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的心情
就像天顶闪烁的流星
浪子的命运
就像鼎底蚂蚁的心理
——闽南歌曲《浪子的心情》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鸟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
当市场经济的幽灵30年前缓缓降临中国大地时,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梦想家们也即刻踏上了一段不寻常的旅程,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时代为自己贴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标签——企业家。
如果要为这些后来被称为企业家的先行者们画一组群像,或许可以这样描述:他们大多出身草莽,没有受过正规的专业教育,甚至都有些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但同时,他们又都具备印第安人的冒险精神,敢于同命运博弈,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在荆棘密布的丛林里奋力蹚出一条小路,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并没有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
他们是时代的产儿,时代曾经赋予他们空前广阔的舞台,让他们得以尽情挥洒自己的豪情和感性,但他们的身上也同时不可避免地烙下了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特征,演绎了他们所有的悲情与欢欣。
令人欣慰的是,一部中国市场经济的发轫史同时也是中国第一代企业家的生存史。短短30年来,中国的企业家从无到有,从卑微走向强大,从底层走向主流,从一群局外人汇聚成了一个谁也无法忽视的阶层,无论站着还是倒下,他们的每一个故事都注定演化为一个时代的传奇与标本。
时至今日,随着一个商业化年代的滚滚而来,企业家这几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儿已经被世俗赋予了太多情感的外衣。在人们的眼中,他们或者是财富和权势的代言人,是不可一世的时代宠儿,是仰视的对象,但有时又忽然成了道德批判的焦点,成了罪恶的渊薮,成了宣泄情感的出口,以至于今天我们仍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这个极为独特的群体,最终给他们一个清晰的说法。
因此,在讲述石狮企业家这个群体的命运里程之前,让我们先把这些附着在企业家身上的复杂情感抛在一边,重新走进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重新回到记忆的深处,重新回到这个群体的童年。
事实上,任何小小的章节都无法容纳下哪怕是随便哪一个企业家的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石狮,在这片没有任何物质资源却唯一不缺乏激情的热土上,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横空出世既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同时他们的经历也充分印证了一方水土的性格与特点。
2008年春夏之交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群年轻的石狮人来到厦门寻找一位传说中的当地企业家,与其说这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访谈,不如说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对历史的回访与追忆。
当这群年轻人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几经辗转,终于叩开了藏在一座写字楼里的一扇办公室小门的时候,这个传说中的“名字”面带笑容地走了出来。他的面貌与年龄显然不相符,身材精瘦、目光灵活,让人无法想象他已经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颠簸的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在握手的那一刻,年轻人们仍能感受到他的力量。每一个细节都说明,他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人。
或许是年轻人一时无法找到回到历史的切口,或许是因为这位企业家觉得自己还没有到怀旧的时候,对于过去的一切他都选择了沉默。没有人真正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侧影,耳畔回响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20世纪80年代的石狮曾经家喻户晓。他曾经属于一个时代,而今天的他仍坚守着自己固有的信念走在路上。
在沉默面前,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让我们不妨先小心地揭开属于他的一页页历史档案。
这个名字曾经在石狮这块土地上创造了无数个第一:泉州地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名牌产品,他所生产的“爱花”牌胸罩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第一个走出石狮在全国20多个大城市扩展销售网点;第一个把自己的产品摆在了当年上海南京路和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柜台上;第一个大手笔建起敞亮的标准厂房而不再是传统的小作坊;第一个试图以现代企业制度取代传统的家族式管理;第一个试图大规模搞集团化、尝试企业多元化发展的农民企业家。
但今天的石狮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另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第一。在石狮人的记忆中,他几乎涉足过所有的行业,他曾经养过蜗牛,开发过芥末酱等一系列调味品;与浙江后来造出吉利的“汽车疯子”李书福一样,他还曾经打算造汽车,但在谈判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付之东流,于是他转而生产电动车,甚至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称许;他还投资过地产,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满怀豪情地把自己的企业蓝图指向中国最火热的边贸地区。直到今天,他还做着旅游开发,凭借自己的天赋和想象力,把几个无人问津的偏远之地变成国家级的景区。他还时刻准备进军日益火暴的餐饮行业,还梦想着要把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广场重新树起在石狮的大地上。
与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前半生并不太平,可以说是一路疾风骤雨,险象环生。
对宋太平来说,童年的记忆是灰色的。新中国成立前,他的父亲从湖北的天门县逃洪荒来到泉州。天门是另一个侨乡,当地人在战乱年代大多去了马来西亚,没有走成的父亲无力在家乡继续生活,于是一路卖艺乞讨来到闽南,靠制售小“糖人仔”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常常有上顿没下顿。小学一毕业,还没长大的宋太平就开始闯社会了,年幼的他在镇委会当过临时工,脏活累活抢着干,他还学过防治白蚁,养过蜜蜂。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多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帮着养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972年,不到30岁的宋太平就马不停蹄地为集体螺丝厂跑供销,做起了螺丝生意,并很快赚了上万元,成为赫赫有名的“螺丝大王”。这或许也是日后他想进军汽车产业的最早启蒙,但就是因为这个“螺丝大王”的称号也使得他在1976年成了当时批判“资本主义复辟”的黑典型之首。他被人们游街批斗,脖子上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挂着写有“螺丝大王”的大黑牌,每当运动来时,他总是第一个进学习班,第一个被送进深山劳改。
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宋太平才真正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事实上,他并不是当地第一个生产胸罩的人,但没有一个人像他折腾得动静那么大。为了一炮打响市场,他第一件事情就是投入1万多元托人从海外买来各种有关胸罩的图书、杂志和样品,然后如同当年他搞螺丝一样,很快按照不同年龄和体形的妇女特点设计出多种胸罩。他甚至还设计出了一种具有记忆功能的胸罩,这种胸罩的软硬程度会随着体温的变化自如收缩,防止女性乳房萎缩,在洗完晾干后还会自动恢复原状。他的设计居然使当时的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二个能生产这种高科技胸罩的国家。
如果要完整讲述宋太平的创业故事,即使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用他自己的话讲,这些年衣食住行他都做过了,中国的民营企业曾经试图涉足每一个行业时所体味到的艰辛与甘苦,他都一一品尝过。这些年来,好像走马灯一样,宋太平的身影总是出现在任何一个新兴行业的风口浪尖,又在一次次一时的成功之后拼向新的高地。在20世纪90年代中央电视台拍摄的一部叫做《石狮之谜》的专题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带着几乎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豪情,骄傲地对记者勾勒着自己的企业王国,或许那真是一个机会频生的年代,一个无所不能的年代。
尽管宋太平的原籍并不是闽南,他的根却曾经深深地扎在石狮,他的身体里至今流淌着石狮这方水土的血液,他的青春曾在这里燃烧。因此,我们更愿意把他看做是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典型。
宋太平曾经无可置疑地引领过一个时代创业浪潮的风气之先,他的敏感与精明是每一个石狮人所共有的特点。可以想象,他每进入一个新行业之前都对未来抱着玫瑰色的梦想,一旦盯准一个目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激情倾泻在一张白纸之上。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承认失败,尽管他几乎在每一个行当都没有最终修成正果,但令人叹服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无时不留意着每一次新的商机,在他那并不宽敞奢华的办公室的案头,永远都摆满了各种项目的蓝图。
或许在宋太平看来,以往的每一次经历都早已转化为一笔财富,他的目标永远是下一个。正如石狮人所说的那样,在石狮你看不到一个闲人,他们宁肯累死也不愿要饭,他们活着似乎只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冲锋、倒下、再冲锋,任何失败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意味着下一个里程的开始。
冥冥中似乎是一种宿命,对中国的第一代企业家来说,命运总是如出一辙地相似,他们常常从一片令人胆寒的混沌沼泽中飞身而起,他们在生命中的那一个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至今让人们记忆犹新,好像一切都刚刚发生在昨天。但他们又常常在某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戛然而止,人们甚至还来不及替他们感到遗憾,他们的故事就结束了,宛似一颗颗流星划过夜空。
如果日后有人来写一部石狮企业的发展史的话,他一定会听到当地人脱口而出的一个叫蔡友扁的名字。
20世纪80年代,这个名字以其特有的悲壮色彩完成了一场青春的存在,在石狮人的记忆中,或许他永远都是一只奔腾的雄狮,他的难忘之处在于,不知什么原因,这头雄狮突然倒在了路上,从此再没有醒来。在他的追悼仪式上,石狮人自发地请来了18支铜管乐队,近百辆汽车为他送行,500多人的队伍为他送葬,小小的石狮镇一时间哀乐齐鸣,纸钱纷飞,甚至连已经卸任了的福建省委书记项南在得知他的噩耗后都思潮涌动,连夜亲手为他撰写了挽联。
蔡友扁曾经是一个街头浪子,父母给了他坚硬如石的体魄,同时他的性格也像顽石一样令人头疼。
或许在少不更事的蔡友扁看来,年轻从来就是一种挥霍不完的资本,而所谓的浪子不过是血性的代名词而已。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该如何度过之前,他在当地人的眼里曾经是这样一种形象:哪里有纠纷和风波,哪里有欺行霸市,哪里就一定有他的身影,以至于当哪家的孩子哭闹时,实在没办法的父母就会说:“如果你再哭,就让蔡友扁来抓你走!”
但在有些孩子们眼里,蔡友扁却又是另外一种形象:他是他们的保护神,是他们心中无往不胜的功夫之王,他们都愿意跟着这位大哥舞枪弄棒,不管谁受了欺负,只要告诉一声,大哥一定会随手替他摆平。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原来大哥也有苦恼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蔡友扁常常被公安部门请到局里。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作为“福建帮”的“坏头目”,他总是一次次接受苦口婆心的家长式教育,但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枉,因为每一次出手都有足够的理由,他甚至试图给公安人员反上一堂人情课、义气课,实在说不明白,他就一言不发,任凭发落。
如果没有后来,这原本只是一个关于街头古惑仔的记忆,一个曾经动物般凶猛的青春故事,如果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他一定还在电影院门前倒卖高价票,继续在街头横行,直到一切都不可收拾。
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人们突然看到蔡友扁在街上叫卖起了冰棍,原本以为又是一场恶作剧,但细一打听,谁知这个坏小子已经退出江湖了,当人们仍然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来到他新开的冷饮门市部时,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没过多久,人们发现他又卖起了猪油渣,可又没过多久,猪油渣店也不见了,店门上挂起了服装厂的牌子,一种人们从未穿过的服装——牛仔裤变魔术般地从这里运出来,再后来,蔡友扁有了一个众人皆知的称号——牛仔大王。
没有多少文化的蔡友扁给自己的牛仔裤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闽狮。1986年夏,蔡友扁一口气将近万条牛仔裤摆在了北京的国际展览中心,不到几个小时就被抢售一空,他马上在《北京日报》上打出广告,向北京人民报告来自福建的消息,一浪接一浪的销售热潮轰动了那个夏天的整个京城。北京大捷之后,蔡友扁又顺势打进黑龙江市场,进而直捣中苏边境贸易,把自己的牛仔裤卖给了高鼻碧眼的外国人,甚至连欧洲、美洲的一些商务代表团都闻讯而来。
实际上,就在蔡友扁演绎着从一个街头浪子到牛仔大王的传奇的时候,整个石狮都充斥着火热的创业激情,无论辈分高低,无论以前干过什么,他们都任由自己的想象力肆意喷发。在他们眼里,任何一个商机都可以瞬间打开一片天地,总是在一个相同的夜晚,几个人不知疲倦地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豪酒一边谈论着即将展开的生意,而天亮后,一家企业就这样诞生了。
这或许就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以至于我们在讲述他们的时候总有种挂一漏万之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的石狮人都集体保持着一种相同的姿态:他们或者趴在家里的地板上拼命设计新产品的图纸,或者雄心勃勃地想征服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或者沉浸在一连串的创意中不能自拔,或者刚刚和创业伙伴分手又和新的伙伴一起再次开始,或者又碰巧听到一个会大发的好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或许是那个年代最纯真的一代商人,他们单纯得只剩下野性,血管里无时不燃烧着创业的激情,他们都大喊着惊呼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然后无所畏惧地奔赴商场。但过剩的激情也常常让他们感到头晕目眩,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眩晕呀!他们没有时间思量命运的结局,此时的他们更像一个个充满童真的孩子,突然来到满是贝壳的海滩上,只知道拼命地拣呀、拣呀,他们还无法意识到涨潮的力量,都伸开臂膀兴奋地等待着下一次落潮的到来。
1991年6月26日,42岁的蔡友扁,一个昔日的浪子突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就在他离开的前一刻,还正在紧张地日夜筹备着一个庞大的服装集团。与宋太平一样,在他身后也留下数个第一:他是石狮第一个带头搞中苏边境贸易的人,第一个招商引资,第一个把福建服装打向国际市场,第一个从巴拿马夺回金奖。按照他的遗愿,亲人们把他创办的公司改名为亿源裕制衣有限公司,他心爱的牛仔裤后来一度仍远销国内外,并且有了一个更国际化的名字——蓝灵顿。
纵观蔡友扁并不算长的一生,他的青春几乎贯穿了一个国家几段不同主题的特殊岁月。在20世纪70年代,年仅19岁的他与600万知识青年一样,在福建一个贫困的山村度过了自己最难忘的一段时间;其后又凭着一股义气回到家乡打天下,成了石狮人见人躲的街头霸王;再后来,他又翻然彻悟,挥舞着商品经济的拳头南征北战,在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时代即将赋予他的生活和荣耀之前,又在生命最辉煌的一刻悄然离去。或许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永远都是一个真情浪子。
至今还有人记得福建老省委书记项南送给蔡友扁的那副挽联:
擅长经营敢开拓唤醒乡镇企业,赢来石狮崛起从此花开八闽大地
不断创新具胆识组建集团公司,可叹壮志未酬却有精神永留人间
这副朴素真情的挽联不仅流露出一位“封疆大吏”与一位新时代企业家的特殊情谊,似乎也无意中道出了石狮第一代企业家的生存奥秘——他们都是一个时代的烧荒者,结局并不重要。
在石狮这片创业的荒原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一个人的崛起,随之是一群人的觉醒;一个企业的分离,随之又是另一个企业的再生,一个企业的倒下,马上又有另一批企业的繁衍;一个板块的塌陷,同时又是另一个板块的隆起。这里就像进行着一场亘古未有的造山运动,又像是一座充满生机的原始森林,万物自然生长,优胜劣汰的故事每天都在无声上演。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市场经济的精灵,也就注定一次次演绎着回归自然的结局。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醒目的现象:当一个八面来风的时代扑面而来时,会在某一个重要的时间段里突然集束式地涌现出一批有着相同气质的人,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创新,而这种创新对他们来说,更多意义上是一种本能,一种原始生命力的体现。后来的人们常常为这个特殊的时代加上“伟大”的定语,好像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恰当的字眼。
20世纪80年代的石狮无疑正遭遇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时代,一夜之间,这里遍地是老板,人人有事做,所有人都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又好像积蓄了不知多少年,一切都只为了这一天。
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构成了人们的记忆,而沉积的记忆又往往在某一个时刻将人们意外地唤醒。
2008年5月初的一天,正当奥运圣火在海南三亚传递之时,石狮人突然看到了一个早已忘却的身影,当这位女火炬手带着浓浓的闽南乡音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时,石狮人的记忆中才浮现出了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郑雪英,当年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童装皇后”的一个小姑娘。此时的郑雪英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了,由于一次在海南的偶然机遇,她不仅打拼下房地产的一片天地,而且如同很多闽南人一样,始终热心慈善事业,圆了一个个贫苦孩子的大学梦。
让我们把时光的指针拨回到1980年。那个时候的郑雪英还是一个内向温柔的家庭妇女,她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教师,然后嫁给自己的白马王子过幸福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她学了一手精湛的缝纫手艺,事实上,缝纫是石狮所有女人的必修课。后来她结婚了,在丈夫工作的工厂当起了一名临时工。如果没有1980年的那个春天,郑雪英将只是一个默默操持家务的主妇。
也许是因为未曾泯灭的梦想,有一天,郑雪英突然冒出了一个连自己的丈夫都感到吃惊的念头,她决定办一家绣花服装厂,主要生产童装。很多年后的今天,她创办工厂的所在地凤里一带已成了中国屈指可数的童装基地,这里已经有750多家童装厂,4万多从业人员支撑起了一个产业板块,在这里的1万多个百货商铺里,随处都可看到来自中东的客商讨价还价。
难以想象一个女子一头扎进商海时是什么感受,但郑雪英很快就显示出了女性所特有的执著和敏感。那个时候的她满脑子都装着童装,她经常一个人跑到幼儿园观察每一个孩子的打扮。一次她在街头无意中看到一对外国夫妇带着的漂亮小孩儿,于是她一路尾随,直到把那个小孩的服装样式牢牢地印在脑海里。每到“六一”儿童节,她唯一的工作仍然是去游乐场观察孩子,就这样短短几年,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一个人琢磨出了上千种男女童装,把自己的产品销往北京、上海等大城市。
往事如风掠过,今天石狮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叫郑雪英的“童装皇后”了。颇具戏剧性的是,1995年《福布斯》杂志曾做过一个“1994年中国20大民企富豪排行榜”,当时的郑雪英以1亿元以上的身家名列第20位,而在这份也许是中国最早的富豪榜上,牟其中、刘永好、史玉柱这样的名字也位居其中。这份榜单大概是郑雪英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此后她就像个谜一样消失了,直到2008年5月她作为一名奥运火炬手而不是企业家的身份再一次唤醒了石狮人的记忆。
从石狮的“童装皇后”到三亚的奥运火炬手,我们已无从知道郑雪英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一段人生,但她的故事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由于时代的馈赠,她曾经是童话里的主人公,编织过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因为一个念头的偶然迸发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几度商海浮沉之后,童话里的主人公又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悄悄生根发芽,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复活了。
在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也许郑雪英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寓言,石狮的第一代企业家被命运之神选中成了一个时代的骄傲,无论是顺势而起的宋太平们,还是数不清的浪子蔡友扁们,他们都以自己的激情燃烧着青春,而在他们身上,涌动着的是闽南这方水土千百年来不曾湮灭的商业基因。
人们都知道,在中国大历史的舞台上,曾经活跃过晋商和徽商这两大盛极一时的商帮,随着一个王朝的覆灭,这两支商帮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结局,从此商帮这个词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在动荡的“文革”时期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无论一个地域有着怎样深厚的商业文化积淀,也不可能复兴一个古老的商帮。就在改革开放后短短30年的时间里,以粤商、浙商、闽商为代表的商帮再次崛起,虽然闽商相对前两者要低调得多,但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是,就在浙商日益走到市场前台的时候,闽商的根却早已在全世界默默经历了几代人的雨雪风霜。
实际上,每一个历史时期的商帮都不可能重复相同的故事。与粤商、浙商一样,新一代的闽商萌芽躁动于中国改革开放的20世纪80年代。当一个古老的国家尝试着接近市场经济的海洋时,在一个剧烈的转型期,他们的命运与时代变迁紧紧拴在一起。当第一个浪头涌起时,他们第一时间纵身跃上最高的浪尖,为一个时代的到来而开拓,为了战胜各种激流险滩,他们无一不显示出商海健儿所应有的胆色,而当另一个浪头来临时,他们中很多人的身影也往往消失,然后又有新的勇士们接踵而上。就这样,一代代前赴后继、无怨无悔地上演着人生的壮歌。
从某种意义上,一部迄今为止的石狮改革开放史同时也是一代代本土企业家的奋进打拼史。
或许很多年后有人来记录这段历史的时候,还会一次次从20世纪70年代末曾经在整个闽南引起轰动的“八大王”事件说起。从历史的辈分看,他们应该是现代石狮史上最早诞生的一批商人,按照当时的说法,他们是一群最不安分的“投机倒把”分子,是石狮作为“资本主义复辟”典型的主力军。
幸运的是,在一位石狮人的记忆中,我们知道了“八大王”一些更清晰的片段,每个人的故事都按照时代的逻辑自然发展,这是一段不需要任何加工的故事,也是一段不应被忘却的历史。
“螺丝大王”宋太平:改革开放后成为名噪一时的“胸罩大王”,至今仍在福建一带搞项目开发,且乐此不疲。
“票证大王”卢文远:早在70年代中期,他先后从福建、浙江等地买来全国粮票117400多斤,再倒卖给闽南、广东一带的“投机倒把”分子,获利颇丰。他还倒卖过黄金,据查共计24两,此外,他还贩卖过锡铂、玉石、洋参、尼龙丝等多种稀缺商品,数量不等,改革开放后赋闲在家。
“水产大王”王善炊:1963年,曾经是公社干部的他辞职下海与父亲一起做水产生意,从1972年到1977年,他基本控制了石狮几个重要水产品市场的大部分交易,连上海、浙江、泉州等地的鱼贩到石狮来交易都必须先拜他的码头,“文革”期间因此蹲“学习班”一年多,改革开放后,其子创立品牌服装公司,成为福建省著名商标,闲时王善炊会到儿子的公司走一走,喝喝茶。
“扑克大王”蔡清河:20世纪70年代,采用代理的方式与厦门、福州等省内外各地扑克厂联系、挂钩、进货,再批发给全国各地的百货商店,并动员人出资办厂,本人不参股,每卖一副扑克抽一分钱,年收入过万。改革开放后,与华侨朋友合作创办石狮第一家牛仔服厂,后由于市场竞争激烈,资本有限,退出服装行业。
“水果大王”黄国钦:“文革”期间主要经营蔬菜水果生意,到河北、山东等地与供销社联系代购水果,然后用火车运到福建漳州批发,再将剩下的水果运回石狮批发,自己也在汽车站对面开店经营。由于从某地一次性购入1万多斤芦柑,还没等出手就成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80年代不涉商海,其子仍经营水果生意,规模不大。
“烟丝大王”林秀碧:“八大王”中唯一的女性,早在20世纪70年代,30岁左右的她就申请了个体烟酒店牌照,随后做烟丝生意,曾雇工6人,把购进的大包烟丝拆装成小包,批发、零售兼营,同时兼卖烟纸,有一年营业额过万。其子18岁时与父亲一起做服装生意,1994年创办石狮第一家印花厂。
“粮油大王”张鹏飞:70年代从事榨油、卖油生意,与队办厂合作,购花生仁,加工贩卖花生油5万斤,此外倒买倒卖粮票10万斤,获利1万多元,后事不详。
“砖瓦大王”洪肇缠:1976年福州遭遇特大冰雹袭击,民居砖瓦多毁,他迅速抓住商机,联合周边砖瓦厂收购大量砖瓦,车船运至福州后供不应求,一次赚16000多元,正好赶上抓“资本主义复辟”典型,于是因为一次“投机倒把”的生意被带上了“砖瓦大王”的帽子,受到批判。
今天再来重读“八大王”的故事,犹如走进一个个历史的老镜头,一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有人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但通过“八大王”的故事,我们也同样可以说:“尽管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却总是走向一个相似的结局。”
他们都是生不逢时的一批人,与许许多多的石狮人一样,他们天生就具备做生意的头脑,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只能小打小闹,尽管如此仍无法逃脱时代的宿命,他们的具体结局虽然各自不同,但随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人生命中最光辉的那段时间也已悄然逝去,只留下一个个日益模糊的背影。但从另一方面看,他们又是一方水土复活商品意识的先行者,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有了“八大王”的故事,才会有石狮20世纪80年代的第一代企业家的崛起。
或者说,“八大王”的故事始终在延续,对今天的石狮人来说,他们的经历本身就是一笔财富,这笔财富的意义在于告诉人们:在竞争激烈的商海中,从来就没有无往不胜的幸运儿,但每一次的磨难并不一定意味着毁灭,即使最惨重的失败也并不意味着无法从头再来,最重要的是,生活仍然要继续。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要想成功,他就必须具备迎接一次次失败的勇气。
企业家精神,这是一个已经有点被人们说滥了的话题。人们在说起企业家精神时,常常把创新作为第一要素,忽略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文化底蕴。从某种程度上,有什么样的地域文化就有什么样的企业家精神,每一个企业家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行为方式无不受成长环境的影响。正如晋商深受黄土文明的影响,更注重传统和诚信;由于江南文化的影响,浙商更现实,更善于精耕细作;而闽商则由于特殊的际遇,对人生的理解更有沧桑感,更追求个人力量的释放。
中国企业成长30年来,伴随着一个暴利时代的潮涨潮落,第一代企业家们的集体心态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们曾经因为抓住某一个机会而狂躁,随后又往往因为头脑发热而导致一夜崩塌。也许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直到今天,中国企业家阶层还没有真正建立起一种健全的商业人格,因此我们有必要一次次回首第一代企业家们的故事,回到那一个曾经激情四射而又充满宿命的年代。
当我们今天走在石狮这块逐渐恢复平静的土地上时,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这样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这块土地在20世纪80年代会突然刮起一阵创业的狂飙?为什么直到今天这里仍到处是年轻的老板?为什么这里曾催生了改革开放后的新一代闽商?为什么这里的优胜劣汰是如此激烈,而人们又是那么的乐此不疲?为什么他们谈起以往的失败都不会黯然神伤?
30年过去了,第一代企业家们像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他们究竟为后来的人们留下了什么?
鸟儿已经飞过,天空了无痕迹。或许他们的精神从来不曾消失,一位20世纪80年代的石狮企业家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挂过这样一副对联:失败者应该东山再起,成功者准备一败涂地。事实上,他那一次生意上的投入真的赌赢了,但一阵时代的风光之后,他的故事也悄悄结束了。
2008年的一天,一位昔日的商场伙伴突然在厦门撞见宋太平在广场上带着小孙子玩。他看到宋太平满足的样子很吃惊,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宋太平已经是历史了,他一定整天躲在哪个地方自怨自艾,当他听到宋太平又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下一个商业项目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是典型的石狮人性格,无论经受多少挫折,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不言败,用闽南话讲,叫“输人不输阵”。也许正是随处可见的磊磊山石塑造了他们的坚硬与倔强,又是浩瀚无边的大海孕育了他们的心胸与气魄,也造就了他们所特有的成败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以成败论英雄,大概是给石狮第一代企业家们最好的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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