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低空滑翔-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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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作家》2008年第03期

    存在者言说他必须言说的东西

    ——海德格尔

    那天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也在那架失事的飞机上。

    我从小就生活在米川老机场的一个民航家属院里。我的父亲早年在一个叫做空军第十四航校的地方待过九个月,学的是无线电通信技术,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最老式的那种“敲榔头”或“滴滴答”,说得专业一点,就是拍发莫尔斯密码电报。在这种电文里,偏偏把7不叫7叫拐,把0不叫0叫洞,读起电码来总是洞拐洞拐的,听着非常怪诞,工作性质多少有点像敌特似的神秘。当年跟父亲一起在航校里参加学习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齐开河,后来任民航米川局的齐局长,我父亲背地里总是管他叫齐大炮齐大炮的,不知是什么意思。等我参加工作以后,才明白这个“齐大炮”的真正含义。他可真不愧为“齐大炮”啊,名副其实,名不虚传,名震米川。我们有时私下里也这样咬着牙齿叫他的绰号,觉得非常过瘾。

    在我更小的时候,米川确实没有几架飞机来过。偶尔飞来一架很小很小的螺旋桨式飞机,都是从前苏联老大哥手里弄来的货色,玩具一样停在夯土地面上,螺旋桨扑猎猎旋转,把地面上的尘沙卷扬起来,朝我们胡抛乱撒。这些飞机的名字也都古里古怪的:跟苏联人一样,什么“里2”型,什么“安-24”,什么“伊尔-14”,-好像还有加拿大制造的“双水獭”,再后来才有了我们自己国产的“运-5”和“运-7”之类的小运输机,反正都听着不怎么顺耳,别别扭扭的,不像人家麦道、空客和波音飞机,那么气宇轩昂牛皮哄哄。

    记得当时,我们家属院的一群小伙伴,都还是很稀罕地趴到铁丝围栏跟前翘着脚尖观望,扯着破锣嗓门热烈欢呼,那阵势好像现在媒体上经常报道的粉丝们见到了自己喜欢的张惠妹或周杰伦。飞机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记,它们是那样的桀骜不驯,又是那样的高深莫测,一飞冲天。因为那时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它是怎样像鸟一样轻盈地飞上天空去的,那是一种超乎人想象的神奇——我就是在那时迷恋上飞机这种东西的。或者,更坦率一点说,那阵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飞行员,每次,只要看见他们身着深咖啡色的皮质飞行服很神气地走出舱门,我的飞行梦就开始在脑子里旋转起来。有时候在睡梦里,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架漂亮的小飞机,也有时候,自己会变成巨大的扇动翅膀的蓝色蜻蜓;或者,是一只银灰色的鸽子……总之,在梦里我是能够自由飞行的,自由飞越层层云雾和高山大海。以至于很小时,我就偷偷背着父亲学会了骑自行车,很快我还学会了双手撒把,两臂平平地伸展开来,让自行车带着自己沿着一段下坡路自由滑行,那种感觉真的就像是在飞了。直到后来,中学毕业我报考过飞行专业,但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我的视力很差而且还是糟糕的沙眼,心脏又有杂音,身高和体重也不算达标,后来只好在民航院校读了航空电信专业。

    如今再乘飞机外出,看着舷窗外蓝得耀眼的天空,看着强大的气流剧烈地冲撞着机翼,内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特别是父亲离开我们以后,这种感觉忽然变成一种透彻入骨的痛,痛得让人泪流满面,不敢睁眼。我时常在万米高空中紧闭双眼,飞机平稳地朝着目的地滑翔。偶然间会有一些颠簸,机身不时震颤,前排人头开始骚动,就连我面前的小桌板上的咖啡也晃了起来,但我似乎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害怕。我知道,这世上最令我恐惧和痛心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我也毫无惧怕了。享受和痛苦,上升和坠落,生与死,来和去,它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有时近得让人无法分辨它们的差别。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猜想,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实际上,那架执行航班的Bael46飞机根本没有飞翔起来,它如一只巨大的银灰色的鸟,像往常一样离开机坪缓缓滑行,然后猛地加速前进。就在它即将翘首腾空的一刹那,这只巨鸟的腹部像是突然中了猎人的一枚利箭,顷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跑道,然后,它巨大的身躯熏重地栽向跑道尽头的一片湖泊里去了。湖里的水似乎整体性跳跃了起来,连同湖底的淤泥都弹了起来,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道绚丽的彩虹。而我的父亲,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得有些虚幻的彩虹。

    营救人员用锋利的消防斧劈木板似的砍开了飞机外壳,这时的飞机看起来已经不是飞机了,也不再像什么大的鸟儿,它更像是一只巨大的停留在水中央的白色棺柩。那些前来参加营救的武警战士喊着嘹亮的号子,将死尸一具一具从机舱里一律硬拽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几乎所有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赤裸裸地被排放在湖岸边上的,死鱼样奄奄一息,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航务管理处的白处长。

    其实,等我后来见到父亲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被人送进了冰冷的停尸间。他们说白东方千万要冷静啊,他们说白东方你别太难过了,他们还说白东方啊一定要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可我做不到。我想换了他们也是一样的。

    空难发生在这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天气酷热难耐,地面温度高达32度。那架BAel46飞机也可能是被巨大的热浪冲昏了头,机上共载有一百多人,多一半都遇难了。我后来在档案室里,看到了关于这场震惊一时的一等飞行事故的调查报告:

    该机当日执行北京至米川至北京的往返航班飞行任务,1255秒时自北京起飞,1441秒时在米川降落。飞机加油,机组办理过站手续后继续执行航班任务。1 535秒时机组请求开车,1 557秒时飞机从机坪滑出,1 539秒时飞机滑进跑道,1 540秒时飞机在跑道上由南向北起飞。当滑跑至1 777米时飞机开始抬头,随后机尾擦地,滑至21 97米时机身严重擦地,一直到冲出跑道(跑道全长为2200米)飞机始终未能离开地面。此后继续滑跑,经过60米的安全道,50米的草地,又冲过两道排水沟土坎,连续撞断1 9根铁丝网水泥柱,机身带着大量的铁丝继续向前冲,最终冲入距离跑道北端460米处的深水湖中。

    此外,我还详细查看了责任机长和正驾驶员的基本情况,他们分别出生于1949、1950年,从70年代初开始参加飞行,先后飞过初教六、运5、伊尔-14、安-24以及BAel46等机型,总飞行时间都在6000小时以上,仅飞行BAel46这种机型时间均超过4500小时。在这两人长达20多年的飞行生涯中,从未发生过三等以上责任飞行事故,在BAel46飞机上也未发生过飞行事故征候以上问题。当日飞行前24小时未发现二人有失能性疾病以及服药或饮酒等现象。

    我想再顺便啰嗦一下,有关那架失事飞机的基本情况。BAel46型飞机由世界著名的英国宇航公司生产,其动力装置为4台达信一莱康明公司的涡轮风扇发动机,每台推力3160当量马力。该机经济巡航速度为709千米/小时,最高升限为9146米,最大航程2307千米,载重量为8吨,载客数118人。这一系列数字至少告诉人一个道理,如此精密的庞然大物,究竟还是会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的,当它高高在上飞行时,它是那么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可当它一旦遇难则会粉身碎骨了。后来,飞行事故调查委员会根据已经打捞到的黑匣子,和现场情况综合检查分析认为:

    飞机在滑跑过程中,机尾多次擦地(有明显擦痕),并无刹车和中断起飞的迹象;飞机残骸中的燃油全部漏尽,现场未起火也未发生爆炸;4台发动机与机翼彻底分离,残骸遭受严重撞击破损,其他部位如襟翼、手柄连杆等无异常现象发生。综上所述,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是,机组人员严重违反操作规定,起飞前未按规定念检查单,也未查看襟翼指位表指示,在襟翼未放出的情况下贸然起飞,造成滑跑距离拉长,导致飞机始终拉不起来而直接冲出跑道。

    燃油漏尽——这情形多少有点像人流尽最后一滴血和泪而亡。

    通常,飞机失事后由于惯性飞机还会向前继续滑翔或俯冲,残骸也就会沿着飞机飞行的航向一路撒落下去,撒向河流和山川。假如遇到这种情况,事故调查人员要收集到飞机撒落的所有零部件,这谈何容易?还有,飞机触地后有时会立刻爆炸起火,整个飞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要想通过零件来做事故分析,困难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人们一旦顺利找到那些零部件,就要开始重新“拼飞机”,然后根据飞机的设计图纸查找到底还缺少什么,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肇事件”(直接导致飞行事故发生的关键部位),当然也少不了那些现场目击者的所见所闻。所以,在我看来,数据和分析看似准确无误,但我总觉得那些并非事实的真相,或者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因为事件总得官方盖棺定论以平民愤以慰亡灵。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得到一则完全来自民航内部的小道传闻,听起来的确有些怪诞,或者,纯粹是无聊者杜撰出来的。据传说,当日遇难的正驾驶员本来不该他飞行的,那天他临时跟别人调换了班。原因是,这位正驾受自己老婆之命,专门为来米川购买本地出产的一种优质大米。我们米川灌区正是得益于黄河之水天上来,这里的大米的确以米粒晶莹饱满,吃起来口感滑爽香甜而著称的。我想那袋50公斤新鲜大米肯定深埋在那片寂静的芦苇丛生的湖里去了。但这一切显然是无从考证的,即便这位正驾还活着。而且,考证又有什么用?毕竟,我已经像众多遇难者家属一样,失去了世上最最重要的一个亲人,我的人生也由此承载着太多太多的悲痛,开始缓缓起航了,但我却不知道未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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