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下海-风摧花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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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的事情,开心的,烦心的,应该的,不应该的,都充塞在日子里,满满当当的。另一些东西,便被无声无息地从日子里挤走了。羞花就是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从我的日子里挤走了。而且,电话关机,信息全无,莫名地消失了。我准备这两天忙完了,再找羞花。

    从上海回来,正好月中计划生育大检查开始了。检查组对我们的计生工作很满意,无任何异常,没有超生户,没有空挂户,育龄妇女档案健全,台账工整。检查组给了很高的评价。赞誉声中,我和闭月的脸,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势头不错。我吃了颗定心丸。闭月也松了口气。我说闭月,接下来,你要把精力用在招商上,专门跑你老公那儿。

    落雁又从别处弄来了一张五十万的营业执照复印件,交给了街道办。西苑社区又戴了一朵小红花。

    势头果然不错。

    好事接踵而至。街道办通知,省里要评选和谐示范社区,西苑社区被报了上去。张书记说,此项工作要落到实处,一定要评上。我说,你不是让我专职跑招商吗?张书记笑笑,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嘛。

    我和落雁闭月商量了一下,决定推出几项和谐社区的活动,包括温馨驿站、邻居节、爱心门铃、社区紧急求助卡,等等。落雁又补充了一点,本周六,社区的程老太太百岁生日,我们帮她办个寿宴,也是社区和谐的体现嘛。

    我们为程老太太忙开了,购置寿碗、寿桃、寿面、肉菜、鞭炮。星期六,程老太百岁生日宴开办了。鞭炮齐鸣,欢声笑语。社区居民涌来了,电视报纸的记者也闻讯而来。记者采访程老太太,程老太太年事已高,有些痴呆,答非所问。记者又来采访我。我接受了,大谈建设和谐社区。记者刚走,东苑社区汪主任气呼呼过来了,说沉鱼,找你说点事。口气硬邦邦的。我说,汪主任,谁惹你了?汪主任说,哎,你们西苑社区也太不像话了吧?你们戴了那么多小红花,还要抢我们的啊?听得我不知所云。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汪主任说,我们好不容易谈了个五十万的招商,眼看就谈成了,不想让落雁虎口夺食,抢走了,就是你们刚报上的那笔。我说,落雁怎么夺食了?汪主任摆了个不屑的眼色,说怎么夺?除了风骚,还有什么能耐?当初那个福建老板,明明在我们社区办公,却被你们抢了招商,我们也没计较。可这回,你们也太过分了吧?我安慰汪主任,这笔都上报了,无法挽回了,以后我让落雁注意点。汪主任走后,我找落雁核实此事。落雁笑嘻嘻地说,有本事她也去骚啊?招商就是凭本事嘛。我让我老公找上面的人,就把营业执照的复印件弄来了。我劝落雁以后别这么搞,大家都挺不容易,别伤了姐妹的和气。

    程老太太的百岁宴还在进行中。社区的居民们都来疯抢寿碗寿面,闭月好不容易装了一碗寿面给我。

    我正在呼噜呼噜吃寿面,陈小雨来了电话,说怎么样?上海之行收获不小吧。我的脸莫名地红了。我说还行吧,老同学挺热心的,答应帮忙了。陈小雨笑笑说,他对你的印象可好了,一定会帮你的忙。

    夏翔南真的见行动了。一周后给我来电话,说要在天苑注册快递分公司,五十万。注册资金虽然不大,但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五十万资金一到账,我亲自操办相关手续。我要用实际行动向夏翔南及其他的老板朋友们证明,天苑人讲效率,一诺千金。我穿梭于工商税务银行之间,像只快乐的蝴蝶。不到三天,手续全部办完了。政府部门的办事效率很高,只要是招商项目,一路绿灯。

    闭月也见行动了,从她老公那儿弄来了八十万。街道办的招商进度表上,我们的小红花开得最艳。

    张书记的脸上喜气洋溢,他让各社区在会上作经验交流。排第一的南苑社区陈主任,死活不肯上台。张书记非要陈主任说两句,陈主任推辞不掉,才上台,干巴巴地说,我们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一是得益于街道党委的领导和支持,二是我们自己对招商工作足够重视。中苑社区侍主任坐我边上,套在我耳朵上说,哼,重视,天天坐麻将桌上,重视打麻将了。靠儿子那点本事,算什么能耐?又说,沉鱼,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靠自己,不靠任何人,这才叫本事!我们正嘀咕着,张书记点了我的名,让我发言。我说我们业绩不突出,怎敢妄言?张书记在台上带头鼓掌,侍主任一个劲地把我往上推。我不好意思推托了。我上了台,将我外出招商的事简单地说了,也将我与老板们在交流中发现的问题,以及招商技巧胡侃了一通。说完了,台下没有掌声,又开始嘀咕了。

    爱怎么嘀咕怎么嘀咕吧,我对招商充满了信心。我们还有更大的潜力,两个三角地带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两个地带若能招商成功,我们将是天苑街道甚至天苑区的第一。目前排第一的仍是南苑社区,已突破八百多万。而中苑等几个社区,刚实现零的突破。

    散会的路上,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看了半天,想不出是谁,我接了。不妙的势头这时出现了。

    是沉鱼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比冰还冷。

    我说,我是,您是……我辨不清对方的声音。电话那端很吵,有人像在争吵什么。我是蔡总。

    蔡总?我喜不自禁。

    蔡总说,你们是招商,还是招老公?先把你那个骚狐狸精招回去吧,别在深圳丢我们天苑人的脸!蔡总的话,像利斧劈在坚硬的冰上。我心里一突,知道羞花出事了。我说蔡总,怎么回事?

    你抓紧来领人吧,晚了就来领尸。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事情来得突然,我猝不及防。我理不出招商与招老公之间的关系,事情一定出在羞花的身上。此刻,我不担心招商成败了,我担心的是羞花的安危。女人爱吃醋,吃醋的女人爱冲动,爱冲动的女人从来不计后果。蔡总的话不留余地,像一只发情的猫,吹胡子瞪眼睛,欲置羞花于死地了。

    我拨朴素的电话。羞花大概是启用了深圳号码,原来的号码总是关机。我对朴素说,你马上去一趟观澜,看羞花出了什么事。朴素说,我就说嘛,社区干部能招什么商?多为社区居民做点实事,比什么都强!我打断了他,我说我没空和你谈政治,抓紧联系羞花吧。朴素说不会出事的,都是家乡人,难道还自相残杀?我现在上班,下了班再去。

    整个晚上,我如同站在悬崖峭壁上,等朴素的电话。电视里讲述着一个女人为了捍卫爱情而与情敌兵戎相见,终致锒铛入狱。那女人仿佛就是蔡总。羞花到底做错了什么令蔡总如此动怒?羞花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直到十一点,朴素的电话姗姗来迟,却没有给我带来半点羞花的消息。朴素说,羞花不在厂里住了,问保安,保安说没有羞花这个人。两个分厂也去了,都说没这人。

    这么说,羞花下落不明了?

    还不能这么说。李总和蔡总肯定知道羞花的下落,只是他们不会告诉我。

    人命关天,我坐不住了,我要去深圳,明天就走。事情因我而起,因招商而起,我必须再次南下。我对朴素说了,朴素有点吃惊,说又要来深圳?又字说得又重又长。我叭地挂了电话:你以为我想见你?哼!

    第二天,我上了火车。我对落雁对闭月对街道办都声称是去深圳谈招商。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一趟深圳之行,不比“重庆谈判”轻松。满怀单刀赴会的壮烈,我起程了。

    到了观澜,我见到了冷头冷面的蔡总。蔡总问我,咱天苑的人有那么贱吗?见到老板就要卖身啊?我心里暗道,你这么年轻,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和卖身又有什么分别?与此同时,我的脸上绽放了灿烂的微笑:蔡总请息怒,羞花的事我来处理。告诉我,羞花在哪?蔡总哼笑,她是属老鼠的,哪儿有骚味,她往哪儿凑!我怎么知道哪儿有骚味?反正观澜没有骚味,我要能找到老鼠洞,我一定用水泥砂浆,把它堵上!我继续赔着笑脸,劝蔡总息怒。看来,羞花不在观澜,那么茫茫深圳,芸芸众生,羞花会在哪儿呢?

    从蔡总办公室退了出来,我已明白了几分。蔡总动怒了,但不是冲着我来的,显然是冲着羞花的。她对羞花的愤怒,一定与李总有关。莫非羞花和李总有了那种关系?这么猜想着,我直接拨了李总电话,李总接了。我问李总,羞花在哪儿?李总反问,你在哪儿?我说我在观澜,在你的印刷厂。李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忙,中午我请你吃饭,你等我电话。我心里有底了,我的猜想看来是正确的,李总肯定知道羞花的下落。虽然李总没说,但直觉告诉我,羞花一定被李总藏身于某个角落。

    我离开了印刷厂,在观澜的街上闲逛,在一个高尔夫球场俱乐部的门口,接到了李总的电话。不一会儿,李总来了,带我进了三星大酒店。

    找了张桌子,坐下。李总点了几个菜,边吃边聊。我以为羞花会来呢,没有。李总说,放心,羞花没事,只是给小蔡闹得没办法,我才让她住到别处去了。李总解释说,自己带着羞花跑,蔡总怀疑了,闹得鸡犬不宁,没办法,才让羞花住外面的。我没有兴趣听这些,我也不信李总的解释,我只想马上见到羞花。吃了饭,李总带我来到了石岩镇。在一家宾馆里,我见到了令我牵肠挂肚的羞花。宾馆很漂亮,装潢特考究,让我在刹那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羞花不是当初的羞花了,穿一袭白衫,高雅,纯情,红色胸罩清晰可见,与白色肌肤形成强烈的反差。见羞花完好无损,我忽然怒火中烧,我蔑视着羞花。我说,我茶饭不思,你却淡定从容,乐不思蜀!要知道你如此风光,打死我也不跑这一趟!羞花摇着我的手,说沉鱼姐,我向你赔罪行吧?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以下是羞花的讲述:

    这件事,该怎么说呢?真的说不清楚。其实,我不怪蔡总,也不恨李总,恨就恨自己。深圳是个花花世界,一切向钱看,是我自己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当李总得到我之后,丢给我一万块钱,我的心狂跳不已。想起在乡下修单车的父亲,想起卖早点的母亲,想起我几百块钱的工资,我忽然哭了。我不知道为谁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哭过之后,我把自己无数恋爱季节的梦想彻底粉碎了。然后,我向李总妥协,或者说,向金钱妥协了,我缠上了李总。蔡总很快就看出来了,骂我,打我,我都没有还手。蔡总又和李总大闹。后来,李总给我在石岩包下了这间房。

    羞花低下头,让我看她的头发。脑后有一小撮头发没了。羞花抬起头,平静地说,被蔡总扯掉了。羞花说得很随意,我却涌出了眼泪。羞花拿来纸巾,给我抹了泪,然后挺直身子,漂亮的眉睫跳了跳,说,沉鱼姐,我也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活得不容易,及时行乐吧。我们在街道那么辛苦,起早贪黑,大事小事都要抓,吵闹打架都要管,我们得到了什么?不就是一月几百块的工资吗?为了招商,卖脸,卖命,卖身,我们值吗?在南方,做二奶也没什么丢脸的。说来也许你不信,在深圳,羡慕我的打工妹多着呢。当然,在天苑,我不敢这么说,我会被唾沫星淹死的。

    我的心被蜇了一口。曾经多么清纯的羞花,这么快就完成了蜕变的过程。到底是谁改变了羞花?

    我把右手握成了拳。我没有出击,我不知道这一记拳该赏给谁?我的牙关咬得很紧。最终,我把拳头赏给了自己,砸在自己的左手心。我痛心地说,羞花,我很对不起你,是我把你送来了深圳。我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不赞成你的人生态度。做二奶,真的很光彩吗?若是真的光彩,又何至于无处藏身呢?我送你来深圳的初衷,是招商,不是做二奶,难道你连西苑社区的集体利益都抛之脑后了吗?

    对不起,沉鱼姐。羞花低声说,我……不回天苑了。

    我一下愣住了,我没想到羞花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也是被气糊涂了,咋还指望羞花为社区招商呢?我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跟一个二奶还谈什么招商,谈什么集体利益?在羞花面前,我还摆什么主任的谱呢?

    我说,羞花,既然你选择了,就好自为之吧。说了这句话,我心里很沉重,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尽管这不是我做的决定,但就像我做的决定一样,令我倍感沉重,心里像坠了块巨石。

    羞花说,沉鱼姐,给我办个停薪留职吧。我说你要那玩艺干吗?你享清福了,还在乎社区那几百块钱?社区那个小庙,也请不起你这尊玉观音啊!你最好连天苑也别回了,你就在深圳,安心做你的二奶吧。

    翌日,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让老公给我弄张票,憋着一肚子的气,离开了深圳。

    这回出大丑了,回去该如何向方方面面交代呢?在这起事端中,谁是受伤的人呢,羞花?羞花现在乐不思蜀了。蔡总?即使没有羞花,李总也会美女如云……想来想去,受伤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招商不成,赔进了美人,还背了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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