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四年,可怕的霍乱随着被掘开的河道汹涌而至。
官署为了开拓交通,决定在苇地横开一条人工河。看到一片片生生不息的芦苇被连根掘起,王克笙嗅到了一股从没有闻过的泥腥味,这是一种被沉淀了千百年的味道,从苇地的伤口处散发出来,令人惶惑,令人窒息。王克笙隐约感到了某种不祥,这泥腥味绝不是好预兆,从远离的飞鸟可以看出,挖掘河道的工地会出问题。大量民工聚集在低洼潮湿的芦苇荡里,卫生状况极为糟糕,不时就有三三两两的民工蹿酱竿稀。官署派人到九里请王克笙出诊,归来他对蒲娘说,在工地,泥腥味极重,令人作呕,由此他担心苇地会出现光绪年间天津卫那场可怕的霍乱。他听父亲说过那场霍乱,整个天津卫都散发着腥味,这是霍乱的味道。那场霍乱,城中病者十之五六,死者十之二三,而且多为壮年。父亲虽然凭一己之力挽救了不少生命,但还是眼睁睁看着一群群患者撒手人寰。为此,父亲开始著《霍乱金匮》,记下了一些用针用药心得,尤其是记了许多药方,画了行针的穴位草图。霍乱就像秃鹫,父亲说,它专盯那些路有饿殍的地方,饿殍不除,秃鹫不会飞走。王克笙来东北前,哥哥克箫特意将未写完的《霍乱金匮》誊写了一份给他,克箫说北地多湿冷,霍乱容易流行,这本秘籍一定用得上。克箫嘱咐他,父亲临终前有话,要子子孙孙续写好《霍乱金匮》,并藏之深山,传之后人,在未一一验证之前,这些笔记只能自用,切切不可传于外人。王克笙来关东后,一直没有续写《霍乱金匮》,为此他很是自责,对蒲娘说要是未雨绸缪就不会这么措手不及。蒲娘对霍乱也知道一些,她说:“霍乱这东西就像一股邪气,不知何时何地就钻出来兜头罩住你,对这种不知来自何处去往何方的瘟疫,也很难未雨绸缪。”王克笙心里很清楚,苇地里讨生活的人最怕两件事,一件是怕打雷爆发天火,一件是怕跑肚蹿酱竿稀,这个酱竿稀就是霍乱痢疾一类的胃肠病。不幸果然被言中,挖河渠的工地里暴发了霍乱,疫情迅猛如潮,几天之后,茫茫苇地便被霍乱罩住了,周边村落天天有死人的消息传来,从九里靠岸的渔船日渐稀少,繁华的田庄台甚至发生了商贩成群逃难的现象。
九里没能幸免,九里的霍乱发自胡奎家。
胡奎是个开拨面馆的盖州人,在复州城开拨面馆折了本,跑到渔船上跟船老大跑海。一次,渔船在红海滩靠岸,胡奎上岸后被九里清一色的青砖房镇住了:老天爷!穷碱滩上竟然还藏着一座城呢!船老大说这是九里,有名的仁义之乡,这里的酪奴堂有个神医王先生,是主事乡绅,你有拨面的手艺跑船可惜了,不如去求求王先生留下开拨面馆吧。船老大来自兴隆台,是个很义气的壮汉,他说苇地跑海的过九里时什么都好,就是没处吃饭,你留这疙瘩开个面馆准行。船老大的话没错,九里有酪奴堂可看病,有白鹤书院能读书,有老陶店铺可沽酒卖货,就是缺一个过客吃饭打尖的小酒馆。以往都是韩芦生在摆渡船上备些饼子咸鱼供渔民垫饥,但在牛庄卖了海货的渔民上岸后喜欢吃顿饱饭,如果有个小酒馆就再好不过了。胡奎动了心,在船老大的指点下去酪奴堂找到王克笙求情,想留在九里开面馆。王克笙不能自己做主,九里收留新户,村民要匀出两亩地赠予做口粮田,这是他定的规矩,王家已经无地可分,留新户势必要增加别人负担,为此,他召集韩、马、姚、姜、陶来酪奴堂商议。
王克笙把韩、马、姚、姜、陶五位召集到酪奴堂商议胡奎的去留。姚大下巴头摇得像拨浪鼓:“三十九户不少了,九里地少,已经养不起新户。”韩芦生说:“九里是缺个吃饭的地方,不过这些跑海的都是穷人,没谁舍得下馆子,伙计。”马连顺说:“就是开了,也不会赚大钱,顾客不会多。”姜得水问:“啥是拨面?让他先做一碗咱们尝尝好不好?尝好了再留不迟。”王克笙觉得这个主意好,就说:“咱们先别下结论,就按得水说的,让胡奎做顿拨面尝尝再说。”他让等在庭院里的胡奎进来,让他做顿拨面给大伙见识见识。胡奎为难了,做拨面一要有莜面,二要有拨刀。莜面可以用白面替,这拨刀就不好办了。正在为难之际,蒲娘从里屋出来道:“这有何难,芦生家不是有铡刀吗?回去卸下来给这位师父就当拨刀了。”众人都愣住了,“擀个面条还用铡刀吗?”胡奎长了一个冬瓜般的大脑袋,他点点头说:“铡刀就铡刀吧,一样能使。”当天,在酪奴堂东厢房,胡奎用铡刀做了一锅拨面,配上腌肉豆角做成的臊子,让酪奴堂议事的各位吃了个沟满壕平。饭后,大伙抹着嘴都说好吃,胡奎该留下。王克笙说:“胡师父你把家搬来吧,我们帮你在老榆树西侧戳个门面,你就在那里开面馆。”就这样,胡奎回盖州把一家老小七口人都接到九里。考虑到胡家人多,韩、马、姚、姜、陶各匀出五分田给胡家,胡家有了立足之地,开始经营小小的拨面馆。小面馆开业前,胡奎来请王克笙给起名号,王克笙想了想,就在胡奎拿来的木板上写下了“九里拨面”四个字,胡奎回去后用剔骨刀把这四个字直接阴刻出来,再涂上朱砂,把牌匾挂在老榆树上。九里拨面生意不错,在过往渔民中日渐有了些名气,到九里看王先生、吃拨面、买鹤顶红成了苇地里流传的一句顺口溜。
胡奎家七口人,最先染上霍乱的是胡奎的父亲。胡奎的父亲也有一手拨面好功夫,据说他拨出的面粗细匀称,一根面能盛满一碗,因此有胡一根的绰号。几年前因为中风废了半个身子,说话含混不清,无法再操拨刀,天天围着老榆树转圈儿。谁想这样一个残疾人却成了九里霍乱第一人。胡一根染上霍乱不治后,他的老婆也被霍乱取了性命,不出一个月,胡奎大儿子也染上霍乱夭亡。一个七口之家在三个月内连亡三命,这让九里村民坐不住了,加之外面传来城中百姓纷纷逃命的传闻,九里有些人心惶惶。在胡家出霍乱前,尽管疫情像嗖嗖的东北风让人不寒而栗,但九里总体上还是平静的。姚大下巴说:“咱九里怕啥?不是有王先生在吗?只要三圣祠的香火不断,瘟疫也会绕道走。”这话传到酪奴堂,王克笙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王鸣鹤看到自己的父亲在那些日子里寝食不安,常常戴着花镜在灯下研读爷爷留下来的那些药方草图。王克笙深知九里大多数人没有离开过苇地,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习惯了这里的日出日落,这里有酪奴堂,有三圣祠,有村民共守的村约,作为村民推选出来的主事乡绅,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辜负村民的厚望,让任何一户村民背井离乡。胡家出事后,几个村民接连发病,个个上吐下泻,肚子绞痛,家人跑到酪奴堂求诊,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望着王氏父子。
没有谁召集,韩、马、姚、姜、陶五人一同来酪奴堂找王克笙,老陶首先开口,“王先生,咱们帮帮老胡吧。”王克笙愣了一下,不知道五位想做什么。“九里每户捐点钱,让老胡迁去田庄台开面馆。”王克笙听后沉默不语,一双冷眼逐人扫过去,韩芦生、马连顺躲开了他的目光,不与他对视,姜得水进屋后就站在窗前,扭着个烟袋在荷包里翻来覆去地搅动,却不见舀出一袋烟来。倒是姚大下巴不胆怯,他顺着老陶的话说:“咱不是赶胡奎走,在九里开面馆的确没啥生意,还是田庄台生意好做些。”王克笙问:“胡家连亡三命正是心碎之时,这个时候让他走,合乎情理吗?”老陶接话说:“胡家是霍乱之源,胡家不走九里难安呀!”老陶这句话其实是村民议论的话,王克笙也听到了,九里霍乱毕竟始自九里面馆,村民发些议论也是常理,王克笙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分析是过往渔民将霍乱带入了面馆,胡家才成了受害者。王克笙见老陶说出了心里话,并没有埋怨他,他拍了拍老陶的肩膀,走到平时诊病把脉的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笺纸来,对大家说:“我给你们念念这段文字,看看你们是否还记得:
励短引长,当思有教无类;
治病救人,唯念蓬生麻丛。
扶危济困,匡扶正义不移,
骨肉相亲,邻里皆为弟兄。”
韩芦生睁大了眼道:“这是九里村约嘛,伙计,大伙都会背的。”
王克笙说:“光会背行吗?你们这个时候撵胡奎走,能叫扶危济困吗?岂不是雪上添霜?”
五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姚大下巴嘿嘿笑了笑:“我们这是来和先生商议,最后还是先生拿主意,先生不许,我们谁也不能撵老胡走。”
老陶脸有些红,压低声音说:“主意是我出的,我被霍乱吓破了胆,考虑让胡奎去镇上也不是坏事,镇上生意好。”
马连顺挠挠稀疏的头发说,“想想看,这事说得真不是时候。”
姜得水也不好意思:“原本是想帮帮胡奎的。”
王克笙说:“好了,你们不是说要捐点钱吗?依我之见这钱还是要捐的,捐了后由你们五人一起给胡奎送去,让他贴贴家用,毕竟是三条性命,胡奎能挺过来不容易。”
老陶问:“捐多少呢?”姚大下巴说:“原来想捐多少就捐多少吧。”
王克笙把那张《九里村约》递给老陶:“捐多捐少就是一个心意,不要攀比,这张《九里村约》你留着吧。”老陶接过这张薄纸,手有些抖,歉疚地说:“韩大哥不识字都能背下来,我这个能写会算的买卖人却记不住,该罚,该罚!”
大伙起身离去,推开门,顿时愣住了,胡奎就坐在门外石阶上。胡奎半驼的脊背朝着门,双手捂脸,冬瓜脑袋似乎有千斤重,压得肩头不停地抖动。王克笙惊讶地问:“胡奎你怎么不进屋呢?”
胡奎转过身来,满脸泪水,他说:“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要是九里不留我我走,不连累你们。”说完,竟然哭出声来。
王克笙扶起胡奎,拥抱着他说:“我们都是兄弟,九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哪里也不去。”
韩芦生眼圈有些红:“走什么走?大不了一起蹿酱竿稀,伙计!”姚大下巴道:“我说什么来着,九里有酪奴堂,有三圣祠,瘟神也会绕道走。”
王克笙问:“你来这里有事吧?”
胡奎止住哭,点点头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霍乱为什么会找上我家,想来想去我估摸是我家那口水井有问题。”原来,九里人家吃水都是在村中心那口两丈深的水井里取水,水井上有辘轳,摇起来吱吱扭扭有些费力。胡奎来九里开面馆后,为了方便就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一口井,井深不到一丈,水质有些浑浊,他把家人罹患霍乱的原因归咎到这口可能遭受污染的水井上。王克笙认为胡奎的想法不无道理,让他不要再饮此井之水,并通知村民无论井水还是河水,一定要烧开了再喝。
二
王克笙开始研读医书中关于霍乱的各种疗法。
“霍乱者,挥霍缭乱也,心腹猝痛,呕吐下痢,憎寒壮热,头痛眩晕,先心痛则先吐,先腹痛则先痢,心腹俱痛,吐痢并作,甚则转筋入腹则毙。”古人描述很详细,但苦于无良方可用。王克笙找出克箫誊抄的药方和草图,潜心琢磨了一夜。蒲娘对鸣鹤说:“身为医生却对肆虐疫情无计可施,这是何等煎熬?”王克笙很是自责,当年来九里时,出颖胡同那个小眼东家就提醒过自己,说苇地常有霍乱流行,可惜自己没放在心上。九里乃低洼之地,湿气尤重,霍乱之灾早晚会来,作为酪奴堂坐诊先生,本该早做打算,不让这霍乱撞个措手不及。他坦陈,自学医以来,虽见识各色杂症,但遇到霍乱尚是首次,天津虽有此疫,均是父亲出诊,父亲所留药方和草图,自己和克箫都没用过,不敢贸然尝试。
王克笙独自到三圣祠闭关,在香炉插上三支香后,香炉中左面那支香忽然间燃起明火,小小明火一直燃到香尽,王克笙甚为惊奇。他知道这支香对应的是药王,药王之香突现明火,难道有什么要明示自己吗?他合手闭目,开始默念那段出自药王的座右铭:“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他忽然明白了,医人即是医己,何不在自己身上试试父亲的针灸草图呢?此外,砭石对霍乱也绝非无所作为,医书中记载,对于霍乱要刮背泻火,这不正是砭石用处吗?
他决定去一趟玉虚观,相信塔溪道姑会有见解。果然,塔溪道姑的见解令他茅塞顿开,塔溪道姑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世上疾病,无不相生相克,有一病出,自会有一药解,要因地制宜,别开蹊径,霍乱自然当止。”
对啊,霍乱起于苇地,必然偃于苇地,这降服霍乱恶魔的药方应该就在苇地里。苇地最多的是什么?当然是芦苇。王克笙如获至宝,心中有了底数。
告别塔溪道姑,刚从玉虚观归来,胡奎就被家人抬到酪奴堂,胡奎媳妇哭着说:“王先生救救我家掌柜的吧,我家已经死了三口,老天爷想叫我家绝户吗?”王克笙让鸣鹤赶快熬些通脉四逆汤来减缓胡奎病情,并以砭石之法为他刮背泻火,自己则找出父亲留下的针灸草图,挽起衣襟准备在自己身上试针。
蒲娘看了,摇摇头说:“你是无病之人,试针如何知道疗效,要想试针须有患病之人才行。”
王克笙道:“自己躯体,深浅自知,怎能在别人身上尝试?”
躺在病床上的胡奎弱弱地说:“先生要试,就在我身上试吧,权且死马当活马医。”
王克笙转身看着胡奎,胡奎点点头,示意在自己身上针灸。刚刚用砭石为胡奎刮痧的鸣鹤说:“既然是爷爷用过的针灸穴位,应该没有危险,父亲可在胡大哥身上一试,这样才能知道疗效,用于其他患者。”
王克笙看看胡奎媳妇,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只要能保住掌柜的性命,怎么扎针都成。
王克笙很受感动,深吸一口气用力屏住,开始在胡奎身上行针。父亲草图上的穴位很多都是险穴,稍不留神就会伤及要害,他小心翼翼,反复比对后才能下针。半个时辰过去,起针收针,问胡奎,胡奎说腹痛有所缓解,王克笙舒了口气,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两句话:“急病用猛药,慢病用补药。”在治疗突如其来的霍乱上,还有什么比针灸更猛吗?
胡奎身上试针获得成功,他的酱竿稀止住了。这是霍乱转好的一大特征,病人只要静卧休养,就会慢慢恢复健康。王克笙如法炮制,开始用针灸之法治疗霍乱患者,竟然个个疗效显著,一盒银针顿成降魔力杵。
蒲娘提醒他:“塔溪道姑的话还要参悟,治疗霍乱还要找到治本之法,针灸也好,砭石也罢,无非治标而已。”
王克笙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芦苇荡,把目光定格在芦苇上,芦苇,降服霍乱恶魔的一定是这芦苇!自己怎么就忽略了这俯拾皆是的药材!本草中记载,芦苇是治疗霍乱的良药,其茎叶主治霍乱呕逆,其根可治霍乱烦闷胀痛。何不就地取材,以苇地之草治苇地之病呢?他当即吩咐各家各户,用芦根、芦茎、芦叶熬水日饮,又告诫村民两件事:一是家有霍乱病人的,相互体恤温存要留有空隙,霍乱易火烧连营,殃及他人。二是霍乱病人的粪便,呕吐之物一定要用生石灰覆盖,免得邪毒随风而起,到处肆虐。王克笙一番举措收效甚好,霍乱这一夺命恶魔在九里被乖乖制服了。
王克笙的另一良方也在治疗霍乱中发挥了效力。
一个姓马的渔民被人从红海滩抬来,病人身子像条死鳝,筋骨俱软,上吐下泻之物如同洗米汤,人已脱相,身上能动的似乎只有空洞的眼珠,呆滞地望着王克笙,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王克笙查看后见病人舌苔黄腻,脉象濡数,浑身散发着臭秽,便吩咐烧一锅滚水,再让人到村中央井中提来一桶井水。半碗开水兑半碗拔凉的井水,给病人灌下,然后在院中架起药铫子,选了省头草、黄芩、山栀、滑石、淡豆豉、半夏、厚朴、白豆蔻等八味药材,开始点火熬药。他熬药时显出十足的耐心,一把把续着苇草,青烟缭绕着陶制的药铫子,中药的汤味渐渐弥漫开来,飘满了整个九里。
两个时辰,药汤熬好,他亲自提起药铫子将药渣倒于大路中央,并一点点拨开,叫人过来踩实。说来奇怪,在他熬药的两个时辰里,病人似乎都被他续火熬药的动作迷住了,忘了上吐下泻,王鸣鹤当然记着这茬儿,他问父亲:“腹泻之人忌水,一碗水怎能止泻?”王克笙回答说:“这不是一碗普通的水,这是阴阳水。”
马姓病人被一碗阴阳水治愈了。
三
在霍乱肆虐之时,一个人忽然打起了买地的主意,这便是精于做生意的老陶。
老陶买地的消息是姚大下巴来告诉王克笙的。姚大下巴说两年前搬来的白家兄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贱卖土地,老陶是生意人,看准有利可图便出手接了这两宗买卖,据说价格已经谈好,就等着写契约了。姚大下巴认为九里村民相互间土地只能赠送,不能买卖,这是当初王先生定下的规矩,老陶这样做等于破了九里规矩。忙于治疗霍乱病人的王克笙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姚大下巴的话不无道理,他决定召集韩、马、姚、姜、陶来酪奴堂商议此事。酪奴堂议事不仅仅是个程序,很多意见相左的事情都是通过商议达成了共识。王克笙常常把酪奴堂议事当成和面,揉来和去,一盆面粉就和成了面团,村民只要听说是酪奴堂商议好的事,就不用再费脑子琢磨了。
韩、马、姚、姜、陶都到齐后,蒲娘为各位倒上一碗芦根水,说霍乱正凶,今日就不上茶了。王克笙说:“芦根水也是茶,就叫芦根茶吧。”王克笙没有开门见山,他先问了问村中几个染有霍乱的病人情况后,才让老陶说说买地的事。老陶显然有些底气不足,几缕头发刚洗过一样耷拉在前额,解释说不是自己要买,是这两户找他商量,非要卖给他不可。他说:“老白家两兄弟说他们不想种地了,找我商量要把地卖给我,我想一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啥不妥,就口头答应了他们。”老陶目光有些躲闪,他知道今天议事自己成了当事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地都不是什么好地,返碱,白花花的,只能种谷子。”
韩芦生摇摇头:“我说,伙计,这不是好地赖地的事,咱九里邻里间从没有做过土地买卖,你这样开了头儿,以后九里就有大地主了,有了大地主就会招来盗匪响马,盗匪响马一多,咱哪里能躲避过来哟。”
马连顺捏着下巴说:“土地是庄户人的命根子,白家兄弟卖地的钱挥霍光了,还不拖家带口去要饭?”
姜得水话少,却力道十足:“你老陶成了财主,就忍心看邻里当佃户?”
老陶被说得面红耳赤,辩解说:“诸位误会了,我是动过买地的心思,可没想当九里的地主,这地还没买,就是想买,也要王先生点头才成,这规矩我心里清楚。”
大家在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王克笙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白家兄弟为何要出售土地?要知道这些土地除了他们自己开垦的外,还有一些是老户捐赠的。他问在场的各位,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消息灵通的姚大下巴说:“白家是旗人,很老实,没啥外毛病。”
王克笙心里明白了大概,在旗之人,耕种恐怕不是行家里手。他问老陶:“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主张九里村民相互搞土地买卖吗?”老陶回答说:“我明白,先生是怕九里一家肥而九家瘦。”王克笙点点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土地乃村民之恒产,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一旦没有了恒心,就会放辟邪侈,无不为己,那样一来,九里就会民风日下,礼崩乐坏啊!”
老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两手抱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他为自己动过买地的念头而感到羞愧,王先生捐地抚民不图回报,救治病人一向不分贫贱,穷苦病人只要植一柳于碱滩便抵治病费用,与先生相比,自己岂不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九里无讼少斗,皆在邻里平等,若胖瘦悬殊,必然弱肉强食。”王克笙转身望着窗外,不无担心地说,“保九里一方乐土,你我人人有责啊!”
大家都起身称是,老陶面红耳赤,对大家道:“白家兄弟的地我不买了,我有本事就到城里去赚钱,在九里占邻里的便宜我还是人嘛!”
一场买地风波终于平息。
大伙散去前,王克笙对姜得水道:“白氏兄弟想卖地,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可上门看看,能帮就帮帮他们。”姜得水点点头,老陶搭话说:“我陪得水去吧,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也好接济一下。”
四
王克笙治愈霍乱的消息不胫而走,外面的人纷纷来请他出诊,治病救人不能耽搁,只要有人来请,不论什么时辰、不问远近他立马动身出诊。八月,二道沟村暴发霍乱,二道沟乡绅柳秀才亲自来九里请王克笙出诊。王克笙积劳成疾,已病三日,一袭蓝色长衫的柳秀才单腿跪地,拱手央求道:“二道沟十户九病,报庙出殡哭声日日不绝,若神医能救我村民不死,柳某愿倾尽家财,为先生树碑立传,让二道沟村民永志不忘。”王克笙摆摆手道:“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泊洲不敢懈怠。”说完,起身收拾药箱,要连夜去二道沟。王鸣鹤担心父亲身体,想替父出诊,却被父亲拦住了,摇摇晃晃的父亲临出门时对蒲娘和儿子说:
“别忘了给三圣上香。”
王克笙出诊归来时遭遇台风,所乘舢板在双泰河中翻沉,王克笙和护送他的两个年轻人落入河中,好在两个年轻人擅长水性,拼命将王克笙救上岸,并一路背着他回到九里。本来就患病的王克笙经过这次意外,病情突然加重,浆米不进,变得形销骨立。王克笙对自己的病情有所预料,他把蒲娘和鸣鹤叫到床前,吩咐鸣鹤去一趟玉虚观,看能否请塔溪道姑来一趟。王鸣鹤去请塔溪道姑,道姑正在玉虚观院子里习剑,听王鸣鹤说了情况,收好剑,持一柄拂尘,骑上毛驴随王鸣鹤赶往九里。
卧床不起的王克笙在见到塔溪道姑那一刻,竟然自己坐直了腰背,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姑还了个礼,道:“泊洲受苦了。”王鸣鹤搬过椅子,请道姑落座,王克笙对陪护的其他人说:“我与塔溪师父有几句话讲,你们暂且回避一下。”众人知道先生必有要事说与道姑,都离开了内室。王克笙与塔溪说了不到半个时辰,塔溪出来对大家道:“即化非冥灭,在理淡悲欣。泊洲筚路蓝缕,启化苇地,要去该去之处了,各位与泊洲告别吧。”说完,塔溪道姑骑上毛驴回玉虚观了。至于王克笙与塔溪说了些什么,王克笙没有说,后来塔溪道姑也没有说,这段谈话成了千古之谜。
蒲娘和王鸣鹤来到内室的时候,王克笙已经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他半睁着双眼对儿子说:“我一生立志于创办酪奴堂,恢复祖姓,后一件只能留给鸣鹤来做了。恢复祖姓本来有三次机会,也就是草创酪奴堂、民国初立和奉军独占东北,但每每动议之时,总有血腥之气缭绕,不像你祖母说的河清海晏之时,我便没有草率行之,恢复祖姓一事,只能留给你来做了。但你也要记住,大周非善朝,祖上在大周为官并非光彩之事,恢复祖姓一事不到河清海晏之时,万万不可为之,梦想于心,尚能励志,梦想破裂,便是灾难!”王鸣鹤忍住泪水点了点头:“父亲放心,鸣鹤一定将此事置于心头,祖姓不复,无以为家!”王克笙静默了一会儿,又提到《霍乱金匮》一书。说此书是父亲与他平生从医心得,虽已著就,却未一一验证,‘医不三世,不服其药’,故五百金方不可轻易为用,现此书藏于药王塑像下,传给鸣鹤,只当行医参照,切切不得外传。蒲娘和王鸣鹤含泪颔首,先生重病不治,脑力仍不输体健之人,令人不得不佩服。
王克笙在交代了应该交代的事项之后,最后提出将一块心爱的黑色三角砭石和一包祁门安茶随他下葬。弥留之际,他忽然睁开眼说:“我又闻到了干草的味道,我寻味而去了。”说完,微微合上双眼再不睁开。蒲娘没有呼叫,她不想打扰疲惫的丈夫,只是默默流泪,直到屋外的乡亲拥进来,哭声才摇动起黑夜里的酪奴堂。
王克笙辞世的消息传到二道沟,乡绅柳秀才率二道沟悉数村民面朝九里方向三叩首,银须飘飘的柳秀才果不食言,独自出资在村中心为王克笙竖了一块碑,记载了他到二道沟救村民于霍乱一事,并在石碑旁植柏树一株。此树被后人称为大夫柏,半个多世纪过去后,石碑虽已无存,大夫柏依旧翠绿。
王克笙去世,王鸣鹤发现母亲突然变老了。母亲常常站在酪奴堂门前长时间发呆,夕阳照在酪奴堂青色的砖墙上,衬着黯然无语的母亲,这一幕,被王鸣鹤深深地印在了心底。在父亲葬礼上,母亲对站满庭院的村民说:“酪奴堂今日起由鸣鹤主事,一切规矩照旧。”王鸣鹤在母亲说出这句话之后,用力挺直了腰板,他知道以后的酪奴堂要看自己了。送走了众乡亲,母亲说:“我们给三圣上香去。”两人来到三圣祠,蒲娘焚香研墨,提笔在一个空白的木质牌位上一笔一画写了五个隶书小字:王克笙之位;然后,端端正正把灵位置于药王塑像前,深深鞠了一躬。王鸣鹤在父亲灵位前,跪下三叩首。蒲娘将鸣鹤引到三圣塑像后面,在孔圣人塑像下的木基座下轻轻一拉,一个抽屉便被打开,抽屉里是一册册《酪奴堂纪略》。蒲娘道:“《酪奴堂纪略》今后就靠你来续写了。”蒲娘又把药王像下木基座里的抽屉拉开,王鸣鹤第一次看到父亲交代的《霍乱金匮》,心里不禁咚咚直跳,这是祖父、父亲呕心沥血整理的霍乱金方。记得霍乱初现之时,父亲曾说过,他要从瘟疫中萃取金方,传之后人,造福苇地。鸣鹤知道,祖父和父亲是想为酪奴堂留下除砭石、银针之外的第三样法宝。《霍乱金匮》计三册,用黄色绸带系着,可见父亲对这部著作的看重。蒲娘告诉儿子:“治疗苇地霍乱之法尽在此书当中,你父亲本想一一验证后加以修订再交付与你,现在陡生变故,只好这般给你了。《霍乱金匮》乃防治霍乱秘籍,要视为传家之宝,万万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捧着沉甸甸的《霍乱金匮》,王鸣鹤陡然感到肩头加了一副担子,这是父亲在世时自己从没有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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