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过-192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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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蜡烛

    一

    鬼蜡烛能留在九里是个例外。

    鬼蜡烛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被大凌河畔一户郭姓财主收留,郭财主无后,对他不薄,后来,郭财主因染上大烟瘾败尽家财,把未成年的鬼蜡烛托付给一个叫郭瞎子的远亲。郭瞎子是苇地里的响马,高度近视,但能循声打枪,十枪九准,在苇地小有名气。鬼蜡烛的绰号是郭瞎子起的,干瘦的鬼蜡烛刚来投奔他时,郭瞎子看不清,就说:“你怎么像根鬼蜡烛在眼前摇来晃去?”鬼蜡烛就是水泽边无处不在的蒲棒,有长有短,像根根褐色的蜡烛。就这样,鬼蜡烛有了这个苇地色彩很浓的名字,而他的真名李三虎却不被人知。郭瞎子影响不小,手下的人都佩服他的本事。据说,一次郭瞎子与另一伙响马陈快手聚会,盛夏天热,响马们在院子里喝酒吃肉,酒酣耳热之时,院外一棵杨树上响起乌鸦叫声,陈快手皱着眉头抬头看看杨树,一只乌鸦正在树上找杨剌子吃,他拔枪瞄了瞄,“砰”的一枪,乌鸦应声而落。响马们一阵欢呼。过了一会儿,谁也没想到,郭瞎子拔枪也朝树上打了一枪,大伙被吓了一跳,原来,有一只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叫,郭瞎子听准后,循声开了一枪,把一只小小的麻雀击落了。从此,郭瞎子名声大震,响马们都说他长了四只眼。鬼蜡烛投奔郭瞎子后一直给他当勤务兵,点烟袋锅、端洗脚水、后背挠痒痒、头上抓虱子,只要能做的他都做得很到位,不长时间便赢得了郭瞎子信任,两人开始以父子相称,鬼蜡烛叫郭瞎子为“大”,郭瞎子称鬼蜡烛为“幺儿”。郭瞎子说:“大的眼神不济,以后幺儿就是大的耳目,谁敢欺负你大就做了他。”鬼蜡烛对此感激不尽,像跟屁虫一样与郭瞎子不离左右。郭瞎子打劫的对象主要是大户人家,这就与另一伙叫红猞猁的响马结了梁子。大户人家为了保平安,纷纷给能立棍儿平事儿的响马交保护费,收了保护费的响马就如同收了钱的镖局,有责任和义务保护这些大户的安全。郭瞎子没有自己固定地盘,到处打游击,得手几次后,大户们找到收保护费的红猞猁,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干脆向郭瞎子交保护费了。红猞猁很恼火,就四处寻找郭瞎子,一心想除掉他。郭瞎子闻到风声,就在芦苇荡里和红猞猁捉迷藏。这一年夏天,神出鬼没的郭瞎子来到九里,王鸣鹤见到这支只有八个人的队伍时,九里百姓已经来不及躲避了,夏季九里很少过刀兵,汹涌的双泰河挡住了响马的脚步,想过河的,只能坐老韩家的船,老韩家的船泊在河南岸的蒲苇丛里,陌生人发现不了。郭瞎子的队伍在村里转了几圈,发现这个宁静的小村虽然都是青砖瓦房,但无高墙大户,唯一大一些的房子就是酪奴堂,而酪奴堂又不是做买卖的,是治病办私塾的地方。匪亦有道,郭瞎子戒律中,医生与塾师不在打劫范围之内,这样,九里过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刀兵。郭瞎子的队伍不杀不抢,他们大概知道有人追杀自己,鼹鼠一样躲藏在酪奴堂。王鸣鹤为了息事宁人,对他们也不能慢待,这期间,十八九岁的鬼蜡烛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鬼蜡烛很勤快,一杆快枪斜背在瘦小的身上,显得枪筒格外长。他在灶前帮王鸣鹤烧水,一边往灶里续着干芦苇,一边和王鸣鹤说话。王鸣鹤问他:“能看出来,你们大掌柜对你挺好。”鬼蜡烛很得意:“那是我大。”王鸣鹤知道当地有人称父亲为大,但看郭瞎子的年纪不该有这么大的儿子,便没有深问。土匪的私事犯忌,哪句话不当容易惹来杀身之祸。王鸣鹤给鬼蜡烛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水浒传》中李逵的故事,一个是《三国演义》中张飞的故事。鬼蜡烛听后说:“李逵的故事我听大讲过,明知道酒里有毒,宋江让他死他就死,是个义气比天大的人。”对后一个故事,他说:“张飞要是不打呼噜,部下就不敢杀他了,可见睡觉也能坏大事。”王鸣鹤说:“强梁不得其死,柔弱胜刚强,人不能梗着脖子走路,该低头弯腰时要低头弯腰。”鬼蜡烛仰起脸望着王鸣鹤说:“跟你在一块能明白不少事理,你就收我当徒弟吧。”王鸣鹤笑笑:“酪奴堂还没有收过一个强人当徒弟,不过,你若向善,我行方便,解甲归田时可来酪奴堂找我。”鬼蜡烛说:“我就是放心不下我大,等我大金盆洗手了,我就来九里给你当伙计。”

    郭瞎子在九里潜伏了几天,七月十五日下午,突然决定要离开。谁也不知道郭瞎子为什么做出突然开拔的决定。晚饭时,王鸣鹤杀了一头猪,焖了上好的黑豆饭,上了十斤鹤顶红,八个响马酒量惊人,十斤鹤顶红一滴未剩。郭瞎子对这高粱烧起个毒药的名字很感兴趣,一再夸这名字好,问王鸣鹤是不是他起的,王鸣鹤说这是家母起的名字,无非是告诫饮酒之人多饮如同服毒。郭瞎子摇摇头,道:“这名字不是告诫饮酒人,而是给饮酒之人壮胆,你想想看,鹤顶红都能一口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吞不下?”酒足饭饱后郭瞎子围着酪奴堂转了一圈儿,王鸣鹤看得出来,这个匪首虽然醉意蒙眬,但警惕性不减,他一步三摇进到三圣祠看了看,问王鸣鹤,“你供达摩?”王鸣鹤点点头,“九里从建村开始就供达摩。”郭瞎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决定连夜过河到北岸老坨头上宿营。应该说郭瞎子的决定是对的,他们要是住在九里,一旦有人追杀,只能往南跑,南面除了红海滩就是茫茫大海,藏不住八匹战马,而老坨头就不同了,老坨头在方圆几十里是最高点,能清楚地看到四周骑马而来的敌人,选在那里宿营,易守能躲。郭瞎子敏感异常,没有丝毫松懈,连他那匹枣红马也很警惕,对接近它的陌生人总是转圈踱步,“咴咴”叫上几声。

    王鸣鹤担心这些土匪途中有什么变故,就让韩老大赶快送他们过河。郭瞎子临上船前拉过王鸣鹤的手,把几块大洋拍在他手里:“你知道谁救了你们这个小村子?”郭瞎子说这句话时,眼睛贴在王鸣鹤脸上看了两遍,这一刻,王鸣鹤发现郭瞎子眼中的血丝很粗,看来这个惊弓之鸟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王鸣鹤被问住了,没有急着回话。郭瞎子道:“是达摩祖师。因为你们供奉达摩祖师,我不但不烧房子,还要付你饭钱。”

    王鸣鹤对郭瞎子所付饭钱没有推辞,他知道与响马打交道不必客套,礼数多了反而会引起对方警觉,他说声谢后送他们一一上船。鬼蜡烛是八个土匪中最清醒的,牵着一匹黑马走过来道:“等着哈,说好了给你当伙计。”王鸣鹤笑了笑,他不反感这个懂事的小伙子,尽管对方是个响马,嘱咐说:“打仗时留点心,紧跟在你大身后。”鬼蜡烛点点头,上船走了。

    郭瞎子是个疑心极重的土匪,当韩老大把他们连人带马一个个送过河后,郭瞎子掏出盒子炮对准了韩老大的脑袋,韩老大蒙了,不明白郭瞎子为啥要杀他。郭瞎子说:“兄弟,对不住了,不杀你,过个一天半天你就会撑船把我的仇人送过河来。”就在郭瞎子要扣动扳机的时候,鬼蜡烛怯怯地说:“大,别杀他。”郭瞎子放下枪,问:“不杀他仇家从海上追来咋办?”鬼蜡烛道:“咱把船扣下好了,让船老大凫水回去。”郭瞎子想了想,朝南岸望了望,南岸一袭褐色长衫的王鸣鹤正站在石碑旁望着北岸发生的事。他咽了口吐沫道:“留你一条命吧。”说完,飞起一脚把韩老大踹进河里,土匪们一顿打砸把舢板弄沉了。

    王鸣鹤在河南岸看到了对岸发生的一切。韩老大凫水回到南岸,瘫在一丛蒲草上一句话不说。王鸣鹤过去扶起他,铁塔似的汉子竟趴在王鸣鹤肩上大哭不止。王鸣鹤把郭瞎子给的大洋塞到他手里:“不要紧,咱买木料叫老三造新船。”王鸣鹤明白,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来送,韩老大一定性命不保,郭瞎子知道有一个乡绅在南岸看着自己,他才有所顾忌,听了鬼蜡烛的话扣船放人。响马在道上混,很在乎江湖口碑。

    郭瞎子一伙出事是在当晚,鬼蜡烛一个不该有的疏忽导致他们万劫不复。在老坨头,郭瞎子找了一块平地宿营。仔细查看了四周后,郭瞎子认为这里很安全,大伙可以睡个囫囵觉,就让鬼蜡烛上半夜站岗,其他人开始睡觉。身处险境的时候,郭瞎子会让有经验的兄弟站岗,一旦让鬼蜡烛站岗,说明大伙可以脱衣宽带放心睡上一觉。因为鹤顶红的作用,郭瞎子等七人很快响起鼾声,进入梦乡。鬼蜡烛站在一块突出的土坡上,一边用蒿草驱赶着蚊子,一边留心周边的动静。老坨头的夏夜并不静谧,芦苇荡里暗藏诸种喧闹,近处百虫交鸣,远处狼叫狐嚎,不时有猫头鹰阴森凄凉的叫声鬼魂一样传来,八匹马齐刷刷站成一排,一边甩尾驱赶蚊蝇,一边吃着青草。马在恐惧的时候会像人一样靠在一起,彼此提气,从这些马的样子看,芦苇荡里并不太平。由于吃了一肚子肥肉和黑豆,鬼蜡烛觉得胃肠里有虫子在蠕动,虽不疼,却一个接一个放着臭屁,鬼蜡烛听说过黑豆生屁的说法,没想到会如此厉害,坚持到半夜,快要换岗了,他忍不住要解大手。七月十五的月亮明晃晃地高照下来,老坨头上白昼一般明亮,鬼蜡烛不能在近处大便,屁在屎头里,屁臭屎更臭,换岗的弟兄闻到屎臭会骂娘的。他一手提枪,一手捧着肚子一路小跑到老坨头下的芦苇丛里。就在这个当口,不幸降临了,几个黑衣人悄悄摸上了老坨头,对着露营的人乒乒乓乓一顿扫射,扫射后朝每个人身上踢几脚,拾起七支长短枪,把八匹马连成一串匆匆牵走了。鬼蜡烛看到郭瞎子那匹枣红马回头朝他这里望了一眼,“咴咴”叫了两声。前后不过一袋烟的工夫,郭瞎子这一绺子人马从此消失了,没机会还手,也没机会叫喊,这股响马动作麻利,其间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红猞猁!”鬼蜡烛从牙缝挤出一声,一腚坐在自己那摊臭屎上,傻子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等对方消失在远处后,他顾不得擦腚上的屎,连滚带爬跑过去,抱着郭瞎子鲜血直流的尸体呜呜大哭起来。哭了几声,郭瞎子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微弱:“幺儿啊,干啥去了?”

    鬼蜡烛擦一把眼泪,哭着说:“大啊,我拉屎去了。”

    郭瞎子摇摇头,他清楚,鬼蜡烛凑巧拉屎去了才保住命,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完成了生命里最后一次调侃:“真是人屎尿多。”他咳了两声,接着说,“大要睡了,给我站好岗,别让人惊了大的梦。”说完,两眼一闭、腿一蹬咽气了。

    王鸣鹤见到鬼蜡烛是在事件发生次日早上,前夜老坨头的枪声九里听得很真切,王鸣鹤知道那里发生了战斗,他嘱咐村民留心,一旦北岸有兵马出现就往河的下游走。夏季去不了鸽子洞,下游茂密的芦苇荡也可藏身,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鬼蜡烛会泅水过河。就在王鸣鹤吃早饭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鬼蜡烛闯进酪奴堂,“扑通”一声跪在王鸣鹤面前,呜呜哭个不停。王鸣鹤扶他起来,问清原委,王鸣鹤道:“红猞猁的风格,出手快而狠,从不拖泥带水。”鬼蜡烛说:“红猞猁像鬼一样跟踪我们,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我向天发誓,我站岗时一个瞌睡也没打,我就是去拉了一泡屎。”王鸣鹤安慰他:“也许就你命不该绝。”鬼蜡烛心里颤了一下,的确,自己虽混迹响马几年,但身不负人命,而其他七人就不同了,夺人性命像蹍死一只蚂蚁,眼都不会眨一下。郭瞎子虽说仗义,但遇到反抗的对手,枪下绝不留情,这也是他们这支响马有多路仇人的原因。鬼蜡烛向王鸣鹤提出一个请求,帮他在老坨头上把大和六个兄弟埋了,再搭一个窝棚,他要为死去的大站岗。王鸣鹤说:“人死入土为安,尸首不能喂狼,窝棚可以搭,但站不站岗是你鬼蜡烛的事。我们九里人管不了。”

    韩家的船已经被凿沉,好在韩二刚好划船从玉虚观回来,王鸣鹤便让韩二撑船把他们送过河,先是把土匪凿沉的舢板打捞出水,让韩老三抓紧修补,王鸣鹤则带着村民来到老坨头,挖了七个墓穴,用苇席裹了七具尸体,埋葬了这些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响马。鬼蜡烛想立块木牌,但不知道郭瞎子全名,王鸣鹤说:“你不是叫他大吗?木牌上就写郭大之墓吧,这符合你立碑人的身份。”就这样,成一二四三角形排列的七座坟被堆起来,最前面那座竖了一块木牌,王鸣鹤用刀刻上四个字:郭大之墓。

    王鸣鹤帮鬼蜡烛建成的窝棚更像一个地窨子,半埋在地下,因老坨头风大,防止大风吹翻屋顶,建这种半埋式的地窨子更安全和保温。鬼蜡烛很感激王鸣鹤的帮助,他对王鸣鹤说:“我在老坨头给我大站岗,也给你们九里站岗,以后只要九里过刀兵,我就在老坨头放狼烟报信儿。”九里村民很是感激,如果真是这样,鬼蜡烛就是九里的保护神了。村民为鬼蜡烛送来粮食和锅碗用具,这个幸存的响马从此成了九里编外村民。

    鬼蜡烛自从在老坨头住下后,交往最多的人是王鸣鹤,他随九里年龄大的人称王鸣鹤为小先生。开始,王鸣鹤以为鬼蜡烛在老坨头上守些时日便会离去,没想到鬼蜡烛像钉子一样钉在了老坨头上,不再离去。王鸣鹤发现,鬼蜡烛的内心世界很强大,他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站岗是在赎罪,他站岗是为了履行一种职责,是执行义父的一道命令,与当年的拉屎脱岗无关。鬼蜡烛说他站岗的时候能和义父说话,义父会告诉他一些人生道理,他也会告诉义父白天都做了什么,他相信义父的灵魂存在,义父嘱咐他好好站岗。王鸣鹤知道鬼蜡烛被一种托付压得出现了癔症,入土的人怎么会说话?怎么还能下命令让他好好站岗?鬼蜡烛则坚信自己的感觉,说自己有一回把新熬制的小米粥放在义父墓前上供,第二天一早,小米粥不见了,空碗好端端就摆在那里,他曾想是不是让野兽吃了,但哪个野兽吃过供品会把碗端端正正摆好?分明是义父吃了。还有一回,他半夜被推门声惊醒,发现义父就站在门口,义父很生气地骂他:“妈了个巴子,八月节也不给碗酒喝?”义父好酒,属于探不见底的酒蒙子,他起身后义父不见了,想想那天日子,果然是八月中秋,次日,他到老陶家打了壶鹤顶红祭奠义父。“你说是梦吧,可我明明醒着,说不是梦吧,我起身后义父又不见了,我到义父坟前说,明天就给你买酒来。下半夜我睡得就很安稳。”这些话王鸣鹤听来并不感到奇怪,人心其实是个多面镜,想什么就会照见什么。

    王鸣鹤十分赏识鬼蜡烛重诺的品格,后来他对白鹤五子说过,子贡为孔子守墓六年而名垂千古,鬼蜡烛为义父守墓站岗八载千古未有。王鸣鹤说这番话的时候,鬼蜡烛已经在老坨头住了八年。这八年,每月十五之夜,鬼蜡烛都会披挂一身,持枪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为郭瞎子坟墓站岗,而且一站就是一夜,风雪无阻。有好事的年轻人不相信鬼蜡烛每个十五之夜都会为死人站岗,有一年八月十五之夜,几个年轻人晚饭后闲着无事,便让韩老大划船过河,到老坨头看光景。在离老坨头很远的地方,他们就看到了坟盔前笔直站立的鬼蜡烛。有人打赌,看鬼蜡烛究竟能站立几时,几个人等到半夜,不见鬼蜡烛有下岗的意思,便悻悻地回来了。有人说鬼蜡烛彪,给一个死去多年的响马站岗,不值。也有人说鬼蜡烛是被郭瞎子的鬼魂迷住了,需要找道士作法才能解。但王鸣鹤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鬼蜡烛是个守信之人,因为郭瞎子临终前交代过,不要别人惊了他的梦。王鸣鹤的看法得到了玉虚观塔溪道姑的肯定,塔溪道姑已经足不出观,大事小情都由一个叫稗子的女弟子安排,但塔溪道姑知道郭瞎子和鬼蜡烛的事。王鸣鹤把鬼蜡烛的事说给塔溪道姑,塔溪道姑轻摇着拂尘道:“无道即是道,此人已是入道之人了。”道姑的另一个徒弟止玉对鬼蜡烛很感兴趣,几次对王鸣鹤说想见识这位奇人。止玉比王鸣鹤小九岁,对什么新鲜事都感兴趣,每次到九里来和蒲娘总有说不完的话。蒲娘也很喜欢这个小道姑,说她简直就是塔溪师父所生,和塔溪师父年轻时一样水灵。

    鬼蜡烛在老坨头上开了些荒地,除了种些谷子高粱外,其余全部种上甜菜。甜菜是一种很有趣的蔬菜,外形像萝卜,但与光滑的萝卜相比,甜菜疙瘩过于丑陋,丑陋归丑陋,甜菜疙瘩熬出的糖稀却甜得腻人,在没有蔗糖的北方,甜菜糖是最普及的百姓糖。鬼蜡烛种甜菜是为了熬糖稀,用糖稀制成一条条甜杆,这是九里孩子们的最爱,白鹤五子都是吃鬼蜡烛甜杆长大的。在鬼蜡烛来老坨头之前,九里没有人种甜菜,鬼蜡烛开荒种甜菜开了苇地吃本地糖的先河,王鸣鹤将鬼蜡烛这一创举写进了《酪奴堂纪略》。

    鬼蜡烛没有忘记为九里站岗的承诺,他为九里燃放过四次狼烟,让九里百姓成功躲过四次刀兵之祸。每一次,老坨头上狼烟升起时,村民都会念叨这样一句话:多亏了鬼蜡烛!

    二

    从来没发生过邻里纠纷的九里民国十八年秋季发生了一起纠纷,起因是姚家和姜家两家房屋中间的那棵老榆树。

    姚姜两家中间的那棵老榆树树干粗壮、树冠遮天蔽日,这棵树是姚姜两家的分界标志,当年王克笙规划建房时,两家就是以榆树为中线,各向东西二十步。每年春天,老榆树都会长满榆钱,肥嘟嘟的十分诱人,这时,姜得水的媳妇小惠便会搬来梯子采下一篮篮榆钱,或拌菜,或蒸成菜团,或熬成榆钱粥来吃。王克笙对小惠这种吃法很赞同,说榆钱性平味甘,入肺脾心经,具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之功效,可用于脾胃虚弱、食欲不佳等疾病。小惠有了王先生的鼓励,便把榆钱拌上苞米面蒸成饭团挨家挨户送,吃得最多的当然是邻居姚大下巴。夏日里,姚大下巴喜欢摇一柄蒲扇,坐在树荫下一边哼哼小调,一边看着黑燕皮拉碾子。

    事情的起因是姚大下巴的一场怪病。一日夜里,姚大下巴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长出两翼直飞升天,他飘在悠悠白云之间,周围都是振翅盘旋的仙鹤,俯瞰茫茫苇地,却找不到可以降落的地方,就这么飘着,一直飘到海边的红海滩上,猛然坠落下来,一头扎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洞里。惊醒后已是一身冷汗,左思右想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梦,起身咕咚咕咚灌下一水瓢冷水,坐在炕上给自己占了一卦,结果占出一个下坎上离的未济卦,心中更加不快。早晨,郁郁寡欢的姚大下巴如厕时,竟然排出一摊鲜血,他立马就蔫了,缅上裤腰操一把铁锨用土盖住血迹又躺回炕上,眼望房梁思忖后事。老伴姜氏早已过世,他独自一人住在东屋,儿子姚刚一家住西屋,姚刚发现父亲有些异常时已经天亮,他问父亲出了什么事。一向刚愎自用的姚大下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摇摇头,说:“叫蚊子叮了一下,没事。”姚刚说:“再睡觉别忘了放蚊帐。”说完,便下地干活去了。眼望房笆的姚大下巴自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后事,人死了总该有口棺材吧,当年那口柏木棺材多好呀,谁见谁喜欢,那可是漆过八遍的,心疼啊,这么一口好寿材十八年前贡献给了关督队,后来,他想再打一口棺材,但总是拿不定主意。九里没有预先准备寿材的习俗,自己若是打了棺材,万一有事再让小先生给征用了咋办?打棺材这事便搁置下来。现在,眼看着自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大限末日将至,棺材板还没一块怎么行?王克笙活着的时候曾讲过孔夫子的故事,说孔夫子真是大圣人,能预料到自己的大限,孔子病后学生子贡去看他,他发出了“泰山啊就要倒了,梁柱啊就要折了,哲人啊也要死了”的感慨,据说孔圣人也是在病中占了一卦才这样说的。他想来想去,忽然就想到山墙边的老榆树。老伴过世后,他视这棵大树为晚年的老伴,自己记不得有多少时光是在这棵老榆树陪伴下度过的,老榆树似乎能听懂他哼哼的小曲,因为每次哼完一段小曲,他都能听到树叶沙沙作响在回应自己,到了阴间要是也有这样一棵树,自己就不会孤单了。他甚至盘算了一下,老榆树这般粗细至少能打三口棺材,那样的话,姚姜两家家家有份,剩下一口可以给蒲娘,自己也不是吃独食,于情与礼都说得通。但老榆树能伐吗?这是九里唯一一棵老树,在海边碱滩上能长出这么一棵树很不容易,自己把树杀了会不会引起众怒?何况老榆树在姚姜两家中间,要伐也应该有姜家的允许。他又一想,毕竟自己为九里捐出过一口棺材,要不是自己那口漆过八遍的柏木寿材稳定军心,九里那次过刀兵福祸难料,王先生说过,那口寿材让九里化解了一场兵乱,若是没有那口寿材装殓关督队,说不准群龙无首的一队士兵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姚大下巴琢磨了好几天,腹痛越来越厉害,他感到自己说不准会突然间一命呜呼,傍晚,他去姜家找姜得水商议伐树的事。

    在姜家,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姜得水夫妇像突然不认识他一样,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夫妻又面面相觑,似乎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接着两人都摇了摇头。“七哥怎么能想到杀树呢?是不是没睡好觉?”小惠先说话了,他觉得姚大下巴似乎得了癔病,一个又精又灵的老头子好端端的打什么棺材?姜得水说:“七哥,别的事都中,就这事不行,没得商量。”姚大下巴挠挠头,皱着眉头说:“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总该有口棺材吧?本来我是有棺材的,可是让王先生给捐了,你们不是不知道,”小惠打断了他的话道:“打棺材也不能打老榆树的主意啊,这可是一棵成精的古树,你杀它就不怕遭报应?”姚大下巴说:“我也喜欢这棵老树,知道杀了它我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可咱九里上哪里找树,万柳塘的柳树也不能打棺材呀?”老实巴交的姜得水在杀树问题上表现出少有的坚决,他扶起坐在炕沿上的姚大下巴,道:“七哥,你有病我扶你去看小先生,这树万万不能杀!”姚大下巴有些不高兴,挣脱了姜得水的手,问:“你就是不答应呗?”姜得水点点头。姚大下巴道:“杀了也不是为我自己,朱、姚、姜三家人人有份。”姜得水摇摇头,“那也不成。”姚大下巴有些火:“咱两家几十年邻居,可从没红过脸哇!”姜得水还是摇摇头,说:“这事就是红了脸也不行。”姚大下巴的下巴有些哆嗦,道:“我也是九里有头有脸的老户了,按三圣祠里的村约规矩才来和你商量,你若不给面子,姚姜两家从此就别来往了。”姚大下巴气哼哼地拂袖而去。姜得水追出来:“七哥,你去酪奴堂看小先生吧。”“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姚大下巴回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姚大下巴不想去酪奴堂,他很迷信自己的感觉,由噩梦到占卜,结果均不差,加之一次次便血,他觉得自己难逃此劫,还是早作打算为好。但他是个重脸面的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了重病,包括王鸣鹤,他到酪奴堂看病都是看小来小去的眼疾,他自信自己没大病,要不怎么会成为九里年龄最长的寿星呢?在九里,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是王家之后的二先生,也算是半个乡绅,自己的后事虽说比不了王克笙,但也应该不失起码的体面。

    姚大下巴离开姜家后,小惠催促姜得水赶快去酪奴堂找王鸣鹤,姜得水披上衣服急急忙忙赶到酪奴堂。王鸣鹤正在灯下为母亲读乐府诗——这是母子俩晚饭后的习惯,蒲娘眼神已经变花,王鸣鹤便每天为母亲读几首,和母亲探讨一下其中意境。见姜得水慌慌张张进来,王鸣鹤放下手中的书,并不急着问来意,起身为他倒茶,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对方压压喘,说话会从容一点。姜得水喝了几口茶后,用衣袖拭去脖子上的汗珠,一五一十向王鸣鹤说了姚家要杀老榆树的事。王鸣鹤问清了缘由并没有急着表态,他让姜得水回去看护好老榆树,无论如何不能让姚家杀树。姜得水走出屋门,又不放心地回过头道:“小先生,老榆树不能杀呀!”王鸣鹤笑了笑,说:“有你看护着,他想杀也杀不成。”姜得水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们两家若闹掰了,岂不坏了九里村风吗?这怎么行。”王鸣鹤挥挥手:“放心吧,我会想办法。”姜得水这才放心地走了,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王鸣鹤关上屋门,蒲娘问:“你该如何处理此事?”蒲娘刚才听到了姜得水的话,这般邻里纠纷九里还没有发生过,九里村约几十年来起到了一种无形的自律作用,小先生遇上了老先生从来没有处理过的新问题,她想看看儿子用什么办法来处理这起纠纷。儿子民国十三年主事酪奴堂以来,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每一次都沉着冷静,应对有方,毫不逊色父亲,但那些毕竟都是兵匪之事,正邪好辨,这一次却是邻里纠纷,是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这对于未到而立之年的儿子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

    “老榆树不能杀。”王鸣鹤背着手望着窗外说。

    蒲娘点点头,手中编着蒲团,一根接一根柔韧的蒲草在她手里很自如地编成了草辫。

    “七叔想要一口棺材备着,这要求不过分。”王鸣鹤接着说。

    蒲娘也点点头,谁都知道当年姚大下巴捐出柏木棺材的义举,王克笙曾和蒲娘说过,姚家白白捐出这么贵重的棺材有些不公平,但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九里只有姚家有现成的棺材。蒲娘还记得丈夫说姚老七这个人重面子胜过重里子,但在捐出寿材这件事上,既讲了面子又讲了里子。

    “七叔杀树是为了打棺材,要是有了棺材,树还会杀吗?所以说,解决七叔的棺材,是解救老榆树让姚姜两家和解的钥匙。”王鸣鹤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想怎么办呢?”蒲娘已经猜出了儿子的想法,还是问了一句。

    “酪奴堂出资,为七叔备一口棺材。”王鸣鹤说,“酪奴堂尽管不富裕,但买一口棺材还是能做到的,当年父亲为了厚葬关督队和九里百姓安危,当众让七叔捐出了寿材,等于亏欠了七叔一笔义债,父债子还合乎情理,我就为七叔购置一口棺材吧。”

    酪奴堂经济上并不宽裕,田地已经大部分赠给村民,王家只留了几亩口粮菜田,由姜得水代耕,白鹤书院读书弟子有赠则收,无予则免,没什么进项,收入主要靠为往来渔民看病,但这些收入多用于购置药材、书籍、茶具和茶叶,余钱就所剩无几。王鸣鹤接手酪奴堂以来,家中已经没有土地分赠新户,便和母亲商议,每家新户赠送一套茶具,通过倡导村民饮茶来明礼仪、去蛮性。蒲娘非常赞同儿子的做法,此举恰是酪奴堂题中应有之义,并说既然要赠,就老户新户都赠吧。这样王鸣鹤亲自去营口,在吴家茶行定制了一批江西永祥轩出品的提梁白瓷茶壶,茶壶统一题上“力求文化逐日自新”八个字,粉彩图案是童子拜寿——一个高额长须的老者与和合二仙,每壶配四只茶盅,恰好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盒,一家一户发下去。为了方便村民购茶,让老陶开始经营茶叶,主要是经营一些村民喜爱的花茶和红茶。

    蒲娘很满意儿子能做这样的决定:“为了留住老榆树,莫说一口,就是三口棺材也要买。”她说:“还是把大伙叫来商议一下吧,韩、马、姚、姜、陶五家好比是九里的五根柱子,不能有哪一根倾斜了。”

    次日一早,多子还没有去通知,姚大下巴便来敲门。姚大下巴双眼红肿,弓着腰,手里还拄着一根枣木棍。王鸣鹤推开门,被姚大下巴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七叔这是怎么了?”他想把姚大下巴请进屋。姚大下巴摇摇头不肯进屋。“外面说吧。”他喘着粗气说,“小先生,我估摸自己快不行了,可我不是来找你看病,我知道我的病你治不了,我是瓜熟蒂落大限已到,也该进万柳塘了。”姚大下巴称王克笙父子为老先生和小先生,这一点在九里起到了表率作用,因为他是九里最年长的人,是名副其实的建村元老,元老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做示范。“七叔大限之说从何而来?”王鸣鹤问。姚大下巴小声道:“不瞒小先生,我前几天占了一卦,卦象不吉呀。”王鸣鹤心里明白了一些,姚大下巴笃信占卜,在来九里前,占卜曾是他谋生的饭碗,对占卜之术他是真学真信真用,由一不吉之卦想到自己阳寿已尽,这在姚大下巴身上不难理解。王鸣鹤劝他:“当年家父说过,酪奴堂能开到九里无非机缘而已,扶乩、笊篱卜皆为辅助,吸引他的有三件东西:野燕麦干草的味道、碱滩上那棵老榆树和地火一样的红海滩,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呀,七叔怎能凭一卦断寿限呢?”姚大下巴摇摇头:“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我胃肠已经溃烂,近几日便血不止,如此下去,必然油尽灯枯血干人亡。”听他这样一说,职业的敏感让王鸣鹤警觉起来,问:“七叔所便是红艳之血还是黏黑之血?”姚大下巴道:“当然是鲜红鲜红的血了,像秋天的碱蓬草,不过,我都用土盖上了,别人一概不知,只是我腹中下坠厉害,大肠中好像有一秤砣,怕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用锁魂绳系住了我的肠子。”王鸣鹤上前,仔细看看姚大下巴的面色眼睑和舌苔,心中有了底,问:“七叔来找我有事吧?”姚大下巴叹了口气:“我知道得水一定找你告状了,说我要杀了老榆树打棺材,可是我不是打一口,我要打三口,你娘一口,我和姜家一家一口。人死,总该有副棺材板吧,芦生、连顺两人下葬时只是卷了几层苇席,虽说是金刚苇,但毕竟不是三长两短的棺材呀。人老了最大的心愿就是攒那么几块板子,没有它,心里空落落的。杀老榆树我比谁都心疼,我是把老榆树当老伴儿看的,三伏里天天坐在树根底下乘阴凉,有时候在树下打起瞌睡来就会梦见乍到九里时的一些事,比如淘井,那不是淘,那是再往深里挖,我站在齐腰深的井水里,井水冰一样凉,直凉到了骨头里,王先生一身灰色长褂,也站在井口往上提水,醒来后就想,这些事老榆树都看到了,人不记得老榆树还记得。可是,树终归是树,成材后总是要用的,我不杀后来人也会杀,人不杀雷也会劈,我就想还是杀了打几口棺材咱三家分分吧。芦生、连顺已经不在,老陶还壮实,没人会来争,这事我与得水商量,得水太犟,说不通。”姚大下巴一口气说了很多,王鸣鹤听完他的话道:“七叔的话我听懂了,就是想要一口棺材,这事好办,我来想办法行吗?咱不动这棵老榆树,你看你都把它当老伴儿看了,老伴怎么能杀?”姚大下巴愣了一下,没有表态,他不明白王鸣鹤说的想办法是什么意思。“七叔,要棺材和杀老榆树是两码事,你有了棺材还非要砍树吗?”王鸣鹤想把两件事分开来,不要让姚大下巴的脑筋都系在杀树上。姚大下巴道:“不杀树,拿什么打棺材呢?”王鸣鹤搀着他往外走了几步,大声道:“老榆树不要杀,棺材的事我来办,好吧?”姚大下巴颤巍巍地走了。

    王鸣鹤告诉多子不要去叫人议事了,他为姚大下巴包了几服药让多子送去,嘱咐马上熬了喝,自己则叫上韩老大划船去了田庄台。

    当天,几碗药汁喝后,姚大下巴感到下腹里的秤砣变轻了,晚上也不再便血,他睡不着,起身又占了一卦,却意外地占出一个解卦来,心里像有条蚰蜒想爬出来,鼻腔里嗅到一种清新的苇香,这股苇香竟牵出了几日来从没有过的食欲,他叫起姚刚,吩咐准备几样供品,明天一早要到三圣祠上香。姚刚睡意蒙眬,答应了一声便回屋睡了。姚刚不知道父亲想砍伐老榆树的举动,他只知道父亲病了,病得有点恍惚,说话办事颠三倒四,父亲说没病,他也就没太在意。

    早晨,姚大下巴一开门,惊得一腚坐在门槛上:空旷的院子里横放着一口白森森的棺材。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凑过去,用手摸了摸,是上好的油松,棺材没有上漆,看出是新打的,他明白了,这一定是小先生昨夜送来的,因为太晚,没有叫醒他。站在棺材旁,姚大下巴一时间感慨万千:小先生,我姚老七真是难为你了!酪奴堂一向不留余财,购置这样一口棺材简直是抽筋吐血啊!

    老榆树旁,早起的姜得水和小惠正在给树干缠系一箍红布条,这布条是辟邪用的,苇地人家遇事都喜欢系红布条,有了这红布条做护身符,能避血光之灾。姚大下巴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我姚老七难道成了妖邪之辈了?他大声喊道:“得水呀,你俩别系了,我姚老七不杀老榆树了。”姜得水和小惠被吓了一跳,两张笑脸照过来,让病中的姚大下巴心里暖融融的。

    姚大下巴后来问王鸣鹤,自己腐烂的肠子怎么就会没事?王鸣鹤说:“是你没杀老榆树积了阴德吧。”年迈的姚大下巴信以为真,无事的时候便会摩挲着老榆树粗糙的树皮喃喃自语,至于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王鸣鹤将姚大下巴的病情告诉了姚刚:七叔有很重的内痔,别让他吃辛辣之物。

    三

    这一年,王鸣鹤遇到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蒲娘告诉他:“小陶虹相中你了,你看怎么办吧。”

    陶虹比王鸣鹤小五岁,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到老陶家说媒的不少,但陶虹谁也看不上,眼看着二十多岁了,在苇地已经是个大龄女孩子,老陶很着急,来找蒲娘商议能不能在田庄台给陶虹找个婆家。

    蒲娘便把陶虹叫到酪奴堂唠家常,想听听她有什么想法。这一问,把一个秘密问破了,陶虹羞红着脸说,自己就喜欢小先生,这辈子非小先生不嫁。

    蒲娘吃了一惊,陶虹对所有上门求亲者一概回绝的原因原来在这里!王鸣鹤听母亲说了陶虹的心思后,很惊诧地说,“小陶虹看上我什么呢?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和黑燕皮玩耍的小妹妹。”蒲娘说:“人家现在是大姑娘了,人也透亮,你什么打算?”王鸣鹤摇摇头:“小陶虹是个好姑娘,但和我却无缘无分,我不打算考虑婚姻之事。”蒲娘叹口气,问:“还在惦记栗姑娘?”王鸣鹤未知可否,蒲娘道:“心高,门槛就会高,这个栗姑娘把你害了。”

    其实,蒲娘最了解儿子,儿子在情窦初开之时,一下子闯进来一个洋气俊俏的栗娜姑娘,这对于身在苇地的儿子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标杆,苇地所有的女孩子都会黯然失色,这是儿子迟迟不能成婚的主因。蒲娘并不埋怨儿子,她不会为了早抱孙子去委屈儿子,她太理解儿子的想法了,当年在田庄台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后来姚大下巴介绍了王克笙,这份姻缘才一拍即合。“等着吧,”蒲娘想,“保不齐哪一天儿子就会交上桃花运。”

    一个午后,陶虹突然腹疼如刀割,她双手按着小腹,弓着腰独自来到酪奴堂,进门喊了声:“小先生救我!”便栽倒在门口,王鸣鹤急忙跑过来扶起她,见她面色纸一样白,额头上满是汗水,知道这是急症。蒲娘也闻声出来,母子合力将陶虹扶到病床上,问她是不是吃了不洁食物。陶虹摇摇头,说午饭只是吃一点饼子咸菜,肚子忽然间就开始疼了。王鸣鹤怀疑是肠梗阻或胃痉挛之类的毛病,但要诊断这样的疾病,必须用手指来探查患者腹部,可是眼前这个患者不同一般,一来是未出阁的姑娘,二来又十分暗恋自己,这让指压探查多了些顾虑。蒲娘发现了儿子的顾虑,便回屋取出一块花布,盖在陶虹身上,对儿子说:“你可隔布探查。”王鸣鹤便隔着一层薄布,在陶虹下腹一点点指压,询问疼痛程度,然后将耳朵贴紧患者腹部仔细倾听,听到患者肠鸣音阵发性亢进,伴有气过水声,综合各种症候,王鸣鹤最后得出了结论:患者或因情志失调,忧愁思虑过度导致腑气不通而疼痛不止,若不及时畅通,就会引发高烧,成为凶险恶症。这时,老陶和郝好惊慌失措地赶来,看到宝贝女儿躺在病床上呻吟不止,夫妻俩央求王鸣鹤赶快想办法救救女儿。王鸣鹤在诸多治疗方案中选了一个最简便的办法,他让郝好去取一碗生香油来,马上给陶虹喝下,看看腹疼是否能缓解。郝好按照王鸣鹤的交代去端回一碗香油,扶起陶虹让她喝下去,然后众人都坐在酪奴堂里眼巴巴地看着陶虹,看她腹疼能不能减轻。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病床上的陶虹坐起来了,脸上恢复了血色,只是黑色的长发被汗水湿透,杂乱地贴在脸颊上。“不疼了,”她说,“小先生的香油真管用。”

    陶虹病情解除,大伙都松了口气。

    离开酪奴堂前,谁也没想到一向文静的陶虹会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小先生,我的命归你了。”

    老陶蒙了,训斥道:“你胡说什么呀?”

    陶虹毫无羞赧之色,字正腔圆地说:“我这条命是小先生救的,以身相报救命之恩古已有之,女儿这样做有何不妥?”

    老陶一定以为女儿被刚才的急症伤到了脑子,急忙和郝好扶着女儿回去了,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对王鸣鹤说:“小先生,后谢!”

    陶虹病好后,天天到酪奴堂来,她来不找王鸣鹤,而是整天腻着蒲娘,帮蒲娘编织蒲团、酿制鹤顶红、晒制蓬蕽茶,遇到蒲娘没事的时候就陪蒲娘说说话。陶虹并不打扰王鸣鹤,只会不时偷偷瞭上一眼,小先生那件褐色长衫很提神儿,给病人把脉有模有样,说话磁性十足。没有病人时小先生就教弟子读书,小先生读书从来不摇头晃脑,而是一手擎着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让胸部高高挺起来。陶虹观察小先生痴迷的样子让蒲娘十分不安,他知道儿子对陶虹毫无兴趣,这种单相思会害了姑娘。一次,蒲娘问:“你喜欢鸣鹤什么呢?是学问,医术,还是名气?”陶虹的回答令蒲娘啼笑皆非,她说:“喜欢小先生的眼睛。”蒲娘问他的眼睛有什么与众不同吗?陶虹说:“那当然,小先生的眼睛让我想起黑燕皮,你还记得黑燕皮吧?它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多好看啊!黑燕皮死了我很伤心,后来我发现小先生眼睛也格外好看,简直就是黑燕皮的翻版。”蒲娘摇摇头:她猜测陶虹喜欢儿子的理由有许多,唯独没有想到儿子能与一头死去的驴子相似这一条。她把这个理由说给儿子,王鸣鹤没有表现出不满,而是很钦佩地说:“真是一个重旧情的姑娘,对一头驴子尚且如此,对人能差吗?”

    陶虹总是往酪奴堂跑,这对重视家训门风的酪奴堂是个考验,对于老陶来说面子上也过不去,何况老陶和郝好都发现女儿有点失常,总是坐在窗前双手擎着下颌想心事。陶虹忽然迷上了茶叶,只要父亲进城,她都嘱咐买些茶叶回来,老陶以为女儿只是自己喝,但细心的郝好发现,女儿总是将茶叶给王鸣鹤送去,王鸣鹤不收,她就送给蒲娘,蒲娘找到老陶,说你赚钱辛苦买这么多茶叶干什么?再说酪奴堂也不缺茶叶。老陶说没法子呀,陶虹这孩子中邪了。老陶来找王鸣鹤,说陶虹总是这个样子也不行,得想个办法。王鸣鹤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就和母亲商量应对之策。蒲娘说:“相思病也是一种病,是病就有药方可治。”王鸣鹤摇摇头:“治相思病我没办法。”蒲娘开导说:“你说小陶虹单相思的根子在哪里?”王鸣鹤道:“她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这根子不好说。”蒲娘说:“这根子就是你啊,傻孩子!”王鸣鹤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我又没对她表示过什么,我有过错吗?”蒲娘说:“根子在你不是过错在你,你想想,你年近而立却尚未娶妻,陶虹正当青春,你俩在九里不就是常人眼里十分般配的一对吗?”王鸣鹤觉得母亲的分析不无道理,但自己怎么能喜欢小陶虹呢?蒲娘接着说:“要想治相思病,关键在于祛除病根,也就是说要断了陶虹对你的念想。”王鸣鹤吓了一跳,“这念想怎么断?陶虹是个成年人,她想什么不想什么外人无法改变。”蒲娘说:“她之所以对你有期待,是因为你尚未婚配,一旦你向她宣示自己心有所属,她自然就会心死而退。”

    王鸣鹤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他找了个镜框,将箱底栗娜的照片镶起来,摆在母亲的房间,这样,陶虹来酪奴堂的时候就会看到。

    陶虹果然看到了栗娜的照片,问蒲娘照片中的女人是谁。蒲娘说你去问鸣鹤吧,他会告诉你。陶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亲自来问王鸣鹤。王鸣鹤说,“这个人你认识呀,就是当年来九里的栗娜,算是姚远的小姨子吧,是我的未婚妻。”陶虹一听就蒙了,问:“你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妻?”王鸣鹤说:“很多年了,因为时局不稳,我们才没有正式成婚,但她十年前就以朱家家人相称呼了,当然,这件事九里人并不知情,你不问我也不会说。”陶虹的眼泪突然间就流下来,她扭头跑进了蒲娘的房间,呜呜哭了有一个时辰,足足把一双秀眼哭成了熟桃,引得蒲娘也陪了不少清泪。

    第二天,陶虹来找蒲娘,仰脸鼓腮说:“蒲姨,你找个般配的亲戚把我嫁了吧,我做不成小先生的媳妇,做他一个亲戚也成。”陶虹这句话提醒了蒲娘,她记得田庄台姑姑家有个侄子与陶虹较为般配,便正式做媒把陶虹介绍给了侄子。蒲家家风清明,蒲娘这个侄子是个铁匠,陶虹嫁过去后日子过得很不错。让王鸣鹤感到尴尬的是,陶虹回娘家都会拎两盒槽子糕来看蒲娘,每次都会问王鸣鹤同样的话:“栗娜嫂子啥时候过门呀,哥?”陶虹在喊这声哥的时候,会拐一道弯,这声叫便像一把鱼钩一下子钓起王鸣鹤心底蛰伏的那条小鱼,让他心底一阵翻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王鸣鹤后来对母亲说:“人不能撒谎,有时候为了一句谎言需要一辈子来编织遮羞布。”

    后来,陶虹接连生了三个儿子,经常像母鸡一样领着三个鸡雏说说笑笑回娘家,人也变得泼辣,浑身活力四射像入秋的河蟹,她有一句话在九里妇女中广为传播:“女人就是一领苇席,有人睡才能滋润明亮,要是卷起来搁到高处,没几年就干巴了。”王鸣鹤听到这番话很有感触,心里知道她在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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