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世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聊的是特蕾西。这么说还不够震撼：其实特蕾西是我俩能聊的唯一话题。我妈大多数时候都累得说不了话也听不了话，而且书对她也失去了吸引力，这在她的生命里还是头一遭。我只好给她唱歌，她似乎喜欢——只要我唱摩城唱片的经典老曲子就行。我们一起看电视，这事儿以前从来没有过；我还跟艾伦·潘宁顿攀起了家常，他时不时进来检查我妈严重的打嗝、排便情况和她妄想症的进展。他端来午饭，她再也不会看一眼，更别说吃了，可我们共度的最后那天，等艾伦离开房间，她睁开眼睛用镇定、不容置疑的声音对我说，是时候为特蕾西的家庭“做点什么”了，口气仿佛在谈论明摆着的客观事实，就像外面的天气或盘子上的午饭。起初我以为她又陷在过去的时光里了，她最后的时日经常如此，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孩子，特蕾西的孩子，就是说起他们的时候，她在他们的现状（她想象的）、我们自己这个小家庭的历史和更深远的历史之间自由穿梭：这是她最后的演讲。我妈说，她太拼了，孩子们看不到她，现在他们想把我的孩子带走，可你爸是个大大的好人，我常常想：我是个好母亲吗？我是吗？现在他们想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可我还是个学生，我在学习，因为你得学习才能生存，我是母亲，我得学习，因为你懂的，我们中一旦有人被他们逮到读书或写作就要蹲牢房或挨鞭子，甚至更倒霉，教我们读书或写作的人也是同罪，蹲牢房或挨鞭子，当时就那么个法律，严得很，这样我们就跟时间、空间脱了节，然后就连我们的时间、空间都不知道了——对待一个种族，还有比这更下作的吗？可我不知道特蕾西是不是个好母亲，尽管我尽全力养活他们所有人，可我清楚地知道你爸很好、很好……

    我告诉她她很棒。其余都不重要。我告诉她，每个人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没。

    我收拾东西时听见艾伦·潘宁顿从走廊过来，四调不分、五音不全地唱着我妈最爱的奥蒂斯[1]的一首曲子，讲的是出生于河边，一生奔流[2]。“听你昨天唱过。”他说着出现在门口，像往常一样开心。“嗓音真好，你。你妈很为你骄傲，你知道的，她总在聊你。”

    他朝我妈微笑。可她不是艾伦·潘宁顿能理解的。

    “再清楚不过了，”我起身离开时她咕哝着闭上眼，“他们应该和你一起。那些孩子最好的去处就是跟你一起。”

    那天下午剩下的光景里，我胡思乱想起来（我不认为是认真的），它不过是首光怪陆离的梦幻曲，在我脑海中播放：突然间，一个现成的家庭填充了我的生活。第二天一早，我在蒂弗顿游乐场周围的荒地散步，风嗖嗖地穿过围栏，将扔给狗的棍子吹得老远。我发现自己还在往前走，与公寓的方向相反，也走过了通往安养所的车站。我妈于十点十二分离世，那时我正转入威尔斯登路。

    特蕾西家高过马栗树的公寓大楼进入了视域，将我的思绪拖回现实世界。这些不是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是我的孩子。要不是因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我差点就转身了，像猛地从梦游中醒来的人：我也许可以提供别的东西，更简单、更有诚意的东西，虽达不到我妈救困扶危的高度，但总好于什么也不做。我不耐烦地离开原路，对角穿过草地，走向草木掩映的步行道。我正要进入楼梯间时听到了乐声，遂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她就在我正上方，在她家的阳台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双手举在空中，转啊转，转啊转，她的孩子们围着她，大家都在跳舞。

    注释

    [1]奥蒂斯：指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1941—1967），英年早逝的美国灵魂乐歌王。

    [2]出生于河边，一生奔流：指奥蒂斯经典歌曲《坐在海湾码头》中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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