就到酪奴堂住吧。”王鸣鹤说:“止玉乃修道之人,住酪奴堂多有不便啊。”蒲娘道:“我已经想好,在三圣祠内腾出一侧室,让止玉暂住,应该不是难题,只是,只是那个山田来者不善,须小心提防。”王鸣鹤点点头,“这件事容我再想办法。”
事情比王鸣鹤所料更糟糕。去玉虚观的鬼蜡烛没出问题,到老坨头放哨的马回和姜路却遭遇了不幸。
马回和姜路是中午到老坨头的,他们没有进到又闷又热的窝棚里,而是坐在土坟前鬼蜡烛常常站岗的那块条石上晒太阳。老坨头地势高,可以俯瞰苇地,尤其是鬼蜡烛站岗的这个地方,视线极为开阔。马回说只要盯住东北西三面就行了,鬼子不会从南面双泰河里冒出来。两人聊起当年黄开和老地羊,马回认为黄开了不起,身体都成了血筛子还能说话。姜路则很佩服老地羊,一个厨子比诸葛亮还能掐会算,他怎么就算准倭寇哪个时辰来,并把老先生支走,老先生要是不走也会被烧死,那样九里就没今天了。两人还谈到了这次过刀兵,马回说小先生能破了这个难题,简直比老先生还神。姜路说小先生不像老先生那么冲,小先生刚柔相济,肯定能对付黑木,有小先生在,九里啥坎都能过得去。这天苇地无风,老坨头午睡了一般宁静,姜路有点困,对马回说:“咱俩轮着打个盹吧,我上下眼皮在打架。”马回说:“你打盹前先告诉我这土铳怎么用。”姜路脑子活泛,已经研究通了土铳,他将土铳摘下,把土铳直立,拔出枪塞,打开药囊,灌进火药,用铁通压实后,灌进豆粒般的铁砂,再塞住枪管,道:“成了,要是有鬼子,瞄准后一钩就成,打完后再填火药和铁砂。”马回接过土铳,摩挲着很是好奇:“这古董还真行,枪筒里这些铁砂打出去还不把鬼子撂倒一片呀!”姜路靠着郭瞎子的坟墓打起瞌睡,今天早晨起得早,太阳一照,困意便阴影一样盖过来。
如果姜路在打瞌睡前不把土铳交给马回,两个人也许不会罹难,肯定被鬼子抓了俘虏,但这杆土铳改变了一切。
山田上次在老坨头下遭了埋伏,老坨头自然是这次讨伐的目标。高附和川崎带兵沿着双泰河悄悄靠近了这里,躲开了马回所观察的视角,当马回发现一群黄皮军装的鬼子从南面攀上老坨头时,一切已经晚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呈扇形围住了窝棚,却没有注意在土坟前半躺着的马回和姜路。马回看到了一个五短身材的鬼子手持军刀走在最后,恰好把后背让了出来。马回伸手捅了捅正在瞌睡的姜路,将土铳瞄准了那个五短身材的鬼子。打着瞌睡的姜路蒙蒙眬眬地问:“咋啦?”这一声把前面的鬼子吓了一跳,一齐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那,马回手中的土铳响了,“轰”的一声,一膛的铁砂喷射出去,把那个五短身材的鬼子给撂趴下了。鬼子乒乒乓乓一阵开火,马回和姜路被打死在郭瞎子坟前。
被马回撂趴下的鬼子是指导官高附,马回这一枪铁砂全打在高附的屁股和后背上,打得他趴在草地上杀猪一般号叫,这一枪不足致命,却让高附的屁股成了筛子。在老坨头下的川崎爬上来,查看了马回和姜路的尸体,因为乱枪齐发,两人的头脸被打得一塌糊涂,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川崎用望远镜四处望了一番,自然就发现了河南岸的九里。九里整齐的房屋布局和街道,让他十分惊讶,因为军用地图上没有标识这个小小的村落。川崎让部下拆了窝棚,用拆下的木头做了个简易担架抬着高附,然后带上那杆土铳来到河边。
河对岸,韩老大隐藏在苇丛里,心情忧虑地望着老坨头。他知道老坨头上出事了,密集的枪声说明马回和姜路一定凶多吉少。对岸,突兀的老坨头十分醒目,像绿色苇海中一艘停泊的大船,大船上有人影走动,却再听不到枪声。鬼子来到河边,没有船无法过河,汹涌的河水挡住了一心想报复的鬼子。鬼子在河边转悠了一会儿,因为看不到人影,加上伤痛不止的高附一直在催促,便抬着担架回返。鬼子走后,韩老大过河登上老坨头,看见被杀害的马回和姜路。马回两眼紧闭,左脸中了一枪,流血已经干涸,姜路的头盖骨被打飞,整个头部如同一个被切去了一半的西瓜,他左手挡在马回的胸前,右手攥着一块土坷垃。
王鸣鹤带人赶到老坨头,看着眼前悲惨的一幕,心里一阵绞痛。面对众人的哭泣,他迅速做出决定:马回、姜路的遗体暂且不运回九里,就在这老坨头上筑两盔新坟,不立碑,不用棺椁,用苇席卷起下葬,不置放任何殉葬之物,家人不得戴孝,不得对外说死者是九里人。征求两人家属意见,马回的儿子马治平和姜路的儿子姜四维都表示听先生的,虽然他们希望父辈能葬在祖父坟前,希望灵牌能摆进三圣祠,但他们知道,先生这样安排必然有先生的道理。王鸣鹤将村民召集到酪奴堂,告诉大家一定不要和外人讲老坨头上被杀害的两人是九里的。马回和姜路是了不起的义士,九里人不能忘记他俩,但现在为了九里不遭鬼子报复,只好先委屈两位,他郑重保证:待改天换日之时,他一定将马回姜路的遗骸迁回万柳塘厚葬。说完,王鸣鹤将两块写有马回、姜路名字的木牌,在人群前火化,马回、姜路的家人放声大哭,火光映在王鸣鹤的脸上,如同涂了一层老漆。
七
王鸣鹤站在船头,撑船的韩老大默不出声,两支船桨有节奏地划着,两岸的蒲草芦苇密实茂盛,如同两面绿墙护卫着河水。因为是顺流而下,小船快速行驶中带起的风把他身上的长衫高高撩起,旗帜一般飘扬。船过玉虚观时观内死一般沉静,王鸣鹤对这种沉静感到恐惧,不知道韩二是否安好。韩二是个老实人,但脾气却牛一样犟,惹急了会拼命的,在有枪有刀的鬼子面前,这种脾气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来到洼里警察局时已是午后时分,尉黑子随讨伐队进苇地扫荡了,警察局中王鸣鹤再无熟人,他便让站岗的警察去报信,就说九里的王鸣鹤求见。站岗的警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敢怠慢,进去报了信。不一会儿,山田一郎出来了,也不打招呼,招招手把他领进院内。山田一郎不懂汉语,只能和他打手势。他让王鸣鹤站在老杨树下,自己进屋里向黑木报告。王鸣鹤抬头看看树上的老鸹窝,担心一泡白屎落在头上,但树上的鸟巢似乎已经空了。一会儿山田出来了,招招手让他到屋里。进到黑木住处,黑木正躺在床上,大热天身上竟然盖着一条绿毛毯,额头上敷着一条白毛巾,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这是西洋医药与中医的一大区别,中药散发的是一种药香,而西药则是这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味道。见王鸣鹤进来,黑木欠了欠身体,眼睛却露出某种渴望:“正要去请鸣鹤君,鸣鹤君却来了,真是心有灵犀呀。”
“黑木先生身体不适?”王鸣鹤问。
黑木点点头:“胃肠不适,鸣鹤君来得正好,给我把脉诊治如何?”
王鸣鹤坐下来,开始给黑木把脉。黑木的手腕很热,脉象浮乱,典型的干霍乱之象,他让黑木伸出舌头看了看舌苔:“黑木先生所患果然是霍乱,干霍乱,中医又叫痧胀,如治不得法,有性命之忧。”
黑木揭开毛毯坐了起来,眼中露出恐惧。黑木所学是西医,他亲自开了消炎药,化验了血浆,还让山田满屋子消毒。此症不吐不泻,就是胃肠绞劲疼痛,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染上霍乱,因为霍乱的标志是腹泻,却不知霍乱还有干湿之分,王鸣鹤这个十分肯定的诊断结论让他意识到霍乱的危险性,对方毕竟是治疗霍乱的专家。
“鸣鹤君看该如何治疗?”黑木的语调有些发颤。
“若黑木先生信得过我,可找来一枚针刺,我为您放放瘀血,不日即可痊愈。”黑木让山田去找来一枚钢针:“我信得过鸣鹤君,请放手治疗吧。”
王鸣鹤让黑木趴在床上,将上衣撩起,在背心处找到几处红点,用针一一刺破,挤出一些黑血来,然后擦净,放下衣服。“好了。”他说。又让山田取来纸笔,开了药方:藿香、陈皮各五钱,用地浆水煎服。黑木盯着药方好一会儿,满眼狐疑,药方如此简单,这让他甚感意外。王鸣鹤说:“黑木先生不妨一试。”黑木用日语和山田说了几句,山田转身走了。黑木又躺下去,问:“我的建议鸣鹤君考虑得如何?”王鸣鹤站在床边,房间里这股刺鼻的药水味让他眉头不展,他轻轻咳了两声,对黑木说:“黑木先生要在九里建研究霍乱的基地,无非是想掌握大量霍乱病例,我想这一点我可以做到,我会把所有来酪奴堂就诊的病人一一做好记载,定时来洼里交予先生如何?至于挂牌、插旗、派人这三件事,还请黑木先生三思,若做了这三件事,恐怕病人都会吓跑了。”
黑木深陷的两眼望着天花板乱转,王鸣鹤的话让他有些动心,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山田一郎的语言关,语言不通,山田在九里的作用就会受到影响,他之所以需要酪奴堂,主要是神医王克笙防治霍乱的秘方和酪奴堂治疗霍乱的病例,王鸣鹤能定时来汇报霍乱病例,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思忖片刻,道:“我们刚刚有一个指导官在九里一带被袭击了,这与上次山田遭埋伏是同一处地点,我的部下说九里一定有反满分子,要扫荡这个村落。”
王鸣鹤摇摇头:“我们也听到了枪声,我还派人过河去老坨头查看了现场,看到有两个人被打死,村民并不认识这两人,从死者穿衣打扮来看估计不是本地人,我猜测这两人很可能是上次袭击你们的人,村民出于人道,就在老坨头上随便掩埋了尸首,那里原本就有七座坟,九里人把那个地方叫响马坟,而九里坟茔地在三圣祠后面的万柳塘,也就是埋葬家父的地方。”
黑木说:“上次袭击山田的是正规军人,用的是步枪,这次我们缴获的是鸟炮,应该不是同一伙。”黑木看了士兵缴获的武器,这杆古董土铳只能用来打鸟,凭这样的武器怎么能夺去六个士兵的性命呢?“鸣鹤君的九里是否与响马有瓜葛?”
王鸣鹤感到了黑木的狡猾,他知道这个对手绝非等闲之辈。“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但我保证他们与九里没有关系,九里常遭响马袭扰,死于响马枪下者大有人在,与响马怎么会有瓜葛?”
黑木点点头,道:“鸣鹤君先回去吧,若你治愈了我的霍乱,三日后我会给你答复。”
王鸣鹤起身告辞,黑木突然问:“我上次让鸣鹤君问的女道士呢?鸣鹤君是否知其下落?”
王鸣鹤心中一惊,“黑木先生说的应该是玉虚观里的坤道吧,听说她们去了外地,观里好像有一个哑巴和一个道姑。”他没有戳破稗子被黑木抓回当人质的事实,想看看黑木会如何说。
黑木并不想在王鸣鹤这里隐瞒稗子被抓来的事实,“这个丑陋的女道士在警察局里,只要那个会医术的女道士出现,她们就可以一同回道观。”黑木盯着王鸣鹤,很肯定地断言,“我相信,这个丑陋的女人把那个美丽的女道士藏起来了,我想找到她,她救过山田的命!”
“黑木先生说的丑陋女人我认识,她叫稗子,不识字,在道观里做些粗活,先生何必抓这样一个女人来呢?”王鸣鹤心中牵挂着稗子,警察局是什么地方?简直就是虎穴狼窝,在这里稗子怎么活?
“鸣鹤君不要为这个丑陋的女人求情了,那个不来,这个不放,我的主意已定。”黑木很坚决地回绝了王鸣鹤,他坚信在这个丑陋的女人身上能挖出有用的东西来。
王鸣鹤憋着一口气离开了黑木的房间,警察局院子里正要吃晚饭的鬼子兵在列队点名,他匆匆走向大门,却正好与进门的尉黑子碰了个满怀。尉黑子正要动骂,见是王鸣鹤,便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又来啦?”王鸣鹤说明缘由,便提到稗子的事,问稗子在这里是不是有危险。尉黑子拉着他走出大门,悄声道:“来这里的还能囫囵出去吗?后院那间实验室里关着五六个人呢,像狗一样关着,黑木在这些人身上做实验呢,前天还死了一个男的,也不知黑木给他喂了什么,一条汉子硬是拉稀拉死了。”
王鸣鹤心里明白了,稗子被抓回警察局是做了实验品,在一个吃素的道姑身上做实验,黑木也能下得了手?
回程是逆流,韩老大划船的声音打破了双泰河的宁静,王鸣鹤心里牵挂着稗子,也在思考止玉一旦回来应该怎么办?黑木如此想着止玉,恐怕不仅仅是山田想感恩那么简单,应该是山田描述止玉的美丽打动了黑木,一旦黑木另有所图,止玉就很危险了。
三天后,黑木果然带着一队关东军来到九里,他们先是到老坨头上挖开了那两座新坟,又到九里查看了每一户人家,到万柳塘看了墓地,然后才来到酪奴堂,黑木告诉王鸣鹤,就依王鸣鹤所言,九里作为关东军研究霍乱的基地可以留在苇地,为了防止抗联滋扰,旗子牌子可以不挂,只是由关东军颁发一张证书以备军警检查,王鸣鹤需定期去洼里汇报相关病例。黑木还带了一个厚厚的本子给王鸣鹤,让他不限于霍乱,把所有看过的病例都一一记在本子上,每个病例要写明病人自然情况、患病症状、所列药方和治疗效果,本子写满后直接交给他。王鸣鹤知道这是明显的窃艺之举,但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毕竟保住了九里,保住了酪奴堂,其他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黑木离开九里时,让王鸣鹤带他来到三圣祠,在达摩像前深深鞠了一躬。这个举动令王鸣鹤很不解,黑木在拜谒达摩祖师时表现出的是一份虔诚,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想,黑木这个来自东洋的军医真是一个复杂的人。黑木还在孔子像前肃立了许久,回头对王鸣鹤说:“家父对儒学颇有研究,孔子在日本被尊称文宣王,德川幕府奉儒学为圣教。”王鸣鹤对日本本土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应对黑木,但黑木在三圣之中唯独不拜药王,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似乎不太合乎情理。
王鸣鹤把黑木送到渡口,让韩老大撑船送他们过河,上船前黑木对王鸣鹤说:“你治疗干霍乱的方法十分神奇,鸣鹤君,要知道,是藿香和陈皮保住了九里!”黑木无声地笑了笑,指着王鸣鹤手中的笔记本道,“我们约定一年,一切等你的病例。”
王鸣鹤回到酪奴堂,一句话也没有,呆呆地坐在诊桌前,动作迟缓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安茶,用力掰了几下,脸上的肌肉随着双手的用力在不停地抽搐,掰下一块安茶,他像吃桃酥一样一点点咀嚼起来,嘴角有一丝血一样的茶渍流下来,像嘴角一道深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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