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庚午年的冬天像一只黑鸢悄悄滑翔而至。
一数九,九里最年长的人——姚大下巴便犯了眼疾。姚大下巴眼疾是在小儿子姚远死后落下的毛病,已经成了痼疾。姚大下巴年年这个时候犯眼疾,像冬至这个节气一样准时。他自己的解释是,年关走火,火走眼睛。
姚大下巴害眼疾只能来酪奴堂。其实,来酪奴堂不光为了看病,也是和小先生、蒲娘聊聊天,小先生给白鹤五子上课时,他也跟着到厢房旁听。王鸣鹤领着白鹤五子刚刚诵读完一段《大学》,见姚大下巴进到院内,便让弟子自己默读,来正堂为姚大下巴诊视眼疾。
王鸣鹤立于窗前,在黄表纸上随意写成一卦擎起来,指着上边的一爻问:“断,还是连?”
这是地水师卦,用毛笔画的,每一爻都蚕蛹一般粗。姚大下巴的两眼像是被糨糊粘住一样睁不开,眯了好一会儿,忽然睁开了,这一睁可不得了,睁得牛铃一样大,差一点把眼眶撕开。
“小先生,今儿几儿?”姚大下巴答非所问。
王鸣鹤放下擎着黄表纸的手,道:“十一月头日,咋啦?”
“九里八成要过刀兵了。”姚大下巴的眼睛依旧牛铃一样睁着。
王鸣鹤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从玻璃窗望出去,村北老坨头方向,一注狼烟正直线升起,如同龙卷风一样醒目。他神情凝重,把手中的黄表纸翻过来,怎么这么巧!上坤下坎,兵聚之象。他把多子叫来,让他去老榆树下敲锣,乡亲们听到锣声就会去鸽子洞躲刀兵。多子是胡奎的儿子,胡奎一家深受霍乱之害,王鸣鹤掌管酪奴堂后,胡奎央求他收多子为徒,让孩子弃面学医。胡奎说小先生你就当自己儿子收了他吧,苇地里少个拨面的厨子无所谓,要是多个像您这样治病救人的大夫可是苇地之福啊!就这样,酪奴堂破例收了多子做学徒,这也是酪奴堂由始至终收的唯一一个学徒。多子听令后惊鹿一样撒腿就跑。王鸣鹤低低地吼了声:“锣!”多子这才折回来,摘了挂在墙上的铜锣,急急忙忙去老榆树下敲锣。
咣咣的锣声在大十字响起,村里顿时喧闹起来,从窗上那块玻璃望去,街上的青壮年开始匆忙带着包裹往东走。村民带的东西并不多——最为宝贵的粮食早在入冬时就藏在了鸽子洞。九里躲刀兵主要是青壮年,老弱病残要在家留守。一般过响马,无非索要些资财,也并非一定杀人,但响马对青壮年男女有一种本能的敌视和疑虑,苇地中人,个个会使刀打苇子,真要是一对一拼起命来响马不见得就占上风,他们看到青壮年在家会有麻烦。王鸣鹤眼看着村民渐渐走远,心里平静了一些。苇地里发生过一起惨案:苇地中部有个赵家烧锅,挺富庶的一个小村落,因为躲刀兵时全村出逃,扑了空的土匪恼羞成怒一把火焚了村子,这个靠出产高粱烧闻名的村落像一蓬芦苇,被一镰剃去了。
九里村民虽惊恐,但并不乱,这种躲刀兵的事情在九里不是一回两回了,人们知道,只要王鸣鹤在,九里不会是第二个赵家烧锅。
“回家吧。”王鸣鹤对站着发呆的姚大下巴说,“回去看家。”
“我不走。”姚大下巴抄着袖道,“我在这里等鬼蜡烛。”
鬼蜡烛一年四季住在老坨头,老坨头有他的地窨子、甜菜地和七盔土坟。对于九里人来说,老坨头犯邪,是血腥之地。每当九里过刀兵时,点燃狼烟的鬼蜡烛都会从老坨头下来,到酪奴堂与王鸣鹤一起应付刀兵之事。这次,姚大下巴主动提出要留下来等鬼蜡烛让王鸣鹤很意外。九里人都知道,姚大下巴自姚远死后就神道道的有点魔怔,说话看似不着边际,但仔细琢磨后会发现有些玄理。今天,姚大下巴的话还是触动了王鸣鹤的神经,莫不是姚大下巴预感到了这次过刀兵不同寻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酪奴堂从来都是福祸两由之。”王鸣鹤把姚大下巴推出门外,对满头汗水跑回来的多子道:“七爷眼神儿不济,你扶他回家,快去快回。”姚大下巴这才颤巍巍地被多子搀走了,一老一小两双靰鞡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格外刺耳。
王鸣鹤掩好大门,帮母亲穿好棉袍来到庭院,小惠跑来扶蒲娘去鸽子洞躲避。他又到西厢房告诉正在读书的五个弟子放学回家,跟父母快去鸽子洞,做完这些事后自己来到三圣祠。每次遭逢九里过刀兵,他都会先到这里来定一定神儿。三圣祠内峨冠博带的孔圣人、须发皆白的药王和暴眼黑面的达摩祖师与平日并无两样,条几上有香炉和几碟点心果脯。王鸣鹤点燃三支香,举香过顶,三拜之后将香插进香炉,俯首默念,祈祷三位圣贤保佑九里度过此劫。王鸣鹤每次上香,总会下意识地背诵父亲教他的一段话,这段话是童年时代在酪奴堂背会的一段文字,与后来的《三字经》《弟子规》相比,这段话过于文言,但每次背诵他都会有所心得,这段话几乎成了他祭拜三圣的偈语: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此段语录出自药王笔下,王鸣鹤每每吟诵,都能平气静躁,丹田踏实。
姚大下巴是个半仙儿,母亲说过,对七叔的话当走心过脑,勿当耳旁之风。姚大下巴为什么要等鬼蜡烛,难道鬼蜡烛有什么灾厄?紫铜香炉里三支香燃得很齐,据母亲说,祈祷时如果三支燃香高低不一,预示事有不平,若某支香忽然折断或熄灭,则会有麻烦出现,现在,三支香并驾齐驱,应该是三圣淡定,九里势必能化险为夷。
推门出来,五个弟子没走,站成一排立于三圣祠外,虽然还是孩子,却表现出一种处乱不惊的冷静。他们是王鸣鹤这一年里同一日收纳的五个弟子,接收五位弟子之日,天空中两只盘旋许久的丹顶鹤不请自来,在酪奴堂前的庭院里鸣叫觅食。蒲娘撒了些苞米招待它们,对儿子说:“仙鹤降临乃祥瑞之兆,五个孩子就叫白鹤五子吧。”这五个弟子于是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白鹤五子中长子是韩铁林,韩老大的次子,十岁,已经长得小熊一样壮;次子姚长栋,姚刚次子,个子小,文笔却上乘,尤其擅长写长短句。三子马治中,马俊在不惑之年生下的独子,马治中骨骼奇异,脸如同秋刀鱼一样长,长得让人过目不忘;四子邱会武,玉虚观稗子道姑收留的孤儿,细高如一棵豆芽菜,走道总是顺拐,但喜欢习武。姚长栋、马治中和邱会武都九岁,依生日排出大小,五子陶天佑最小,才八岁,老陶的幺儿,比哥哥天佐小六岁。天佑算术有天赋,据老陶说孩子抓周时抓住的第一样东西是算盘,将来肯定是个精明的买卖人。五个弟子要求留下来陪先生,说打起来也好有个帮手。王鸣鹤帮他们一一正好帽子,叫他们马上回家跟父母去鸽子洞,也好帮助稗子道姑安顿村民,白鹤五子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王鸣鹤扣礼帽,绕围巾,推门来到街上,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针芒般直刺面颊,一身褐色棉袍的王鸣鹤迎风独自向村口走去,沉重的步履不时打着趔趄。街上空无一人,村里死一样寂静。依躲刀兵惯例,他要到村口迎接这些不速之客,这种迎接如同与虎狼相遇,凶吉难卜,但身为九里乡绅,他别无选择。父亲在世时总爱说这句话:苇地虽荒,克己复礼勿忘;乡绅卑微,赴汤蹈火不辞。父亲为此身体力行,儿子岂能苟且偷生,哪怕面对一座大山压过来,也只能迎上去。
村口那块青石碑是父亲所立,《酪奴堂纪略》中记载了这块条石竖立的过程。青石是没加凿刻的原石,王克笙在老坨头酸枣丛里发现了这块几乎被埋没的青石,挖出后一看,竟有五尺高尺半宽,两层砖厚。想到九里还没有村碑,便把青条石拉回九里,从田庄台请来石匠刻上“九里义渡”四个行书大字,立于河边渡口,成了九里村碑。九里义渡一则纪念韩家几十年如一日为过往行人免费摆渡,二则取意以渡兴村,聚拢人气。大江横万里,古渡渺千秋,在王鸣鹤看来,一个义字,让九里在这块扁平的碱滩上立起来了,而这块村碑已经不是简单的标志,如果把九里看作一座城堡,它就是九里的城门,这也是每次过刀兵他都要来此交涉的原因。主人不到,等于城门洞开,主人在此,哪怕来的是魑魅魍魉,也要驻一驻足,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守只是一个象征,但至少可表明这里有领主存在。有时他想,这村碑很像一根拴马桩,文武百官至此下马,然后移步去拜谒三圣祠,不管怎么说,这块村碑的意义在王鸣鹤心里有太多的寄托,立于村碑旁,心中常常会萌生出一夫当关的豪迈。
远处一支马队快速奔来。王鸣鹤感到奇怪,每次都是鬼蜡烛跑步赶回,这一回怎么不见了报信的鬼蜡烛?正疑惑间,马队已越过冰封的河面奔至眼前,只见中间一匹马上骨碌碌滚下一个捆着的人来,王鸣鹤大吃一惊,被捆的是鬼蜡烛!
他跑过去扶住在雪地上翻滚的鬼蜡烛,捂住鬼蜡烛冻得通红的耳朵,问前面一个穿黄军装的人:“你们为何绑人?”
骑在马上的军人戴着狗皮帽子,唇上留横须,一双三角眼闪射寒光。他一手牵缰,一手按着边胯的盒子炮,厉声问:“你认识此人?”王鸣鹤点点头。军人又问:“他是不是土匪?”王鸣鹤摇摇头。军人说:“这犊子自己都承认是土匪,你怕啥?只要你说他是土匪,我一枪崩了这犊子。”
王鸣鹤听明白了,这些军人把鬼蜡烛当成祸害百姓的土匪了,就解释了鬼蜡烛的身份。军人听后哈哈大笑,连说误会误会,命部下给鬼蜡烛松了绑,把狗皮帽子还给他。然后问王鸣鹤:“你是村里管事的?”王鸣鹤回复:“鄙人是九里乡绅王鸣鹤。”军人跳下马,粗门大嗓地道:“我姓孙,东北边防军马占山部的侦察连长。”孙连长拍了拍鬼蜡烛的肩膀,“我们在老坨头发现他放狼烟,还背着一支快枪,就怀疑他不是好饼,抓了问他是不是土匪,这犊子说自己当过土匪。我平生最恨土匪,带他来村里审问,他要是祸害过百姓,我就一枪崩了他。”
王鸣鹤埋怨鬼蜡烛:“多悬呀,你怎么说自己是土匪呢?”鬼蜡烛固执地道:“我没撒谎,我当过响马嘛。”
孙连长哈哈大笑:“这犊子心眼还挺实!”
既然是东北军的正规部队,王鸣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和鬼蜡烛引孙连长一行来到酪奴堂,忙着张罗酒饭。孙连长一双三角眼很警惕,不停地四处打量,问是不是有带武器的军人来过这里,又命部下去村里村外侦察。部下回来报告说村里家家户户都是些看门的老弱病残,青壮年不知去了何处。孙连长盯着王鸣鹤,王鸣鹤解释说雪一封苇地,村里青壮男女就要带着帐篷干粮进苇地打苇子,苇地碱大,种地收成薄,就靠冬天打苇子赚点活命钱,出去一次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孙连长未置可否,仔细擦着自己的盒子炮。
鬼蜡烛做饭是把好手,很快,一盆鹅肉炖粉条、一盘咸鱼端上桌,新压的饸烙面冒着酸甜香气,十二个军人吃得很香,看得出他们很久没有吃囫囵饭菜了。孙连长口重,吃咸鱼不过瘾,问有没有咸菜,多子从咸菜坛子里捞出几个疙瘩头,孙连长没让切,直接啃着吃起来。军人吃饭如同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便填饱肚子。王鸣鹤见孙连长吃饭心事很重,吃得也慢,凭医者直觉,他感到孙连长一定身体不适,便问他胃口是不是不好,需不需要把把脉开点药调理一下。孙连长放下碗筷道:“孙某行伍出身,筋骨还是经得起摔打的,要说病嘛,就是一颗心总是在吊着。”王鸣鹤不好多问,疑惑地看着这位眼光凌厉的军人,不知他的心因何吊着。他到灶间烫了一壶鹤顶红,托着一摞碗来到里屋,孙连长摆摆手让撤下。王鸣鹤道:“此酒虽叫鹤顶红,却非毒药鹤顶红,是家母酿制的高粱烧,家母以此命名是提醒村民不要酗酒,酒大伤身。”孙连长咬了一口咸菜疙瘩说:“时下国难当头,身为军人,恨不能饥餐倭寇肉,渴饮倭寇血,倭寇未除,焉能耽酒!”王鸣鹤被孙连长的话感动了,酒,一向是兵匪之嗜好,这支队伍竟然滴酒不沾,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王鸣鹤虽说从田庄台听到了一些时局变化的传闻,但听说国难之事还是第一次。孙连长简单说了形势,王鸣鹤感到胸口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沉闷。倭寇扰华,几百年来未能断绝,大明的卫所屯兵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没想到今日堂堂民国,竟然被倭寇欺负到了腹地。孙连长一行没有在九里过夜,吃过饭就要上马赶路,他在地图上比比画画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条穿越大甸的路线。王鸣鹤想,好在是冬天,要是夏天选这样一条路很难走出苇地。
“为啥这般急促?”他问孙连长。王鸣鹤印象里九里所过各色刀兵,这是最匆忙的一支。
“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孙连长表情沉重地说,“你们要当心,这里已经是小鼻子的占领区了。”王鸣鹤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对于九里来说,苇地犹在,红滩依然,谁知国门虚掩竟让倭寇成了主宰。孙连长道:“我等奉马占山将军之命回奉天详报军情,请求军援。因奉天已被小鼻子所占,东北军悉数撤回关内,我等须昼夜兼程,归队参战,以尽保家卫国之职!”
王鸣鹤感到一股热流自丹田急速上涌,心跳随之加快,血管贲张欲裂,孙连长的话咬金嚼铁,掷地有声,王鸣鹤分明看到了一个荆轲般的壮士。他双手拉住孙连长的马缰,愧疚地说:“孙将军,恕我刚才没实情相告,九里青壮年不是去打苇子,而是出去躲刀兵。打倭寇保家卫国,九里也有一份,只要你说句话,九里绝不含糊,要人出人,要粮出粮!”
孙连长双手抱拳,动情地说:“适才我已猜到七八分,鄙人乃侦察连长,此等障眼之法瞒不过我,可我能体谅百姓躲兵匪之乱的恐惧,这也是我等戮力剿匪的缘由,刚才差点误杀这位弟兄。”孙连长招招手把鬼蜡烛叫到跟前,递给他一盒子弹:“得罪了兄弟,子弹金贵,少打兔子多打狼,尤其要多打小鼻子!”鬼蜡烛接过子弹,脸像盛开的葵花,鬼蜡烛虽有一杆快抢,但只有几发子弹,这盒子弹无异于雪中送炭。孙连长翻身上马,抱拳对王鸣鹤说:“你一个乡绅能出此言,孙某甚为欣慰,打仗乃军人天职,岂能让百姓去白白赴死?告辞!”
王鸣鹤深情地看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战士骑马消失在苇地,不禁心潮澎湃,士兵们个个神情肃穆,大有慷慨赴死的精神。鬼蜡烛站直了身体,军人一般向远去的队伍敬礼。
“小鼻子会来的,记住,他们打着膏药旗,一块白孝布上贴着块圆圆的狗皮膏药。”这是孙连长打马离开时留下的话。
王鸣鹤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向远去的队伍挥手告别。孙连长刚才的话像风匣,将他的肺腑忽然抽空,又瞬间膨胀,他感到了周围气场的变化,自己像个充气后被挤压的气球,在变形、扭曲。好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他们,就是他们。”
回头,身后站着姚大下巴,姚大下巴是如何毫无声息地站到身后来的,王鸣鹤一概不知。
“早上你给我看那个卦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们,六层,整整六层,尸首摞着尸首,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到过。”姚大下巴眯着两只不能视物的眼睛说。
王鸣鹤知道姚大下巴又犯魔怔了,让鬼蜡烛扶他回去,叫多子去鸽子洞报信。
王鸣鹤心里忽然多了一分牵挂,凭医者直觉,孙连长胃肠一定出了问题,应是胃火淤积,以砭石刺疗即可缓解。他怪自己刚才没有作为,如果孙连长此战捐躯殉国,岂不是终生之憾?站在雪地许久,直到双脚冻得麻木,他才步履沉重地回到酪奴堂。村民陆续回到村里,十字街上熙熙攘攘,九里在沉寂了几个时辰后又活跃起来,有勤快的女人开始剁起饺子馅儿,吭吭吭那种独特的菜刀剁肉馅儿的声音格外动听。
晚饭王鸣鹤没有吃,他盯着中午已经烫过的那壶鹤顶红出神。这个酒壶是锡制的,没有雕饰花纹,像个安上把柄的灰色葫芦,他拎着酒壶起身来到房后的三圣祠,点燃獾油灯,净手、上香、跪拜之后,把满满一壶高粱烧酹于三圣像前。然后,从木匣里拿出《酪奴堂纪略》第六卷,用蝇头小楷记下这样一段文字:
辛未年戊戌月庚申日。九里刀兵过,为首者一孙姓连长,率官兵十二人,午饭后匆匆开拔,取道吉林出征嫩江,欲于江桥抗击倭寇,所过秋毫无犯,不愧仁义之师。望气色,孙姓连长恐有胃疾,未及治,遗憾。
二
王鸣鹤一直在寻思孙连长临走时说过的话:小鼻子会来的,他们打的是膏药旗——一块白孝布上贴着块血红的狗皮膏药。他想,既然小鼻子一定会来,九里不能没有准备,而九里的准备不可能是刀枪武装,九里能在兵匪横行的苇地里得以免遭灭顶之灾,不靠武装防范,因为以九里这样的弹丸之地,无山势可依,无关隘可守,村民不足百户,即或人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又能抵挡住哪一路兵匪呢?九里只能靠仁智,刚烈的父亲曾有过武装村民的理想,只是没有实现,在王鸣鹤看来,最好的御敌办法是不战而退刀兵。在酪奴堂议事时他说:“九里无以为宝,唯仁智以为宝,仁者无敌,智者不惑,只要正义在身,我们就会笑到最后。”王鸣鹤觉得虎狼在前,应该让村民有个约定,一旦这膏药旗插到碱滩上,九里百姓应该懂得守住什么。王鸣鹤反复阅读五十年前父亲初到九里时制定的《九里村约》,每一句都反复琢磨,从中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想,在倭寇占领东北的当下,九里应该有一更通俗的乡约来提示村民的家国意识,不能豚犬一样给倭寇当差行役。一连三个晚上,他秉笔凝思,逐字酝酿,每落一字,都重似千钧。蒲娘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儿子,她的头发已经雪一般白,甲午之难让她不堪回首,儿子起草这样一份乡约对九里来说也是当务之急。第四天,王鸣鹤草就了洋洋千言的乡约,念给母亲,母亲回了四个字:“大道至简。”王鸣鹤闻此言后,不禁茅塞顿开:是啊,要想让人守约,必先让人知约,洋洋千言谁能记得住?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才能入脑入心,身体力行。他遂将乡约压缩锤炼,最后不过两百言,再读予母亲,母亲听后微笑着点点头,夸奖道:“朗朗上口,妇孺皆可诵之,甚好。”
酪奴堂议事的成员悉数赶到,他们听到了一些风声,也都清楚倭寇之残暴,每个人的神色都铸铁一样凝重。王鸣鹤提出了讨论的问题:身置倭寇治下,九里如何应对?
姚刚来酪奴堂之前问过父亲,若是鬼子真打到九里该怎么办?姚大下巴也说不出什么,一个劲地捏下巴,给出的答案是听小先生的。王鸣鹤先点了姚刚的名字,姚刚搔搔头道:“鬼子来咱只能去鸽子洞,没啥办法,我问了我爹,他也没办法,说主意还是由小先生来拿。”
问韩老大,韩老大说:“冬天进鸽子洞,夏天进芦苇荡,也只能这么做了。”
马回提出一个疑问:“要是鬼子赖着不走呢?”
姜路道:“那就难办了,东北军都退回关内了,咱这些草民还能和鬼子来硬的?不能鸡蛋碰石头。”
老陶抽着烟袋,眼睛却盯着脚下的砖缝,地面有些潮湿,地砖缝隙湿漉漉的,似乎要泛出水来。王鸣鹤问他在想什么,他才抬起头说:“我在想,要是鬼子驻扎九里,咱也要想法子逼他们走。”
韩老大哼了一声:“怎么赶?咱就鬼蜡烛一个会使枪的。”鬼蜡烛也参加了议事,他正在用袖子拭擦枪管,听韩老大这样说,憨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鬼子来总要吃饭喝水吧,咱能不能在村中水井上做点文章,扔几把巴豆进去,让鬼子水土不服,他们不就滚蛋了吗?”老陶的想法是在水井里下毒,让鬼子跑肚拉稀无法在九里久住。
韩老大表示怀疑:“那咱们就不喝井水了?”
老陶说:“鬼子走后咱再淘井呗,淘过了照样喝。不过小先生要掌握火候,下多了把鬼子毒死会起疑心,下少了又不起作用,下药正好才是。”老陶鬼点子多,能想到这样一个办法说明他真动了脑子。
王鸣鹤却有自己的想法,在大伙说完后他说:“大敌当前,首要的是人心要齐,人心齐泰山移,纵使恶魔相逼又能奈我何?怎样凝聚人心?那就是大家要盟誓守约,我想,应有一个盟约告知父老乡亲,人人遵守,众口一致,咱九里就是铁板一块了,至于遇到情急之事,随机应变也就是了。”
大家听后都表示赞同。老陶说:“这盟约起草的事自然由小先生主笔了,我等也出不上力气。”王鸣鹤展出一张纸来道:“我草就了一份《御倭九戒》,念与大家,若大家认同,便共同约守,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国破山河在,黎民忠故国,三省负铁骑,九里焉能免?淫威之下,九里父老虽为尘中埃,泥中沙,却不能随波逐流,与倭寇合污,应有莲之操守,学伯叔而耻周粟,如若,当共同约守以下九戒:一戒为贼作伥,二戒为贼引路,三戒与贼同俗,四戒认贼为亲,五戒祭拜贼鬼,六戒馈贼资粮,七戒教习贼语,八戒不救敌仇,九戒泛议贼功。自今以后,凡我同约之人,祗奉戒谕,齐心合德,同避倭贼,若有二三其心,阳奉阴违者,神明诛殛。
读罢,王鸣鹤又解释为什么用一个御字而非抗字,一则体现藐视倭寇,九里虽小,却能以上御下,敌我道义上已分高下;二则体现贵在自保的用兵之道,刀剑直逼,避让为上,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不能逞匹夫之勇,以卵对石,故文中用了一个御字。王鸣鹤又重申三圣祠中所设《彰善》《记过》二簿,将由白鹤书院学子专记村民德业,以引导村民保国爱乡,远离倭寇。众人都表示赞成,议定在最近上香之日,召集村民颁布遵守。
至此,在《九里村约》之后,九里有了一部人人奉守的盟约——《御倭九戒》,此后直至伪满洲国垮台,《记过》一簿空无一字,而《彰善》一簿却连篇累牍,笔墨常新。
三
王鸣鹤记得父亲这样对自己说过:“白鹤书院不求出公卿,但求尽里仁。”开始,王鸣鹤对父亲的说法并不理解,当他接手酪奴堂和白鹤书院后,他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白鹤书院不能太过功利,只要让九里子弟能识文断字、明礼守约就达到了目的。父亲向九里子弟传授文化,奠定了九里崇文尚礼的村风,这些在白鹤书院读过书的九里子弟尽管没有成为达官显胄,但绝无粗俗猥琐之辈,九里家家安居乐业,和睦相处,几十年不见讼斗纠纷,南来北往的渔民对此多有夸赞,九里仁义之乡的美誉也传遍苇地。
当年王克笙创办酪奴堂时九里人家尚少,酪奴堂周围常有丹顶鹤飞翔,因为王克笙投食喂鸟,有几只丹顶鹤就筑巢在离酪奴堂不远处的菱角湾,有一只鹤翅膀受伤不能飞翔,王克笙把它抱回酪奴堂,敷药疗伤,使这只丹顶鹤在冬天来临之前得以伤愈南飞。王克笙很喜欢这只仙鹤,在它翅膀上系了一缕红布条,让人深感神奇的是这只仙鹤年年春天如约返回,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酪奴堂上空鸣叫飞翔,好似向主人报到一样。鹤的叫声如同皮影戏中的掐嗓高歌,有极强的穿透力,每年春天第一声鹤鸣响起,王克笙和韩、马、姚、姜都会站在酪奴堂的院子里,仰望空中这只体态优美的仙鹤。丹顶鹤通人性,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低翔,一会儿掠过众人的头顶,一会儿干脆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长颈一伸一缩行着大礼。几年来,这只丹顶鹤翅膀上的红布条由红变白,由白到脱落,让王克笙看到了它的执着与忠贞。王克笙遂将书院命名白鹤书院,希望莘莘弟子将来也能感念故乡、回报九里。那只通人性的仙鹤是在苇地暴发霍乱那一年飞走的,也就是王克笙去世的民国十三年。蒲娘说先生的魂魄依附在了这丹顶鹤的身上,因为先生太喜欢鹤了,先生有梅妻鹤子的士大夫之风,鹤的一双翅膀会引领先生的灵魂飞向该去的地方。后来,蒲娘和王鸣鹤在菱角湾也见过许多鹤,却再也没有发现那只有情有义的丹顶鹤。
民国二十年春天,王鸣鹤正式收取的五个弟子——韩铁林、姚长栋、马治中、邱会武和陶天佑,做了一件令王鸣鹤感动的事,他没有想到五个少年能做出似乎只有成人才会有的举动。
这件事是离开九里四十余年的姚松引起的。
姚松一直在奉天做生意,因为通俄语和日语,生意做得很开,俄国人、日本人这对死冤家他两头通吃。他多次去日本,娶了一个日本女人做太太,在日本一个叫仙台的地方安了家。但这些情况九里人包括姚大下巴都不知情,姚松四十余年没有回九里,偶尔托人送点国外的小玩意给父亲,算是保持一丝联系。至于不回九里的原因九里人并不知晓,直到人们知道他娶了一个日本太太才明白了大概,他是担心自己被写入三圣祠的《记过》簿。孙连长过九里后,姚大下巴不知哪根神经绷紧了,给在沈阳的姚松写了封信,大意是让他学岳飞,精忠报国,别给日本人做事。还说自己垂垂老矣,不知何日就成了三圣祠内一块牌牌,但有桩心事未了,松儿虽然本事不小,却从未泽被故土,作为九里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人,应该为姚家挣些面子,哪怕为九里修一条路、建一座桥,也就载入了《彰善》簿。姚大下巴信写得言辞恳切,他特意给王鸣鹤看了,问:“小先生,这封家书公私兼顾,能否在《酪奴堂纪略》中记上一笔?”王鸣鹤劝他道:“姚松兄只身在外多有不易,七叔不要勉为其难。”姚大下巴摇摇头:“当年刘邦当了皇帝还不忘回家乡看看呢,姚松为啥不能回来?他回来做点好事,至少能上《彰善》簿吧。”王鸣鹤笑笑,不再说什么,他理解姚大下巴,因为老陶做生意总是帮衬乡邻,在村里声誉日渐高起,作为酪奴堂五老中最为年长的他却名与岁衰,为此他颇有些危机感,加之老榆树和姚远的事,村民对姚家有些微词,抵消了他对九里曾经的贡献,他的下巴也很难再高高抬起。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姚大下巴心里犯嘀咕,那就是姚刚的长子、自己长孙姚长彪不明不白患了怪病,平常好好的,忽然间就魔怔了说胡话,连小先生也没办法治。姚长彪年龄不大却有熟皮子天赋,四周苇地居民猎到的狼皮、狐狸皮、兔皮都送到他这里来熟,他熟的皮子柔软似棉,卖价也好。春天某日,姚长彪对爷爷说,他要给爷爷缝一顶狐皮帽子,姚大下巴没当回事,以为是随便说说,谁知姚长彪真到苇地里抓了三只小狐狸来,他要将小狐狸养到冬天再杀掉。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被圈在柳条筐里,样子十分可爱,村里孩子都来看光景。当夜,有恐怖的声音在双泰河北岸哀叫,扰得村民一夜没睡好,姜得水说这是寻崽的大狐狸。狐狸一连在九里叫了三夜,王鸣鹤来姚家劝姚长彪把小狐狸放了,这些狐狸虽说不是红顶子上的大耳狐,但毕竟也是狐狸。姚长彪一听傻了,指着盯在墙上的三张小狐狸皮说:“没法放了,都挂在墙上呢。”原来姚长彪被狐狸叫得心烦,干脆就把三只小狐狸给宰了。王鸣鹤看着墙上三张蒲扇大小的狐狸皮心里直突突,冷冷地瞥了姚长彪一眼便回了。姚长彪因为捕猎幼狐,在九里广受埋怨,刚入夏天就犯了魔怔,整天蹲在地上算数。姚大下巴很自责,孙子是为了孝敬他才去抓狐狸,没想到这狐狸还真的抓不得,报应来得比潮汐还快。好在次孙长栋很争气,让姚大下巴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神道道的他一直纠结着姚家在九里的地位,思来想去,还是让大儿子姚松回来一趟好,只要姚松能为九里做点善事,姚家的名声就会好起来。
冬天,姚松回来了,这是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回来。
与父亲木锨般的下巴相反,姚松几乎没有下巴,两腮嘟噜着两坨肉,松垮垮地耷拉着,让下巴害羞一样深藏起来。带着旱獭帽,穿着俄式大氅的姚松是坐着一辆汽车回来的,这让九里很多人开了眼界,见到了四个轮子的汽车。汽车驶过冰封的双泰河,停在老榆树下,姚松带着一个年轻随从下车,站在石碾旁四处张望。老坨头上的鬼蜡烛见到了苇地里摇摇晃晃开过来一辆汽车,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急急忙忙去点狼烟。从火盆里点燃了火把,他又吹灭了,他想再看看这辆汽车到底要干什么,因为车后没有武装人员,车厢上也就装了几个大木箱。汽车开进九里,他知道这不是兵匪,便藏好枪,装作割苇的村民提一把镰刀跟着汽车来到老榆树下,靠前询问开车的师父。开车师父告诉他来者是姚家大公子,另一个是他的日本跟班,鬼蜡烛听说过姚家大公子在奉天做生意,能混到让日本人当跟班可见不简单。
姚大下巴对儿子回来兴奋异常,一双红肿的眼睛越发变得红肿,摸索着姚松的肩膀嘴唇直哆嗦,问:“松儿呀,你怎么几十年不回来看看?你娘走时还念叨你名字呢。”几句话把姚松眼圈说红了,他说一会儿去坟地看看娘,给娘多烧些纸钱。姚松回九里,是他的生意合伙人松本想到苇地里找一处地方开办造纸厂,就地取材以芦苇做原料生产紧俏的纸张。他想到了九里,九里有双泰河,有取之不尽的芦苇,还有红海滩外的渔码头,这一切都为办工厂提供了便利,他特意赶回来谋划此事。
随姚松来的是松本的儿子佐贺,是造纸厂工程师,他来中国不久,对芦苇造纸项目充满了渴望。姚刚试着与佐贺说话,他只是点头,却不接话,姚刚怀疑这个留有小黑胡的青年人是不是也和韩二一样是个哑巴,问姚松,姚松说佐贺不会说中国话。姚刚与姚松虽为兄弟,却如同陌生人,毕竟几十年不见,相互间脑子里没啥轮廓。姚刚道:“三弟要是活着就好了。”姚松点点头:“三弟当年去日本留学就好了,不会染上肺结核,也不会参加什么学生运动。”姚刚说:“也怪他不吃王先生的药。”姚松没有接这个话茬,说:“将来让长栋去日本留学吧,我出钱。”姚刚说:“长栋在白鹤书院跟小先生读书,挺好的。”
午饭时,长栋从白鹤书院回来,见到传说中的大伯很生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一身阔气打扮的大伯。姚松从上衣口袋中拔出一管笔,递给他说:“自来水笔,日本货。”长栋看看爷爷,爷爷说:“长辈给你的,收下吧。”长栋这才接过自来水笔,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小先生开药方一直用毛笔,要是有这样一支自来水笔该多好!一家人吃过午饭,姚大下巴让姚刚带哥哥去酪奴堂拜访小先生。姚松问:“小先生是王先生的儿子吧?”姚大下巴说:“是啊,这个小先生可是有学问的人,在九里一言九鼎呢,九里能住上瓦房,都是他经略的。”姚松说:“嗯,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年轻人,我还为他的书院带来了几箱书。”恰好马回、姜路也来了,马回、姜路都是姚松儿时的伙伴,见面后自然一顿寒暄,感叹儿时的伙伴已经变得不认识了,马回说你姚松还枝叶繁茂,我和姜路倒成了冬天的芦苇,只剩一根光秆了。姚松给他们各分发一盒日本香烟,然后介绍自己在奉天经营的业务,他讲自己经营糖果、纸张、煤油、铁钉、火柴和煤炭,都是紧俏商品。姜路插话问:“有茶叶吗?”姚松摇摇头,道:“茶叶利薄,不如糖果。”姜路很失望,利厚的糖果他没有见到,九里人对糖的记忆要归功于鬼蜡烛的甜杆。
姚松带来的木箱共有三只,其中两只装有成包的洋火、小马灯和小铁桶装的煤油,他知道这三样东西在苇地用得上,在村民大都用火镰和艾绳取火的九里,洋火无疑是稀罕物;小马灯是夜里进苇地的必备之物,提着它走苇地,既可防狼壮胆,照清小路,又不会像火把容易引起火灾;煤油是马灯的燃料,没有煤油,马灯只能是摆设。另外一只木箱里装的是图书,这是姚松特意要捐给白鹤书院的。姚大下巴让姚刚带哥哥去见小先生,正好把这箱书带过去。
姚松一见到王鸣鹤,就被王鸣鹤的气质所震惊,没想到,在九里这样偏远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乡间医生,难怪父亲叫他小先生,单从形神来看,眼前这个苇地神医之子绝非浪得虚名。王鸣鹤没有乡下人那种腼腆和拘谨,拱手致意,让座上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一身褐色棉布长袍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尊铜雕,干练有神,再看看自己,这身大氅和大氅下隆起的肚腩,可谓老相尽显。
“小先生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呀!”姚松很客气,“说起来,我也算是白鹤书院走出的弟子。”姚松拱手致意,一边观察酪奴堂中的摆设,一边夸赞王鸣鹤。
王鸣鹤道:“一切皆家父创办,鸣鹤只是守业而已。”
“小先生仪表脱俗,颇有仙风道骨。”姚松端起茶盏,闻了闻新泡的祁门安茶,眼睛却一直在王鸣鹤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
“过奖,我不过粗通一点经史子集,会点砭石、针灸医术,与姚兄相比,犹如井底之蛙,姚兄才是见过世面之人。”王鸣鹤听到对方这些溢美之词并不受用,他不习惯被人抬举。
“鄙人蒙童时得到过令尊大人教诲,至今记忆犹新。今日之酪奴堂已经大不一样了,当年还是简陋的草房,冬天阴冷,夏季潮热,现在的青砖瓦房清清爽爽,真好!”
“九里的砖瓦房是逼出来的,那一年过刀兵,房屋被土匪纵火烧毁过半,大伙商议后就地取材烧制砖瓦,将全村换草成瓦,说到底,还是乡亲们自己出力办了这件事。”
“当年我不知九里遭此匪患,若是知晓,也会为家乡重建尽点绵薄之力。”姚松面呈遗憾,九里被土匪纵火一事他的确是第一次听说,生意场上的他很大精力都在日本仙台,奉天不过是他经销洋货的货栈。“不过,我这次回来,却着实想为九里、为白鹤书院做点事情,我专门在日本购买了一批学生教材,捐献给书院,将来也许会用得上。”说完,姚松让人把那一箱书搬过来,当众打开,果然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图书。他拿出一本,递给王鸣鹤:“这是日本国小学教材,学习日语用得上。”
王鸣鹤没有接书,直视着姚松问:“为什么是日本国教材,我们这里是中国呀!”
姚松摇摇头:“小先生在这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当今之东北自‘九一八’事变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日本人统治,不学习日文怎么行?学习日文乃大势所趋。”
王鸣鹤站起身,背着的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让胸脯高高挺起来。他说:“姚松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些日文课本白鹤书院不需要,一则九里没有人会讲东洋话,二来九里人也没谁去给日本人当差,哪怕日本人出再多的工钱。这些书你还是带回去吧。”
姚松听到王鸣鹤这样说,两腮的肉坨有些僵硬,他把手中的课本放回木箱,道:“现在用不上,来日也许会用得着,我既然花钱买了,就暂且放在这里吧。”
王鸣鹤没有说什么,姚刚发现有些话不投机,便把书箱搬起送到了西厢房。多子提壶给姚松续茶,见他没有喝,便提示了一句:“请用茶,这可是先生最好的茶了,祁门安茶。”姚松端起茶盏,再次闻了闻,对王鸣鹤说:“说起饮茶,我认为日本是最讲究茶道的国家,他们将饮茶上升到一种文化层次,每次饮茶,都遵循一种庄严的程序,静心养心,怡情益情,很是讲究。这样吧,来日我送小先生一把日本铸造的龙文堂铁壶怎样?”
“据我所知,东洋茶道乃唐宋遗风东渐,根系还在中国。酪奴堂没有铁壶,赠送每家每户一套白瓷茶具,村民用来泡茶也很实用,东洋铁壶恐怕用不习惯。”王鸣鹤对姚松言必称日本有些反感,姚松一提到日本二字,孙连长的话便会在耳边嗡嗡响起,仿佛那面狗皮膏药旗就在眼前晃动。
姚松发现眼前这个小先生对日本课本和日本茶具不感兴趣,便换了话题问些烧制砖瓦方面的事,对此,王鸣鹤有问必答,而且解释非常详细,他尤其讲到马俊,说马俊简直就是烧砖制瓦的天才,马俊用双泰河河泥烧制的瓦当在洼里城都找不到。姚松问:“若是大量需要砖瓦,九里现有的窑口是不是能供货?当然,是花钱买砖瓦。”王鸣鹤道:“此事不难,哪怕你修长城,九里窑口的砖管够用。”姚松站起来,紧紧握住王鸣鹤的手说:“谢谢,谢谢,这样我就放心了。”
姚松走后,王鸣鹤心里嘀咕:姚松为什么要说谢谢?他放心的是什么?难道他要在九里做砖瓦生意?他怎么也没想到,姚松在九里要做的是建一个芦苇造纸厂!
在双泰河边建造纸厂是姚松回九里的目的。
这个项目是他与日商松本合作,松本占六成股份,姚松占四成,项目建设由姚松负责,由跟随姚松来九里的佐贺担任工程师。姚松和佐贺沿着双泰河上下游走了很远,又深入到苇地里查看,一连走了三天。姚刚问:“你天天往苇地跑,到底想干什么?”姚松诡秘地笑笑,“我要干一件大事。”姚刚说:“九里最大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在红海滩外修个石码头,省得在这里靠岸的渔船泥里来、泥里去不方便;一件是在双泰河上修座桥,省得韩老大再划船渡人。”姚松轻蔑地道:“修个石码头能赚几个钱?那些在红海滩外靠岸的渔民都是小庙鬼儿,因为交不起码头份子钱才在这儿靠岸,指望他们就不用做生意了。桥,倒是要修的,但不是现在,等我建成了厂子,赚到了钱,我就修一座石头拱桥,桥的名字就叫姚家桥,怎么样?”姚刚咧开嘴笑了,心想,姚家桥这个名字挺好的,算是圆了父亲一个梦想,最好能立一块碑,让小先生写上碑文,这样,姚家在苇地里就会名声大震。但他忽然想起刚才哥哥说的“厂子”,便问:“你要建什么厂子?”姚松知道建厂这样的大事无法隐瞒,就说自己要在双泰河边建一个大型的造纸厂,用苇地取之不尽的芦苇做原料,生产高档纸。“这么丰富的芦苇资源,只是编编席子,太可惜了,要是建成造纸厂,不仅芦苇可以利用,而且九里的乡亲可以在厂子里做工挣钱了。”姚刚不懂造纸厂的事情,但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在当天晚上与父亲说起此事。姚大下巴虽然能掐会算,但造纸厂一词在他脑子里还从没有出现过,他也拿不定主意,就来找姚松说:“双泰河建厂,非同小可,你还是和小先生商量一下,九里遇到大事,韩、马、姚、姜、陶五家要在酪奴堂商议,这是九里的规矩,咱姚家不能破这个规矩。”姚松轻笑一声说:“爹,您老不明白,别的事酪奴堂可以商议,这造纸厂的事却没法商量,酪奴堂议事的几个谁懂造纸?真正明白的是我带来的佐贺君,他是造纸专家。”姚松没有说佐贺的日本人身份,几天来,佐贺一言不发,只是在一个大本子上画图,用一个袖珍罗盘一处处测量,然后很认真地做笔记。姚大下巴捏着下巴,眉头蹙紧:“还是打个招呼好,这样吧,让你弟弟去给小先生打个招呼,姚家不能不守九里的规矩。”姚松又轻笑一声:“好吧,我与小先生谈到了建厂需要大量砖瓦的事情,小先生还说九里窑口的砖足可以修长城呢。”
姚刚来到酪奴堂,王鸣鹤正在给白鹤五子讲授《孝经》,他的讲解很通俗,五个弟子坐在蒲团上,呈扇形围着火盆听他逐句讲述。姚刚站在西厢房门外,听屋内小先生在讲述,一时不便打扰,恰好,多子端了盆炭火来给火盆加炭,见他在外面站着,便进去告诉了王鸣鹤。王鸣鹤知道姚刚来访一定有事,便让韩铁林领着诵读经文,自己带姚刚到正堂说话。姚刚说了弟弟要在双泰河建造纸厂的事,他和父亲觉得此事重大,应该向小先生禀报。王鸣鹤听后心里一沉,问:“用芦苇造纸,岂不要用光苇地的芦苇吗?”姚刚说他和父亲都不懂,不过哥哥说这是好事,建厂后九里村民可以在厂子里做工挣钱。王鸣鹤让姚刚先回去,自己想想再说。
次日一早,东方微白,王鸣鹤让多子套上马爬犁直奔玉虚观。离道观尚远,大黄狗已闻声惊起,浑厚的吠声在苇地里传得很远,塔溪道姑的徒弟稗子听到狗叫推门出来,见是一身霜花的小先生,便引他到正堂坐下,去内室请出塔溪道姑。塔溪道姑青袍加身,面庞略有浮肿,王鸣鹤行过礼,便把姚松要在九里建造纸厂的事情说与塔溪道姑,坦言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请道姑指点。
塔溪道姑听后没有言语,端起一杯茶徐徐啜饮,动作缓慢,看出来她是在思考王鸣鹤说的问题。好一会儿才放下杯,指着茶盏里的点点芦花问:“芦苇都用来造纸,这蓬蕽何处采?”闻听此言,王鸣鹤有茅塞顿开之感,用力点了点头。塔溪道姑接着说:“世上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权衡利弊,以利而不害为天道。”王鸣鹤起身道:“晚辈知道该如何做了。”正欲告辞,塔溪道姑忽然问:“记得有个姓栗的姑娘来看过大耳狐,好像说她是研究湿地生物的,造纸厂之利弊你可询问于她。”王鸣鹤点点头:“我有她的地址,栗姑娘在北京,我现在就去田庄台给她拍个电报。”塔溪道姑道:“这样才好。”
离开玉虚观,两人赶着爬犁直接去田庄台拍电报,电报很简洁,寥寥数语:
栗娜雅鉴,别来无恙?今有一商欲在九里建造芦苇造纸厂,鸣鹤对此利弊一无所知,特请赐教,盼复。鸣鹤一切如昨,九里一切如旧,大耳狐犹在,勿念。鸣鹤上。
发报后,王鸣鹤带着多子到熟悉的文昌书店去找戚老板,戚老板来自山东蓬莱,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眼镜后两只黑亮的瞳仁磁铁一样带有一种能幻化视物的吸引力。戚老板说话胶东味很重,他曾给王鸣鹤看过自家家谱,那是一册刻版刊印的家谱,蓝色封皮,扉页上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两句,他说自己是明末抗倭名将戚继光后裔。王鸣鹤每次到镇上来,都会到这里来逛逛。书店不大,两层青砖小楼,楼下售书,楼上售笔墨纸砚兼装裱字画,他每次来看重的还是医书和经史之类的书,对新潮图书很少涉猎。戚老板从楼上下来,很客气地过来问他找什么书,他说找日本课文。一向儒雅的戚老板闻听此言立马板起面孔,道:“本店不售意本书。”老板胶东口音极重,把日本说成意本。王鸣鹤没有注意到戚老板神态上的变化,目光盯在书上,嘴上却说:“为啥不卖日本书?”这句话把戚老板说恼了,气哼哼地道:“啥意思?你一个苇地乡绅,还想和日本人套近乎?”王鸣鹤一听知道戚老板误会了,急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戚老板别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戚老板长叹一口气,很伤感地说:“九一八奉天丢了,九一九营口也丢了,洼里、田庄台危在旦夕,国恨家仇在,我岂能替小意本卖书,不仅不能卖,见到小意本的书,我会一焚了之。”王鸣鹤呆呆地望着戚老板,相识好几年,今天才发现这个文质彬彬的戚老板竟然是个有着铮铮铁骨的汉子!王鸣鹤说:“戚老板所言令鸣鹤敬佩,九里虽然是个偏远小村,却知道什么是爱国卖国、忠奸邪正,我们有九戒共守,决不会当汉奸!”戚老板把王鸣鹤请到二楼,告诉他很多时局变化上的消息,其中就有日本人要开发苇地的消息,这让王鸣鹤想到了要在九里办芦苇造纸厂的姚松,姚松的背后是不是有日本人在主使呢?他决定回去找姚松谈谈。
告辞时他说自己给北京拍了电报,回电地址写了文昌书店,一旦有回电,麻烦戚老板遣伙计送到九里。戚老板答应了,告诉他田庄台的电报也快停了,估计坚持不了几日。
回到九里,王鸣鹤直接去姚家,恰巧遇到开汽车的老师父。老师父闲着没事,正抄着袖在老榆树下抽烟,王鸣鹤问:“老师父奉天人吧?”老师父点点头,说:“想不到你们这里都是砖瓦房,像城里一样。”王鸣鹤又问:“和姚老板回来的那个小伙子也是奉天人吗?”老师父摇摇头:“人家是东洋人,是工程师。”王鸣鹤心里明白了,这两天,佐贺一言不发,一双贼亮的眼睛总是骨碌碌乱转,原来是个日本人。
与姚松谈话时姚大下巴、姚刚和佐贺都在场,王鸣鹤问:“这位年轻人不是中国人吧?”姚松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小先生目光好敏锐呀,这是佐贺君,日本人,造纸厂工程师。”“那么,姚兄要建造纸厂也是日本人出钱喽?”王鸣鹤直奔主题。姚松两腮的肉抽搐了一下,道:“不全是,佐贺的父亲松本出六成,我出四成,算是合作吧。”王鸣鹤冷冷地看着姚松那张没有下巴的脸,好一会儿,转向姚大下巴,放低了声音说:“七叔,我们刚刚制定的九戒您老还记得吧?九里人可不能给日本人当差啊。”姚大下巴不知道儿子要建的造纸厂原来是给日本人建的,王鸣鹤一问,他像吞了一口土豆被噎住一样,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问姚松:“咋回事?你给日本人当差?”姚松道:“我是商人,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没有给谁当差的说法。”姚大下巴提高了声音:“商人也要讲究个里外啊!”姚刚也附和道:“日本鬼子就是当年的倭寇,专门祸害中国人。”姚松猛地站起身:“全东北马上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我不赚日本人的钱赚谁的钱?俄国人也占过东北,我还赚他们钱呢,再说了,我老婆是日本人,孩子就是半个日本人,难道你们让我抛弃老婆孩子当大英雄?”姚大下巴气得直哆嗦:“这可咋办,这个咋办?当年远儿回来要拆三圣祠,这回你回来又要给日本人建厂子,这事咋都出在姚家呢。”王鸣鹤想了想,对姚松说:“建造纸厂的事,按九里规矩要大伙在一起商议一下,等大伙商议后再答复你好吧?”姚松习惯性地轻笑一声:“不管你们怎么商议,只要松本想干,就没有人拦得了。”姚松拿起挂在墙上的大氅,用日语和佐贺说了两句,便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扭头对姚大下巴说:“爹,我回奉天了,过些日子再回来。”说完,上了汽车,汽车响起两声喇叭,惊飞了车前啄食的两只鸡,汽车摇摇晃晃向村北开去,屁股冒出的黑烟像一条翻滚的黑蟒,在一尘不染的雪路上久久不散。
姚大下巴病了,总是剧烈咳嗽,加上两只眼睛一直不好,躺在炕上不能下地了。他让姚刚把那口寿材又上了一遍漆,说这回自己在劫难逃了。姚松建厂的事他并不上火,因为他占了一卦,姚松这厂子根本建不成,他生气的是村民都知道姚松在为小鼻子做事,这让他在九里失尽了颜面。他对前来看望自己的小先生说,上回过鬼门关是因为害痔疮,这一回是气管不中用了,自己分明看见了阎王殿大门上的辅首,那辅首是瞠目张口的狮头,衔着两个大铜环。王鸣鹤笑了笑:“七叔又开天目了。”便坐下为他把脉,再看舌苔,之后开了几服药告诉姚刚尽快熬了给老人服下,并嘱咐一定要用即墨老酒做药引子。“七叔你吃几天药再看看,阎王殿大门上的辅首就没了。”姚大下巴摇摇头:“我知道你医术高,小先生,八十多岁的人也该瓜熟蒂落啦。”
文昌书店戚老板派伙计送来了栗娜的回电,回电比去电要长得多,电文如下:
小先生台鉴:
来电提及芦苇造纸厂一事,为稳妥起见,我咨询了相关专家,均认为不建为好,因其贻害有二:一是破坏苇地,二是污染河水,一旦该厂建成,九里绿苇红滩将不复存在,望兄切不可为一时之利,毁掉苇地万年大计,切切。
民国八年一别,已经十余载,九里风土人情时常萦绕心怀,尤其酪奴堂小住的日子温暖至今,常成梦想。如今,娜已为人妻,体会到人生除却事业外,天伦之乐不可或缺,如同那窝大耳狐,一家便是一群,相互关爱,其乐融融,令人羡慕。小先生已过而立之年,想必是家室圆满,儿女绕膝,娜夫君是留英医学博士,乃京城名医,嫂子若生育方面有需,尽可来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十年阔别,梦里常亲!
问干娘好,祝老人家健康!
栗娜民国二十年腊月。
王鸣鹤持电报看了许久,进屋向母亲说了栗娜来电的情况,蒲娘激动地站起身,要过电报逐字细读,眼里泛出泪花。多好的姑娘!可惜与儿子有缘无分,若是能成王家媳妇,酪奴堂该有第三代传人了。王鸣鹤看出了母亲的心思,扶母亲坐下说:“娘曾经领我去菱角湾,记得湾里有天鹅、鸿雁和野鸭,虽说他们都在一个池塘里嬉戏,但天鹅就是天鹅,鸿雁就是鸿雁,如果鸿雁把自己当成天鹅,只会自讨没趣。”蒲娘点点头:“为娘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舍不得这个干女儿,品貌才俱全,打着灯笼都无处找啊!”王鸣鹤感慨说:“是你的,无论走多远总会相遇;不是你的,纵使日日厮守也会各奔东西。”
接到栗娜来电当天,王鸣鹤召集韩马姚姜陶五人到酪奴堂商议造纸厂一事,王鸣鹤读了栗娜回电,众人异口同声反对建厂,且不说是日本人建,就是姚松自己花钱建也不行,这件事没有商议的余地。王鸣鹤问姚刚:“七叔对此有何交代?”姚刚红着脸道:“我爹说了,一切以不违盟约为先,一切以酪奴堂商议的结论为准。”王鸣鹤点点头:“有了七叔这话,我们就放心了,姚松兄再回来,我们合力说服便是。”
令王鸣鹤欣慰的是,姚大下巴所占之卦真的灵验了。
次年开春,姚松、佐贺带着几个人在老坨头下搭起帐篷,开始测量、规划建设造纸厂一事,姚松甚至没有回九里,就在北岸活动。鬼蜡烛将消息告诉王鸣鹤,王鸣鹤带人去见姚松,要求他不要在此建厂。姚松说:“这次只是测量、规划,至于能不能建还不好说,松本先生还要开董事会。”姚松坚持在北岸测量,村民一时也想不出阻止此事的好办法。忽然有一天清早,姚刚来酪奴堂说父亲不见了,父亲走路都颤巍巍十分困难,怎么可能会走丢呢?大家分头去找,找了一天一夜,甚至连村中心那口井都找了,也没有找到。第二天一早,鬼蜡烛匆匆赶来酪奴堂,说姚松一伙人的帐篷撤走了,不知什么原因。
姚大下巴的走失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后来,姚松托人带信回来,说九里建造纸厂的事黄了,因为在测量规划时,他们一行有三个日本员工,包括佐贺在内都染上了霍乱,三人死掉了俩,其中就有年轻的工程师佐贺。松本是个很迷信的老头子,在儿子尸体前沉默了许久,最后决定不到苇地里建厂。“霍乱不除,死神时时会来。”松本这样对姚松说,“建厂的事,以后再说吧。”还有一种说法是,姚大下巴去找了姚松,让他放弃建厂,姚松不答应,姚大下巴便一头扎进河里自尽了,姚松怕背负不孝不忠的恶名,取消了建厂的决定。
傍晚,王鸣鹤在正堂给栗娜写回信,他知道栗娜一定牵挂着苇地建造纸厂的事,牵挂着那窝大耳狐。回信写得很难,似乎有许多话要写,又一时无从下笔,勉强写了百十字,却看到院子里噼噼啪啪烧起火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起身出来,见五个弟子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正围着一堆篝火看光景,脸蛋红扑扑的韩铁林迎上来说:“先生,我们把一箱子日本课本烧了。”王鸣鹤看到火焰中那些课本正扭曲翻转,一点点化作灰烬,心头不由涌起一股热流,这可是五个孩子啊!
“你们不负白鹤五子之名!”他这样夸赞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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