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芦生的三个儿子都以忠厚闻名于九里。老大不用多说,子承父业,跟着父亲行船打鱼,是条古道热肠的汉子。老二在玉虚观打杂,颇得塔溪道姑信任,老二虽聋哑,但人勤快又有眼色,不仅玉虚观的谷地菜田打理得很好,有些修修补补的粗活他也都能做。老三性格腼腆,却无师自通学会一手造舢板的木匠活。韩芦生三个儿子唯有老大娶了媳妇。韩老大能娶上媳妇要归功于撑船摆渡。老大媳妇牟小霞是山东栖霞人,二十岁时跟姑父一家闯关东去一个叫密山的地方,他们从蓬莱搭渔船渡海,结果渔船错了航线,在九里红海滩外靠岸。船老大没收船钱,把他们卸在了九里,牟氏一家八口人急着赶路,没在九里停留,求韩老大摆渡过河。说来奇怪,上船时还好好的牟小霞过河后突发腹痛,蹲在河岸直不起腰来。姑父一家急得手足无措,因为已经和老乡约好要到开原会合,然后一起去密山。老乡特意强调,密山之路多盗匪,跑单帮肯定要吃亏。眼见牟小霞病成这个样子,一家人一时没了主张。韩老大见状,劝他们到酪奴堂,请王先生给治好病再走。姑父一家十分着急,因为赶不上开原的老乡,闯关东之路将凶吉难卜。牟小霞姑父见韩老大是个厚道人,就托付韩老大带她到酪奴堂治病,治好了等下一拨闯关东的老乡路过九里时再带她走。牟小霞姑父姓迟,一个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在决定留下侄女后,他把韩老大拉到苇丛里,扑腾一下就跪下了,说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你千万要救她,等我在关外挣了钱一定回来报答你。他心里放不下,侄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无法向小霞父母交代。韩老大说,你放心走吧,酪奴堂的王先生给穷人看病不收钱,只要到万柳塘栽棵柳树就行。韩老大把牟小霞背到酪奴堂,向蒲娘说了她的情况,蒲娘见这闺女可怜,就把她留在了酪奴堂,很快,王先生为她治好了腹痛。牟小霞治好了病后,迟迟没有等来下一拨闯关东的老乡,天天望着红海滩抹眼泪。蒲娘对她说,“讨生活没有南北之分,北大荒天寒地冻,何不留在这南大荒?”小霞听了蒲娘的劝告,断了北上的念头。在酪奴堂过了些时日,经蒲娘说媒,牟小霞嫁给了背她到酪奴堂看病的韩老大。婚后,生了铁山、铁林二子。多年以后,牟小霞的姑父老迟真的回来了,不过他在密山生活不甚如意,报答韩老大的礼物是一布袋木耳。他见到牟小霞在九里日子过得安生,便请韩芦生代为说情,想从密山举家迁来九里。韩芦生来问王鸣鹤,王鸣鹤召集马、姚、姜、陶来酪奴堂商议,姚大下巴说:“芦生,只要你肯匀出两亩地赠他,我们没啥说的。”参与议事的其他几位都表示赞同。王鸣鹤主持酪奴堂以来,第一次商议九里接纳新户问题,见大家意见能拢到一块,他最后做出决定:“韩叔的亲戚就是咱家的亲戚,来吧。”
与韩家有着相同村龄的马家也人丁兴旺,马连顺两个儿子马回、马俊都继承了父亲善于做工的本领,马回是出色的木匠,马俊是有名的窑工,九里人在经历匪祸之后能住上青砖瓦房,马氏兄弟出了大力。马连顺死后,马回接替父亲参加酪奴堂议事,说话很有分量,王鸣鹤夸他有子路之风,这是马回最引以为豪的夸奖,后来,他和姜路一同在老坨头上罹难也印证了王鸣鹤的评价。马回的媳妇邵氏是金州城著名商号天兴福邵家的远亲,因为邵家经营火磨加工面粉,有着面粉供应上的便利,她家便在田庄台开了个火烧铺,一家三口卖吊炉烧饼。人高马大肤色黧黑的邵氏二十大几还没有嫁人,父母急得整日唉声叹气,闺女大了不能留,赶紧托媒人想办法。也该邵氏与马回有缘,邵家所托的媒婆恰好熟悉九里,便向邵家讲起当年蒲秀才闺女嫁到九里的事情。邵氏父母知道此事,也听说九里是个礼义之乡,闺女嫁到这样的地方放心,便应允了媒婆的建议。媒婆得令后就来酪奴堂找王克笙,当时马连顺和姜得水正在酪奴堂喝茶,听媒人说明来意并介绍了邵氏情况后,马连顺一拍大腿做出了平生最有骨气的决定:“让邵姑娘嫁到马家来吧,马回该娶个媳妇了!”这件事王克笙觉得靠谱,因为马回不在乎媳妇俊丑,马回注重的是身板,他有句名言:“脸蛋好不能顶饭吃,好身板才能过好日子。”邵氏虽然人高马大,但脑子却不笨,她到九里带来了一道人人爱吃的主食,苞米面海菜饼子,这道主食经过胡家九里拨面的推广,成为过路渔民的一道美食。胡家九里拨面引进这道美食后,生意出奇地好,许多渔民喜欢买一些海菜饼子带回去享用,邵氏因此成了继蒲娘之后在九里颇受好评的女人。
苇地里的事情,大伙往往喜欢比照,韩、马、姚、姜、陶五家对王家的恭敬在村民中起到了引领作用,尤其是王先生去世后,这五位叔伯辈的老人都称王鸣鹤为小先生,这个称号既区别于王老先生,又表达了对王鸣鹤的尊重,小先生这个称呼在九里、在苇地很快就叫开了。进入老年的韩、马、姚、姜,总喜欢向后来者讲述当年的事情。“王先生来之前九里就是一片碱滩,王先生不来,我们韩、马、姚、姜四家也会像孙皮匠一样,死个绝户。”马连顺总是这么说:“孙皮匠一家啥病?那是神仙都没辙的霍乱!”韩芦生会附和着说:“对对对,说得对,伙计!”老陶说:“我能到九里,是王先生亲自选的,王先生是我的引路人呢。”老陶这话有些自夸,不过却是实话,他的确是王先生动员来的,来了后也真给王先生长了不少脸。在韩、马、姚、姜陶心中,老先生和小先生似乎成为一体,他们对老先生的感情大都转移到了小先生身上,五人在私下议论时,都表示要维护好小先生,酪奴堂议事要坚持下去,初一十五三圣祠上香日要像老先生在世一样举办,规格不能差。王鸣鹤接手酪奴堂后,在父亲所确定的每月初一十五例行上香日外,增加了三个日子作为全村祭拜日,即药王诞辰的四月二十八日,孔圣人诞辰的八月二十七日和达摩诞辰的十月初五,届时,每家出一人,到三圣祠集体祭拜。祭拜仪式由王鸣鹤主持,每次会从白鹤书院中选一弟子领诵《九里村约》,然后行礼、上香,仪式毕,王鸣鹤会一一点评近期村中大事,如无大事便宣布结束。九里自举办三圣生日祭拜仪式后,经酪奴堂议定,今后凡村民有红白喜事,都到三圣祠举办仪式,王鸣鹤对不同事宜的仪礼加以规范,既得体,又不铺排。这些规范被路过九里的渔民传播出去,天长日久,成了苇地人家效仿的习俗。
二
冬至,九里过刀兵,半个村子遭焚,五个村民遇难,死者中就有九里开埠之人韩芦生和马连顺,年轻的王鸣鹤遇到了一次大考,他对这场大考得出的结论是:含垢让步。
到九里为非作歹的土匪首领叫老西风,老西风在苇地里的老巢被东北军步兵第二旅给端了,他带着七八十人瞎打误撞来到九里。这伙土匪在苇地接近九里时,被老坨头上的鬼蜡烛发现,鬼蜡烛也是响马出身,因为绺子被灭只身留在九里,与王鸣鹤成为好友。鬼蜡烛平时就住在老坨头上,保护神一样为九里站岗放哨。鬼蜡烛发现了老西风一伙正从苇地赶来,点燃狼烟报信,使王鸣鹤得以组织青壮妇女及时到鸽子洞躲避,留下的都是看家守门的老年人。
大凡嗜烟之人多好色,老西风就是个烟鬼加色鬼,他的队伍所到之处,大烟和女人是断不可少的,没有这两样东西伺候,他就要杀人放火,满足了这两样东西,他便什么事都好说好商量。苇地周围有点家底的大户都知道他这一嗜好,闻到老西风的味道,便赶紧买大烟、雇窑姐来应付这个糟老头子。有一次老西风打劫一家商号,看着满仓库成麻袋大米不动心,非逼着商号老板交出大烟来,商号老板不抽大烟,家里找不出大烟,怎么说老西风也不信,最后,老西风把老板娘抓进苇地做人质,走时撂下话:三天后拿三十两大烟到苇地赎人,过期撕票。商号老板千方百计买了大烟换回老婆,人已经被糟蹋得半死。这件事给苇地周边所有大户们提了醒,即使自己不抽,也要备一些大烟在家里,万一老西风闯进来,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
老西风五十出头,蒜头鼻子死羊眼,看上去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但这个小丑却是个狠茬儿,曾把仇家的心挖出来炒了下酒,苇地中另一伙响马红猞猁的二当家因为一个当红窑姐和他结了梁子,被他从窑子绑架回苇地,活绑着就挖心剖肝给做了。这件事让红猞猁与他水火不能两容。红猞猁也是苇地一霸,只是两绺子土匪各行其道,在苇地里没能碰上。
老西风被步兵第二旅给端了老巢后成了苇地一头困兽,因为逃命匆忙,老巢里的烟枪烟土也没来得及带,让他邪气飙升,暴躁易怒。穿过冰封的双泰河,老西风叉着两腿站在那块“九里义渡”的青石碑前看了好一会儿,用盒子枪捅了捅皮帽子问身边的二当家:“这几个字啥意思?”二当家的三十出头,念过私塾,戴着圆眼镜,因眼睛不好从不上阵厮杀,专门在后面给老西风出谋划策,老西风很多坏事都出自他的馊点子。他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说这里摆渡不要银子。”老西风一听点点头,道:“妈了个巴子,这块破碱滩还挺讲究,比咱蛤喇梁大气!”蛤蜊梁就是刚刚被步兵二旅给端的土匪老巢,是一道由贝壳堆起的梁子,在苇地里相对干爽,老西风在那里经营了多年,光窝棚就有几十个。圆眼镜附和道:“叫义渡就是赚名声,收买人心,不怕咱一把火给燎了?”圆眼镜话一说,老西风就吩咐:“就这么定了,妈了个巴子,进去看看,有那两样宝贝好商量,没有就一把火燎了!”老西风一下令,被步兵二旅打得有些火气的匪兵嗷嗷叫着恶狗般扑进九里。
老西风和圆眼镜跟在队伍身后,两个穿黑棉袍戴着兔皮护耳的马弁不离左右。老西风手下有个规矩,就是打下一个地方,小家小户可以放手抢掠,但最好的大户要留给老大,别人不能染指,谁敢坏了规矩,会拉出去当驴给骟了。这规矩是圆眼镜定的,他知道只有大户才有大烟、有看上眼的女人。响马眼睛贼,村里转一圈,就知道哪一家应该留给老大。他们看到酪奴堂的招牌和一正两厢的房子,知道这里不能动,其他人家则踹门砸锁、翻箱倒柜,折腾个不停。
王鸣鹤是不能走的,在母亲与村民去了鸽子洞后,他到三圣祠上了香,然后回到酪奴堂在屋内踱步。他不知道这伙土匪的来头,如果是红猞猁尚好对付,如果是其他土匪,就难断凶吉。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鸡鸣狗叫由远而近。该来的一定会来,他定了定神,推门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老西风、圆眼镜和两个马弁。传说中老西风是蒜头鼻子死羊眼,王鸣鹤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拱手道:“不知贵客来临,有失远迎,失礼了。”圆眼镜点点头,说:“你小子还懂点礼数,还不快请老大屋里说话。”没待王鸣鹤说话,两个马弁跑上前推开大门,把大摇大摆的老西风让进屋内。王鸣鹤喊多子上茶,多子是胡奎的小儿子,才十二岁,在酪奴堂学徒,多子哆哆嗦嗦端着茶壶过来倒茶,没想到刚给老西风的茶杯里倒了一半,老西风一扬手把茶杯打飞了,吼了一声:“少来这套,老子喝酒不喝茶!”身边的圆眼镜使了个眼色,两个马弁开始逐屋搜查,圆眼镜阴阳怪气地说:“长点眼色,有啥好东西快贡献给老大。”王鸣鹤很清楚对方想要什么,他拱拱手道:“九里村小地偏,没有豪门阔主,酪奴堂也只是一个坐诊看病的小门户,中草药倒是有一些,大烟等稀罕物确实没有。”两个马弁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正房内室左右两厢,除了药材外,最好的东西就是茶叶,并没有女人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土匪对茶叶不感兴趣,在土匪眼里,茶叶永远没有烧酒有滋味,老西风对搜来的茶叶看都懒得看一眼,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两只死羊眼挤出一些黏糊糊的液体。王鸣鹤知道这是烟瘾犯了。“炕在哪儿?老子要睡觉。”王鸣鹤引两个马弁扶老西风到厢房炕上躺下,圆眼镜则把王鸣鹤拉到院子里,逼他去弄些大烟来,恐吓说:“弄不来大烟,九里就从苇地里抹去了,只能剩点瓦砾。”王鸣鹤说:“你就是瓦砾不剩我也弄不来大烟。”圆眼镜气得骂了一声,吩咐一个马弁道:“让弟兄们点火,先烧几间房子再说!”马弁去了,圆眼镜则斜着一双眼观察王鸣鹤的神情变化。王鸣鹤冷笑一声道:“你冲我要大烟,烧别人家的房子算什么本事,要烧你烧我家的。”圆眼镜说:“你家房子也不会囫囵留给你,等老大睡醒了再说。”王鸣鹤压住怒火,心里在盘算,该如何化解这场危机。
九里已经有居民四十八户,清一色的民房让这个小村落显得精致古朴,这是王克笙花大气力带着村民自己烧砖所建。为了九里能人丁兴旺,当年,王家和韩、马、姚、姜同心接济逃荒来的新户,所有逃荒者一概赠地两亩,帮助他们落地生根。姚大下巴曾对王克笙说过,咱几家地都送光了,自己日子怎么过?王克笙认为姚大下巴说话在理,便组织村民开了些新地,再有逃荒者落户九里,一律以新地相赠,使九里日渐有了今日规模。土地的事情好办,保一村平安却不容易,眼下这个老西风就不好对付,如果父亲遇到这种事情,也许会硬碰硬,大不了鱼死网破,但他不能这样做。父亲所遇到的豫字营不祸害百姓,义和团尚有理可讲,而老西风这样的人渣根本无法对话。他想,什么东西能让这个烟鬼加酒鬼放下屠刀呢?刚才,他从老西风那张虚肿的脸上,看出这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躯壳,他由此摸到了老西风的七寸。
“我看到你们老大精神不振,作为医生,我可以给他开个方子调养身子,只要你们不烧村民房屋。”王鸣鹤提高了声音说,他想让东厢房里的老西风听到。
酪奴堂家无余财让圆眼镜很疑惑,按理,一个名气不小的乡绅先生至少该有点像样的家当吧,可是酪奴堂中除了几张桌椅外,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圆眼镜说:“方子?你一个方子就能顶大烟和女人?”王鸣鹤说:“九里不是烟花柳巷,你应该知道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九里民风淳朴,村民安贫乐道,不慕富贵,只求平安度日,不想惹是生非,这里年年过刀兵,若是广积家财,有俊妻美女,还能幸存至今天?”圆眼镜竟然点了点头。这时,村北面有房子开始着火,火势很大,在呼啸的北风助燃下,很快大火便蔓延到周围房屋。圆眼镜脸色很怪异,他看到王鸣鹤焦急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村里女人都藏起来了,快让他们回来,等房子烧光再回来就在苇地里挨冻吧。”王鸣鹤双眉紧锁,不忍看北面的熊熊火光,火光中传来几声枪响,王鸣鹤忽然怒目圆睁直视圆眼镜:“你们为何要滥杀无辜?”圆眼镜拍拍腚上的盒子炮,伸出两根指头说:“找不到大烟和女人,房子和人都不剩。”王鸣鹤第一次发现一个戴着眼镜的人会如此凶狠,在此之前,眼镜在他心中几乎是文人身份的象征,没想到土匪群里会有这样的人,这真是对眼镜的亵渎。圆眼镜的恶行给王鸣鹤心中留下了阴影,后来,他每次见到这种黑框圆眼镜就会想到这个为虎作伥的二当家。老西风在东厢房屋大声呻吟了几声,像狼嚎一样,圆眼镜进去马上又出来,把王鸣鹤拉进去,老西风哈欠连天地问:“大烟找到了?”王鸣鹤没等圆眼镜说话,接话道:“九里这样的小村落真的没有大烟,我是大夫我最清楚,这些庄稼人就是想享受也买不起,真的。”老西风眨了眨眼,摆摆手把圆眼镜支出去,从炕上坐起来,两只死羊眼布满血丝。他咳了两声:“我看这瘪犊子地方真是穷,没啥油水,我俩做笔买卖好不好?”
“什么买卖?”王鸣鹤很意外,不知这个魔头会提什么要求。
老西风忽然间面呈可怜相,皱起眉头使他的死羊眼看上去像两个吊起来的卫生球。“都知道我喜欢大烟和女人,抽大烟是真,这耍女人还真不成,不像从前了,人参鹿鞭没少吃,就是不顶用,你给开个方子,要是有用,我老西风保你滩上平安无事,怎样?”
王鸣鹤说:“二当家已经下令烧房子了,村北已经火烧连营,还做什么买卖?”正说完,屋后啪啪传来两声枪响。老西风虽说正犯烟瘾,可嗓门却不小,他野狼般大声吼了一声,圆眼镜和两个马弁一起跑进来,边掏枪便连呼:“咋啦咋啦?”老西风吩咐他们快去阻止烧房子,队伍到这里来集合。
屋后的两声枪响让王鸣鹤吃了一惊,这枪声是从三圣祠传来的,莫不是三圣祠出了事?他说了句我去写药方,便匆匆忙忙来到屋后。在三圣祠门口,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韩芦生和马连顺躺在三圣祠门前,两个土匪正在用枪托砸三圣祠的门。王鸣鹤大吼一声:“住手!”两个土匪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举起了枪,骂道:“又来个送死的。”
刚才,马连顺看到村北的房子被土匪烧了,马上想到了三圣祠的安全,他腰别苇刀来找韩芦生,说土匪烧了三圣祠咋办?韩芦生也腰别一把苇刀说咱俩去守着三圣祠吧。韩芦生还很奇怪地问:“今个你胆子怎么大了,伙计?”马连顺说:“今个我胆子也没大,心里直突突呢。”两人来到三圣祠门口,倚着木门坐在那里。果然就有两个土匪转到了三圣祠这里,看到两个老人在门口坐着,其中一个土匪叫老人开门,他们要进去搜查。韩芦生说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是供着三尊圣像,你们到别处搜吧。土匪见两个老人不让开,就说再不开门就烧房子了。另一个土匪顺手在路边薅了几把干草,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洋火要点火。这时,一直在打哆嗦的马连顺急了,从后腰抽出苇刀,高声说:“你敢烧祠堂我就劈了你!”韩芦生也抽出苇刀,和两个土匪对峙起来。要放火的土匪把洋火揣回衣兜,举起手中的枪,“砰砰”就是两枪,韩芦生和马连顺中枪躺在门前,两把苇刀也撇在了地上。土匪打倒了两个老人后,开始砸门,正在这时,王鸣鹤出现了。
王鸣鹤跪下去用颤抖的手分别试了试两人的颈动脉,土匪的枪法很准,都打在胸部,一枪毙命,两人脉象皆无,人已经走了。王鸣鹤感到周身的血开始往头上涌,眼睛里似乎要喷出血来,厉声喝问:“为什么要杀人?人命关天啊!”那个开枪的土匪道:“什么他妈人命关天,打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快点把这庙门打开!”王鸣鹤高声道:“我已经与你们大当家达成协议,你们二当家都去传令了,你们两个没听到吗?”两个土匪互相看了一眼,收起枪,开始东张西望。王鸣鹤蹲下身,流下泪水。韩、马两位是村中长辈,不想竟死于土匪枪口。这时,土匪集合的哨声响起,两个土匪急急忙忙到前院去了。王鸣鹤含着泪把两位老人的遗体摆正,打开三圣祠屋门,用两张黄表纸盖住老人的脸后回到祠堂内,“扑通”一声跪在三圣像前用力捶着地面。
不知何时老西风已经站在了王鸣鹤身后。老西风尽管被大烟和女人掏空了身子,但走起路来还是很轻,这是惯匪的一项本事,像靠近猎物的虎和狮子一样,蹑手蹑脚,冷不防一跃而起,一招致命。王鸣鹤感到了身后有一股煞气,别说老西风,就是有一只野猫在背后他也能感觉到,他并不回头,他有话要对三圣说。老西风站在王鸣鹤身后,冷飕飕的目光在三圣祠里巡了一圈儿后落在达摩像上,他问身后的圆眼镜:“那不是咱的祖师爷吗?”老西风这句话让王鸣鹤内心一动,他起身扑了扑棉袍上的灰尘,冷冷地看着老西风。圆眼镜靠前看了看,说:“不差,是祖师爷!”老西风吆喝一声,外面的喽啰都挤进屋内,老西风带着部下跪下给达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喽啰们说:“看在祖师爷的分上,别烧房子了。”圆眼镜又推了王鸣鹤一把,道:“你供对了神,没有达摩祖师爷你就完蛋了。”
王鸣鹤不知道达摩还被响马奉为祖师爷,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神这不奇怪,但响马供达摩,似乎是件很滑稽的事。但他无心考虑这件事,当务之急是阻止土匪别再杀人。
老西风问:“咱俩的买卖成不?”
王鸣鹤陷入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之中,写药方,不知会有多少女人被这个匪首糟蹋,不写,这些恶魔又会杀人放火,韩芦生和马连顺的尸体还在门外,这些土匪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抬头望了望药王像,发现药王的眼睛似乎是湿的,这是药王在怜悯九里的遭遇啊!
“回酪奴堂说话。”他对老西风说,“让你的手下别毁坏三圣祠。”
老西风咧嘴一笑:“中!”便把喽啰轰出三圣祠,自己和王鸣鹤回到酪奴堂。村子里很多房子还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煳味,几个土匪在酪奴堂院子里架起篝火烧烤抓来的鸡鸭,平静的九里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洗劫。王鸣鹤想好了,他要和老西风做成这笔买卖,为了九里的安宁,也为了药王那一双泪眼。他让多子研墨,坐下来,用蝇头小楷写出一个方子,让多子按照药方抓药,一包包系好,连同药方递给了老西风。药方很简单:“淫羊藿两钱,巴戟天两钱,锁阳两钱,水煎服。”
老西风拿着药方看了几遍,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王鸣鹤,问:“就这么几味药?”
王鸣鹤点点头。
老西风乐了,“好!我老西风一言九鼎,要是这方子管用,以后弟兄们遇到九里绕道走!”
这时,一个土匪进来报告,说河北面有东北军往这里赶来,估计是步兵二旅的。老西风死羊眼顿时立了起来,让圆眼镜赶快集合队伍,往村西出发。老西风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把桌上的草药拿了去。
追兵是剿匪的东北军步兵二旅,土匪在九里纵火暴露了行踪,但步兵机动太慢,让这伙土匪得以逃脱。
当天夜里,王鸣鹤安排好善后事宜,独自回到酪奴堂,没有点烛火,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方安茶,用力掰下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没有冲泡的安茶苦涩如黄连,他全然不顾,竟然把半个窝头一样大小的安茶,生生吞咽了下去。
三
九里在这次匪患中,除了被枪杀的韩、马两人外,还有三位看家的老人被烧死,十七户住房被烧毁,近百号老少村民无家可归。三圣祠后面的滩地上,隆起了五座新坟,五位亡者的灵牌都立于祠内。形销骨立的王鸣鹤主持了下葬仪式,在仪式结束后他向村民宣布:“九里不会因为一个老西风就垮掉,我们要浴火重生,重建家园!今冬,两家合一家,明年开春,家家户户建瓦房!”
王鸣鹤这个许诺是有缘由的。九里春秋两季风大,经常有人家的屋盖给风揭了去,酪奴堂的两处厢房就曾经被大风揭过盖,把九里人家的房子改造成瓦房是王克笙在世时常常和儿子谈起的事。这件事父亲没有做成,王鸣鹤暗下决心,要想办法办成这件事,他对母亲说:“父亲让九里的窝棚变成了土坯屋,再由土坯房变成了砖房,但砖房上的草盖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我要子承父志让九里的草屋变成瓦房!”蒲娘为儿子鼓劲:“瓦房盖起来,九里就不惧大风和火灾了。”母亲的话坚定了他让九里草屋变瓦房的信心。他专程去玉虚观,向塔溪道姑请教此事,塔溪道姑说:“虽说身居茅屋亦能感怀天下,但草屋变青瓦,至少不会有秋风所破之虞,好事当做即做,不必犹豫。”王鸣鹤想,为了父亲遗愿,为了九里乡亲,这件事多难也要办!
韩芦生和马连顺死后,由韩老大和马回接任参与酪奴堂议事。王鸣鹤将建造瓦窑烧瓦建屋的想法说给大家后,大家都很兴奋,议定四十八户人家不论过没过火,家家不落,一律屋顶覆瓦。马回说弟弟马俊曾在田庄台瓦窑干过两年活,有制瓦本事,可以当瓦窑把头。王鸣鹤当即决定烧窑制瓦的事就由马俊负责,木料问题由韩老大带人上槐花岛伐木,姜得水带人到苇地里打苇子,雇渔船从槐花岛运送木材的事交由老陶来办。
首先要做的是上岛伐木。槐花岛上除了槐树,还长了很多杨树,是建房子的好材料。上岛伐木的有韩老大、马回、姚刚、姜路和鬼蜡烛,之所以请鬼蜡烛去,是考虑到他肩上那杆快枪,因为槐花岛上有恶鬼飘来飘去的传说被渔民传得有鼻子有眼,到恶鬼窝里砍树不是去摸阎王鼻子吗?登岛的人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与父亲马连顺胆小怕事相反,马回的胆子出奇地大,敢一个人五更天穿过茫茫芦苇荡到田庄台去赶早集,但对于上槐花岛他还是有些打怵。野兽他不怕,恶鬼却吓人,渔老大们个个都从鬼门关走过,他们都怕槐花岛,说明岛上确实犯邪。王鸣鹤决定和响马出身的鬼蜡烛一起去,大伙心里才安稳了一些,毕竟鬼也怕恶人。
槐花岛果真有些恐怖,岛上山坳里居然有座破庙,庙门上方一块花岗岩石隐隐约约阳刻着邱祖庙三个字,字体已经风化,庙里有一尊石头雕像,看不出是铁拐李还是吕洞宾,雕像被烟火燎黑,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骨头,像羊骨,也像人骨。破庙后有一口水井,里面的水却像血一样,猩红难闻,无法饮用。好在庙前乱石间有一汪泉,往外涌着清水,水流淌过的地方,还长着些稀疏的芦苇,芦苇已不见枯叶,光秃秃的芦秆上摇曳着蓬蓬芦花。在岛上伐木的日子还真的发生了一些怪事,岛上风声凄厉,尤其晚上,呼啸的风声就像女人哭泣,呜呜呜十分刺耳,让人毛骨悚然,头一天夜里,大家几乎没有合眼,庙里一直笼着堆篝火。登岛前姚大下巴对姚刚说,鬼属阴,怕火,害怕的时候就点堆火,几个人还真照办了。后半夜,这篝火无缘无故熄灭了,好像被水浇灭一样。还有一件事特蹊跷,就是鬼蜡烛的快枪莫名其妙地丢了一段时间。鬼蜡烛一向枪不离肩,那天砍树砍累了,夜里大家挤在破庙里睡觉,五更天鬼蜡烛起夜发现枪不见了,五个人觉得大事不妙,他们敢在岛上留宿全靠这杆快枪壮胆,现在枪丢了还了得?五人分头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姚刚说咱们砍树不知顶撞哪一路鬼神了,还是跪下祷告一下吧。众人跪下去各自祷告了一番,天亮,人们意外发现鬼蜡烛的枪就挂在庙门前一棵老槐树上,因为挂得太靠上,这杆枪就像一截树枝一般。鬼蜡烛感到奇怪,自己明明把枪放在了身边,怎么会挂到树上去,大伙没再议论,这个岛上始终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大伙只等伐够树木,赶快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槐花岛上的树木运回来,有杨树、槐树,让王鸣鹤高兴的是还有几棵高大的麻栎树,有了这些高大的麻栎树,酪奴堂可以建得更高大一些。姜得水带人打的烧窑用的芦苇垛在了河边,远处望去像多了几个老坨头一样。
马俊领到烧瓦的任务后,便背了两坛鹤顶红去了田庄台东郊的瓦窑,那里有个烧窑的孟师父,和他有过交往,他想去拜师学艺。到了田庄台东郊瓦窑一问,才知道孟师父已经告老回家不再当窑把头。马俊不死心,费劲巴力终于在田庄台一条破败的旧巷里找到了孟师父的家。孟师父能烧制出上好的瓦、瓦筒和瓦当,可家里却一贫如洗,天井里没有铺砖,长满了枯萎的灰菜,房顶上的瓦各色不一、大小不一,瓦楞间竟然长出几株小榆树,寒风中这些小树摇而不倒,却让这老宅子显得岌岌可危。孟师父因为常年烧窑,被窑烟熏出了很重的眼疾,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马俊。听马俊说要学习制瓦烧窑手艺,师父几乎蚌一样闭合的肿眼顿时瞪开了,接着两滴浑浊的老泪便溢出眼眶。孟师父说:“我一个土埋半截的人还有点用处?”孟师父无儿无女,老伴年前也患疟疾离世,一个人鳏居在老宅里,平时有个远房侄女偶尔来照顾一下。侄女叫孟囡囡,圆脸,宽额,溜肩,有一手好针线活,对这位无儿无女的叔叔很孝顺,马俊来这天恰好她也在。孟师父让侄女泡茶,侄女歉意地摇摇头:“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茶?”马俊说:“九里别的不敢说,家家喝茶不成问题。”孟囡囡问:“你要把叔叔接到九里?”马俊点点头:道:“九里房屋要撤草换瓦,王先生说这是百年大计,不能马虎,可我不会制瓦烧窑,只好来请教孟师父。”孟师父听后叹了口气道:“我有心帮你,可上哪里找窑呢?光靠嘴皮子这瓦是烧不出来的。”马俊说:“孟师父到了九里,就是现场指导,窑是现成的。”孟囡囡说:“去九里吃住咋办?叔叔这么大年纪了,要人照顾。”马俊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孟师父你看要不这样行不行?你是一个人,我也跑腿子一个,你住我家,咱爷俩做个伴儿怎么样?”孟师父愣了一下,摇摇头:“你我非亲非故,咋能叫你来照顾我?”马俊说:“孟师父,你我虽是非亲,可不能说非故,四年前我俩在瓦窑就熟悉呀,我打心眼里佩服你这窑把头的手艺哩。”看孟师父还在犹豫,马俊又说:“孟师父可听说过酪奴堂吗?”孟师父点点头:“知道啊,酪奴堂不是有个能治霍乱的神医吗?”马俊道:“对呀,酪奴堂就在我们九里,酪奴堂的王鸣鹤就是那个神医的儿子,王鸣鹤的姥爷就是你们田庄台的蒲秀才。”孟师父听马俊这么一说,一下子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知道蒲秀才,当年我还给他送过葬呢,蒲秀才的闺女嫁到苇地,不知道她嫁到了九里的酪奴堂。”马俊见孟师父动了心,便趁热打铁,催促说:“跟我去九里吧,孟师父,九里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地方,鱼虾也新鲜,吃穿不用愁。”孟师父看看侄女,侄女两道很重的眉毛向两侧舒展开,抿着嘴用力点点头。孟师父得到了侄女的许可,很粗重地吐出一个字:“行!”说完,老人从破旧的炕柜里摸出一个几乎变成黑色的红布包掖进怀里,然后用麻绳束好棉袄,将一把上锈的铜锁递给侄女,钥匙也不拿便跟着马俊上路。
马俊将孟师父请到九里,先到酪奴堂来报到。王鸣鹤见马俊带回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没有更多询问烧窑制瓦的事情,他注意到了老者的眼疾,忙着给老人诊治。孟师父的眼疾与姚大下巴不同,经过调理还会恢复一些视力,便用石决明调配了一些药水,让马俊每日用药水为老人洗眼。马俊要说烧窑制瓦的事,王鸣鹤摆摆手止住了他,让他带老人回家歇息,等身体调养好了再说制瓦烧窑之事。
马俊走后,王鸣鹤让多子把韩马姚姜陶五人请来,商议如何安置孟师父。大家都认为马俊做得好,请来一个烧窑制瓦的老把头对九里是难得的好事,王鸣鹤却有些担心,原因是孟师父患有严重肺疾,愈后极不乐观,他说:“眼疾好治,肺病难除,预计孟师父大限应在明年春夏之交。”大家听后都不说话了,孟师父这么严重的疾病,能否指导马俊烧窑制瓦还很难说,一旦老人客死九里,九里是否能给老人亲友一个交代?大家不好做决定,王鸣鹤说还是把这件事如实说与马俊,由马俊和老人把话说透,看看老人怎样一个态度。传话的事交给马回,大家约定次日一早再来酪奴堂商议此事。
第二天,马回兴冲冲地来到酪奴堂,把一顶狗皮帽子用力拍了拍:“把头就是把头,孟师父真是好样的!”大家问他孟师父都说了些什么,马回说:“人家叫小先生给感动了,他一进酪奴堂,小先生不问烧瓦先治病,这样仁义的地方上哪里找呀?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九里要是不嫌弃他,他一把老骨头就埋在九里了。”马回还告诉大家,孟师父正式收马俊为徒,让马俊这两天就回田庄台帮他把祖屋卖了,师徒俩就在双泰河边建窑制瓦。大家都很高兴,王鸣鹤为孟师父送去一套茶具,九里正式接纳了这位年过七旬的老窑工。
制瓦容易瓦当难,以瓦盖屋离不开瓦当。屋顶上瓦很有学问,覆瓦时相对宽大的板瓦先顺次仰置于屋顶,然后再以相对弧度较窄的筒瓦覆扣于板瓦与板瓦纵向相接的缝上,接近屋檐的最下端筒瓦头部有一个下垂的半圆或圆形部分即瓦当,俗称瓦头。瓦当是瓦最出彩的部分。瓦当解决了屋顶防雨水问题,它的主要功能是防风避雨、蔽护屋檐、延长屋寿、美化装饰。通常瓦当的制作主要有几个步骤:制瓦当坯、续制筒瓦、切割晾干、入窑焙烧。有花纹和文字的瓦当的制作方法是先刻出阳刻木模,然后用木模压制出泥制阴刻瓦当纹,制成瓦当范,烧好便可使用。孟师父将这些手艺悉数教给了马俊,马俊在自己院子里建了一个小窑,冬天里在屋内制坯,学习烧制板瓦、瓦筒和瓦当。在九里将来成批烧制瓦当上该用什么花纹或文字时,马俊拿不定主意,孟师父让他去请教小先生。孟师父认为过去瓦窑有窑规,瓦当铭文,人人仰而视之,不可草率为之,应让邑贤乡绅来撰写,在九里这等事情非小先生莫属。马俊来找王鸣鹤,王鸣鹤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秦时瓦当多用饕餮、夔龙、蟠螭、鹿虎等纹,汉时多用植物纹、人纹、卷云纹和水纹等,也有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制作图案的。九里乃王权不及之地,不能开疆拓土,也不能征伐天下,求的是安居乐业、贫病不生,还是以敬畏天地为要,就用风调雨顺四个字吧。”王鸣鹤挥毫用规范的楷书写了这四个字交给马俊,让他回去刻模制范。就这样,九里家家户户的瓦当上便有了这几十年不变的风调雨顺。
孟师父在九里生活了六个月,后三个月几乎都在窑边度过,河边大窑由他亲自设计,他对马俊道:“肚大窑不垮,必定出好瓦,就等着来褶子吧。”转过年来,自窑上开工起,他就腋下夹着蒲团,拎着王鸣鹤给的那把茶壶,每天与马俊一起来到河边大窑,盘腿坐在蒲团上,眯着一双眼指导村民劳作。孟师父一双眼睛被小先生的药水洗去了红肿,不再像蚌一样闭合,但视力恢复不佳,看东西需要聚焦好一会儿才会看清。孟师父在亲自刻出“风调雨顺”四块圆形木范后,咳嗽就开始加剧,他已经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只能坐在蒲团上看村民劳作,不时会指出哪个人操作上有误差。村民感到奇怪,老人家眼神不济,咋还能看得这么清?谁割口偏了,谁压模没用力都躲不过他的监督,有人嘀咕,把头的眼赛鹰嘴,这话一点不假。孟师父长时间哮喘,哮喘不止时他会端起茶壶啜一口芦根茶压压,除了指导马俊等干活,其他事情老人一概不过问。他大概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制作出板瓦、瓦筒和瓦当,换掉九里家家户户屋顶上的蓑衣草。
四月初一,九里人期待已久的整整一窑瓦当开始起窑。这窑瓦当已经烧了七天,从出气孔中的老君砖看,瓷白色已经呈现出来,这是烧窑成功的标志,窑顶缓缓的注水已经完毕,大家只等孟师父下令开窑。这时,九里老少都聚在大窑周围,眼巴巴都在等瓦当出窑这一令人激动的时刻。谁也没想到,孟师父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个随身携带的红布包来,一层层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尊小巧的窑神像。他把红布铺在地上,将窑神像摆正,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言毕,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腰身,对身旁的马俊高声喝道:“开窑!”
众人都围到窑口,看着马俊等人打开窑门,将一块块瓦当传出窑口,众人惊呆了:原本土黄色的坯子竟然烧出了黛青色,这是窑变!村民不顾烫手,捧着滚热的瓦当颠来颠去。谁也没有注意人群后的孟师父已经歪倒在蒲团上,他的脸正对着那尊窑神,孟师父的双眼已经合上,合得很安详,眼睑没有一点肿胀。
孟师父的侄女孟囡囡来九里料理后事,马俊把那尊窑神交给她,孟囡囡红着眼圈问:“你供着吧,大兄弟,你是叔的徒弟。”马俊说:“我光棍一个,无儿无女,将来传给谁呢?”孟囡囡想了想,道:“你是个好人,好人不能没有老婆。”马俊苦笑道,“这要看缘分。”孟囡囡羞红着脸细声说:“大兄弟要是不嫌弃,等叔烧过三七后让媒人来提亲吧。”马俊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没想到九里制瓦烧窑竟烧出一个媳妇来!孟师父三七烧过,马俊托郝好去田庄台提亲,当年,孟囡囡嫁到九里,很快为马家生下了光耀门庭的马治中。
依旧是井字布局,两横两纵四条街道,一栋栋瓦房,围成里外三层回字,让九里村即是院,院又是村,疏密结合,错落有致。酪奴堂和三圣祠地处井字的东道,透过窗子望出去便是近处的芦苇荡和远处的红海滩。姚大下巴说:“老先生当初的设计真好,改邑不改井,咱九里成个井字,长久!”
离老西风焚烧九里不到一年,来酪奴堂看病的另一个匪首红猞猁告诉王鸣鹤,老西风死了,死在一个窑姐的肚皮上。王鸣鹤心里颤了一下,他想起,开给老西风的那个方子,本来还应该加入一味石斛,但他当时没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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